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默
一
祝大全的CT檢查報告出來了,是肺癌,而且是晚期,轉移擴散了。
醫生責問道:“咋不早來呀?”
祝新生難過地說:“誰都沒往這上面想呀。”父親這一段時間老是咳個不停,臉色不好看,人一天天地消瘦,飯也吃得不多,但中午和晚飯前總不忘喝上幾小盅酒,這是在井下采煤勞累了一天后養成的生活習慣。祝新生和妻子葉莉看了很擔心,反復勸父親去礦務局醫院查一查,祝大全樂呵呵地說:“查啥呀,我這還不是下井采煤那陣子落下的光榮病,老根難除啊。”
祝新生知道,父親下井采煤那陣子,井下沿用的是風鉆干打眼,后來又推廣了全巖光爆錨噴工藝,粉塵濃度很高,不少礦工都患了矽肺病。
祝新生和葉莉還是放不下心,好說歹說勸動了父親去礦務局醫院查一查他的“光榮病”,誰知檢查結果卻給了祝新生當頭一棒,他急切地問醫生:“有啥好辦法嗎?”
醫生搖搖頭,征詢道:“能報銷嗎?來住院吧。”
祝新生心想礦務局都三年沒報銷過醫藥費了,誰得了病,能吃藥的決不打針,能打針的決不住院,不是不愿意住,而是實在住不起呀,因此礦工們說了,千不怕萬不怕,就怕生病有個災,三千五千打了水漂去。祝大全雖然是林海礦的退休工人,但礦上連工資都成年累月地拖欠,哪兒還有閑錢報銷醫藥費啊。但祝新生堅決地說:“住,明天就來。”
祝新生心情沉重地回到了辦公室,先給在礦務局工會工作的葉莉打了個電話,告訴了她檢查的結果。葉莉焦急地問:“這可咋辦呀?”
祝新生答道:“我想送咱大去住院,明天就去,回家后你幫我勸勸他。”
葉莉答應著掛上了電話。
祝新生是林海礦務局分管基建工作的副局長,在不少人眼里,他這個副局長形同虛設,光有名分卻不管事,原因是這幾年林海礦務局大部分煤礦由于資源枯竭,陷入了半停產狀態,打祝新生當上副局長那天起,礦務局就沒有錢去搞啥像樣的基本建設,凈干些修修補補的零碎活兒。祝新生自覺有力氣沒地方使,有時一天下來,沒人找他請示匯報,甚至連電話也沒人打。祝新生坐在辦公室里,有時真覺得自己老化了,生銹了,也許自己應該像當初礦業學院剛畢業那會兒,到井下去攉攉煤,聞聞煤的香味,從頭到腳出上一身汗,這樣勞動一個班下來,渾身都活動開了,乘上罐籠升井去洗個澡,再往床上一躺,那才叫放松與舒坦呢。但他轉念一想,林海礦務局的煤要采光了,聽說要破產了,沒了煤礦務局還叫礦務局嗎?不采煤礦工還是礦工嗎?以后憋得發慌了,上哪兒去攉攉煤、聞聞煤的香味呢?想到這些他竟有些頹喪。
回到家葉莉已經做好了飯,還有一瓶父親最愛喝的林海大曲,好女人永遠是善解人意、和風細雨的那種女人。祝新生問:“咱大呢?”
“出去溜達了,說一會兒就回來。”沉默了一會兒,葉莉憂心忡忡地問:“你打算咋跟咱大說?”
祝新生低沉地說:“得瞞著他,這種病一告訴他,人就垮了。我看就說醫生要求他住院觀察幾天,治治他的光榮病,先住上院再說吧。還是我唱主角,你敲邊鼓,無論如何得動員他去住院。”
葉莉沉重地點點頭。
祝新生感激地看著她,說:“咱娘走得早,咱大拉扯大我和新麗、新紅兄妹仨,一個人當爹又當娘不容易,我還記得上大學那幾年家里的苦日子,想想這心里辛酸得很哩。咱大得了這病,好怕是沒指望了,咱們就盡盡心意吧。”
正說著祝大全推門進來了。祝新生迎上前說:“大,您回來了,快吃飯吧,葉莉炒了幾個菜,咱爺兒倆好好喝幾盅。”
祝大全卻不搭他的茬,一屁股坐下了,沒好氣地問:“林海礦都這樣了,你們礦務局還管不管啊?”
祝新生猜想老爺子出去溜達碰到了老工友,拉起了林海礦的事,又忍不住生氣了,馬上安慰道:“大,誰說不管了,林海礦還是礦務局的下屬礦井嘛。您老就少操點兒心,好好……”話到嘴邊祝新生又咽了回去,他怕此時說出“治病”之類的字眼,老爺子會敏感生疑,不肯去住院。
祝大全卻較上真了:“去去去,你少給我打官腔,管?咋管?我剛剛在俱樂部那兒遇見了一個老兄弟,人家一見我面居然吃驚地問,你們林海礦的人咋還活著呢?聽那口氣好像我們林海礦的人都死絕了似的。旁邊有人替我回答了,說人家祝師傅的兒子是副局長,不缺吃少穿的,當然活得好哩。你聽聽,這都是啥話嘛,林海礦到底還能不能好啦?”
祝新生暗想工人們的情緒真是不穩定呀,口頭上卻極力地安慰著老爺子:“大,別聽他們瞎嘞,來,喝酒。”說著給祝大全斟上了一杯。
祝大全賭氣地說:“不喝。”呆坐了一會兒,有些激動地說:“想想抗美援朝那會兒,咱林海礦的礦工們響應黨和政府的號召,多出煤、出好煤,集資為志愿軍買了一架戰斗機,那飛機就叫‘林海號哩。那時的林海礦大干快干,創出了日產一萬一千二百六十三噸的歷史新記錄,咱礦山的腰桿子硬邦,礦工也光榮呀,你大我戴著大紅花,站在領獎臺上,還有你昌義叔,大家敲鑼打鼓地送他去北京參加全國先代會,接受毛主席的接見,那心里頭比娶媳婦還恣啊。”說著他不自覺地將那杯酒端起喝了。接著說,“再看看現在,全礦幾萬名職工家屬靠著弄點兒炭末末過活,七八個月不開一分錢,小煤井還在瘋狂地亂采濫挖,咱礦山的腰桿子瓤了,礦工們就差拉竿子去要飯了,我這心里堵得慌呀。”
祝大全一番話說得祝新生黯然神傷,半晌沉默無語,葉莉見狀忙端上湯說:“大,吃飯吧,菜都涼了。”說著朝祝新生丟了個眼色。
祝新生忙說:“好好,吃飯了。”
吃完了飯,祝新生裝作隨意地說:“大,您的檢查結果出來了,沒啥事哩。”
祝大全嗯了一聲說:“我就說嘛,能有啥事啊?還不是下井時落下的病根子……”話沒說完又劇烈地咳嗽了起來,看那陣勢,聽那聲音,仿佛要將肚子里的東西一股腦地都咳出來似的。
祝新生邊給他捶背邊說:“大,醫生說了,要您去住幾天院,再好好給您檢查檢查。”
祝大全搖著頭執拗地說:“不去,不去,沒事還住啥院,檢查啥哩,就是想掙咱的錢唄。”
祝新生說:“還是檢查檢查好。”
葉莉也在一旁幫著說:“大,您就去住幾天嘛,我給您送飯。”
祝大全疑惑地看看祝新生,又瞧瞧葉莉,問:“你倆是不是有啥事瞞著我呀?”
葉莉勉強笑了笑說:“大,看您說的,我們能有啥瞞您的。”
祝新生穩定著情緒說:“大,您看醫生一說住院,我就自作主張地替您辦了住院手續,交上了押金,您就去住幾天吧,好好查一查,省得我和葉莉擔心,我也好騰出手來配合其他同志管管林海礦的事。”
聽他這么一說,祝大全點頭答應了:“行,那就住幾天吧,咱可說好了,就住幾天,檢查完了就出院。”說完又撕心裂肺地咳了起來。
祝新生凝視著父親瘦削的面龐,聽著那一聲聲叩擊在自己心頭的咳嗽,鼻翼酸酸地動了動,忙將頭扭向了一邊。
二
祝新生神情有些失落地回到了家。
葉莉見了他,神秘地問:“你聽說了嗎?戚陽春出事了。”
祝新生心頭一驚,馬上聯想起戚陽春任局長這幾年,開始時煤炭行情直線下跌,煤倉堆滿了煤走不出去,像水溢了出來,淌到了露天地里,越堆越高。有人發牢騷說煤黑子太下賤了,誰叫你出這么多煤了?自己搬起煤塊子砸自己的腳面子。等到行情看漲市場轉暖時,林海礦務局的大部分煤礦卻由于資源枯竭,陷入了半停產的危機狀態,出不來煤了,又有人到處散布說林海礦務局山窮水盡了,要被淘汰出局關門大吉了。經歷了這樣的大起大落,戚陽春坐穩了位子,牢牢地控制住了財權和人權,不光生產經營由他一人說了算,局礦兩級的四梁八柱被他安排得妥妥當當的了,大家背后都叫他戚老板。細細琢磨,這稱呼意味深得很啊,其中既說戚陽春有絕對權威,說一不二,又隱含有他獨斷專行,跋扈飛揚,或許還有那么一層神秘的江湖色彩……
祝新生猜測是經濟上的事,求證似的問葉莉:“是不是反貪局盯上了?”
