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馬旗和兩個卓嘎姑娘的心事

呂紅霞

五六個藏民頂著狂風將五色經幡高掛在那根拉山口，寫滿經文的“隆達”于風中獵獵飛舞，在高山和蒼穹之間飄蕩搖曳，連地接天。此時，我就站在山口那塊石柱旁，被風吹得不得不躬下身子。這里是跨過念青唐古拉山脈去納木錯的山間通道，海拔5190米。看著藏人吃力地扯動經幡繩子，幾次都沒有將經幡纏繞在石柱上，呼嘯著的風幾欲把他們裹挾到天上去，我想上前幫忙。一旁的藏族姑娘卓嘎一下拉住了我的胳膊，湊近我耳邊說：風越大，神靈越能聽到。向神祈福的誠心，別人是不能替代的。

1兩個藏族姑娘陪同我們一行開始了西藏之旅，她們都叫卓嘎。藏族人一般都請寺廟的喇嘛起名字，名字含義多和佛教有關。卓嘎的藏語意思是“白度母”，意為一個白色的少女之神。據說，她非常聰明，熱心助人，使眾生延年益壽，事事如意。藏族女性中以此取名的很多，在大街上喊一聲“卓嘎”，會有好幾個藏族女孩回頭應答。兩個卓嘎年齡相差不到一歲，都二十五歲。大點的卓嘎是拉薩教育局派駐到內地藏族班學生的輔導員，小卓嘎是拉薩一家旅行社的專職導游。在旅行車上，多次出現一叫卓嘎兩個女孩同聲應答的情況，于是，我們就用大小卓嘎的稱謂區別她們。

很快，我就發現了大小卓嘎的不同。

大卓嘎的家在林芝，那里風光秀美，海拔只有2000多米，被稱作西藏的小江南。而且，大卓嘎的家在八一鎮的一座商品樓房里，加上幾年內地生活的經驗，言談舉止，衣著打扮，全然一副城里人的范兒。小卓嘎家在阿里地區的改則縣，這里地廣人稀，平均海拔4700多米，是西藏典型的高山河谷地帶，日照時間很長。從小卓嘎臉上的兩朵高原紅，即能看出自然生態下質樸至真的內心世界。更引人注目的是，大卓嘎一身運動休閑裝，外套是羽絨服，隨意輕松；小卓嘎雖然穿的是漢族服裝，但外面套上了一件無袖的五色長裙，裙的后邊輟上了紅、黑、藍、青、綠五色。面對我好奇的追問，小卓嘎解釋說：五色代表彩虹，彩虹就是藏族人心中的仙女。我還注意到，小卓嘎的手腕上繞著幾圈藏傳纏絲瑪瑙佛珠，而大卓嘎的手腕上，則是一塊亮晶晶的手表，什么牌子沒看清楚。

我們第一階段旅行的線路是從拉薩翻越米拉山口到林芝，然后再從林芝到納木錯。漫長的車程，大卓嘎為了活躍氣氛，開玩笑說要讓我們講幾個段子。小卓嘎除了講解景點，大部分時間沉默不語，只是靜靜地看著窗外，以至于旅行開始的一段路程，我們對她有些不解：導游么，為何這樣沉悶？

旅行車沿著拉薩河邊的公路疾駛，汩汩流淌的清流一路向東。5月的季節，拉薩河的水不是很充沛，但河流清澈，清秀無比，如同一位向雅魯藏布江奔跑的少女，帶給人浪漫的詩意。我們一致要求小卓嘎停下車來到河邊看看，小卓嘎用藏語和師傅說了幾句，依舊沒有理會我們的要求。正納悶，車在一處拐彎的河道邊停下了，小卓嘎說：“從這兒能直接下到河邊，你們可以用手觸摸一下我們的母親河。拉薩河的水發源于念青唐古拉雪山，水很涼。湊近水面，也許，你們能聽到雪山脈搏的跳動呢”。聽聽，多美的講解。我們忙不迭地奔向河邊，只見太陽飽飽地曬著河面，河水倦倦地軟軟地流著，耀眼的光和太陽成為一體，刺得我睜不開眼睛，只能瞇縫著看那純潔歡快的清流在眼前滑過。用手輕輕劃水，刺骨的雪山寒氣立刻傳遍全身，片刻間手就變得冰涼。趕緊縮回手，卻又看見一條條青色的小魚，在水流中怡然游動。想抓，那魚兒敏捷地游走了。枯水期的拉薩河水量不大，卻又成就了另一番美景，一些堆積的河沙和水草暫時形成了一團團陸地，形狀奇特，有的似小鹿、小馬、小鳥等動物，有的如茅屋和城堡等建筑，惟妙惟肖。踩著一團團圖形在河流上跳躍，合著藍色的碧波節拍，真如童話般的美。

