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奇失蹤者的死亡賠償金之爭

郭燕

上海市崇明縣某派出所2007年9月6日接到報案：船務公司員工何小杰在醫院治療期間離奇失蹤。此后，何小杰一直音訊全無。2012年，經其四兄妹申請，何小杰被宣告死亡。2013年10月，何家四兄妹起訴到法院，要求醫院、船務公司、船廠承擔50%的賠償責任，支付死亡賠償金及精神損害撫慰金人民幣46萬余元。

2014年6月，崇明縣人民法院依法判決醫院和船務公司支付何家四兄妹死亡賠償金及精神損害撫慰金共27萬余元。原、被告不服一審判決，分別提出上訴。同年10月，二審法院依法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離奇失蹤者生死不明

“我是代表自己和其他三兄妹來的，雖說是為了弟弟何小杰的死亡賠償金，但他現在到底是生是死，其實我也不知道……”何大富說。家屬提出死亡賠償，卻不知當事人生死，這是怎么回事？

原來，何家有兄弟姐妹6人，長姐何淑芬已于2005年去世，剩余的兄妹5人中，何大富最大，何小杰最小。自父母十多年前先后去世后，何小杰便跟隨何大富在河南生活，一直未婚。

2007年，何小杰來上海崇明島打工，被當地船務公司招錄為焊工，并派遣至崇明某船廠工作。同年9月1日，何小杰因病被送往醫院搶救，卻在住院期間離奇失蹤，至今音訊全無。

當時的醫院護理記錄這樣記載道：9月1日，患者入院，遵醫囑住院治療……9月2日，患者訴身體某部位有閃電樣跳動感，部位不固定……9月3日，患者上述病況好轉……9月6日上午7時半，護士交接工作時發現患者已不在病房，同病室患者稱不知其晚間何時離院……9月9日，患者自動離院至今未歸，醫生已與醫務科聯系，作自動離院處理。

何小杰離奇消失后，醫院立刻向當地派出所報案，派出所以其失蹤立案，并在9月下旬向遠在河南的何家四兄妹通報了其查無下落的情況。

何小杰雖在崇明上班，但一直與河南的四兄妹互通信息，逢年過節也會彼此電話問候。自從他失蹤后，何家四兄妹再也沒有接到他的電話和短信。而且，他住院治病時身上沒有帶錢，身份證、戶口本、存折也留在了住處。

“他失蹤后，我們利用各種渠道尋找他，來回河南和上海的火車票加起來有厚厚一沓，崇明當地公安局也不間斷地查找，但他至今杳無音訊。如果他還活著，不可能不與我們聯系。”何大富說。綜合考慮這些因素，何家四兄妹于2011年向老家所在地法院申請宣告何小杰死亡。

2012年11月，法院判決宣告何小杰死亡。

根據相關法律規定，公民被宣告死亡，其法律后果與自然死亡基本相同。就這樣，何小杰離奇失蹤5年后，在法律上成為了“死人”。何家四兄妹認為何小杰失蹤過程中醫院、船務公司、船廠均存在過錯，遂將醫院、船務公司、船廠訴至崇明法院，要求三者互負連帶責任，支付何小杰死亡賠償金以及精神損害撫慰金46萬元。

崇明法院受理該案后，于2014年6月23日第一次開庭審理此案。

醫院格式條款有效否

“我弟弟是在你們醫院出的事，他（何小杰）一個大活人就這么沒了，醫院沒有責任？這事要發生在你們自己身上，你們能接受嗎？”原告席上，何大富越說越激動，他臉漲得通紅，脖子上青筋暴起，胸脯劇烈地起伏著，雙眼瞪大，死死盯住被告席上的醫院委托代理人張律師。

庭審中，何大富及其代理律師指出，醫院在何小杰失蹤事件中負有三項不可推卸的責任：一是告知條款無效，二是監管看護病人不力，三是在病人下落不明的情況下草草作出院處理。

但醫院的委托代理人張律師堅持認為，何小杰系有民事行為能力人，他在治療期間擅自離開醫院，應當對整個失蹤事件承擔主要責任。

“住院治療是事實，但是住院期間我方的診療和管理過程都很規范，沒有過錯。而且，我方告知無缺失，就病人住院期間的權利義務已經履行了告知的義務。”張律師辯解道。

同時，醫院方向法庭提交了一份當時的《入院須知》。這份《入院須知》的第6條寫道：住院期間不得外出，否則后果自負。病人和家屬簽字欄上由茅某署名。

對于醫院的這一說法，原告方不以為然。“醫院與病人之間存在一種醫療服務合同關系，《入院須知》第6條免除己方責任、加重對方責任、排除對方主要權利，屬于格式條款，根據合同法第四十條規定，該條款無效。對于何小杰的失蹤，醫院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原告代理律師說。