葉莉賣關子地答道:“不是,再猜。”
祝新生搖了搖頭,說:“猜不到。”
葉莉一字一頓地說:“是私生活。”
葉莉仿佛揣穿了祝新生的心事,用手點著他的額頭,戲謔道:“你們這些臭男人呀,一有了機會,就管不住自己的生理本能了。告訴你吧,戚陽春是嫖娼,讓人家抓了個現行。”
接著葉莉將聽來的“艷事”向祝新生講述了一遍。戚陽春帶人去珠海參加全國煤炭訂貨會,住在金沙灣大酒店,半夜上錯了床,鉆進人家小姐的被窩里了,被酒店保安逮個正著,叫來派出所的人帶走了。開始戚陽春死活不認賬,說是小姐栽贓誣陷他,后來那小姐熬不住招了,供出了戚陽春的身份,還掏出了戚陽春送給她的名片,戚陽春蔫了,央求著派出所放了自己。那伙人也操蛋,說行,你不是國有大礦的局長嗎?財大氣粗嗎?玩小姐還像聯系業務一樣發名片嗎?交上十萬元罰金就放了你。戚陽春不敢不答應,去開會隨身又沒帶那么多錢,忙安排人謊稱會上急需錢,要求礦務局抓緊匯十萬元過去,卻不知誰將這事捅了出來,聽說匿名電話也打到了上級紀委。
仿佛為了證實葉莉的話,恰在這時,電話鈴聲響了,是局調度室通知祝新生明早參加黨政聯席會。
祝新生問是啥內容,對方回答不知道,匆匆掛了電話。
葉莉頗有把握地猜道:“我看就與剛才說的那事有關。”
祝新生沒理會她,自顧自地想著心事,林海礦務局真是風雨飄搖、多災多難啊,煤沒了,要破產了,工人要失業了,本來人心惶惶,坐在了火山口上,隨時都有噴發的可能,戚陽春的事如果是真的,那很可能會成為一根致命的導火索。他仿佛看見了一根導火索哧哧地冒著煙,八萬職工在吶喊,胸膛里的怒火在積聚,終于引爆了……
戚陽春出事的消息跑得比風還快。一時間,各種版本的傳言在人們的舌尖上翻來滾去,整個林海礦務局不知不覺地被拽入了莫名亢奮的狀態,但當大家逐漸冷靜下來,不禁又開始為礦務局的出路和自己的命運擔憂,一種沉悶得近乎悲哀的氣息很快籠罩了上來。
像林海礦務局這樣的大型國企,原來直屬北京的業務部委垂直領導,一竿子捅到底,是“中央軍”,身價高,戚陽春享受的是地專級待遇。后來劃歸下放省里管理了,成了“地方軍”,加上上頭一個勁地放風說要取消企業的級別待遇,使企業成為單純的市場主體,戚陽春的地專級也就成了礦務局放不下端不起的架子。
戚陽春的案子是在林海礦務局下屬的兩個機械廠改制過程中,對五千萬元的固定資產沒有進行全面的資產評估,就以四百萬元的底價決定出售了,到了實際賣出時,又推出了優惠政策,不可思議地以二百萬元整體賣掉了,有知情者舉報戚陽春在新企業中占了百分之四十的股份。無疑,這是一起借改制之機大肆鯨吞國有資產的大案,林海礦務局局長戚陽春作為直接受益者,一夜之間就聚斂起了上千萬的財富。
一輛白色桑塔納一趟趟地像趕集似的往林海礦務局跑,一次次地帶走了人。起初礦務局值班室的那些經濟民警們還例行公事地擋一擋,詢問是干啥、找誰的,可當對方一臉嚴肅地亮亮證件、冷冰冰地迸出一句“執行公務”時,只好識趣地打開了電動門,后來見還是這車子、這些人一趟趟地來去得太頻繁了,干脆就為他們行了方便,敞開大門了事。先是一位副局長,接著是總會計師、財務處長……叫走的人越來越多,間隔的時間越來越短,站在辦公樓上各自辦公室窗前看熱鬧的人有些眼花繚亂了,咋看這情景咋像一根狗尾巴草穿牢了一串螞蚱,那些平日里神氣活現的尤物,這時只剩下蹬腿掙扎的份兒了。
祝新生也被悄悄地叫走了。不同的是,他先接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電話,然后坐上一輛掛有省城牌照的黑色奧迪出門了。人們的視線都被那輛進進出出的桑塔納吸引住了,很少有人注意到祝新生和這輛奧迪,誰也沒想到就在一次正常的考察談話之后,林海礦務局的那把“鐵交椅”有了新主人,礦務局也開始走向了新的暴風雨……
三
這個春天像個愛耍脾氣的小女孩,進入四月了,隔著楊柳和桃李沖夏天拋了個媚眼,就有些不明不白地熱了,等人們紛紛脫掉了羊毛衫、換上了襯衣時,她又噘起了嘴,天氣立刻生了些透骨的涼意,人們馬上又穿上了羊毛衫。
車快到街心花園時,祝新生指了指路邊,對司機說;“在這兒停吧,我自己散步回去。”
祝新生下了車,路上行人不多,偶爾有幾輛裝滿煤的加長拖斗車喧嘩著駛過,顛下些煤末,一群婦女不知從哪里飛跑出來,手里拿著鐵锨、掃帚、簸箕等工具爭先恐后地打掃著地上的煤末末,混雜著幾聲響亮的咒罵。
祝新生知道那些車是從小煤井開出的,那群婦女是林海礦的家屬,沒有事情干,天天候在這兒拾些煤渣回家生火做飯。如今在林海市,挖了一輩子煤的老礦工燒不起煤、用不起電已經不是啥稀罕事了,祝新生想想都寒心。
花園只是道路旁的一小片空地,四周栽了些冬青,修剪得倒還齊整,葉片上落滿了煤塵,沒有了那種蠟質的光澤。空地中央矗立著一座六角形的塔,青磚砌就,白灰勾縫,有五六米高,敦實樸素的模樣,咋看都像從地底下擰出的一顆螺絲釘。這就是白骨塔,當然也與煤和礦工有關。
關于這塔,《林海市志》上有過浸透血淚的記載:一九二六年二月十四日早班,永盛公司(林海礦的前身)南井發生慘重透水事故,三百余名礦工遇難身亡,事后用土填平了半截筒子窯。新中國成立后為祭奠死難礦工,林海礦務局出資建起了這座白骨塔,漸成舊社會煤礦工人血淚史之見證。
祝新生的爺爺就死于這次事故。和林海礦務局絕大多數礦工一樣,祝大全父子倆對這塔懷著很復雜的感情,這塔是鐫刻在他們心頭的永遠不會忘卻的記憶。
沒有林海礦,便沒有林海市;沒有林海礦務局,便沒有林海市的發展與興旺。祝新生還清楚地記得,九十年代初,總理到一座有“煤都”之譽的北方城市視察調研工作,當年輕的市長向總理抱怨礦務局給這座城市帶來了很大的麻煩和負擔時,總理當即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質問道:沒有煤會有你們這座城市嗎?會有你這個市長嗎?沒有礦務局會有城市的跨越式發展嗎?一連串質問噎得市長滿面緋紅,啞口無言。是啊,古老的煤在地底下沉睡億萬年之后,有一天忽然被人們發現和認識了,貌不驚人的它重見了天日,以黑色血液滋養了一代代人,嶄新的城市因之誕生了,發展了,興旺了,像一個嬰兒一天天地長成了青年,當然有一天也會衰落、滯后、蕭條,像一個一天天地走下坡路的老人。但曾經,這城里的每一個人、每一筆財富、每一項榮譽,甚至淌下的每一滴汗水,流出的每一腔熱血,都與黑黑的煤難解難分。如今煤炭枯竭了,黑色血液斷流了,林海礦務局像一個垂垂遲暮的英雄,就要悲壯地結束它百余年的歷史使命,以一種痛苦而無奈的方式告別過去的輝煌和榮光了。他祝新生將要別無選擇地成為這一幕的見證人和組織者,對于二十多萬林海礦務局職工和家屬來說,他究竟是功臣還是罪人呢?他一時說不清。
他忽地有了主意,決定要給即將技校畢業的兒子講一講林海礦沉甸甸的歷史,講一講大家的林海礦務局,帶他來憑吊一下這塔,到矸石山前站一站,吸一吸煤的氣息,聽一聽煤的脈搏,這是一個年輕礦工了解和進入這座城市的入口,也是他漫長人生的重要一課。
四
祝新生推開病房門進去,一眼看見小妹新紅正在父親耳邊親昵地嘀咕啥,父親會意地笑了。他將手中的香蕉放到床頭柜上,對新紅說:“還沒吃早飯吧,回家歇著去,我來陪咱大。”
新紅說:“我不餓,正給咱大講礦上的事呢。”
新紅原來是林海礦東井揀選廠的集體工,礦上出不了那么多煤了,揀選廠沒活干了,要裁減人,她和幾個姐妹就下崗了,現在正幫人在步行街賣衣服呢。
祝大全看了他一眼,不滿意地說:“上班時間,你不在礦務局待著,老往我這兒跑干啥,讓大家看見了,影響多不好啊。”
祝新生笑了:“大,今天是星期天,我休息。”
祝大全也自嘲地笑了:“瞧我這記性,過到哪天都不知道了,老嘍。”
新紅俏皮地說:“還沒抱上重孫呢,就說自己老嘍,誰相信呀。”
仨人都笑了。祝大全問:“聽新紅說,上頭想讓你接這個局長,有這回事嗎?”
祝新生狠狠瞪了新紅一眼,老實地答:“有,昨天上午談的話,我一夜沒睡安生啊。”
“噢,咋回事?說來聽聽。”祝大全盯著兒子問。
“當著您的面,我得說實話,接這個局長,主要任務是搞破產,可破產談何容易呀,且不說局、礦兩級意見不統一,單是破產后企業的轉產、職工的安置、地方關系的協調,哪一項工作不千頭萬緒,哪一件事情不難上加難啊,有時我眼前一片茫然,想想心里都沒底呀。”
“礦務局要破產了?!這個新紅可沒說。”祝大全驚詫地問兒子。
“國務院已經正式批準了,馬上就要組織實施了。”
祝大全重重地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咋說破就破了呢?打你爺爺那一輩算起,到你這兒,礦務局有一百多年開采歷史了,咋到了今天就采不下去非要破了呢?”
祝新生怕給他添心事,忙安慰他道:“礦務局的情況您清楚,沒煤了,井也要關了,離了礦井礦工們的日子咋過呀?還不得另尋出路,及時轉產,學會跟市場打交道,實現二次創業的目標!”
祝大全聽了有些擔憂地說:“狗蛋呀,你的擔子可不輕啊!”
祝新生一愣,狗蛋這個名字很久沒人叫了,記得小時候記事起父親和他的那幫老工友們老是攆著他叫狗蛋,學狗叫逗他玩,支使他拿煙倒酒,后來上學了叫得漸漸少了,他也將這名字小心翼翼地存放在了記憶里。今天父親又叫了出來,是那么自然,那么親切,注視著父親因病魔折磨而消瘦得顴骨畢露的臉龐,他真切地發現那兒閃亮著慈愛而奇異的光輝,這光輝在年輕的母親臉上有過,在母親去后又當爹又當娘辛苦拉扯他兄妹仨的父親臉上也有,父親的臉也因這光輝變得幸福、興奮,滿面紅光。他哽咽著喊道:“大。”
新紅見狀打趣道:“大,強強都要娶媳婦了,你還喊俺哥的小名,也不怕他難為情啊。哥,是不是呀?”
祝大全自覺失言了,但奇怪的是,這狗蛋一喊出口,他竟覺得很幸福也很興奮,渾身也舒坦起來了,仿佛一瞬間完成了一件盼望已久的夙愿似的,臉上始終掛著慈愛而奇異的光輝,笑呵呵地說:“今天是咋啦,心里頭想著就喊出口了。”
祝新生連忙說:“我喜歡聽您喊。”接著又問,“大,您覺得咋樣了?”
“還能咋樣?閑得慌唄。當初下井攉煤時,渾身上下各個零件像上了油似的潤滑,有個頭痛、發燒的根本不當回事,攉幾锨煤出透汗就好了,照樣能吃能喝打呼嚕;現在上年紀了,人變嬌氣了,老骨頭也賤了,老是出故障,跟你鬧罷工。既然查不出啥病來,我想回家去,在這兒住著貴呀,也省得你們掛牽著我,老往醫院跑,影響了工作。”
“那咋行?您咳的老毛病也該治治了,回家治療起來不方便,在這兒住著心里踏實。”
“那是光榮病,不礙事的。要不我到礦上醫院住著,說實話,離礦上越近,我這心里就越踏實,病也就好了一大半了。”
“大,礦上的情況您又不是不知道,聽說醫院現在連透明手套都供應不上了,那些個大夫護士都跑出去給個體診所打工了,職工家屬去看病都找不到像樣的大夫了。您還是在這兒安心住著吧,平時有新麗、新紅和葉莉她們陪您,我得空就過來,影響不了工作。”
祝大全不再拗下去了,沉默了一會兒,問:“強強工作的事有眉目了嗎?”
“還沒有,正在實習呢,聽說要等一段時間才分。大,我想讓他回林海礦,您看行不行?”祝新生探詢地問父親。
沒等祝大全答話,新紅急言快語地咋呼道:“哥,你瘋了,你就強強這么一個寶貝疙瘩,忍心把他往火坑里推呀?”
祝新生瞪著她反問道:“誰說林海礦是火坑了?去去去,回家歇著吧,別在這兒跟著瞎摻和了。”
新紅吐了吐舌頭,挎上包走了。
說到孫子祝強,祝大全的眼里流露出了疼愛,語調也變得柔和了:“強強的事你可得跟葉莉好好商量著來,咱祝家就這一根獨苗苗,當娘的想著求人給安排個好工作,也是人之常情,咱得理解呀,你倆不許因為這事制氣鬧別扭啊!”
祝新生陪父親說了會兒話。祝大全開始攆他了:“你回去吧,礦務局面臨著這么大的事,你得站好自己的崗啊。”
祝新生一路想著心事回到了家。葉莉見面就問他:“咱大咋樣了?”
“看上去精神頭還不錯。”
葉莉挨在他身邊坐下了,看著顯得有些憔悴的丈夫,半晌無語,最后像是下定了決心,近乎哀求地說:“新生,你能不能跟上頭說說,別接這個局長了。”
祝新生吃驚地問:“為啥?”
“戚陽春撂下了個爛攤子,聽說礦務局就要破產了,工人們這幾天正商量著要到省城上訪哩,這關口讓你接這個局長,不是明擺著把你往火坑里推嗎?”
祝新生笑呵呵地說:“火坑咋啦?就算真是個火坑,該往里跳時也得跳。”
葉莉仍然哀勸道:“新生,不跳這個火坑,咱不也活得好好的?這回你就聽我一句勸吧,好好跟上頭說說,推掉了干凈。”
祝新生半真半假地問:“要聽你的,上頭一準給我擼個干凈,你說咋辦?”
“真擼干凈了,倒省心了,共產黨還能讓你餓死呀?”
祝新生的神情嚴肅了起來:“昨天談完了話,我去了趟白骨塔,這心里老是平靜不下來,作為礦工的子孫,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礦務局二十多萬職工和家屬一條路走到黑啊,那樣還不如一刀殺了我。我是黨員,沒人強迫我往火坑里跳,應該咋做我心里有數。我也相信,只要我站在國家和礦務局廣大職工群眾的根本利益上,為大伙兒尋找一條好出路,大伙兒一定會理解和支持我的,你說是不是?”
葉莉甩下臉說:“祝新生,你真是個官迷,我就知道你讓這個局長拱得五迷三道了,一頭往火坑里扎,鐵了心當消防大隊長了。”
祝新生開玩笑道:“知我者,夫人也。老婆,我這個消防大隊長一上任,你也該進入角色了。這樣吧,你先去街上買些香煙、茶葉啥的,我有用處。”
“干啥?”
“招待客人。”
“誰?”
“老婆,你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呀。你想想看,我當了這個消防大隊長,所有的問題和可能激化的矛盾還不都得沖著我來,咱家還能肅靜得了,協助我做好消防滅火工作你也有一份責任嘛。”
葉莉哭笑不得地迸出一句“冤大頭”。
五
下午兩點十五分,林海礦務局新任局長祝新生走進了礦務局一樓會議室,隨后礦務局黨委副書記沈建東也到了。
上午祝新生和沈建東碰過頭了,下午兩點三十分召開全局緊急工作會議,正式傳達林海礦務局實施全面破產的精神。倆人坐在主席臺上交頭接耳之際,人陸續到齊了,大家久別重逢似的相互打著招呼開著玩笑。
祝新生抬眼望去,前面兩排座位仍然空著,他到礦務局任副局長時就發現了,不管開啥會議,前面兩排總是空蕩蕩的,大家都盡量躲開這兩排往后坐,看上去像是與主席臺上的人劃開了一道鴻溝。他也仔細觀察了,有了這兩排的距離,似乎扯起了一道屏障,大家躲到后面吸煙、打盹、說話,甚至旁若無人地接打電話,上面正襟危坐地開大會,下頭卻在熱火朝天地開“小會”,有時小會竟洶涌澎湃地淹沒了大會。他笑道:“大家都往前坐嘛,咋啦,怕我和沈書記吃了你們啊?”
