張愛笛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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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蘇童星,周圍的人都叫我蘇乞兒。童星是我爸對我的期望,乞兒是我生活的現實。我的爸爸是演戲的,跟著劇組天南地北地闖,見到的大人物多了,心也跟著大了起來,總幻想著自己有一天也能成為萬人崇拜的大明星。
我卻最最討厭他的狂妄與無知。
我很小的時候就跟著他到處去等“機會”,不管嚴寒酷暑,我們蹲在電影廠的門口,只要導演一招手說要群眾演員,我們便和身邊幾百號人一起一窩蜂似的擁過去,絲毫不管那個角色是扮演死人還是僵尸。我從5歲開始拍戲,一直都在扮演乞丐,連導演都說我是“乞兒專業戶”。我爸聽了很是高興,老是趾高氣揚地跟人炫耀說我是個童星,就連到飯館里吃碗面條他也要跟人介紹說,“這是我兒子,在電視劇XXX里演個會武功的小英雄,看著面熟吧?”但是其實我在那部電視劇里就只出現了幾秒鐘,和主角打架時被一招撂倒的無名小乞丐。
我們一開始住在北京一個地下室里,然后又輾轉于云南、深圳等地方,用我爸的話說就是——“我是劇組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對了,我爸叫蘇紅雷,和那個著名的演員孫紅雷一字之差。但可惜,老天對人都是不同的,一個是影帝,一個是能領到一盒盒飯當片酬都歡呼雀躍的群眾演員。
我曾勸我爸,找點別的事做吧,不能一條路走到黑。
我爸說,再等等吧,天就亮了,路就明了。
我說,我不想每天都看別人臉色過日子了,也不想每天灰頭土臉的像個叫花子一樣了,更不想每天只吃幾個饅頭,住在地下室里了。你這樣,怪不得我媽會離開你。
我爸氣急敗壞地朝我喊:你別提你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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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很不喜歡我爸。他讓一個本來幸福的家庭支離破碎。
我至今還記得我媽離開時的場景,她跟我說,“童星啊,跟媽媽走,他腦子壞掉了,整天發著明星夢,你要是跟著他,這輩子就完了。”
我媽原本也是個會生活的女人,懂點詩詞歌賦,相夫教子,日子雖過得平淡,但至少安寧幸福。后來有一天,我爸興高采烈地回來跟我們說,他當了一回群眾演員,可好玩了。我媽以為他只是一時興起,也一笑而過。可是后來,他說演了一回戲之后他才知道,原來這才是他最應該去做的事,他找到了生活的意義。
再后來,他辭了工作,每天尋找著當演員的機會。甚至把年幼的我也帶去當起了兒童演員。
再后來,我媽媽決定要離開。
我媽媽讓我跟她走的時候,我內心是很想的。可是我轉身看到我爸,他穿著拍戲時穿的灰色長袍,上面全是灰塵,他那樣望著我,眼神似深秋潭水,又冷又靜。我就那時心一軟,掙脫了媽媽的手。
后來有很多次想起,我都怪自己當時心太軟。
我曾問我爸,拍戲和我媽,如果讓他回到過去選擇,他會選擇哪個?
他很認真地回答我:“為什么我需要做選擇呢?你媽媽就不能留在我身邊,看著我完成自己的夢想嗎?”
我終于承認,他無藥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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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高一的那一年,我以考大學為理由,拒絕了任何演出的機會,我爸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也沒說什么。我脫下臟兮兮的乞丐裝,換上了干凈的校服。我心里明亮得不行,我終于擺脫了被人叫“蘇乞兒”的噩夢生涯了。
我爸繼續海北天南地拍戲,無暇顧及我的學習與生活。偶爾一個電話打回來,無非就是說他演了什么戲,比上一個角色多了一句臺詞,同組的著名演員有XXX還有XX等。沒有他的照顧,我幾乎沒有了經濟來源,每天待在學校里吃著最便宜的飯菜,晚上回去一個人住著冰冷狹小的出租屋。可是即便如此,我內心依然高興,我順利地向新學校的同學隱瞞了我當過十幾年小乞丐的事實,當然也沒有告訴他,我爸爸就是個演了十幾年戲,事業依舊沒有任何起色的群眾演員。
后來班主任讓我們填一份家庭情況表,上面有一欄是父母的職業。我猶豫了很久,緩慢地在上面填上“演員”二字。我承認我的怯懦,我沒有勇氣在前面加上那兩個字,它讓我感到一絲的羞恥。
年輕的女老師看到我填的表后,驚呼道:“蘇童星,你爸爸是演員啊,電視劇演員嗎?叫什么名字,演過什么片子?”
她只是好奇,并無惡意,我卻感覺臉像被火燒過一樣,進退維艱。我艱難地開口,“我爸叫蘇紅雷。”
身邊的同學瞬間大笑,“是孫紅雷還是蘇紅雷啊?哈哈哈哈,我還以為你爸是影帝呢?蘇紅雷是誰,我沒有聽過啊!”
晚上回家之后,我爸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詢問我的身體狀況,囑咐我要好好學習。末了,又講到他正在拍的這部戲,導演對他很好,經常對他說,“老兄啊,你戲演得不錯,下部戲如果有需要,還找你。”
他說得神采飛揚,語氣里滿滿的自豪感。我卻腦子一熱,沖著他吼,“你懂什么,別人一句客套話,你就當真了?拍了十幾年戲,你得到了什么?你在我眼里就是個傻子,在別人眼里就是個神經病!”
