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鳥有約

王忠學

十多年前，我剛從美院畢業，到大興安嶺邊上一個村莊去采風，借住在村民小栓子家。

這天，小栓子神秘兮兮地拉著我說：“哎，大畫家，我帶你去采蜜吧。”我又好奇又興奮地答應了。那一次，我們走進了原始森林。我看見小栓子用一種液體涂滿上身，然后將全身裹上一層特殊的布料。他讓我也按照他的方法布置妥當，帶我向林子深處走去。小栓子一邊躡手躡腳地走著，一邊用嘴發出“嘰咕嘰咕”的聲音。

就在這時，一棵千年老樹的樹冠中，有東西也回應出“嘰咕嘰咕”的聲音，我仔細一看，原來是兩只黃色的小鳥。見到來人，小鳥竟然一點也不害怕，先是飛落到小栓子的肩膀上，然后又向前飛去。小鳥朝前飛的時候，小栓子就帶著我朝前走。大約走了一里路，小鳥飛到一棵樹旁停下，并發出“喳喳”的叫聲。小栓子也停下來，朝我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他觀察半天，小聲對我說：“你現在躲到五十米以外，趴下，隱蔽好。”

小栓子點燃了事先準備的一支裹滿燃料的木棒，頓時木棒上散出大量的煙霧。他用布料包好腦袋，麻利地爬到樹上。然后，我聽到一陣“嗡嗡”聲由小栓子附近發出并四散，整個森林似乎都聽見了那種蜂鳴。后來我才知道，在那棵樹上部的裂縫中，隱藏著一個巨大的蜂窩，小栓子利用火把上的煙霧將蜂巢上的蜂子熏走后，將手探進裂縫，取出了一塊黃澄澄的蜂巢。當我發現危險解除，走過去的時候，小栓子正要掰開蜂巢大塊朵頤。可是他卻突然停了手，吞了一口口水，有些不甘心地說：“算了，不吃了，我爹說蜂巢的收購價格又漲了，還是用它多換點學費吧。”

小栓子從口袋里掏出一小瓶蜂蜜，倒在一塊石頭上，對著遠處說：“嘿，老伙計，這是獎勵你們的。”我看見兩只引路的黃色小鳥，一陣風似的飛過來，啄了兩口，然后飛走了。

“真是怪事，今天它們的胃口似乎不好。”小栓子邊搖頭，邊帶著我往家的方向走。

我感到驚奇不已，想不到人與鳥還可以這樣合作。誰知我回去后沒幾天，突然傳來小栓子失蹤的消息。

栓子爹告訴我，村莊里的孩子們都會跟食蜜鳥合作采蜜，這種人與鳥的約定，在很多年以前就有了。這些鳥有嗅到蜜源的天賦，但只有與人合作，才能獲得蜂蜜。這么多年來，從來沒有出過事，可是這次不知為什么，小栓子進林子三天了，還沒有出來。

“什么，三天？”我吃了一驚。栓子爹迅速召集了幾十人，在林子里展開扇面搜查。村民找了兩天一夜，終于在老林深處找到了小栓子。這時的小栓子已經奄奄一息了，黝黑的臉上，幾條深深的傷痕流出黑色的血，讓人觸目驚心。

小栓子養傷的過程中，一直昏迷不醒，發著高燒。時不時地，他的嘴里會冒出一兩句糊涂話。

栓子爹聽了，臉色凝重地說：“小栓子一直在說‘黑熊，他應該是遭遇了黑熊的攻擊。”我忙問：“老林子里有黑熊？”栓子爹說：“有是有，不過它們有自己的活動區域，一般情況下不會主動攻擊人類的。”

又過了幾天，小栓子終于醒了過來。我追問起黑熊的事，小栓子面露一絲驚懼。而后，他才告訴我，那天他跟著食蜜鳥的蹤跡，不知不覺進了一片從來沒去過的老林子，原以為會有大的收獲，誰知道闖進了黑熊的領地。黑熊攻擊了小栓子，要不是他跑得快，小命就沒了。后來他沒了力氣，也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又餓又累，加上有傷，就暈死過去了。

我不禁罵道：“該死的黑熊。”栓子爹卻搖搖頭，說：“恐怕問題沒有那么簡單。”

果然后來的一段時間，村民也遭了殃。不論白天夜里，經常會有一兩只黑熊闖進村子，追得雞鴨家畜滿山跑。有一回，黑熊甚至一口咬掉了半夜出去方便的一個小伙子的半邊屁股。再這樣下去，村民的人身安全就不保了。于是，在栓子爹的帶頭下，一幫身強體壯的男人跟著進了山。

事后據一個小伙子說，開始眾人還提心吊膽的，計劃著怎么對付黑熊，但找到黑熊的那一刻，他們所有人都哈哈大笑。原來，那些黑熊被成群的蜜蜂折騰得抱頭鼠竄。“你不知道啊，那些蜂子個頭大，還是成群的，黑熊拿它們沒辦法，被欺負得到處跑。”我被小伙子連說帶比畫的逗得直笑。栓子爹卻沒笑，他思索了半天，說：“食蜜鳥是故意的。”