大家哄地笑了,起身往前挪了挪,前面兩排很快坐滿了。
祝新生沖沈建東點了點頭,沈建東一臉嚴肅地說:“今天的會議很重要,請同志們認真地聽和記,回去后向職工們傳達解釋清楚。現在,我強調兩條會場紀律:第一,不準中途退場;第二,請大家將手機都關了。下面,請祝局長講話。”
在有氣無力的掌聲中,祝新生開始了就任局長以來的第一次公開講話:“同志們,今天開這個會,我的心情很沉重,也很難受,相信同志們聽了也一定會有同樣的感受。國務院已經正式批準了我們林海礦務局實施全面破產,作為一個礦工的子孫,咱幾輩人吃礦務局的飯、喝礦務局的水長大,活著是礦務局的人,死了是礦務局的鬼,我是多么巴望著礦務局永遠興旺發達下去呀,我是多么不情愿宣布這個關系到礦務局和廣大職工家屬前途命運的決定呀,可是資源枯竭了,市場無情啊,國家再也不可能像當初建礦那樣為我們輸血造髓了,注定要在我們這些人手里結束林海礦務局輝煌的歷程了,也注定由我們這些人再造一番脫胎換骨的新事業……”
沒等祝新生說完,一陣響亮的鼾聲自會場中間傳出,打斷了他的話,也吸引了大家的目光。“小姚,倒酒!”從鼾聲響起的地方,一個大嗓門豪邁地喊道。
這回大家都看清了,打鼾和喊“倒酒”的是馬村礦礦長田登科,此刻他正趴在桌上咧著嘴呼呼大睡,濃烈的酒氣熏得旁邊的人莫不掩鼻,也許他還沉浸在中午的酒宴上命令小姐小姚倒酒的情景之中。
旁邊的人推了推他,可他喝得太高了,東倒西歪地動了動,繼續喊道:“小姚,坐到哥的腿上來,跟哥親親嘴……”邊喊邊有滋有味地咂著嘴巴。
大家終于忍不住地放聲大笑。
祝新生實在是看不下去了,猛地一拍桌子,霍地站了起來,憤怒地說:“請將他架出去,讓他好好醒醒酒。”
四五個人連拉帶拽地勸著田登科離了座,朝門口走去,田登科邊掙扎邊連聲地叫著:“小姚,小姚……”
祝新生臉色鐵青地盯著大家,好半天才一字一頓地說:“同志們,現在我宣布一個決定,從現在起免去田登科馬村礦礦長的職務,組織部會后擬個文馬上下發,繼續開會。”
大家鴉雀無聲了,心里都在想那個當副局長時一團和氣的祝新生今天要干啥啊?是初當局長急于“借頭壓軍心”,還是殺雞給猴看樹立個人權威呢?一個礦長說免就免了,沒有一點兒商量的余地,真夠狠夠辣的。
祝新生接著說:“剛才的事大家都看到了,也聽到了,礦務局三令五申,還專門頒布了戒酒令,嚴禁工作時間喝酒,可田登科居然頂風犯令,丑態百出,已經喪失了一個領導干部的先鋒模范和帶頭作用,這樣的人發現一個處理一個,決不手軟。眼下有人說我們林海礦務局要散板了,再也好不了了,等著看我們的笑話呢,林海礦務局全面破產后究竟還能不能搞好啊?依我看答案就在我們這些人身上。我們長志氣了,有闖勁了,自信了,樂觀了,責任感強了,礦務局就有希望了,有奔頭了……
由田登科引發了祝新生新的話題,他侃侃地往外掏著心里話。突然,會議室的兩扇大門被人從外面用力推開了,穿堂風繞著會議室跑了個遍,刺耳的響聲揪緊了大家的心。
祝新生在林海礦下井時的工友丁福全搖著輪椅進來了,他緩緩地搖到了主席臺前,見著了祝新生喝叫跟在身后的女人和三個孩子朝他跪下了。祝新生忙起身離座,俯下身子抓住了丁福全的肩膀,生氣地說:“二哥,你這是干啥,快叫俺嫂子和孩子們起來,有話咱慢慢說!”
祝新生攙起了丁福全的女人和孩子們。丁福全嚎啕大哭了,騰出兩只手緊緊地抓住了祝新生的胳膊,半天說不出話來。
祝新生眼圈紅了,問:“二哥,你也是條漢子啊,今天是咋啦?”
丁福全抹了把淚哽咽著說:“新生,俺吃不上飯、孩子上不起學了。”
祝新生熟悉丁福全,他倆在一個掌子面上搭過伙計,一起經歷過幾次與死神擦肩而過的大事故。丁福全的老家在山區農村,他比自己早進礦一年,一直在井下干采煤。八年前在一次冒頂事故中讓懸矸砸了雙腿,高位截癱,上下輪椅都得靠人幫助。在祝新生的印象里,丁福全是個老實人,別看平常話少,蔫兒吧唧的,但要面子,似乎從不到礦上找麻煩,上訪的隊伍里也見不著他的身影,今天這是咋啦?這個經歷過死神考驗的鐵打的漢子,要不是遇到了繞不開的困難,是決不會這樣的。
祝新生關切地說:“二哥,我剛接過來,還不了解情況,有啥困難你說說,咱們大伙兒一塊兒想法子解決。”
丁福全沒開口眼淚又掉下來了,望著祝新生說:“新生,俺這也是沒法子呀。俺是個廢人,替礦上出不了力了,女人從老家跟著俺到了這兒,沒戶口也沒工作。三個孩子趕上了花錢的時候,穿衣、吃飯不算,光學費一個人一學期就得好幾百塊,還要養著七十多歲的瞎眼老娘,礦上一連七八個月不開支,俺平時又沒落下錢,叫俺這一家人咋活呀?有人跟俺說你當局長了,給俺出點子叫俺來找你,俺知道你管著這一大攤子也難,咬咬牙能挺過去俺說啥也不愿丟這人現這眼纏著你,可俺實在是撐不下去了,求求你拉俺一把吧。”
祝新生的臉上火辣辣地發燒,彎腰緊緊地攥著丁福全粗糙的手,默默地注視著丁福全,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丁福全本該是撐起這個家庭的頂梁柱和主心骨,可因為一次無情的冒頂事故,他將雙腿永遠地留給了礦山,礦山又給了他啥呢?看看他現在是怎樣一副模樣吧!花白頭發亂蓬蓬的像架茅草屋,“屋”下那張黑臉胡子拉碴,如一丸核桃網結著細密的皺紋,一雙凹陷的眼睛黯然無光,兩條空蕩蕩的褲管,坐在輪椅上直往下縮,仿佛越縮越小了似的。再看看那女人和孩子們,都穿著不知從哪兒撿來的不合身的衣服,揚著一張張又黃又瘦的臉,正可憐無助地哀求著祝新生。
祝新生鼻子一酸,起身往人群中望了望,大聲問道:“林海礦的陳西元礦長來了沒有?”
陳西元站了起來,答道:“來了。”
祝新生毫不客氣地問:“陳礦長,福全家的情況你們知道嗎?”
陳西元老實地答道:“知道,他找過我們幾次。”
祝新生的口氣變得嚴厲了:“知道為啥不想法子采取些救助措施呢?”
陳西元急忙解釋道:“我們不是沒救助,像逢年過節送些面和油啥的,也發了點兒錢,無奈僧多粥少,不頂事兒,解決不了根本問題。全礦一萬多名離退休和在職職工,像他這樣的特困戶就有三百多戶,幾萬名職工、家屬僅僅靠著每月兩萬多噸炭養活,勒緊褲腰帶還掙不夠吃的,哪里還有余錢去干其他事?”
林海礦工會主席齊玉英插話說:“困難戶的救助這一塊,是由礦工會經辦的,可礦上經濟困難,欠著工會三百多萬元的經費,工資拖得久了,職工的會費收不上來,局里撥下來的救濟款又少得可憐,我們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啊。”
祝新生想了想,對陳西元說:“真難為你們這些礦上的同志了。我看這樣辦吧,各礦回去后馬上統計一下本礦困難戶子女的就學情況,我叫教培部核實后統一出面與各子弟學校聯系,對困難戶孩子的學費該減免的減免,費用全部由礦務局承擔。散會后我再安排局工會和團委對受贈的‘希望工程捐款拿個使用意見,要確保每一分一厘全部用到孩子身上。同志們,普及九年制義務教育在礦區不是好聽的口號,而是板上釘釘的實際行動,我們決不能讓一個礦工子女因為貧困失了學,那才是我們對現在和明天的犯罪啊!”他又扭頭對局工會主席房瑞清說:“房主席,在目前的形勢下,工會的工作十分重要。你們仔細琢磨和認真研究一下,看看能不能建立和完善一套制度,變逢年過節走訪慰問為經常性的救助,將工作重點轉移到幫助困難職工家屬開展些生產自救的項目上來,真正成為廣大職工群眾的貼心人和引路人!”
一直沉默的沈建東說話了:“同志們,上午我跟祝局長碰了個頭,我們總結了我們林海礦務局的‘五多,是哪‘五多呢?那就是衰老礦井多,富余人員多,離退休職工多,困難戶多,企業債務多。說出來嚇大家一跳,債務中僅工資一項,礦務局就欠職工近二點五億元,這是個啥概念呢?也就是說,礦務局平均欠了全局二十多萬職工家屬每人一千多元啊!有的礦工急了,喊著‘喂牲口還要給點兒草料吃呢,咋埋頭干活就是不見錢呢?礦務局像丁師傅這樣的困難戶還有三千多戶,他們隨時掙扎在生死線上,因此我們研究決定了,企業再困難,也要先解決職工群眾的吃飯、穿衣和子女上學問題,弄點兒錢先給大家發些生活費,特別是像林海礦,拖欠了這么久的工資,誰也受不了啊,人都快給逼瘋了!”
聽了這些丁福全在一旁感動得不知說啥好。祝新生拉著他的手動情地說:“二哥,咱都是在井下跟死神打過交道的人,還有啥好怕的?林海礦務局就要破產了,咱大伙兒都面臨著從頭開始,二次創業,誰也不能例外。咱礦工不信神、不信邪,但咱相信只要精神有寄托,咱就像靠著堅實支柱支撐的采煤面,永遠都不會垮掉,就一定會找到一條光明出路的,你說是不是?”
丁福全激動地點點頭,千恩萬謝地領著女人和孩子們走了。
祝新生掃視了一圈兒大家,理了理思路,準備傳達破產的文件精神。這時礦務局信訪辦梁主任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祝新生的心一緊,心想怕是又有麻煩了。他聽說礦上的工人們因為礦務局要破產的事商量著要到省城上訪的消息后,特意安排梁主任與各礦信訪辦保持聯系,掌握工人們的動向,隨時向他匯報。
梁主任滿頭汗水地匯報道:“林海礦的五戶職工領著孩子在市政府門前要飯,市政府辦公室打來電話,讓咱去領人呢。”
祝新生頭轟地大了,他瞅了瞅坐在人群里身穿制服的局公安處長,正要發火讓他帶人去把人弄回來。轉念一想,這樣做不妥,職工吃不上飯,不偷不搶也不騙,兩眼一抹,撂下了臉去要飯,又沒犯啥法,公安處一插手,火上澆了油,激化了矛盾,搞不好這場面就難收拾了。于是他對陳西元說:“陳礦長,請你辛苦一趟,帶上幾個人到市政府把咱的職工領回來。職工舍了臉出去要飯,是讓這日子給逼的,責任在我們啊,大伙兒心里都不好受,千萬要注意態度和方法,不可激化了矛盾,就說我們對不住大伙兒,請大伙兒原諒,礦務局正在想法子解決大伙面臨的困難呢。”
陳西元答應著跑去了。
祝新生暗想又是林海礦,這林海礦究竟咋啦?一連兩件事,將好端端的一個工作會議變成了一個展示矛盾、解決問題的現場會,他的計劃全被攪亂了。看樣子礦務局要實施全面破產,林海礦是關鍵,林海礦的問題已經到了非解決不可否則便會影響破產整體工作的地步了……
他有些煩躁地拿起文件念了起來……
六
送走了陳西元,看看時間,也快下班了。祝新生想著林海礦的事,上了三樓,敲開了沈建東的辦公室。
沈建東正捧著張報紙在看,見他推門進來,沖他矜持地點頭笑笑,淡淡地說:“祝局長呀,請坐。”卻并不起身,頗有些居高臨下的樣子。
祝新生覺察到了沈建東態度的變化,這變化最初是從稱謂開始的,沒當這個局長前,沈建東見了面叫自己“新生同志”,有時干脆親熱地省去了“同志”直呼“新生”;自從當了這個局長,沈建東在公私場合一律改叫“祝局長”了,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先在彼此的感情上隔了一道膜,祝新生聽上去很刺耳,心頭也不免有些失落。這幾天他聽到了一些反映,說沈建東對自己當這個局長有想法,失落感挺重。他也理解沈建東,甚至有些同情他,自己任林海礦礦長時,沈建東就是礦務局黨委副書記了,后來老局長調任省里了,副局長戚陽春接了班,沈建東還是原地踏步,沒動。戚陽春當了七年局長,壓制了沈建東七年,作為礦務局分管組織干部工作的副書記,提拔任用干部事先他不知道,也沒人征詢他的意見,一切全由戚陽春一人包辦了,等到任免文件送到了他桌上,他才知道誰被提拔了,誰被免了。這一點他的境遇和祝新生很相似,祝新生分管的是基建工作,干的卻是修修補補、建廁所的活兒,他日常的工作則是緊跟上頭的精神,念念報紙、組織個學習啥的,因此想求個“進步”的人從不上他的門燒香磕頭,煙走風向,人走形勢嘛。日子一長,眼見得局礦兩級的四梁八柱都被戚陽春塞得滿滿當當了,他也習慣了,適應了戚陽春的專橫與跋扈,上班就待在辦公室里喝茶、看報紙,出了門見誰都笑呵呵的,有人便說沈書記這人好,不爭權,沒架子,好接近;也有人說他窩囊,生來是個丫鬟命,帶著鑰匙卻作不得主。他聽了抬頭一笑,繼續埋頭看他的報紙,有滋有味地喝他的茶。
現在戚陽春出事了,不少人都順理成章地認為該他補缺了,他受了這么多年的窩囊氣,也該揚眉吐氣一回了,也有人開始有事沒事地往他辦公室跑,向他匯報些事兒,跟他套近乎了,他似乎一下子忙了起來。誰知半路又殺出了個祝新生,說句老實話,他對祝新生沒啥成見,印象也不錯,但他心里還是不服氣,老是覺得空落落的,就像丟失了一件本該屬于自己的心愛的東西似的。祝新生從林海礦提拔上來才三年,是礦務局領導班子中資歷最淺的,一直分管的基建工作也沒啥政績,外國政府中不是有“不管部長”一職嗎?大家都管祝新生叫“不管局長”,憑啥就一下子跨過了那么多書記、局長提了他,坐上了那把“鐵交椅”呢?這似乎也不合乎干部提拔任用的常規啊,他是按正常思維來看待這件事的,戚陽春倒下了,他站的那個位子要是從礦務局現任領導班子中選任,如果不是他,至少也輪不到“叨陪末座”的祝新生啊。和當初戚陽春接班一樣,他有些不服氣,還有些不甘心,想不通上級組織究竟是咋啦?
