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冰
還是從現代詩不被國人認可說起。
我曾用兩篇文章探討過這個問題,得出的結論是那些優秀詩歌的晦澀難懂阻礙了讀者們對它的認同。但后來隨著進一步閱讀,我發現晦澀難懂不過是這些詩歌的特點之一。它讓人無法認同的方面還有很多。比如它不是唯美的,比如它繁瑣深奧,還有它具象的表達方式等。而把這些特點一綜合,正好就是西方譯詩的特點。這讓我突然醒悟,國人不認可這些詩,是因為這些詩太西化了。
后來跟一些詩人交流,發現認可“現代詩已被西化”人竟有很多,其中不乏一些有名的詩人。不同的是,這些名詩人認為現代詩的西化是正確的,比如著名詩人楊小濱先生說:“現代漢語本身就是西化的漢語,我們的社會經驗本身很大程度就是上西化的,漢語當代詩只能是對這個不純粹的漢語社會文化的回應,而不可能回到所謂的‘純粹了……”(參見北京文藝網論壇)。
他的話讓我想起之前看過的一本當代詩人訪談錄。
這本訪談幾乎包括了中國當代所有的頂尖級詩人。我注意到,他們在談到自己的寫作經歷和創作標高時,所指向的詩和詩人大部分都是來自西方。他們認為詩歌沒有民族性,并以“沒有絕對不能被他者把握的精神空間”作為這種觀點的強大理論支撐。而且,他們認為現代詩和傳統詩詞已經完全斷裂,而西方譯詩則是漢詩的一部分。他們還認為現代漢語已不是純粹的漢語,甚至說它是一種“有意識自覺發明的語言”。
這樣一綜合,讓我明白了中國詩歌被西化的原因。
這是因為詩人們根本就沒認為現代詩是純粹的中國詩歌,寫作中也更多是以西方譯詩為精神標桿的,“中國”充其量只是這些作品中的元素之一。像古語“楚王好細腰,宮中多瘦死”說的那樣,由于這種理論首先被這些“大詩人”認可,眾多“小詩人”為得到“大詩人”的認可,也就趨之若鶩地寫這種詩了。這種現象被女詩人鐘碩稱為“政治正確”,實在是準確傳神。就是這個原因,使西化現代詩在中國詩壇大行其道。
接下來,就回到了最初的問題:這種西化的現代詩在詩歌界認同度已是如此之高,為什么卻得不到國人甚至是文學界的認可呢?詩歌的西化到底是對還是不對呢?
詩人們也經常會就這個問題發生爭執。而且他們也各自都有充足的理由為自己的觀點辯護,言辭激烈的時候甚至會質疑和貶低對方。但是我想,一味地質疑貶低是沒意義的,只有追溯一下東西方文化的本源,才能就這個問題找到一個相對合理的答案。
我們先來看看中國文化。
中國傳統文化就是儒、釋、道。表面看去很龐雜,但歸結起來就兩種,一種是“世間法”,一種是“出世間法”。
所謂的“世間法”就是以儒家為代表的俗世文化,即指導世俗生活的經綸濟世吃喝拉撒等,它囊括了世間的萬物萬象,并對萬物萬象做了理性的定位,如《禮記》。這種文化的特點,是無論它曾取得過怎樣非凡的成就,都得不到普遍認可,這在中國歷史中儒家文化和孔子的地位總是浮沉不定就可以看出來。這個現象說明,“世間法”不是中國文化的最高精神指向。
所謂的“出世間法”就是以老莊佛道為代表的世外文化。這種文化非常抽象,它不拘泥于世間的物象本身,而是從一個“點”出發,呈發散狀外延至世間的萬物萬象,同時又不對具體事物做精確闡釋,有很大的想象空間。這種文化的特點可用晉人皇甫謐著的《高士傳》來說明。這本書稱那些拒絕世俗超然物外的人為“高士”。而這些“高士”所代表的世外文化,正是中國歷史長河中一以貫之的最高精神指向。即使是到了今天,如果有誰看淡了功名利祿超脫于世俗,依然會被稱做“高人”。
從這里就不難看出,中國文化的最高精神指向是“出世間法”。
然后再來看西方文化。
西方文化起源于古希臘,它無法用世間出世間來表述。眾所周知,即使是作為“出世間法”的基督教,在很大程度上也是邏輯理性(托馬斯阿奎那就是用邏輯來證明上帝的存在)的“世間法”(指導具體的世俗生活)。綜觀西方文化兩千多年的脈絡,基本可以概括為“理性”和“非理性”。
所謂的“理性”,即西方的哲學和科學。
這種文化的特點和中國的“出世間法”相反,它是通過對世間萬物萬象的精準描述,然后把它們歸類總結成一個“點”,基本不留想象余地。它是說理的,繁瑣的,是為了聚合成那個“點”而對世間萬物無所不包的。西方哲學的邏輯嚴密和科學的理性嚴謹本身,就是最好的證明。而且,在西方的文化傳統中,代表這種文化的人才會被稱為“高士”,一如那些我們耳熟能詳的哲人和科學家,他們的名字貫穿了整個西方文化史。
所謂的“非理性”,是源自于古希臘的“酒神精神”。