回到車上，同行伙伴問拉薩河里有大魚么。大卓嘎搶著說：“當然有啦。” “帶著魚竿來就好了，我看到了很多魚，一會兒的工夫就能釣到好幾條呢。”伙伴帶著遺憾接著說：“拉薩河的水沒有污染，這魚的味道肯定錯不了。”大卓嘎笑了：“你們內地人到哪兒都想著吃啊，可我們藏族的習俗是不吃魚的。”“為什么？”我問。“一是因為拉薩河的水純凈純潔，是夭折兒童水葬的地方，還有就是我們藏族的信仰了。一條魚畢竟太小了，吃好幾條恐怕都難吃飽，而且，魚從小到大沒有經過人的喂養。牛羊就不同了，它們是我們親手喂養的，一頭牛羊可以吃很多次，這里頭業果相報。”一旁的小卓嘎接著大卓嘎的話問我們：“殺魚的時候，魚會發出痛苦的聲音么？”“當然不會。”“所以，在我們藏族人看來，宰殺牛羊的時候，它們會發出哀嚎，我們也會專門記上殺生記錄，這樣，牛羊的靈魂就能轉世了。”小卓嘎說完，車里一陣沉默。良久，伙伴說：“看來我這個經常釣魚吃魚的，回去也要放生幾條魚了，可保不準放生后，這魚又被別人撈走了怎么辦，我的業力是不是白費了，我的靈魂也不會轉世啊。”小卓嘎語調突然變得嚴肅了不少，她說：“放生的結果不能預料，也不可看得太重。放生是懺悔自身的業力，獲得一生的福報和功德。佛經上說，放生要觀想自己幻化成和那個生命一樣的塵體，為它也為自己的生命念經。放生前發出菩提心，放生時如夢相對，放生后無私回向，這樣才是最圓滿的放生，切不可想得太多太執著了啊。”

小卓嘎的一席話讓我對這位年輕的藏族姑娘刮目相看，我心里頭突然升起了自我懺悔的念頭。吃魚吃蝦吃王八在漢人眼里無所謂，但在藏人心目中，這卻是因果相報，讓眾生脫離輪回之苦早日成佛的修行，是放生。內地的放生可能起于一個偶爾的念頭，而且相當功利，期盼著放生后馬上改變即將到來的果報；但藏族人是用平日生活的點滴積累和一輩子掙來的錢去放生，祈愿的不僅僅是自己，更惠及到眾生和一切生命，這樣的功德該有多大啊。窗外，拉薩河的水與公路邊上的樹葉閃爍著五彩斑斕的光，水鳥起起落落，青草簇簇深綠，遠處的山頂白雪覆蓋，遠遠近近，山水交融，那些河里的魚兒，該有多么自在啊。

接下來發生的一幕，更讓我對小卓嘎肅然起敬，說她在關鍵時刻救贖了我的靈魂有點矯情，實際上，她等于在一場沖突中救了我險些遭到的大難。

2汽車沿著彎急坡陡的山路蜿蜒爬行，盡管接待方給我們安排了一輛八座的豐田面包，但在爬山的時候還是比較吃力。路邊的風景也在變化，樹木的濃綠變成淺綠，闊葉植被逐漸被針葉植物替代。抬頭看天，只見大團濃白的云朵劇烈地翻騰，折射在山體上，如同一個個向同一個方向趕赴約會的影子，山下則是懸崖峭壁，深不可測。在公路的幾個急轉彎處會車的時候，有一次竟然差點和從山上急駛下的越野車迎面相撞，驚得我們大呼小叫，出了一身冷汗。小卓嘎一臉鎮定，用輕松的語氣給我們舒緩緊張的情緒：“大家不要緊張，前面就要到色季拉山口了。這個山口雖然不算太高，海拔只有4720米，卻能看到兩種奇觀。一個是遠處的南迦巴瓦峰，一個是近處的魯朗林海。色季拉山的藏語意思是供酒神的山，所以，大家還會看到很多五彩經幡和成片的風馬旗掛在山口和山坡的情景。色季拉山口的風很大，在山越高、風越大的地方，風馬旗和經幡會更多。因為虔誠的藏民認為，掛上寫滿六字箴言和經文的“隆達”每被風吹動搖曳一次，就等于為自己念了一遍經文，經幡在風中擺動得越厲害，意味著念經的次數越多，這五色經幡就像有靈性一樣，將藏民的愿望帶到藍天之上，讓神靈聽到。”果然，隨著小卓嘎的介紹，我看到公路上一道道經幡遮天蔽日，汽車穿行在經幡之下，如同在一道道五彩虹霓中移動。