今天下午開會時,馬村礦礦長田登科喝高了,出盡了洋相。初掌生殺大權的祝新生痛下殺手,將田登科說免就免了,眼睛都不眨一下,連聲招呼也不跟他沈建東打,眼里絲毫沒有坐在旁邊的他這位礦務局黨委副書記。這種手段和作風沈建東很熟悉,對,就是戚陽春式的,霸道、專橫,而且不留余地。他實在弄不明白,平常一臉和氣的祝新生坐上了那把“鐵交椅”,咋就變得這樣急于樹立個人權威,非得殺雞給猴看,搞得人心惶惶呢?
沈建東靠在椅子背上,似笑非笑地望著坐在對面的祝新生,等著他開口說話。那樣子就像自己是一把手,祝新生是來向自己請示匯報工作的。
祝新生看在眼里,也不介意,說:“陳礦長剛剛來過,林海礦要飯的職工家屬已經領回來了,聽說還驚動了松江電視臺的記者。”
沈建東已經知道了這事,說:“這樣的事戚陽春當局長時就有過,也是林海礦的職工,家里頭實在過不下去了,一家三口決定出去要飯,在當地要又怕碰到熟人,讓人笑話,就扛起鋪蓋卷到周邊農村溜達著要,結果還是讓熟人碰到了。熟人問他,吃不上飯,不偷不搶也不騙,要飯又不犯啥法,干嘛還要跑這么遠的路攜家帶口地溜達著要?那人回答,我是國家煤礦上的人,煤礦日子到了這一步,我也不能丟礦務局和林海礦的人哪。現在礦工們的日子比戚陽春那會兒過得更苦更難了,也顧不上講究那么多了,才會撕破了臉面到市政府要飯,對此我們是有責任的,如果不能盡快解決大家的吃飯問題,那我們和戚陽春一樣,就是在對礦務局和礦工們犯罪啊。”
祝新生聽出了沈建東話中有話,礦工們因生活逼迫去要飯是事實,過去戚陽春當局長時有,現在自己當局長了也有;說礦工們的日子比以前過得更苦更難了,他也承認,但要說是因為自己當了這個局長,礦工們的日子才變得更苦更難了,才會撕破了臉面到市政府要飯,他卻萬萬不能承認。誰都知道,林海礦的困難不是一天兩天了,是長期積攢下來的,一連八個月不發工資,離退休人員領不到養老金,這些困難和問題在戚陽春當局長時就全面暴露了,自己才當了幾天局長,位子還沒捂熱,憑啥說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猛地覺得一股熱血涌上了腦門,正待申辯幾句,但轉念一想,沈建東說得也有道理,礦工們的日子的確是越過越苦越難,也的確在自己的任上到市政府要飯了,對此自己的確是有責任的,的確是在對礦務局和礦工們犯罪啊。不管沈建東對自己有啥想法,說這番話有啥居心,但他說的是觸目驚心的現實,是自己必須義無反顧地扛起來的責任,于是他頗有感觸地說:“咱們的礦工都是好樣的,過去下井挖煤時特別能戰斗,現在有困難了,日子過得不湊手,首先想到的還是我們的企業,咬緊了牙關,嚼碎了牙齒往肚子里咽,又特別能忍受啊。昨天我遇到了一個不知姓名的老礦工,拉著我的手說,礦務局也難呀,我們不能忘恩負義,礦務局效益好的時候,有錢花有糧有肉吃;如今礦務局困難了,就到處鬧事告狀。那成啥人了?還叫人嗎!聽了這番話,我這心頭真不是滋味,臉上也火辣辣地燒得厲害。工人們理解企業遇到的困難,那是對我們的信任與支持,是在為企業默默地忍受改革和發展帶來的陣痛與煎熬,但我們呢?我們是不是該捫心自問一下:我們對得住他們嗎?我們能為他們做些啥?你說得沒錯,咱們的工人上街去要飯,是讓生活給逼的,是撕破了臉面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走上這條路的,這個責任主要在我們,再不盡快解決大家的吃飯問題,我們對礦務局沒法交代,沒臉見我們的職工和家屬呀。建東同志,我看林海礦的問題不能再這么拖下去了,得有一個徹底解決的辦法了!”
沈建東眼睛盯著報紙,隨口附和道:“好,好,祝局長,我聽你和行政的。”
見他這樣子,祝新生心里真有些火了,但他忍住了,仍然商量道:“建東同志,上次咱們開會商量的局級領導班子包點的事情,我叫辦公室拿了個意見,我就包林海礦吧,給你定的是馬村礦,你看行嗎?”
沈建東仍然盯著報紙,仿佛上面真有啥內容將他粘住了,隨口附和道:“好,好,祝局長,我聽你和行政的。”
祝新生強壓住怒火,看來外面的傳言沒錯,沈建東對自己當這個局長打心里往外不服氣,失落感挺重的,聯想到局領導班子中其他人的反應,他的心底竟泛起了一絲絲的悲哀,悶悶地告別沈建東走了。
七
早晨一上班,祝新生就安排辦公室跟南河區政府辦公室聯系,打聽南河區人民政府區長胡天強上午有沒有活動?對方答復暫時沒有。
昨天晚上吃過飯后,葉莉跟祝新生拉了白天去醫院探望陪護祝大全的情況,據她說老爺子看上去氣色不錯,飯量也可以,只是一個勁兒地叮囑她轉告新生,他忙的是破產大事,關系到礦務局二十多萬職工和家屬的生活出路問題,肩頭的擔子可不輕啊,叫他沒事少往醫院跑,別影響了正常工作。
祝新生聽了稍稍放下了心。他感慨地說:“咱大這一輩老林海礦人,對礦山的感情深著呢。”
葉莉附和道:“可不深著呢。”轉而不無憂慮地說:“新生,說句心里話,我替你捏著把汗哪。破產是層窗戶紙,不捅破它,礦務局難歸難,關上門總還能湊合著維持下去吧。可一旦捅破了,家底子一股腦兒亮給了別人,所有的問題和矛盾都找上了門,還不得泰山壓頂般地落到你這個局長頭上啊,你受得了嗎?”
祝新生將眼一瞪,嚴肅地說:“都啥時候了,你還說這種話?受不了也得受,誰叫我肩頭擔著這份責任哪!”
葉莉嗔怪道:“你看看你,沒風度吧,說著說著就急了,人家是替你捏著把汗呢,你也不出門到工人們中間聽聽大伙兒都說些啥?”
“說啥?”
“說誰一條路走到黑地搞破產,就叫誰好看!”
“好看好啊,爹娘給了我祝新生這么一副尊容,我正嫌不好看呢。”
這話說得有點兒幽默,逗得葉莉“撲哧”笑出了聲,她舉起食指尖點了點祝新生的額頭,無可奈何地說:“大犟驢。”
祝新生起身進了兒子祝強的房間,祝強馬上技校畢業了,現在正在實習呢,平時不回家。他掩上了門,將自己關在了里面。此時此刻,這間房子是他一個人的世界,他盡可以正襟危坐,冥思苦想,當然一切的一切都與林海礦務局息息相關。葉莉說的這些話他也聽其他人說起過,他清楚他們是出于好心和善意,更清楚工人們是擔心日后的生活出路。破產,在林海礦務局百余年的歷史上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整個礦務局老老少少沒有誰經歷過這種斷臂的切膚之痛。作為林海市最大的國有企業,林海礦務局曾經有著顯赫的“中央軍”身份,在計劃經濟時期是各級領導眼中的長子,那時經濟建設急需大量煤炭,鋼鐵廠和發電廠盼煤都紅了眼,國家就如爹娘,爹娘有難兒子焉能不管不顧?礦務局開足了馬力多出煤,無償地支援國家多產鋼、多發電,抖擻雙肩擔起了長子的責任與義務。即使后來劃歸下放給了省里管理,成了“地方軍”,礦務局因為身份的更迭,有過短暫的心理落差,但架子仍在那兒端著,“身價”仍不肯跌落。你想想看,二十多萬職工家屬呢,一起喊上一嗓子,一起跺一跺腳,那是何等壯觀雄渾的氣勢啊,又是何等撼人心魄的景象啊,想一想就叫人熱血沸騰不能平靜啊!