“酒神精神”和中國的“出世間法”類似,特點是狂放不羈藐視理性,以世間萬物的本源精神來對抗理性行為準則。不同的是,在西方文化中,代表“酒神精神”的人不能稱為“高士”。因為自柏拉圖起,他們被排斥在主流文化之外了(可參看柏拉圖哲學)。這種情況貫穿了整個中世紀,在經歷了文藝復興到尼采近600年的浮沉之后,代表“酒神精神”的非理性,才有了和理性抗衡的能力。即便如此,“理性”依然在西方社會占據著統治地位,這是不言自明的事實。
從以上的分析不難看出,西方文化的最高精神指向是理性。
具體到詩歌,因為詩歌是一種語言或文化的最高精神總結,所以它的表達一定是符合這種語言或文化最高精神指向,并且,也只有符合這種最高精神指向的詩歌,才可能被這種語言或文化所接受。
也就是說,漢詩應該符合“出世間法”這一最高精神指向,西方詩歌應該符合“理性”這一最高精神指向,才會被各自的文化所接受。事實上也正是這樣的。
從以上對西方文化的分析不難看出,就西方詩歌來說,它的寫作應該以“酒神精神”為指導才對。但事實上,由于作為最高精神指向的理性才是西方文化的血脈,在實際寫作中,西方詩歌也理所當然地表現出明顯的理性特征。它是通過對世間萬事萬物的具象描述來表現“酒神精神”的,帶有總結性痕跡,總體來說想象空間不大,而且西方詩歌也秉承了理性一以貫之的文化特點:語言繁瑣,表述晦澀,注重深度而不注重美感。
晦澀和深度是西方詩歌久遠的傳統,早在公元前5世紀,巴門尼德就曾用詩的形式來表述哲學(《論自然》),現在我們國內流傳的很多翻譯名作,這個特點也很明顯。而其他特點,則被惠特曼展現得一覽無余。他的詩包羅萬象粗野狂放天馬行空,甚至曾被判決為“淫穢”,但仍然是西方詩歌的經典。
綜上所述,這些西方詩歌特點是:
一、具象。
二、???????????????????????????????????????? 繁瑣。
三、注重深度,而不注重美感。
四、晦澀。
而中國詩歌就不同了。
自先秦以來,無論是詩歌精神還是表述特征,中國詩歌都是符合中國文化最高精神指向“出世間法”的。這種特色,讓中國詩歌同時也秉承了“出世間法”一以貫之的文化特點:語言凝練,有巨大的想象空間,少有繁瑣的世間具象描寫,抽象,境界,美感。
這些特點,在那些傳世名篇名句中是顯而易見的,而且,連屈原、辛棄疾、陸游這些作者,在表達自己屬于“世間法”的經綸濟世抱負時,所使用的表達方式依然沒脫離“出世間”這個方向。還有《詩經》中被認為“淫詩” 的那首《野有死麕》,它的表現形式和世俗也有明顯的距離。
從這些可以看出,中國傳統詩歌的特點是:
一、???????????????????????????????????????? 凝煉。
二、???????????????????????????????????????? 優美。
三、也是最重要的,是詩歌要有超凡脫俗的境界和精神。最起碼,它不能看上去讓人覺得“丑”。亦即不能世俗、低俗、淫穢和污穢。
四、通俗易懂。(可參看孫忠偉先生的《中國詩的語文風格》)。
從以上對比不難看出,中國詩歌和西方詩歌有非常大的差別。
雖然差別很大,你卻不能用自己的標準衡量,就說另一種不好。因為這些詩歌都符合它母語文化的最高精神指向,在它的母語文化語境中,它們都是毫無疑問的詩歌經典。
從這個意義上說,“沒有絕對不能被他者把握的精神空間”這句話非常正確。由于今天世界的文化交流,每個民族都能“把握”,至少是觸摸到其他民族的“精神空間”。但如果把“他民族”的“精神空間”,直接移植到“本民族”來,那就有問題了。
舉例說,如果把我們歷史上流傳的那些經典詩歌翻譯到西方去,西方人還會認為它們是經典嗎?他們知道這是中國的經典,卻未必就會認同這種經典。因為這些詩歌的最高精神指向是中國式的。而從以上分析不難看出,這種中國式的最高精神指向——“出世間法”,和西方的最高精神指向——理性,幾乎是對立的。這些生生世世都被理性文化浸潤的西方人,怎么可能完全認同這種詩歌呢?同理,中國人對西方的詩歌經典,也會持這種看法。
如果更進一步,以這種經典譯詩為標準,來進行苦心孤詣的母語寫作的話,那就會顯得荒謬了。因為這種做法在中國來說,無疑是等于把自己的最高精神境界從“形而上”墮落到了等而下之的“形而下”,而在西方來說,則是把代表自己最高境界的“深邃深刻的哲思”墮落到了“淺薄縹緲虛無”的未知境界。這種做法顯然會因背離各自文化的最高精神指向而不被認可。
我想,這才是被西化了的現代詩,雖然能站上詩壇的最高講臺,卻不能被國人甚至是文學界認可的最根本原因。
但上面的討論中有個問題,那就是建國前后和80年代初的詩歌,也有西方詩歌影響的痕跡,但那些詩歌為什么就能產生被國人認可的傳世名篇名句呢?