在山口一片空地上停車后，一鉆出車門就感到風迎面撲來，放眼望去，山頂上，山坡上，到處都是五彩經幡在云中呼嘯。白云就在眼前、腳下疾駛而去。我們衣襟鼓蕩，迎風而立，頓生英雄般豪邁氣概。瞬間，空中飄落下雪花，洋洋灑灑，打在臉上很疼。標注著色季拉山的那塊大石頭涂鴉了不少游客的簽名留言，和翻過的米拉山口所見的那碩大銅牛的雕塑相形失色，倒是山坡和山頂布滿的彩色經幡，一任大風的吹拂，和著風鳴嘩嘩作響，猶如無數僧眾日以繼夜地誦頌真經，神圣肅穆，空靈回蕩。

目睹此景，心靈撼動，停留的時間又有限。急迫中我抓起相機就往山坡那片經幡處跑，想離得近點拍攝。沒曾想剛剛按動了幾下快門，身后有聲音傳來，那是藏語的呼喊。我沒有領會，喘著粗氣繼續向前移動，身后的聲音越來越大，回頭一看，只見兩個剽悍的藏族漢子，身上纏繞著五彩經幡，一個手持鐵锨，一個手持木棍，兇神惡煞般沖我咆哮。頓時，我傻了。等兩個漢子走到我跟前，我才從他們生硬的漢語中明白，他們在質問我，為什么隨便丟礦泉水瓶子。原來，是插在我褲兜里的瓶子掉落在雪地上，我沒有注意到。我急忙解釋：不是扔的，是掉的。兩個藏族漢子更加憤怒，其中一個不由分說就掄起鐵锨沖我拍來，我急忙躲閃，把聲音提高八度：不是我扔的，還講不講理啊。藏族漢子如同兩頭憤怒的豹子，一前一后夾擊我，手里的家伙一抖一抖的。一看這架勢，立刻激起了我當過兵的斗志。我把相機一把斜跨在肩上，馬步側身，雙拳緊握，眼睛圓睜，一邊不斷移動腳步，一邊大喊：怎么著，想打架啊，來啊，上啊。眼看一場沖突就要發生，不知什么時候出現的小卓嘎突然一下子橫在我和藏族漢子中間，就聽她用藏語對漢子說了幾句什么，兩個漢子戲劇性地放下手中的家伙，態度立即溫和了不少。我有些迷惑地問小卓嘎怎么回事。小卓嘎說：“經常有游客在色季拉山口隨意丟棄垃圾，甚至隨意便溺。在藏人眼里，色季拉是一座神山，這樣做就是對山神的不敬，是要遭到報應的。”“那為啥他們的態度又好了呢？”我納悶問道。“是我解釋了你們是內地來的藏族班的老師，培養了很多藏族孩子，是我們最尊貴的客人。”原來是一場誤會，我立即轉身向兩位藏族漢子拱手作揖：“不好意思，兩位兄弟。誤會了，對不起，扎西德勒。”

兩位藏族漢子合十回禮，“扎西德勒。”表情立即轉化成和善的微笑。

回到車上，大伙問剛才發生了什么，我說了經過。大卓嘎聽罷吐了吐舌頭，沖我說：“好危險，你知道么，藏族漢子要是真動起手來，是相當狠的，要是他們身上挎著藏刀，你也許就沒命了。”我頓時感到后怕。同行的伙伴們說，這不是內地啊，想惹藏族漢子，你可真是吃了豹子膽了。小卓嘎接著說：“其實，藏族漢子是淳樸和善的，他們雖然普遍比較內向，不會主動和人溝通，有根深蒂固的宗教信仰，但對外來的游客還是很寬容的。這些年來西藏的游客多了，在山上隨意丟棄垃圾的現象很多，而他們要守衛這座神山的圣潔，所以才如此憤怒。其實，你應當客氣點，不要激怒他們。以后，大家遇到這樣的情況，一定要說自己是好人，藏族人一聽到好人，就會向你伸出大拇指的。”