幾年前,林海市第一家工廠破產,猶如平地炸響一聲驚雷,震動了整個林海市。
“咋?國營的廠子還能關門,還興破產?!社會主義國家還興失業,主人翁還會下崗?!”林海人第一次記住了兩個詞:“破產”與“下崗”。大大的“?”與“!”在他們頭腦中往復盤旋,他們除了困惑就是不解,僅此而已。
隨著越來越多的國營廠子黃了,下崗工人成千上萬地激增,破產與下崗一下子走進了林海人的生活,與他們鼻子碰鼻子地遭遇到了一起。
但眼睜睜地看著周圍的廠子一個個倒下,礦務局仍然沉浸在大型國企的夢幻與輝煌中,覺得破產離自己相當遙遠,仍然相信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過時的鳳凰比雞強。
直到有一天,礦務局也要破產了,炭星子落到了自己的腳面上,每一個人都跺著腳跳起來,疼痛卻像扎下了根甩脫不掉。他們這才相信市場的冷酷無情,沒有誰可以置身之外,更沒有誰逃脫得了,只是早晚而已。他們慌了神了,手足無措了,相當一部分礦工抱緊根深蒂固的傳統就業觀念不放,一時難以接受破產的現實,幻想著繼續背靠礦務局這棵徹底松動的大樹乘涼過活,喊著“生是企業的人,死是企業的鬼”,誰搞破產當然也就不為他們所容忍了。
通過這幾天聽到的和看到的一幕幕,祝新生越來越深地感到,林海礦務局是一頭行將就木的老牛,林海礦則是牛鼻子,只要扭住并解決林海礦的問題,林海礦務局便會乖乖地走上全面破產和脫胎重生的正道。林海礦的現狀實在令人擔憂啊,不必說職工的工資一拖七八個月,也不必說礦上累計虧損兩個多億,負債率達到了百分之一百,更不必說廣大職工和家屬思想空前不穩定,有人商量著要到省城上訪,還有人揚言臥軌封堵鐵路……單是紅星聯合礦在林海礦眼皮子底下亂采濫挖,引起房屋斑裂下沉的事,就夠讓他寢食難安的了。他在林海礦當礦長時就跟這些小煤井打交道,當時在林海礦周圍像蜂窩一樣聚集了一百多家小煤井,它們中有的有證,多數是非法礦,無不將鉆頭打向林海礦,依賴林海礦的通風和排水,采肥棄瘦地瘋狂掠奪林海礦的資源。往形象里說,它們就像寄生在林海礦軀體上的牛虻,靠著叮咬吸吮林海礦的血生存。
那時他最害怕半夜聽到電話響,因為只要電話響了,八成與礦難有關,而只要發生了礦難,一定與小煤井亂采濫挖有關,那真是坐在火山口上戰戰兢兢,懸著心生怕出事的幾年啊!說老實話,他也曾試圖改變這種情況,但小煤井這潭水太深了,也太渾了,背景太復雜了,牽扯的利益關系太多了,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只可憐的蟲子,掉到了一張碩大無邊的蜘蛛網上,徒勞地拼命掙扎,許多猙獰兇殘的蜘蛛紛紛從看不見的角落迅速跑了出來,肆無忌憚地蠶食他。而他所做的一切竟是如此微不足道,仿佛一枚石子掉進了無底洞中,馬上被可怕的深邃與黑暗收容了,聽不到一絲回音。
后來,他調離了林海礦。幾乎與此同時,從倒賣林海礦的煤炭起家的朱聯合憑著自己日益膨脹的野心與狠勁兒,更靠著來自官場明明暗暗的支持,整合了一盤散沙的小煤井們,組建了紅星聯合礦,一躍成為龍頭老大,繼續掠奪蠶食著林海礦漸漸枯竭的資源。
林海礦的問題不能再拖下去了,這樣聽任紅星聯合礦亂采濫挖,必然會出人命關天的大事兒。他決定明天一早就去南河區政府,先從林海礦下手,抓緊關井閉坑。
八
祝新生坐車出了礦務局,隔著車窗,他看到馬路那邊一幢破舊的二層樓房前,自發地聚集了不少人,他們支起了桌子,擺開了馬扎,捅旺了爐火,在賣著早點。他們都是礦務局的職工與家屬,有的在礦務局機關工作,有的則是礦上的下崗工人,有的甚至一家老少三代一齊上陣,不管風吹日曬雨淋,每天天麻麻亮就開始出攤,賣點兒自己加工的稀粥、蒸包、油條、油餅等,一直要到十點才漸漸散盡。他們都是最普通的小民,沒啥特別的本事,也沒啥大的本錢,做不來發大財的大買賣,僅能使出渾身解數和盤托出自己平素糊口的手藝,賺點兒起早貪黑的辛苦錢,聊以貼補家用。一盤爐、一口鍋、一雙手,就是他們謀生的全部,他們靠著這些熬出了熱騰騰的生活,炸出了香噴噴的日子,在辛苦中找著樂兒,努力追趕著希望。
由于礦務局一連半年拖欠著職工的工資,開始還能跑斷腿、磨破嘴皮地從客戶那兒回收些貨款,按照每月人均三百元發點兒生活費,不然職工每天走出家門去上班,卻領不到錢,一家老小日子過得艱難啊。他們那點可憐的積蓄猶如一汪汪淺淺的水洼,早已見了底,只差喝西北風了。這樣堅持了兩個月,貨款回收不來了,生活費沒了來源,職工手里又空空蕩蕩了。因此在礦區的各個角落,類似在礦務局門口擺攤賣早點的職工比比皆是,他們租不起房子,就隨意在道路兩旁支起了攤子,修理自行車、清洗油煙機、疏通下水道,干啥的都有。干的人多了,攤子連著攤子,上門找的人卻少,一天一天攬不到活兒是常事,有的甚至連續幾天都沒有活,圪蹴在墻角曬太陽,大眼瞪小眼地扯閑篇,肚子餓得咕咕叫。偶爾攬到一炮活,就像中了彩票大獎一樣興高采烈,其實收入卻微薄,勉強夠填飽肚子。
車子向前行駛,南河區政府門朝南開,進了門孤零零地站著一張桌子,后面坐著一個穿深灰色制服的保安。那保安低垂著頭,耷拉著眼皮,宛若一朵無精打采的向日葵,靜悄悄地落滿了灰塵。坐在這兒久了,不用誰教他,他已經觀察和總結出了門道:坐轎車進去的他一般不攔,他重點盤問和防范的是那些上訪告狀的平頭百姓,他們中女的男的都有,有的領導不屑地稱他們為“潑婦刁民”。他們擺不起坐車的譜,像一片片樹葉不知從哪兒被一陣風刮到了門口,想見官又怕見官的心理讓他們在那道幾乎整天洞開的大門前猶豫復徘徊,終于橫下一條心邁了進去,卻早已被保安們覷穿了內心,一個箭步沖上來擋在了門前,如臨大敵地不敢稍有松懈。
汽車停在了辦公樓前,祝新生下車拾階而上。進了門也孤零零地站著一張桌子,后面坐著一個穿深灰色制服的保安。汽車戛然剎住停在樓前那一刻,他已經警覺地瞄到了,待祝新生打開車門出來拾階而上,他十分自信地做出了判斷:這個男人不是一個他看慣了的官。他每天坐在這兒,看到的官都是或正襟危坐或仰靠在車的后排,聽任司機輕車熟路地繞過那個栽著旗桿的小廣場,自東向西拐向那面緩緩的斜坡,恰好停在門廳前。這時秘書或司機們會搶先下車,慌忙弓身打開一側的車門,探出手平放在車頂,這只手有點兒講究,既不能就勢擱到車頂,又不能碰到領導浮出的腦袋,要與車頂和腦袋若即若離,追隨著腦袋的移動而移動,一切為了那顆腦袋不碰到車頂,當然這只手也不能碰到那顆腦袋,否則,就成了在太歲頭上動土,對那顆腦袋的主人是大大地不敬。有了這些鋪墊,就像預先在地下鋪上了紅地毯,領導才慢騰騰地鉆出車來,頗為威嚴地挺直了腰桿,朝門里走去。保安立刻彈了起來,刷地向領導敬了個禮,領導卻目不斜視,面無表情,徑直上了樓。而眼前這個男人也坐著車,卻是在樓前下的車,沒有秘書或司機搶先下車保護他的腦袋,他還得一級一級地爬上臺階。在保安們的眼里,在樓前還是門廳前下車,是否爬那一級一級的臺階,就是官和非官的區別。
祝新生絲毫不懂得保安的心理,他上了臺階進了門,保安既沒站起來也沒向他敬禮,坐在桌子后面懶洋洋地問他:“你找誰?”
“我找胡區長。”祝新生答。
“登記。”保安用手指點了點面前的登記簿。
祝新生寫下了工作單位和姓名等。看到“林海礦務局”字樣,保安不禁抬頭看了祝新生一眼,仿佛用心記住他似的。
祝新生上了二樓,辦公室的門敞著,他輕輕敲了敲,里面有人抬頭問:“你找誰呀?”
“我是林海礦務局的祝新生,找你們胡區長。”
那人聽后站了起來,將祝新生往屋里讓,說:“是祝局長啊,真不湊巧,胡區長臨時接到通知去市里開會了,臨走前交代如果祝局長來,就說會議不知啥時候結束,請你改天再聯系。”
祝新生聽了也不再坐,有點兒空落地下了樓。走到門口時,那保安小聲地嘟囔道:“你們這些礦務局的,不提前打招呼還能找得到人,一打招呼誰還會在這兒等著呢。”
祝新生一下子明白了胡天強是故意躲著自己,跟自己捉迷藏,看來他對自己為何而來心知肚明啊。他不禁看了那保安一眼,發現他也正盯著自己。
九
聽了辦公室的匯報,胡天強馬上意識到,祝新生來找自己一定與紅星聯合礦亂采濫挖,致使林海礦生活區房屋斑裂下沉有關。
幾十年了,林海礦和那些地方小煤井好像一對天敵,有著無法調和的矛盾與糾葛。其實,是小煤井們離不了林海礦,它們環繞在林海礦周圍,大都與林海礦貫通,靠著林海礦通風,往林海礦排水,供電也是林海礦替它們“埋單”,一旦離了林海礦,僅僅瓦斯聚集和水患洶涌就會讓它們遭受滅頂之災。從這個意義上說,小煤井們就是一株株的菟絲子,一哄而上糾纏著豆棵似的林海礦,寄生在它青枝綠葉的身體上,瘋狂汲取著它的血液與營養,越纏越緊,越爬越高,最終,狠狠地勒住了它的脖子,讓它窒息,徹底倒下了。
一部林海礦的發展史就是與地方小煤井的斗爭史。小煤井們在林海礦周圍亂采濫挖,不管不顧地開采支撐地表、防止塌陷的保安煤柱,捅漏了老塘引發了水災與陷落,狗膽包天放炮觸動了瓦斯爆炸……
剛開始時,小煤井們都隸屬于所在鄉鎮(當時叫公社)管理,它們總數多,年產量也不低,平均礦井單產卻不高。比如環繞在林海礦周圍的小煤井們,開采的多為林海礦的邊角、露頭煤,煤層薄,隱患多,地質條件復雜,自然災害威脅嚴重。它們在自己的地盤上當家作主,代表著鄉鎮、區里和市里的利益,它們說自己是“地方軍”。與林海礦等礦井爭奪著地盤和資源,它們管這叫“地方軍”與“中央軍”的割據混戰。
到后來,林海市對境內的鄉鎮煤礦進行了整治,整合重組了煤炭資源。紅星聯合礦礦長朱聯合就是在這時出頭整合了一盤散沙的小煤井們,組建了紅星聯合礦,成為龍頭老大,被稱為林海首富,也有人叫他“黑頂官員”,是因為他從倒賣煤炭起步,又到開礦聚斂起巨額財富,每一分一厘都離不開黑黑的煤,同時說他與林海官場關系密切,沒有他不敢干的事情,也沒有他辦不成的事情。
說句心里話,胡天強也不愿看到林海礦關井破產,他希望這個昔日的煤炭巨人和利稅大戶能夠支撐下去,至于咋支撐他管不著,只要不倒下就行。他叫人估算過了,一旦林海礦停止開采,包括紅星聯合礦在內的那些小煤井們,沒有人替它們排水,一夜之間都得關門大吉,由此將給南河區政府帶來每年六千多萬元的利稅損失。六千多萬元啊,全是真金白銀,一點兒水分都沒有,在數字出官員、GDP顯政績的今天,這有著多么重的分量,是他使盡了渾身解數也變不來的!
胡天強交代好了辦公室,又給朱聯合打了個電話,匆匆坐上車趕往紅嶺度假村。
他不愿見祝新生,是怕祝新生像一塊牛皮糖一樣黏住自己。林海礦和紅星聯合礦都在南河區政府的轄地上,都往南河區交利稅,手心手背都是肉。紅星聯合礦亂采濫挖,致使林海礦生活區房屋斑裂下沉,放在整個南河區來看,屬于人民內部矛盾,關上門就是一家人的事情。國有大礦與小煤井們的矛盾由來已久,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誰又能一下子掰得開分得清?幾十年了,還不是稀里糊涂、磕磕碰碰地一路走到了今天。如果硬要他表明一個態度,他仍然是和稀泥,關了小煤井們,就是坐到了火山口上,就是斷了南河區財政的一條主要命脈,就是攥起自己的拳頭搗自己的眼窩子。這樣的傻事他決不能干,可不干又咋搪塞應付林海礦呢?那就只有躲,躲了初一,再想著躲十五,最好永遠不跟林海礦的人直接照面。往哪兒躲呢?他思來想去,也只有朱聯合那兒了。
坐在富麗堂皇的包間里,朱聯合和胡天強手捏那種最小號的茶盅,一杯一杯地品著“功夫茶”。朱聯合瞥了胡天強一眼,關切地問:“大哥,最近咋樣?”
胡天強嘆了口氣,懨懨地答:“不咋樣啊。”
朱聯合故意張大了嘴巴,愕然地問:“是誰不識抬舉地招惹上大哥了?”
胡天強快速地掃了朱聯合一眼,答:“是你啊。”
“我?!”朱聯合的嘴巴張得更大了,夸張得像要吞下個月亮。
胡天強慢悠悠地說:“是啊,你想想看,石漢濤給我下了最后通牒,要我抓緊堅決徹底地關掉你的紅星聯合礦,不是因為你,還能因為誰啊?”
朱聯合心想在林海礦生活區亂采濫挖的小煤井又不止紅星聯合礦一家,憑啥將賬統統算到了他一個人的頭上,他在心底暗暗罵了一聲“老狐貍”,卻煞有介事地說:“既然因為我,我不讓大哥為難,大哥痛快點兒,干脆大義滅了我吧。”
胡天強認真地看了看朱聯合,心想這個朱聯合雖然小學沒畢業,但有頭腦,有心計,也有手段,擅長與官場打交道,難怪他能從眾多小老板中脫穎而出,一舉成為林海首富。見繃得差不多了,胡天強哈哈大笑,半真半假地說:“那我就真的大義滅了你啊。”
朱聯合也哈哈大笑,卻不說話。
沉默了一會兒,又品了一會兒茶。朱聯合看看仰在沙發背上閉目養神的胡天強,說:“我叫人測算過了,一旦紅星聯合礦停產了,將給你們帶來每年六千多萬元的利稅損失。”
胡天強心頭滾過了一絲不悅,心想你朱聯合以為自己是誰?是救世主還是林海的老大?他也的確聽人反復地說起過,嗜酒如命的朱聯合,喝醉了喜歡到處說大話,其中最牛氣沖天的一句是:在林海,我是老大。比如說現在,明明是林海礦關井破產了,包括紅星聯合礦在內的那些小煤井們,一天都用不了也要關門了,由此將給南河區政府帶來每年六千多萬元的利稅損失。可朱聯合非要將作為“因”的林海礦偷換成了紅星聯合礦,以此來顯示他的礦井的分量與重要。而在胡天強看來,這無疑是一種小狡黠、小伎倆,上不得臺面的。更可惡的是,你看朱聯合有了幾個臭錢燒包的,居然不知道自己姓啥了,擺譜擺到南河區政府頭上來了,說啥一旦紅星聯合礦停產了,將給南河區帶來每年六千多萬元的利稅損失,好像這六千多萬元全是紅星聯合礦一家施舍給南河區的,沒了它,南河區政府就轉不動圈了,就得關門大吉了。這不是高高在上的優越感又是啥?不是盲目的過度自我膨脹又是啥?