對于監管看護病人不力的說法，醫院代理人張律師也頗不認同：“何小杰所患疾病并不屬于精神疾病，我方系綜合性醫院，沒有監管病人的義務。而且，我方也針對何小杰的病情進行了二級護理，恪盡善良管理人的注意義務。”

按照國家衛生主管部門統一制定的分級護理標準和要求，醫院對不同病情的病人實施相應的等級護理，即特別護理（特別專護）、一級護理、二級護理和三級護理（普通護理）。二級護理表示病情無危險性，適用于病情穩定的重癥恢復期病人，或年老體弱、生活不能完全自理、不宜多活動的病人。對二級護理病人，規定醫院每一兩個小時巡視1次。

“但是，在何小杰失蹤之前，已經有55小時沒有任何護理記錄了，這與醫院方陳述的二級護理要求不一致。”原告代理律師反問道。

“關于護理記錄，是當班護士根據需要進行記錄的，并非每兩小時一次。二級護理在巡視上面是醫護人員巡視，醫生是24小時查房一次。”張律師馬上進行解釋。

同時，張律師提出，根據病史主觀部分記錄，何小杰在走失之前已經一切正常，醫院是在其走失后72小時查找不到的情況下作出的出院處理，故不同意賠償。

一時間，庭審現場硝煙四起，火藥味十足。

船務公司堅稱無過錯

那么，在《入院須知》上簽字的茅某又是何人呢？何小杰因為什么病被送往醫院搶救？船務公司和船廠怎么會成為此案另外兩名被告呢？

茅某，船務公司員工，負責員工宿舍管理。2007年9月1日，他接到電話稱公司員工何小杰癲癇病發作，情況十分危險。他放下電話，立刻趕往現場，此時，何小杰早已不省人事。茅某立刻叫人一起將他送往醫院搶救，并馬上通知了公司總經理馬水興。

“我趕到現場時，何小杰口吐白沫、渾身抽搐，我也被嚇了一大跳，就趕緊和其他人把他送去醫院。醫生一瞧，說他情況很不樂觀，要求住院治療，并發出了住院須知、病危通知、告知書等材料，我就在上面簽字了。后來沒多久，我們總經理馬水興也趕到了醫院。”茅某回憶起當時場景，至今仍心有余悸。

何小杰經過1個多小時的搶救逐漸清醒。馬水興及船務公司其他員工終于松了一口氣。“今天大家都忙壞了吧，既然小何已經沒什么大礙了，大家都回去吧，小李你留下來幫忙照顧幾天……”看到何小杰已經面色正常，且交流無礙，馬水興做了這樣的安排。

然而，四天后，馬水興突然接到小李的電話：“經理，不好了，何小杰不見了……”他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后，立刻安排公司多名員工外出尋找。“我們把何小杰常去的地方都找遍了，宿舍、飯館、他朋友家……但是找了幾天，什么收獲也沒有，他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馬水興說。

“何小杰病發住院，你為什么不通知我們兄妹四人，我們是他唯一的親人，卻連他最后一面也沒見到。而且，你說安排了員工護理，怎么把人給丟了呢？這明明就是看護不力……”庭審中，何大富憤怒地質問道。

對于何小杰的失蹤，小李覺得自己很無辜。在他看來，何小杰9月3日后已經與正常人無異，醫生也說何小杰的身體指標恢復正常了。9月5日下午5時半左右，他發現何小杰不在病床上。“隔壁床的病人說，他（何小杰）剛剛出去了，我以為他去上廁所了，也就沒放在心上，誰知左等也不回來，右等也不回來，我慢慢就慌神了，趕緊通知馬經理……”小李說，“何小杰一個大活人，有手有腳，想走就能走，我也不可能分分秒秒都盯著他啊……”

“何小杰突然發病，我方已經及時將其送醫治療。他發病緊急，但送往醫院1小時后就已經清醒，我方才沒有通知家屬。何小杰正常后，我方沒有護理義務。況且，我方后來還指派了一人去護理，住院期間的費用也都先行墊付……”庭審中，馬水興堅持認為船務公司沒有過錯，不同意賠償。

