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澤涵
漂流了一下午,已不堪疲乏,我在溪邊找了一家點心攤,先墊墊肚子。這攤主是個右足微跛的老人,一味地笑著,也沒個一言半語。他枯瘦的臉上記錄著滄桑,額頭的皺褶尤為深刻,似已年逾古稀。
我要了一個玉米、兩個茶葉蛋,坐到一旁的石頭上,忙亂地吃起來。許是天氣轉涼,游客少了———生意也淡了。他可以玩起手機來,這是一部嶄新的諾基亞呢。他小心或者更應該說是笨拙地按著鍵,按一下,想一下,時不時傻笑一下。
他忽然向我投過來目光,說能否問個字。我說你問。我的余光掃見,他是在發短信。他說,熬夜的熬。他不會拼音,但認識幾個字,能勉強用筆畫輸入法。
我幫他在手機上按了出來。我瞟了一眼屏幕,按這說話口氣,該是發給孩子的。他憨憨一笑,說,我就是笨喲,小兒子手把手教了我好幾天,都還不會用呢。
聽這連續的開口,我才發覺他并不是很老。問他年紀,他羞赧地說,才五十四呢。他這會兒沒什么生意,我也不急著回家,我們就閑聊起來了。
他的老伴過世得早,一共七個兒女,都在城里或省外打工,兩個女兒已經成家了。孩子們倒也孝順,每人每月擠出一百元錢給他當零花錢。但他沒有花過一毛錢,都存在了銀行,說是想用這些錢給孩子們造房子結婚。他還背著孩子,做別的打算:冬春兩季忙著種植,夏秋之日可以推著三輪車來漂流區,賣些茶葉蛋、烤土豆和芋艿、水煮玉米和荸薺。游客雖多,攤子也不少,收入自然不會豐厚。有時候,賣剩下的還得自己當飯吃掉。不過他看起來已經很滿足了。
手機不是他買的,也不是誰送的,而是人家漂流的時候掉的。手機里原是存了兩個號碼的,但他不知道怎么回撥,又等了一個月,也沒見失主打來,于是就起了“壞心”了。
他說,我老早就想要一個手機了。去年中秋,二丫頭回來,見我累倒在院子里,就打算要接我出去,不然傷了病了,都沒人知道。嘿,我才不去呢。她又說那也要給我買個手機,一天報一次平安。我想了想還是算了。我說,我和左鄰右舍天天照面,我要出了什么事,他們會第一時間到村里的小店給你們打電話的。
如今一兩百元的老年手機到處都有,二手貨更便宜些,或許他認為手機就是昂貴品的標志,或許幾百元在他看來也算天價了。
忽地,他怯怯地縮了一下身子,看著我的眼睛,問我,撿的不算偷,不犯法的,對吧?我說,如果數額大的,不報警上交,也是違法的。這款手機原價也就幾百,人家竟都沒來個電話問一聲,想來是根本不在乎了。當然,也可能是沒抱任何能尋回的希望。后面這句話,我還是止住了。
他在保存短信的時候,又遇上了困難。他把要發給七個孩子的短信都存在了草稿箱,每條都翻了兩頁多,內容也大同小異:有稱呼,按排行來的,比如:三兒、四兒、七兒;第一句都是說我今天很開心,身子也很好;第二句都是問你今天的情況;第三句起有所不同了,是每個孩子各自的一些零碎情況,以及城里鄉間的那點新近趣事;最后一句又一致相同,對自己好,對別人好,把人做好,有空了,回家來,爹給你做好吃的。
我的心底隨之升起了一股暖流。我問他為什么不發出去。他說,我怕等會兒想起來還有話要說。我說,那可以再發的。他搖搖頭,說要一毛錢一條,一發一回就得兩毛。他每天都等到天黑后再一起發出的。
我的心頭一陣蒼涼,又一陣暖。每日七條短信,至真至純。
(貝文信薦自《寧波晚報》)
責編: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