想至此,胡天強面無表情地說:“你還是好好考慮一下,林海礦關井破產了,你的紅星聯合礦咋排水?”
這個問題戳到了實質,朱聯合的口氣軟了下來,討好地說:“大哥,咋辦,我全聽你的。”
倆人商量了半天,最后決定利用附近三萬多村民擔心林海礦停止開采后,不再排水了,地下煤水迅速涌上來沖垮房屋與土地,影響大伙兒的正常生產與生活,煽動他們集體上訪林海礦務局,封堵礦務局大門,阻撓關井破產。
倆人為這個決定得意不已。他們認為,村民們怕地下煤水涌上來危害自己的生產與生活是現實,而村民們集體上訪代表的是這種民意,既然是民意就有著比較強大的力量,就不可輕易違背,就得引起足夠的重視,說不定還真能因此阻撓住林海礦的關井破產呢。
朱聯合掏出了手機,對著對方咋咋呼呼,大意是要他多找幾個人,到林海礦周邊的村莊去煽動村民們,就說林海礦要關井破產了,沒人排水了,也沒人管大伙兒的死活了,誰要想保住自己的房屋與土地,繼續自己的正常生產與生活,就去林海礦務局集體上訪,要求他們停止關井破產。
合上電話,朱聯合的臉上綻開了油膩的笑容,他仿佛看到數以萬計的村民凝聚成了一只巨大的火藥桶,群情激憤,一點即爆。有人仍在旁邊不停地煽風點火,終于爆炸了,震耳欲聾,烈焰沖天,一股熾熱的洪流洶涌向前,礦務局飄搖的大門訇然倒地,被裹挾著不知去向了……
他從兜里摸出一張卡來,遞給胡天強說:“大哥,這是上半年你在我這兒的分紅,你收好了。”
胡天強也不客氣,接過來塞進了兜里。他清楚卡里存著一筆錢,這錢數額巨大,也許是他靠工資十年也掙不來的,而且持卡人的姓名與密碼都與以前一模一樣。
朱聯合抬腕看了看表,說:“走,我陪大哥好好地喝幾杯。”
十
朱聯合派出的人,迅速分散到林海礦周邊的農村,煽動村民們去林海礦務局上訪。這幾人都是朱聯合的小弟兄,此刻領了朱聯合交給的任務,像搞串聯和接頭一樣,在各個村又找了些與他們氣味相投的人。朱聯合的人先請他們在林海市里的一家酒店喝了酒,又一人塞給了他們一個紅包,對他們說林海礦要關井破產了,井下的排水設備要撤上來了,沒人排水了,地下煤水馬上就要沖上來了,重要的是沒人管你們的死活了,要想保住自己現在的房屋與土地,繼續自己的正常生產與生活,只有去林海礦務局上訪,跟礦務局鬧,要求礦務局停止關井破產,繼續替你們排水下去。等朱聯合的人說完,他們就心知肚明了,清楚這是因為朱聯合怕林海礦關井破產后,沒人替自己的紅星聯合礦排水了,礦井開不下去了。在酒精燃燒的作用下,他們的臉和眼睛都紅紅的,一個個攥起拳頭將胸脯擂得嘭嘭響,粗聲大嗓地咋咋呼呼,表態要動員村民們去跟礦務局干,徹底地干下去,直到他們停止關井破產。朱聯合的人見此情景,滿意地笑了,他們要的就是這效果,端起酒杯說:“來,喝酒,走一個。”
礦務局下屬的各個礦開采地下的煤,有的周邊是村民的房屋與土地,也有的就直接在村民的房屋與土地下面,是村民聚居的村莊和開墾種植的土地,壓住了埋藏得深深的煤,這叫村莊壓煤。因此從礦務局組建那一天起,就不可避免地與當地農民產生著矛盾、紛爭與沖突。礦務局有專門處理這種關系的工農關系辦公室,各個礦也都有。有的村民腦子活泛,善想會干,靠煤吃煤,依托礦務局下屬的礦跑起了煤炭運輸,或瞅著空兒往礦上送些生產或生活的東西,干點兒與煤有關的生意,都成了先富起來的一部分人。但現在礦務局要破產了,與煤有關的生意沒法干了,他們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礦務局關井破產。至于那些為數眾多的村民們,本來就對林海礦關井破產顧慮重重,胡思亂想,說啥的都有,也沒有人向他們解釋清楚這些,打消他們的顧慮。當有人動員他們說林海礦關井破產后,沒人排水了,蟄伏在地下的水馬上就要奔涌上來,他們首先想到的是自己一輩子苦心經營的家會化為烏有,他們當然不答應,當然得跟礦務局干,堅決徹底地干下去。村民們很快被激怒了,他們扛起了鋤頭與鐵锨,仿佛真的是去戰斗,而且是為自己的生存而戰。一支五百多人的隊伍被拉起來了,他們轟隆隆地開出了運煤的大卡車和拖拉機,在朱聯合的人的帶領下,浩浩蕩蕩地奔向林海礦務局。到了礦務局門前,先將大卡車和拖拉機一字排開,封堵上了礦務局大門,然后村民們手拉手盤成了人墻,圍在了車輛的前面。
透過窗子,祝新生看到礦務局門前堵上了一溜兒載重卡車和拖拉機,許多男的女的手拉手扯起了人墻,他們亂糟糟地吵嚷著、嬉笑著,就像趕大集一樣。由于距離較遠,祝新生聽不清他們都吵嚷些啥,那些聲音集合到一起,好像嗡嗡亂叫的蜂群,兇猛地撲向他。
辦公室主任聽到窗外的動靜,先是探頭瞧了瞧,后下樓轉了轉。村民們見他出來,按照朱聯合的人的授意,“啪”地打出了白布紅字的標語,寫的是:還我房屋,還我土地,我們要生存!這字是用紅油漆寫上去的,透到了布的背面,在陽光下一照,觸目驚心,就像蘸了鮮血寫的。
村民們跟著喊標語上的那幾句話,他們喊得響亮而有節奏,像一支拉拉隊,有的人嫌在平地上喊不過癮,就爬上了卡車和拖拉機繼續喊,朱聯合的人見狀拿出幾只事先準備好的喇叭,遞給了他們,聲音被放大后,硬生生地撞上院內的辦公樓,又硬生生地彈了回來,四下里一片顫動與嘈雜。
辦公室主任打聽清楚了,上樓向祝新生匯報,說是林海礦周邊農村的群眾擔心林海礦關井破產了,不再排水了,地下煤水涌上來危害他們的生產與生活,要求礦務局停止對林海礦的關井破產,繼續排水下去,還他們的正常生產與生活。
祝新生聞聽不禁苦笑了,對村民們的這次集體上訪,他的確感到既突然又意外,甚至有點兒措手不及,就被堵上了門。但他堅信這背后一定有小煤井們的影子,林海礦關井破產,影響最大的是這些小煤井,離了林海礦,它們一天也開不下來,一定是它們暗地里串聯和煽動村民們,企圖將水攪渾,阻撓關井破產。這些小煤井啊,明明是它們亂采濫挖,致使林海礦生活區斑裂下沉。
村民們已經被煽動起來了,堵上了礦務局的門,如果控制處理不好事態,造成尖銳的對立,激烈的沖突,甚至鬧出流血與人命,那樣更加難以收拾。祝新生吩咐辦公室主任將礦務局信訪辦主任和工農辦主任找來。
辦公室主任遲疑地問祝新生:“要不要通知南河區公安分局?”
祝新生沉思片刻,說:“我看不必了,警方一介入,勢必引起村民的逆反與抵觸情緒,我們先自己處理吧,努力爭取和平解決。”
信訪辦主任和工農辦主任來了,祝新生安排他倆代表礦務局去找村民們商量,請他們派出代表來礦務局座談,聽取他們的意見,由礦務局負責向他們作政策性解釋宣傳,回答他們提出的問題。
倆人領受任務去了。
祝新生又安排辦公室在會議室準備好了茶水,明確了專人做好座談記錄,同時通知了沈建東等礦務局領導參加座談。
大家坐在會議室等了半天,聽到外面吵嚷得更亂更響了,卻不見倆人回來。有人一路小跑著上樓匯報,倆人被村民們扣住了,村民們喊著要見局長祝新生,還說祝新生來了就放了倆人。
大家的目光一齊投向了祝新生。已經被扣住了倆人,如果祝新生去,誰能保證他不會被扣作人質呢?誰又能保證村民們不會有過激的行為呢?
祝新生說:“村民們受了個別人的煽動和蠱惑,堵了我們的門,要求上訪請愿,說明我們對關井破產政策宣傳得不夠,解釋得不清楚,使他們心存疑慮,困惑重重,輕易就被個別人利用了,鉆了空子,這個當口他們需要的是打開天窗說亮話,聽個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因此我決定自己去見村民們,跟他們解釋溝通。”
也許是祝新生的明朗態度感染了大家,在座的不少人紛紛說:“不要你自己去,要去大家一起去。”
祝新生一眼瞥見沈建東一聲不吭,埋頭狠命地抽煙,濃重的煙霧繚繞不散,使他看不出表情的臉若隱若現。在他面前的煙灰缸里,已經橫七豎八地撳死了一堆煙頭,一缸狼藉,就像他此時的矛盾心情。
祝新生穿過卡車和拖拉機的空兒,來到了村民們的中間。他大聲地喊道:“鄉親們,請大家安靜,我是林海礦務局局長祝新生。”
大概村民們沒想到祝新生會來見他們,也許他們壓根兒就認為祝新生不敢來,而是老老實實地貓在辦公室里,卻想不到祝新生真的來了,這讓他們似乎一下子對他產生了點兒陌生的好感,立刻安靜了下來。
祝新生借機跨上了一輛卡車,先抱拳拱了拱手,又鞠了個躬,說:“我祝新生代表礦務局,先謝謝鄉親們了!從林海礦算起,礦務局已經在這片土地上開采了一百多年了。特別是建國以來,林海市作為全國重要的能源基地,為新中國的經濟建設,為改革開放大業作出了巨大犧牲和無私奉獻。就像那首歌里唱的,‘軍功章里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這里面有礦工們的功勞,也有你們大家的功勞,你們和特別能戰斗、特別能吃苦、特別能奉獻的礦工一樣,都是值得尊敬的人,是不能忘記的功臣。沒有你們的理解、犧牲與支持,就不會有礦務局的存在與發展。別的不說,單說林海礦,早年牽著騾馬下井挖煤的,其中就有你們大家的祖輩。即使在今天,你們誰又在礦務局沒個三親六故呢?誰又會和礦務局一點兒關系都沒有呢?林海礦最初的工人來自農民群眾,礦務局啥時也離不開農民群眾,工農一家親嘛。因此我要謝謝大家,你們祖輩父輩和你們的汗水,同樣灑在了林海的百里煤海里!”
從來沒有人跟村民們說過這些話,也從來沒有人為此感謝過他們,加上祝新生說得很誠懇,也很動情,字字句句都實實在在,粗粗想想也真是這個理兒。礦務局開礦,占了他們的土地不假,但那是國家經濟建設的需要。再說了,礦務局是國家的,他們的土地也是國家的,當然得國家說了算。許多年了,礦務局在這片土地上開礦,他們也從中得到了不少好處,比如一些人被招工進了礦務局,吃上了商品糧,比如礦務局的礦開到哪兒,就帶動了哪兒的發展與繁榮,他們可以做點兒小買賣,賣點兒自家地里產的青菜和糧食給礦工,也豐富了錢袋子,又比如他們的孩子,也可以像礦務局的子弟一樣,坐在礦務局子弟學校的教室里讀書學習。但他們有時也使使農民的手段,耍耍小聰明,動動小心眼,比如村里的小煤井就借著礦務局的大礦通風、排水,將手伸進大礦的鍋里舀飯吃,又比如大礦采煤損害了他們的農田,他們為了多要塌陷賠償費,就在通往大礦的幾條主要道路上挖了壕溝,使礦上的煤運不出來,車也進不去。現在他們聽了祝新生的話,又想了想,都不作聲了。
混在人群中的朱聯合的人不樂意了,他們甕聲甕氣地吼道:“鄉親們,別聽姓祝的花言巧語,叫他說說,林海礦關門了,不排水了,咱們的房屋和土地咋辦?”
那些喝了酒、又領了紅包的村民揮舞著鋤頭與鐵锨,起勁地附和道:“叫他說說,咱們的房屋和土地咋辦?”
這提醒了村民們,是啊,他們差點兒就忘了,他們來不是聽祝新生的感謝的,也不是跟他套近乎、敘家常的,他們是來向礦務局討要他們的房屋和土地,還有他們神圣的生存權利。
朱聯合的人趁機領頭喊道:“還我房屋,還我土地,我們要生存!”