這就可以討論一下新詩和古詩的斷裂問題。
眾所周知,他者文化對本體文化的侵蝕,都是有一定過程的。而建國前后徐志摩、鄭愁予那代詩人所處的時代,正好就是西方文化進入中國的早期。由于這個原因,也由于那個時代和古詩時代相距很近,和那代詩人所受的熏陶都是來自傳統詩詞的原因,就使那時的中國詩歌能很好地消解西化力量的沖擊,從而保持其固有的中國文化最高精神指向。所以,那時的新詩,從表面看和舊詩是斷裂了,在本質上,它的寫作仍然是以中國文化最高精神指向為基礎的。這就像那代詩人們雖然穿上了西裝,骨子里卻仍然是個傳統的中國人一樣,他們的詩歌作品,也必然是代表中國文化最高精神指向的傳統審美范式。
1980年代初的新詩也是這個道理。那代詩人大部分生于新中國,長于“十年”文化斷裂時期,在這種大環境中,連找本西方書都難,又何談西化思維。他們所受的熏陶是古詩和上一代以中國最高精神指向為標準的新詩作品。所以,可以說這個時期的新詩和建國前后的新詩是一脈相承的。
這兩代人的詩歌會被國人認可,并有經典的名篇名句產生,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了。
希特勒說“要毀滅一個民族,先毀滅其文化”,這話一點兒不錯。到1980年代中期之后,西方文化在中國呈爆炸式發展,讓中國知識分子和詩人受到了暴風驟雨般的精神洗禮,加上近兩百年弱勢文化的自卑心理,這幾十年來,中國的方方面面都以西方為標準,方方面面都以向西方靠近為榮,這就使中國文化的最高精神指向雖然沒被毀滅,卻受到了猛烈的沖擊,代表這種精神指向的審美標準也開始向西方傾斜。再加上這本訪談錄上說的中國詩人有“走向世界”的情結,我們這個時代會出現大批的西化詩歌,出現大批以西方詩歌為標準的詩人,并認為漢語“不純粹”,是“有意識自覺發明的語言”,也就不足為怪了。
但是,一個民族的最高精神指向是流淌于這個民族的血液,是存于一個族群的永恒印記,它可能會因時代不同而有所波動,卻絕對不會因為時代變遷而消亡。這在西方的非理性文化,雖然曾在二戰時期到達頂點,讓整個世界陷入災難,但代表其最高精神指向的理性文化依舊獲得了最終的勝利,就是最好的證明。
同樣的道理,目前的中國,雖然呈現出了各種價值觀扭曲和浮躁混亂的社會表象,但本質上,代表中國文化精神最高指向的哲學、審美,也一樣會永遠延續下去!
我們的現代詩也是如此,雖然它遇到了暫時的困難,但我相信,只要回歸了中國文化本位的最高精神指向,就一定會走出困境,像古詩那樣永放光芒!
所以,在此我也呼吁詩歌界的有識之士,請讓現代詩回歸漢語傳統!
駱 冰:本名羅曉勇,山東萊蕪人。 作品散見于《山東文學》《時代文學》《散文詩》《廈門文學》《當代小說》等。入選《安徽文學·年度最佳愛情詩選》《中國當代詩人詩歌精品專輯》《齊魯文學作品年展(2012、2013卷)》《山東詩典2013卷》。曾獲河北省第二屆散文大賽獎。中國首屆徐志摩微詩歌大賽入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