小卓嘎的一席話讓我汗顏，我想，如果我主動撿起那個遺落的瓶子，說聲“我是好人”，那根棍子和那把鐵锨就不會砸向我了。西藏的雪山與河流是無比圣潔的，如同神靈，容不得半點污染，可在內地人的眼中，這山這河就只是一道道風景而已。有的時候，保護環境也是保護常識，可像我這樣的內地游客竟然一無所知，真是在西藏白呆了好多天了。

汽車沿著山路下坡的時候，視線一下子開闊起來。山坡叢林處風馬旗或成林布陣，或成塔聳立，層層疊疊、密密麻麻地覆蓋于這片神山寶地，于日日夜夜、歲歲年年在風中飄揚，宣示著藏族同胞對上天神靈的虔誠和敬畏。有些地方的風馬旗看來有點不可思議，明明是人跡罕至的陡峭山峰和山崖，卻有風馬旗如索道纜繩一樣縱橫穿越，這是怎么插上去的？我向小卓瑪提出了疑問。小卓瑪說：“風馬旗放到高處，更能帶來瑞祥。風吹拂過旗子上的六字箴言，一切有情。包括飛鳥，走獸，都能從中得到好處。”“那經幡的顏色和數量上有什么講究么？”我問。小卓嘎指著不遠處的經幡說：“你們自己看吧，經幡有幾種顏色？”“紅、白、黃、藍、綠。”同伴有人搶著說。“對，不過你只答對了一半，你再仔細看看，這五種顏色的排列順序是怎樣的呢？”于是，我們都擠在窗口數：最前面是藍色，然后是白色、紅色、綠色，排在最后的是黃色。“對了，經幡的顏色排列是有嚴格順序的。”根據小卓嘎的講解，我們才知道，五色經幡的最頂端為藍色幡條，它象征藍天；藍色幡條后面是白色幡條，象征白云；接著的紅色、黃色和綠色，分別象征火焰、綠水、大地。五種顏色的排列形式正是客觀大自然物質存在的立體排列形式，因此，像大自然天地不容顛倒一樣，這五種顏色也不容錯位。

五色經幡的組合順序突然讓我想到了易經的陰陽五行學說。是啊，萬事萬物，于陰陽運動中平衡演進，清濁各歸其位；天地你我，于四時應和中生長收藏，周而復始。主五行之道，順四時而行，乃人生證悟，天地常規。古人向來尊重自然，形成了“敬天畏天”“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作為中華大家庭中的藏族，同樣以五色經幡，詮釋了以人合天、道法自然、因時為業、順時而發的哲理和智慧，可是，為什么只有西藏人才對大自然如此崇拜和敏感呢？那飄動的五色經幡和一排排風馬旗告訴我：這是西藏，只有經歷了西藏，才能懂得人類與自然是合為一體的，只不過，只有于天堂般的美好和生存環境的慘烈中，才能有如此深刻的感悟了。

關于風馬旗的數量，小卓嘎告訴我，掛多少面，是經過德高望重的僧人開示決定的。

掛一面經旗將無病，二面長壽，三面受用廣大，十三面愿望辦成，百面不墮惡趣。掛三百面以上，則驅除魔障，消災，遠離婚姻不幸、家庭不和、事業不順等災難，并能迅速改變狀況。掛得越多，祈福越靈，而破壞一面經旗，等同殺害一名獲得圣位的高僧大德，是褻瀆神靈的罪障。聞此，我猛然明白色季拉山口的兩位藏族漢子的憤怒來自何處了。

3從林芝折返去納木錯得需15個小時，當我們趕到當雄縣時，已經是晚上九點了。小卓嘎在安排好我們住宿后，特意提醒，說納木錯海拔高，天氣非常寒冷，要我們明天多穿衣服。第二天一大早，我們便與青藏公路分道揚鑣，掉頭往西北方向翻越5190米的那根拉山口。在那根拉山口展望經幡的絕妙之處，是透過五色彩旗，能眺望到湛藍色的天湖納木錯像一塊寶玉般鑲嵌在天地之間，令人癡迷地聯想到這是藍天遺落在人間的一塊寶鏡。山湖靜默，只有風呼呼地從身邊流過。據說西藏的神山圣湖都有自己的屬相，納木錯屬羊，我也屬羊。在西藏人看來，轉湖和轉經一樣，都能積累功德，祈福消災。所以，我對即將游歷這天上的圣湖充滿了期待。