工傷能否引發癲癇病

相較于醫院和船務公司而言，船廠一方對自己成為此案被告感到莫名其妙。“我方與何小杰的患病及走失無任何關系，不同意賠償。”船廠委托代理人高律師說。

當年，何小杰被船務公司招為焊工后，派遣到船廠上班。他失蹤后，船廠于2013年10月收到原告為何家四兄妹的民事起訴狀。

起訴狀上寫道：2007年3月何小杰到被告船廠上班。2007年4月9日，何小杰在船廠發生工傷，工傷發生后船廠不僅沒有及時解決何小杰工傷待遇，反而強迫其帶傷上班，給何小杰造成巨大精神壓力，致使何小杰于2007年8月底患上原發性癲癇病……原告認為，系船廠過錯導致何小杰患原發性癲癇，致使其精神受損，應對何小杰失蹤并宣告死亡承擔連帶賠償責任……

工傷引發癲癇病？原來，2007年4月9日晚6時左右，何小杰所在工程小組在船廠某船只二層安裝扶梯。修割余量時，由于未采取措施把余量捆扎好，當其被割斷后，一根長2？郾4米的球扁鋼墜落砸在扶梯上。扶梯被壓倒，砸傷了一旁扶梯子的員工何小杰，造成其左腳第一、二趾骨骨折。

庭審中，船廠代理人高律師向法庭提交了一份《工程發包合同》及一張《工傷認定申請表》。

根據這份《工程發包合同》，2007年期間船廠和船務公司是工程承包關系。船務公司配備到船廠承包工程項目的施工人員均屬于外派人員，且兩方約定“乙方（船務公司）施工人員為完成承包甲方（船廠）發包的工程項目并在甲方（船廠）區域內施工過程中，發生工傷或傷亡事故及善后事宜由乙方（船務公司）為主處理，甲方（船廠）及甲方主管部門給予必要配合”。

據此，高律師認為，何小杰雖然是在船廠上班時受工傷，但其并非船廠員工，他為船務公司工作，船廠與何小杰之間沒有任何關系。

“何小杰既然并非船廠員工，工作也就不是由船廠安排，所以怎么可能存在強迫他上班的情況？相反，他發生工傷后，我方積極協助船務公司為其進行工傷認定申請，并多次提醒船務公司通知他辦理相關手續落實工傷待遇。”高律師高聲辯護道。

此后，他進一步指出，原告方提出的“因船廠過錯致使何小杰患原發性癲癇”的觀點更是荒謬。

“據了解，原發性癲癇（也稱特發性癲癇）指除遺傳因素外不具有其潛在病因的癲癇。通俗理解就是遺傳性的。精神壓力就能導致人患遺傳性疾病，聽起來簡直不可思議，更沒有任何科學根據。”高律師提出，原告方要求船廠負賠償責任的訴請，無任何法律依據。

庭審中，原告撤回了對船廠的訴訟請求。

失蹤者承擔主要責任

第一次開庭，原、被告雙方唇槍舌劍，互不相讓。承辦法官鑒于案情復雜，并未當庭裁判，決定擇日再審。

庭后，承辦法官再次仔細研讀卷宗，調閱了事發前后的公安機關、醫院的檔案材料，2014年6月30日，崇明法院再次開庭審理后作出了判決。

崇明法院認為，公民享有生命健康權，公民由于過錯侵害他人身體健康的應當承擔民事賠償責任。被侵權人對損害的發生也有過錯的，可以減輕侵權人的責任。侵權糾紛中的基本原則是過錯原則，雙方過錯的程度是劃分責任大小的依據。

此案中，何小杰作為一名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公民，理應遵守相關住院規定，因本次事故是在其擅自離開醫院的情況下造成的，故其自身應承擔主要責任。

此外，何小杰作為被告船務公司的員工，在突發疾病被送入醫院的情況下，被告船務公司應當履行及時告知家屬以及照顧的義務。現其在何小杰發病時，未能通知家屬，亦未盡到一定的照顧義務，故對何小杰的走失，具有一定的過錯，應當承擔相應的民事責任。

作為醫療機構，理應在病人住院期間對病人進行及時的治療及看護。現被告醫院對何小杰實施了二級護理，但未盡到巡視看護義務，未及時發現病人走失，故對何小杰的失蹤存有過錯，應承擔相應的責任。

但是，原告要求兩被告承擔50%的賠償責任過高，酌情予以調整。原告要求兩被告承擔連帶責任，因無法律依據，法院難以支持。故判決船務公司和醫院共承擔死亡賠償金及精神損害撫慰金27萬余元。

一審判決后，原告何大富四兄妹及被告船務公司均不服判決，分別提起上訴。二審法院經審理后認為，一審法院認定事實清楚，判決合法合理，遂于2014年10月依法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文中當事人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