這回村民們的心很齊,大概他們都想到了自己即將泡入水中的房屋和土地,一致將這種彌漫在心頭的顧慮與擔憂吼了出來。五百多張嘴巴,一起喊一句話,而且是那么整齊而高亢,連尾音都恰到好處地同時收住了,震耳欲聾,撼人心魄。他們不光用嘴吼,而且一齊激動地往前挪了挪,這樣就將站在卡車上的祝新生包圍到了中間。祝新生張大嘴巴喊著安靜安靜,誠懇地說:“鄉親們,你們這么多人也無法談事,希望你們自己推舉幾位信得過的代表,咱們到礦務局會議室坐下來好好談談。”
朱聯合的人插話道:“姓祝的,你別耍啥花招,要談就在這兒當著大伙的面談,你是局長,得給大伙兒一個滿意的答復,你倒是說說,這林海礦到底還關不關了?現在就說,說啊。”
祝新生冷靜地說:“剛才說話的人,請你站出來,叫大家認識一下你。”
沒有人搭話,也沒有人站出來。大概一切陰謀都躲在暗角,見不得陽光,更不敢直面大家。祝新生繼續說:“鄉親們,請你們冷靜地想一想,這次到礦務局來堵門上訪,是真的出自你們的本意,還是受了個別別有用心的人的煽動與欺騙?工農一家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們啥時想來礦務局,我們啥時都歡迎你們,這是因為,你們不是來做客的,而是來走親戚的,哪有一家人不歡迎自家親戚的道理?但別有用心的人我們不歡迎,存心搗亂的人我們不歡迎,企圖為了自己那一點兒利益不惜鋌而走險的人我們不歡迎!剛才有人問我,林海礦到底還關不關了?我現在就可以負責任地告訴大家,關,而且堅決徹底地關!”
村民們聽了祝新生的話,一片騷動與喧嘩,幾乎異口同聲地質問道:“那我們的房屋和土地咋辦?”
祝新生不慌不忙,胸有成竹地說:“大家擔心林海礦關井破產后,不再排水了,地下煤水涌上來淹了你們的房屋和土地,危害你們的正常生產與生活,這種心情我們非常理解。其實個別人正是利用了大家的顧慮與擔心,煽動你們來礦務局上訪,阻撓關井破產。這也怪我們,沒有及時主動地在決定林海礦關井破產后,向大家解釋清楚,打消大家的顧慮。我同樣可以負責任地告訴大家,我們根據林海礦井下地質條件,經過科學合理地分析測算,林海礦停止排水后,地下水會穩定在一個水平面上,決不會像大家擔心的那樣,涌上來淹了大家的房屋和土地,危害大家的正常生產與生活,這點請大家完全放心!而且,我還可以負責任地告訴大家,我們已經與林海市人民政府達成了一致,林海礦關井破產后,礦務局將按照‘誰破壞,誰修復的原則,積極向國家申請必要的資金和政策支持,優先考慮林海礦周邊采煤塌陷地的整理復墾,采取耕地、濕地、水面等各種開發模式,因地制宜、科學治理、綜合利用,提高綜合開發效益,努力解決這一歷史欠賬!”
人群中有人帶頭鼓起了掌。祝新生趁熱打鐵地說:“現在,就請大家推舉幾位信得過的代表,我們一起到礦務局會議室坐下來,聽聽林海礦的專家介紹解釋這些情況。”
朱聯合的人仍不死心,嚷道:“誰能代表誰呀,誰能代表我呀,只有我自己能夠代表自己。”但這聲音聽來是如此微弱,大家不約而同地循著聲音去找那人。
村民們很快推舉了十幾位代表,閃開了一條路,讓祝新生和那些人進去。
在會議室,林海礦的專家借助多媒體等現代科技手段,向大家演示和分析了林海礦關井破產后可能發生和出現的問題,介紹了下一步采煤塌陷地的治理打算和規劃。村民代表們的顧慮徹底打消了。
待代表們在祝新生的陪同下出來,向大家揮揮手說散了吧,有人惦記著家里的孩子,早已待得心急火燎了,提前拔腿離開了,緊接著又有人跟上,越來越多的人走了。開始,朱聯合的人還想著吆喝阻攔,甚至拽住一個中年人的胳膊不放。那中年人用力甩開了他,眼見大勢已去,他們也垂頭喪氣地走了。
載重卡車轟隆隆地開走了,拖拉機也突突冒煙地開走了,就像退潮一樣,走了人,留下了一地狼藉,道路暢通了,一切恢復正常了。
十一
沈建東來找祝新生了。自從那次林海礦周邊農村的群眾來集體上訪,而祝新生不躲不藏,主動深入上訪請愿的群眾中間,耐心地向大家解釋溝通,順利地化解了一起可能激化的矛盾與事件,他對祝新生的認識與態度就漸漸地發生了變化。祝新生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礦務局二十多萬職工、家屬,忙的是關涉到這些人出路的大事兒。想一想自己當初因為祝新生當了局長,打心里往外不服氣,失落得很,正是在這種情緒驅動下,工作中處處給祝新生掣肘,不聞不問,隔岸觀火,重當甩手二掌柜,他的臉上有些熱辣辣的,油然升起了一股愧疚。
祝新生看看沈建東,說:“建東,你來得正好,昨晚我又看了一遍林海礦的破產實施方案,咱們來一塊兒議議。”
沈建東這次是實心實意和祝新生商議破產方案的,商議了從礦務局各部門抽調人組成工作組,分頭來到林海礦職工中間,宣講關井破產政策,分析林海礦多年來面臨的艱難困境,剖析關井破產給企業、給職工帶來的好處,揭擺艱難維持企業發不出工資、背不起欠債的現實處境。倆人決定召開一次職工代表大會。
職工代表會開始了。齊玉英宣讀了《破產議案》。
聽了這《議案》,臺下的代表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互相交換著意見。
陳西元發言。他平時在林海礦礦工中就有很高的威望,說話一言九鼎,大家都樂意聽。見他要求發言,一時都肅靜了下來,豎起耳朵聽他要說啥。
他首先站起來給代表們鞠了一個躬,然后坐下說:“工友們,對不起,我來晚了。大家也許會責罵我陳西元,今天職代會要表決通過《破產議案》,這么大的事兒,涉及到咱林海礦幾萬名職工和家屬的利益,你說晚就晚,你究竟干啥去了?這我得實話實說,我一早就去了矸石山。工友們,矸石山真靜呀,但我的心情卻不平靜。我一個人坐在那兒,背靠著矸石山,想咱林海礦的歷史,從它的過去一直想到了眼前。咱林海礦從一眼小井起家,咱們的祖輩在黑黑的井下手舉一盞馬燈,靠著騾馬挖煤運煤,挖出了這么一個國有大煤礦。林海礦紅火過,也輝煌過,當過脊梁,挑過重擔,作出過重大貢獻。但現在,地下的煤枯竭了,全礦幾萬名職工家屬就靠著每月兩萬多噸炭養活,硬著頭皮運行的結果是工人的汗流了,力費了,效益一滑到底,負債率為百分之一百,職工的工資一拖七八個月,勒緊褲腰帶還掙不夠吃的,拔了礦務局虧損的頭籌。看到那些跟著我擱伙計多年的工友,下崗后沒有事干,兩鬢蒼蒼還得掙錢養活兒孫,再看到咱們的女兒走投無路,去酒店陪酒,去歌舞廳賣笑,我這心里就像看到了我的兄弟和女兒,刀扎似的抽搐流血,疼痛難忍。我就暗暗地發誓,一定要給林海礦站好最后一班崗,為大伙謀求一條光明的出路,哪怕是累死倒下,我也心甘情愿,毫不動搖!現在我終于找到了這條光明的出路,那就是破產。你們可能會撇嘴說,都破產了還有啥?作為林海礦現任礦長,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大伙,破產不是徹底倒下,也不是永遠死亡,而是嶄新的重生,是輕裝前進。每一名職工都不用擔心自己今后的生活出路問題,你可以有多種選擇,既能用領到的安置費在重組的企業中參股入股,也能根據退休和提前退養政策辦理退休,如果你有經商才能,你還能與礦上解除勞動關系自謀職業。因此,我要說,大伙兒與其像過去那樣端著空碗沒飯吃,天天上班拿不到工資,不如早些破了這個產,重新開始選擇與創業!”說到這兒,他已經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祝新生帶頭鼓起掌來。他不禁在心頭為陳西元挑起了大拇指,畢竟是老哥哥、老礦工,要緊要忙的關鍵時刻,顧大局,識大體,明大理,多好啊!
《破產議案》終于順利通過了。
就像一次火山噴發,熾熱的巖漿冷卻后凝固了這一幕幕:舉過手后,散會了,代表們仍然久久地不肯離去,呆呆地坐在各自座位上,仿佛會議還將繼續下去;有的你盯著我,我望著你,都不說話,默默地傳遞著一種情緒,眼睛流轉的卻是濕濕的迷霧……
祝新生見此情景,內心沉重,難以釋懷。作為從林海礦出來的人,他真的理解大伙兒對林海礦的復雜感情,這里面有依賴、熱愛、不舍、痛苦,就像對待自己生離死別的親人,比如自己寬厚慈愛的父親。但他也明白,作為破產工作中的一個重要環節,議案在職代會上的順利通過,意味著破產有了廣泛的群眾基礎,可以進入下一個環節了,最難的一關終于在捏著一把冷汗中闖過去了。
十二
幾天前,林海礦職代會表決通過了林海礦《破產議案》。按照《國有企業破產法》規定,像林海礦這樣的國企破產,須經林海礦的主管部門批準。這是林海市中級人民法院受理立案的必備條件。
就在等待批準破產的過程中,紅星聯合礦像一個輸紅了眼的賭徒,又似一匹失足掉入陷阱的野狼,繼續亂采濫挖,加緊突擊生產。這是最后的瘋狂,是孤注一擲的冒險,他們已經想了很多辦法,采取了不少行動,葷的素的都端上了桌子,但在銅墻鐵壁似的無情現實面前,他們一次次地碰壁,被撞得頭破血流,又一次次地不甘失敗,聚集隊伍卷土重來,一切為了眼前唾手可取的黑色利益。眼睜睜地看著大勢已去,林海礦即將關井破產,他們無計可施了,只有狠狠地再采一把,對他們來說,只要沒白沒夜地將煤采出來,運上去,就是一沓沓的鈔票,其他他們卻不管不顧了。
林海礦礦長陳西元最近右眼皮老是跳。他不是擔心破產后自己的出路,他老是怕關井破產前的林海礦井下不定啥時會出人命關天的大事兒。長期干煤礦的人都有這份警覺和危機感,深深井下這個特殊的生產環境也的確如此,不定啥時頭頂就落下一大塊懸矸,不定哪一天一股水被招惹著了,就兇猛地涌了出來。他聽說紅星聯合礦不間斷地在井下嗵嗵地放炮,肆無忌憚地盜采濫挖,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紅星聯合礦的人先是打通了林海礦西翼的采煤區,乘坐罐籠從井口直直地升了上來,到了林海礦的工業廣場,他們揮舞著鎬頭和鉆桿,不是來做客的,而是來侵略的。工業廣場上有男礦工也有女礦工,見到他們驚奇地問:“你們是哪一部分的?咋從我們的大井上來了?”他們冷笑了幾聲,朝著空中揮了揮鎬頭,對著地上戳了戳鉆桿,理直氣壯地答道:“誰的大井?這是我們的大井!”嚇得那些人都遠遠地躲到了一邊,仿佛他們是吃人的兇神惡煞。他們拄著鎬頭和鉆桿,七零八落地站在井口,笑嘻嘻地品評著過往的女人,這個說她的乳房大如籃球,那個說她的屁股像是沒有一樣。鬧夠了,他們又乘坐罐籠回到了地下,來去自由好像走親戚一樣。現在,他們又將目光投向了林海礦的東翼采煤區,經過幾天連續不斷的打眼和放炮,他們離林海礦的巷道越來越近了。其實紅星聯合礦與林海礦本來同在一整塊煤田上,礦脈的賦存指向同一個方向,到了今天,紅星聯合礦更是將手和腳伸向了林海礦,公然掠奪蠶食林海礦的保安煤柱。林海礦大概是快關井破產了,工人們沒有干勁,炮聲稀落而冷清,聽上去有氣無力,很快被紅星聯合礦的炮聲壓住了,抬不起頭來。
這天,陳西元帶著工人們下井了,他是想看看井下的情況,為即將到來的回撤關井做準備。他剛下到井下,就聽到了嗵嗵的炮聲,沿著巷道向前走,炮聲越來越近,隔著煤壁傳了過來,回蕩在又長又窄的巷道中,震得耳朵嗡嗡響。待來到巷道盡頭,炮聲更近更響了,仿佛就在眼前,每響一聲,都震得碎煤嘩嘩墜落。他清楚這是紅星聯合礦在放炮,目的是打通林海礦的巷道,好大搖大擺地進來采煤。正當他憤慨憂心時,仿佛是為了繼續給他添堵,又一聲炮響了,伴隨著煙霧和煤塵,濃烈嗆鼻的火藥味和煤味兒彌漫開來,薄薄的煤壁像一扇門被轟開,頹喪地倒下了,四下的碎煤降落如雨。待煙霧和煤塵散得差不多了,紅星聯合礦的人來到近前,看見被炸得犬牙參差的煤壁對面有燈光,有人。陳西元他們同時舉起礦燈照向紅星聯合礦的人,雪白的燈柱照著一張張蓄意挑釁的臉。不待陳西元他們開口,紅星聯合礦的人當中有一個胖子,像是帶頭的,卻肯定不是真正的礦工,滿面油光的臉上沒有煤末子,搶先明知故問道:“你們是啥人?”
