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賣怪壞”是對相聲演員表演風格的總結,也有人把這四個字套用在評書表演上:“帥賣怪壞”,劉蘭芳、袁闊成、單田芳和田連元四先生各占一字。這里的“賣”指的是學問大,掉書袋,信息豐富,引人入勝。袁先生最有名的作品是《三國演義》,小說用淺近文言寫成,說“淺近”是按當時的水平,對今天大眾基本就是天書。袁先生一段文言,一段白話,詳加解釋,然后中間屢屢插入點評和笑話,令人聽著不累,每每會心。
當然,“賣”是絕活兒。其實他也“帥”,高亢中略帶沙啞的嗓音辨識度很高,吐字又清晰,雖然相逢總在收音機里,但劇場效果料也不差。他也“壞”,嘲笑起呂布的狼性、曹操的詭詐、劉備的摔孩子,滿是揶揄,嘴挺損。他在《水泊梁山》里描繪高俅的長相,說他是“集歷代奸臣之貌:趙高的腦袋,董卓的眉毛,王莽的耳朵,費仲的鼻子,尤渾的眼,曹操的臉,龐文的嘴,就胡子還不錯,跟張士貴差不多……”一個人長成這樣,還能要嗎?歷代奸臣臉上的零件什么樣,誰又知道?反正他一描述,就是好玩兒。
袁先生的“三國”不是照本宣科,而是今人視角,帶著深厚的人生閱歷和歷史洞見加以呈現。比如,諸葛亮在原著里多智近妖,到袁先生嘴里,這位孔明先生有很多小算計和惡作劇,尤其跟魯肅相映成趣,一下子神性減退,人味兒大增。再比如二君侯關云長,袁闊成在他身上傾注了極深的感情,是照著《水滸傳》里武松的規格來描繪的,天神般的人物,可是他也不忘調侃關羽的剛愎、驕狂。他具有天賦的遣詞造句的能力,口語敘事中散發著韻律之美,還以他描述高俅的德性為例,說宋徽宗年間義軍四起,高俅的原則是“愛哪兒反哪兒反,我全不管,京城一待最保險”。信手拈來,活靈活現。
評書原為市民藝術,后成茶館娛樂,最后才是劇場藝術、電視寵兒,袁闊成身上有種劉、單、田等評書大家不具備的文化透徹感。你會覺得,他是唯一可以進大學、上講壇的人。這么說不是刻意抬袁先生,而是他的作品具備了傳統評書的繪聲繪色,也在虛構藝術中營造了寫實意味,他還拓展了評書的表達疆界。評書多為帝王將相的演義故事,敘事有套路,人物有臉譜,帶著明顯的草根色彩,具有無限復制的可能。比如牛皋、胡大海、程咬金的性格、長相、經歷就極其相似,比如龐文、潘仁美、張邦昌干的也是相似的勾當,但最好的藝人能在大致相同的框架內玩出個性,像陳蔭榮的《興唐傳》,真的是滿紙民間智慧。而袁闊成的《三國演義》既敘述故事,也輸出權謀,激情有時,嬉笑有時,有傳奇之瑰麗,有評傳之深邃,是袍帶書中的頭把交椅。
《水泊梁山》則另是一路數,把評書往武俠小說的方向帶了一大步。這部書從紫金八寶夜光壺被盜開始,引出生鐵佛盜壺覲見,開封府誤捉玉麒麟盧俊義……故事與原著完全不同,也脫出了評書的套路化敘事,情節走向每每出人意料,人物性格在原著的暗場處瘋狂滋長,生氣凜凜。對武打的描寫超越了評書的三板斧,一個“倒踢紫金冠”引出兩段故事,在打斗過程中融入了更多心理活動,趣味性直逼金庸、古龍的武俠小說。可以說,《水泊梁山》將評書的智商、情商刷新,進入優質傳奇文學的行列。
而今袁先生駕鶴西去,評書這門藝術也因新興娛樂方式分流而漸漸小眾化,唯余部分思古者緬懷過往,再不具備顛倒眾生的魔力。但沒關系,曾經是耀眼的星宿,便會永遠在歷史的天空中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