我一時不懂什么意思。

有一天，收蜂巢的生意人來了。這是一個被人稱為“張哥”的中年漢子。

張哥見了栓子爹，對栓子的受傷表示同情。另外，他對大家說：“這種蜂巢，只有你們這兒的深山老林才有，藥用效果更好。因為珍貴，價格一漲再漲，就算出再多錢，也有人買不上。最近，一個老頭不知生了什么病，找到我，非要高價購買蜂巢下藥。開始我還不愿意，但老頭說了一個數，把我嚇了一跳。”我問他：“多少錢？”

張哥伸出一只肥厚的手掌，沖我晃了晃。我一時沒明白這代表的是多少，但我從圍觀的村民眼中，看到了驚異。

栓子爹沉默了半天，說：“現在不比以前，蜂巢不好采了。”張哥說：“我知道，正因為這樣，它才珍貴。再說，沒誰跟錢過不去，您說是吧？”這些我也知道。可是，沒了食蜜鳥的帶領，怎么在老大一片林子中找蜂巢呢？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村里幾個半大小子，在成年人的帶領下，真的找到了幾個蜂巢。

看著他們拿回大筆的錢，小栓子直眼紅。他說：“要不是我傷沒好，必定也能找到，那樣，我就能走出大山，上好學校了。”栓子爹只是不住嘆氣。但他從來沒跟我說過，他為什么而擔心。

后來，栓子爹擔心的事，真的發生了。那天，張哥的女人來了，逮住賣過蜂巢的幾戶人家又哭又鬧。據她說，張哥將蜂巢賣給了重病的老人，老人配藥吃了幾天，竟然一命嗚呼。經調查，蜂巢有毒。張哥被警方控制起來，她只能到這里來討說法。

栓子爹找到一個剛被摘來的蜂巢，研究了幾天，終于確定蜂巢的確有毒。可是，這毒是哪里來的？他長長嘆了口氣，說：“我突然想起先師的話，我們林子里的這種蜜蜂，一旦感知到蜂巢不保，會實施自殺式防御。也就是說，它們會往自己的巢里注入毒素。”

可是……我心里想的還沒問出口，就立刻明白了。小栓子他們摘蜂巢，采用的是煙熏，蜜蜂不知是有人惦記蜂巢，所以只顧自己躲避，等反應過來時，已經晚了。而黑熊是直接式攻擊，蜜蜂為了報復即將享用蜂巢的異類，自然會采用自殺式防御。

我把這些說給大家聽，栓子爹和村民們均表示認同。

我又想到一個問題：在栓子爹的敘述中，孩子們給食蜜鳥分享的，是蜂巢，而我看見的，卻是加工好的蜂蜜，這是怎么回事？

栓子爹這才恍然大悟。他告訴我，以前，孩子們找蜂蜜，只是為了吃，他們很樂意跟食蜜鳥分享。

后來，村莊的人都開始向往外面的世界，為此，只能通過讓孩子念書才能實現。可是，村莊世世代代靠山吃山，物品富足，卻沒有多余的錢去供孩子上學。

這時，那個叫張哥的外鄉人來到這里，告訴他們蜂蜜是可以賣錢的，這里的蜂不同于別處，那種原始的未經加工的蜂巢和上面的蜜，更可以賣出大價錢。于是，為了上學，孩子們開始戒掉了吃蜜的習慣。并且，給食蜜鳥分享的，也是外鄉人帶來的蜜。

栓子爹說：“問題就出在這里。”

巴甫洛夫說，任何一種條件反射都需要無數次的刺激反應，并且在形成反射通路之后，還要強化鞏固。食蜜鳥在人的幫助下，獲得食物，人也因此獲得蜂巢和蜂蜜。這種食蜜鳥和人的約定，需要許多年才能形成。如果人鳥都遵循這個規則，那么合作關系就能長期維系。如果人不遵循這個規則，鳥兒失去的僅僅是一塊美食，而人卻有可能失去性命。

食蜜鳥因為小栓子們破壞了規則，開始報復人類。它們的做法是，把人領向黑熊的窩。然后，它們期待與愛食蜂巢的黑熊建立一種合作關系，但黑熊顯然沒有人的智力，不是一個成功的合作伙伴。黑熊在食蜜鳥的帶領下，強力采食蜂巢，導致與蜂群發生沖突，進而慌亂中逃竄，傷了村人。

時間驗證了我們的猜測，但也無法阻止那些利欲熏心的人走向墮落。我說的并不是為了學費而采摘蜂巢的小栓子們，而是那個提供廉價蜂蜜的商人。栓子叔說的問題就在這兒，一切問題的根源就在這兒，是他提供了造假的蜂蜜，讓食蜜鳥開始報復人類。

后來我便回了城。十多年后的一天，小栓子已經在我所在的城市扎了根。

有一次他來見我，提起當年的事，我才知道，那個為張哥提供造假蜂蜜的商人，正是被毒死的老人之子。老人病時，也正是這個對蜂蜜行業比較熟悉的兒子，告訴他深林之中的這種蜂巢的效用。

難道，這就是天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