話筒那邊很久都沒有傳來聲音,我緩緩擱下電話,淚水卻不自覺地蔓延在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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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撥通了媽媽的電話,跟她說,我想跟著她住了。我知道她肯定不會拒絕的,這么多年來,她一直一個人生活,偶爾會跑到學校遠遠看我一眼,但她也不愿見我,她說她怕自己會軟下心來回到那個家里,面對我那走火入魔的爸爸。
跟著媽媽的日子很幸福,有可口的飯菜,有人噓寒問暖,但我時常會突然想起爸爸,不知道他現在在哪里,拍戲的那個地方條件是否艱苦,我那天說的話是不是傷了他的心。
我偷偷地跑去北影那條街上,以為能看到他的身影。在那密麻的人群里找了很久,也沒有見到他。倒是有一個電視劇的制片人員見到我,說,“好久沒見你了啊,你爸不做演員了,現在改做什么了?”
我很是疑惑,我爸不做演員了?
他笑著說,“上次他拍完我們那部戲后就來跟導演說下部戲不能拍了,以后都不拍了。導演還跟我說你爸的模樣很是正經,拍戲也認真,看得出是真的喜歡演戲。不拍了真有點可惜。”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突然能讓他放棄演戲,他愛到深入骨髓的東西,怎么會輕易放棄?
兩個月后,我終于見到了他。
他夾著公文包,穿著一身整齊干凈的黑褲子白襯衣,仿佛回到了十幾年前的那個模樣。他和我媽說,他現在在一家報社上班,和以前的工作差不多,再也不拍戲了,讓我和我媽都搬回去,一家人好好過日子。
我媽一開始不肯,他就每天來勸,每天來求。三個月后,我們一家終于團聚在一起。
我問爸爸,你為什么會突然放棄拍戲呢?是厭倦了嗎,還是突然想明白了?
他沉默,很久才說,有比拍戲更重要的東西。
回家后的爸爸重復著朝九晚五的上班生活,每天下班后就坐在院子里聽聽戲,一邊哼曲一邊演,如果鄰居的幾個小孩來看,他演得則更加賣力。
有時候我們一起吃飯,他會突然說幾句莫名其妙的話,比如“我們的國家到了如此危難的境地,每個人都必須崛起,為了祖國而奮斗,而努力!”他正襟危坐,聲音洪亮有力,搞得我和我媽面面相覷。他才不好意思地解釋,“這是昨晚看的一部電視里的臺詞,一直在我腦里旋著,不自覺就說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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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后的一天,我媽給我打電話,聲音焦急,童星,你快回來,你爸演戲時被車撞傷了,現在在醫院呢。
我心里又急又惱,他怎么又去拍戲了呢?這么多年來都好好的,他難道又想毀掉這個家嗎?
趕到醫院時,他已經睡著了。醫生說他被撞了一條腿,需要休養幾天。還伴有輕微的腦震蕩,所以沒那么快醒來。
聽我媽說,他是下班途中經過一個拍攝場地,導演在教一個群眾演員演戲,那演員嘗試了幾次都演不好,于是他就上前教導了幾句。導演見他懂得拍,就讓他嘗試一下。拍的是一場車禍的戲,他又甚是認真,不小心就被車撞到了,幸好沒有出大事。
我心里責怪著他,我媽卻說,“唉,我也想通了,他是真喜歡這份職業,怎么也割舍不了的。他這么喜歡,就讓他拍吧,退休的老頭子,總得找點事情打發時間,只是以后,不能讓他拍這么危險的戲了。”
媽媽遞給我一個發黃的本子,說是爸爸以前的日記和備忘錄,讓我看看。
我坐在他的病床邊,靜靜地翻閱著他的往事。上面記錄的都是他拍的一些電視劇劇名以及扮演的角色,還有屬于他的臺詞。藍色和紅色的筆跡交替著,可以看出他的用心。
翻到最后一頁,他寫著:決定要放棄當群眾演員了。晚上童星打來電話,那一番話讓我很傷心,但他說的也沒錯,是我太自私,不僅讓他失去了媽媽,還沒能在他身邊照顧他,我不是個盡責的父親。這幾天拍的是戰爭片,非常危險,幾次爆破的時候我都會害怕,如果我不幸出事了,那童星怎么辦呢?想起他很多年前問我的問題,有沒有比拍戲更重要的東西?我現在能回答了,他比拍戲重要得多。
我看著他滄桑的臉和布滿老繭的手,突然對以前的事情釋懷。能夠幾十年如一日地喜歡著一件事,大抵就是所謂的熱愛了吧。
而在他的世界里,我才是最重要的。這已經足夠了。
他醒來后,跟我和我媽說,“對不起,我忍不住,又去演了一回。以后我真的保證不會了。”
我搖搖頭,去演吧,我和媽媽都不會反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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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復以后,他開始了他的演戲生活。在家旁邊的街道上,他常常組織退休老人排演話劇。也常常有導演找上門來,要找他演一個小角色。
我跟他說,老蘇,演了這么多年戲,你終于受到肯定了。
他總是呵呵地笑,那是因為我演得好啊。
日子就這樣平淡而幸福地過著。
我最不喜歡的人,慢慢成為了對我而言最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