陳西元他們中有人答:“我們是林海礦務局林海礦的,你們是紅星聯合礦的吧。”說完,看了看陳西元,又說:“這是我們的陳礦長。”
陳西元向前跨了一步,自報家門說:“我是林海礦的陳西元。你們越界開采,瘋狂盜挖國家煤炭資源,我代表林海礦向你們提出強烈抗議,并要求你們馬上退出我們的煤田,否則,由此引起的一切嚴重后果,全部由你們負責!”
這些話那個胖子不愛聽,他冷笑道:“你說是你們的煤田,依我說這就是我們的煤田,該抗議的是我們,該滾出去的是你們。”說完,他沖著人群低聲吼道:“給我上,揍他們!”
不知是誰悄悄地抓起一把煤末子,迎面撒向陳西元,迷住了他的眼睛。緊接著橫掃過一根鉆桿,擊中了他的腿,他向前撲倒了。紅星聯合礦的人在胖子的帶領下,一擁而上,拳打腳踢著陳西元他們,鮮血隨著慘叫流淌了出來。幾個礦工見勢不妙,轉身往井口方向跑,他們是想去叫人。
胖子帶了一伙人佯裝去追,剩下的人繼續對陳西元他們拳打腳踢,他們追到一間工具房前,一扇鐵皮門被一把鐵鎖鎖上了。胖子要過鎬頭,將鎬尖插入門鼻中,撬開了門,里面雜亂無序地堆放著鎬頭、鐵锨、電鉆等工具,還有一卷電纜,他們興奮地洗劫一空。
等到那幾個礦工叫來了人,胖子一伙早已跑了,只見陳西元他們躺在血泊里,都昏迷了過去……
此刻,在朱聯合的辦公室里,胖子將井下發生的事情報告給了朱聯合。朱聯合仰靠在真皮老板椅上,左右緩緩旋轉著,欣賞地對胖子說:“干得好!”說完,拉開抽屜,抓過一捆錢,扔給胖子,語調冰冷地說:“去避避風頭吧,躲得越遠越好,不叫你別回來。”胖子雙手接了錢,答應著走了。
祝新生是在醫院的重癥監護室見到陳西元的。在被打的人中,數他的傷勢最重。他躺在病床上,頭上纏滿了繃帶,露出蠟黃的臉,凹陷的雙眼緊閉,身上也插著管子,頭頂輸液袋中瞧上去有些暗的血液,正一滴一滴地進入他失血過多的身體。祝新生見狀,悲憤交集,眼淚嘩地涌了出來。
出了門陳西元的妻子一把抓住祝新生,強忍多時的眼淚奪眶滾落,嚎啕大哭道:“新生啊,你說老陳咋招他們惹他們了,他們就下得了這個毒手?!你可得替老陳報仇,給俺們做主啊!”陳西元的妻子是個家庭婦女,樸實、直率,心里咋想的就一股腦地吐了出來。
十三
葉莉受了局工會的委派,協助林海礦工會主席齊玉英進家入戶,了解下崗礦工現狀。這些礦工中有地面輔助的女工和下井的男人,很多都是“四○五○”人員(女人四十歲以上,男人五十歲以上的下崗就業困難人員),他們如果沒有來自企業、政府和社會的幫助,僅靠市場很難實現再就業。
林海市在全市下崗失業人員中實施了“三個一千”就業援助計劃,由政府出資購買一千個公共服務崗位,開發一千個社區公益性崗位,結對幫扶一千名就業困難人員。起初包括林海礦在內的林海市的國有企業規定每一家若有倆人同在企業工作,只能有一人下崗,勉強留用的那個人每月拿著不超過300元的微薄收入。到后來,企業效益越來越差,這300元也一連拖欠數月。再到后來,留用的那個人也陸續下崗了。
林海市勞動局帶著工作崗位來到了林海礦,在礦辦公樓前搭起一長溜兒火紅的遮陽棚,替市外和省外的用工單位招聘下崗礦工。林海市過去就往外輸出富余勞動力,這些人中有下崗失業人員,也有農民,他們腦子活、技術好、肯吃苦,很快在輸入地站穩了腳跟,并以輸出的林海各區縣命名,在焊工、港口裝卸、輪胎吊司機等特殊工種上,培育出一批知名勞務品牌。現在更多的下崗礦工經過培訓奔了他們去,凝聚在一桿桿勞務品牌的旗幟下,靠著雙手創造自己的新生活。
這些日子,林海的火車站和汽車站到處是扛著行李等待組織外出務工的林海人,近的到省城打工,遠的赴新疆摘棉花、去上海干裝卸。
林海礦號召下崗礦工主動報名,到省內的其他礦務局和省外的煤礦承包采區。采煤是礦工們的老本行,雖然林海礦煤沒了,就要關井了,破產了,但他們的技術還在,礦上的設備還在,只要給他們一片沉睡在地底下的煤,他們就有辦法采上來,換來自己的工資和生活。眼瞅著林海礦即將關井破產,那些仍在崗位上的礦工也踴躍報名,這當中就有年輕的礦工祝強。
最初聽到祝強的想法,葉莉當然是不愿意,她舍不得讓兒子離開自己。可祝強很堅決,甚至有點兒固執,加上這幾天自己在林海礦聽到和看到的一切,她也清楚,林海礦遲早都得關井破產,礦工們遲早都得全員下崗,也許遲早還得離鄉背井到外地打工,兒子此刻的決定,不過是提前一步而已。她慢慢地動搖了,對兒子說:“去跟你老爸說說吧,聽聽他的意見。”
說到父親,祝強撒起嬌來,說:“媽媽,你就低一次你高貴的頭,去將老爸接回家吧!”
葉莉故意繃著臉,說:“不去,他都不想咱娘兒倆,管他干啥?”
祝強聽出了母親話中的牽掛和思念,興沖沖地一口氣跑到祝新生辦公室,說:“老爸,媽媽叫我來請您回家!”他重重地咬了下那個“請”字。
祝新生正在研究林海礦的關井破產方案,辦公桌上擺滿了各種文件,像是開辟了一個寂靜無聲卻硝煙彌漫的小型戰場。他略微抬了下頭,說:“哦,強子來了,知道了。”又埋下頭看他的了。
祝強提高了聲音說:“老爸,我報名去南園礦了。”
祝新生抬起頭,盯著祝強看了又看,說:“兒子,老爸支持你。”
祝強“嗯”了一聲。
今天是個星期天,林海礦為去南園礦承包采區的礦工們集體送行。礦工們胸佩大紅花,一身天藍色的工作服,頭戴膠殼帽,脖子圍著白毛巾,排著整齊的隊,伍在鞭炮齊鳴中魚貫上了大巴車。
祝強在隊伍中向祝新生和葉莉揮著手,年輕的臉上跳躍著興奮和滿足,手臂揮得夸張而有力。
葉莉的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一旁的祝新生扯了扯她的衣角,她慌忙抹了下眼睛,沖兒子綻開了一個燦爛明朗的笑臉。
眼看著祝強上了車,背影晃了幾下,已經坐在了靠窗的位子上,繼續隔著車窗向他們招手。
汽車緩緩地啟動了,開出了人們的視線……
十四
林海礦井下正在緊鑼密鼓地往井上回撤設備。
這是最后的工作。待井下全部設備都回撤上井了,就要關井了,閉坑了,林海礦也將終結它的歷史使命,在脫胎換骨中開始它的新生。
祝大全的病情惡化了,開始大口大口地吐血,已經幾次昏迷。葉莉和新麗、新紅她們慌忙通知了祝新生,祝新生立刻放下手頭的工作,心急如焚地趕到了祝大全的病床前。此刻,祝大全正處于昏迷中,紫中泛黑的嘴唇緊閉。凝視著蜷縮在病床上的父親,祝新生潸然淚下。曾經高大健壯的父親是一座山,如今側臥在床上,一天一天地瘦下來的身體皮包著骨頭,蠟黃的臉如匕首尖銳地刺痛了祝新生的心。新紅趴在父親耳邊,輕輕地喚道:“大,俺哥來看您了。”仿佛黑夜中綻開了一縷星光,祝大全動了動,勉強撐開了眼皮,眼前不停地晃動著重重疊疊的身影,他的嘴巴艱難地張了張,喉嚨激烈地蠕動,卻沒吐出只言片語,只是費勁地抬了抬右胳膊,頭歪向右側枕頭邊。新紅明白了,從枕頭邊取過一個藍色包裹,遞給祝新生說:“哥,咱大讓交給你的。”祝新生打開,是一個白色搪瓷缸,平時就擺在家里的櫥子上頭,祝大全想起來和看到它時,總會輕輕地拿在手里,用干凈的棉紗一點一點地小心擦拭,再輕輕地放回去。
祝新生的淚水再次淌了下來。他坐在床邊,雙手緊緊地攥著祝大全的右手,就像兒時父親的大手牽著他的小手一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父親,捕捉著他的一舉一動,口中反復輕輕地喚著“大,大”。祝大全卻沒有反應。
晚上,一場罕見的暴雨襲擊和掃蕩了林海。硬幣大小的雨點在狂風的慫恿下,沒頭沒腦地敲打著玻璃,噼噼啪啪的聲音聽上去像放著鞭炮,驚心動魄。雨水交織成了一張無邊無際的大網,漫天撒下,籠罩住了林海,落到地上,流成了河,在黑暗中閃著模糊的光,漾著燈的碎影。
暴雨如注,整整下了一夜。凌晨時分,祝大全突然醒來了,咳了一大口血,抓著祝新生的手,反復叫著他的小名“狗蛋,狗蛋”,蠟黃的雙頰升起了潮紅,眼睛異乎尋常地明亮,像那種品質最好的煤發出的光芒,又叫了幾聲“狗蛋”。隨即,潮紅退去,眼睛一點兒一點兒地灰了下去,抓著祝新生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
幾乎與祝大全上路同時,幾天前偷偷扒開井口下井采煤的紅星聯合礦的人,放炮轟中了老塘。這些老塘里頭積滿了水,哇哇嚎叫著沖了出來。紅星聯合礦的巷道略高些,林海礦的巷道略低點,水從高向低地一路灌滿了巷道,淹沒了巷道,沖入了林海礦的巷道,整個林海礦采煤工作面淹在了大水之中。
十五
紅星聯合礦在林海礦關井前的最后關頭,再次偷偷地亂采濫挖,放炮炸開了老塘,釀成了重大透水事故,林海礦遭到了滅頂之災。
這座采了一百多年的老礦,在回撤升井大半設備之后,以這樣一種悲壯而無奈的方式終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天輪不再轉動了,絞車不再上下了,井下汪洋一片,仿佛回到了洪荒時代。
國家煤礦安全監察局接到報告立即派人來到了林海著手開展調查。
朱聯合事先得到了報信,負罪潛逃了。
根據祝大全的臨終遺言,他的骨灰將被撒在離林海礦最近的那座矸石山下。
這天,祝新生、葉莉、祝強、新麗、新紅結伴來到了矸石山下。祝大全的那些老哥老弟們,在李昌義的帶領下,還有許許多多林海礦的礦工們,都自發地來送祝大全了。祝新生抱著骨灰盒走在最前頭,后面魚貫跟著葉莉他們,緩緩地走到矸石山前。
祝新生將骨灰盒交給祝強,自己將泥盆舉過頭頂,用力摔在地上,泥盆砰然碎了,飛得四下都是。然后,他憋足了勁,聲音嘶啞地大聲喊道:“大,西南大道,一路走好!”
他一連喊了三遍。
幾天后,林海礦正式關井閉坑。
林海礦的所有礦工和家屬,那些與林海礦有關的人和關注林海礦的人都來了。
那些年邁得走不動的老礦工,默默地坐在馬扎子上,乘著三輪車來了。
頭上依然纏著繃帶,手臂打著石膏的陳西元,坐著輪椅從醫院來了。
隨著一聲炮響,濃煙席卷著塵土,飄散,飛揚,林海礦的井筒徹底塌了。
天輪依然高高地挺立著,像頭顱,像紀念碑,只是不再轉動,時光仿佛停滯了,凝固了。
不知是誰帶的頭,跪倒了,像一堵墻。
緊接著,是一片。
又一大片。
簡 默:本名王忠,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棗莊市文聯專業作家,山東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棗莊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人民文學》《人民日報》等報刊。曾獲第四、第五屆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第四屆冰心散文獎,第二十一屆全國孫犁散文獎,首屆林語堂散文獎,山東省第二屆泰山文藝獎(文學創作獎)等獎項。散文集《活在時光中的燈》入選中國作協《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09年卷,散文集《身上有銹》入選山東省作協《文學魯軍新銳文叢》,出版有散文集、長篇小說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