后來發生的一個小插曲讓我們的納木錯之行格外短暫，只拍了幾張照片就匆匆趕到景點辦公室找工作人員，起因是小卓嘎的那件無袖長裙丟了。

納木錯的湖面海拔4718米，面積有1920平方公里，這是國內僅次于青海湖的第二大咸水湖，也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咸水湖。湖水的東南側，是終年冰雪覆蓋的念青唐古拉山，這座山，也是傳說中的“神山之王”。初看納木錯，湖水湛藍，浩淼無垠，如果沒有遠處的雪山，簡直就是一片海洋。念青唐古拉山脈一座高過一座，競相比肩，峰頂至山腰的雪線起伏連綿，形成一道天然的冰雪長城，長城內外兩重天，外是山，層巒疊嶂，冰清玉潔，內是湖，藍如寶石，熠熠發光。真的是人間仙境啊。正當我努力克制著缺氧的不適，拍攝這人間奇景時，身后卻傳來了小卓嘎的哭聲。我急忙放下相機，走到她身邊，只見小卓嘎蹲在湖灘上，抹著眼淚。一問，才知道小卓嘎因我們一個女同伴凍得瑟瑟發抖，將她的無袖裙轉給這個女同伴當披肩圍上，可是，這位女同伴只顧合影拍照，將人家的無袖裙弄丟了。大卓嘎安慰小卓嘎：“別哭了，我們再給你買一件新的，比這件更好的，名牌的，好么？”小卓嘎一聽哭得更兇了，肩膀劇烈地抽動著，嘴里還念念有詞：“那件裙子是我媽媽親自給我做的，是改則最好看的，它不僅僅是一件衣服，也是一個遙遠古老部落的傳說，她是色國女王卓姆的裙子，是我最珍愛的一件。要是沒了，我怎么向媽媽交代啊。”眼看著小卓嘎悲痛的神情，我們只好沿著走過的路線分頭去找，半個多小時過去了，那件衣服依然沒有找到。同行中的系主任果斷決定，到景點辦公室通過工作人員協助。不一會兒，景點喇叭里傳來用藏漢兩種語言的尋物通知。原本不抱任何希望的我們，沒曾想發生了奇跡。十分鐘左右，一個藏族女孩捧著這件裙子來到景點辦公室，送回了小卓嘎遺失的裙子。我們千恩萬謝，要送給藏族女孩幾百塊錢作為酬謝，但那個女孩漲紅了臉，連連擺手，頭也不回地跑了。

奇跡發生是有原因的，廣播里是這樣說的：來自內地藏族班的漢族老師丟失了一件裙子，他們為培養藏族學生付出了心血，我們應該真心幫助他們找回這件裙子，佛祖有靈，天神觀照，有撿到的人，請你一定送到景區辦公室。藏族人的業果觀念如此靈驗，又給我們這些內地人上了生動的一課。看著小卓嘎穿上那件五色無袖裙破涕為笑的可愛，我們大家都長呼出一口氣，如果這件裙子真丟了，剩下的旅程肯定伴隨著她沮喪的心情，我們花多少錢，也買不來她對那件裙子的感情啊。

4在拉薩的最后一天，我們在大昭寺附近的一家客棧舉行了一個小小的告別儀式。大卓嘎酒量很大，喝著喝著，說出了自己的心事。原來，在結束內地藏族班的帶隊工作后，她不想再回到林芝的學校，想調到拉薩教育局工作，因為，她的戀人也在拉薩。系主任當即答應找關系為她疏通。我也主動提出，可以通過中央媒體的朋友給西藏媒體聯系，將大卓嘎在內地藏族班的優秀表現拍成一個片子，播出后，大卓嘎的事情絕對就好辦了。大卓嘎聞聽，立即端著酒杯走到我跟前，豪氣萬丈地喊了一聲：“大哥，什么都別說了，都在酒里呢，干！”說完，一仰脖子一飲而盡。當我們問小卓嘎有什么要求時，她沉思了一會兒，也端著酒杯站了起來，說：“我的家鄉在阿里改則縣，我們那里原來只有一所小學，叫完全小學。現在，連小學到中學，已經有六所了。可是，老師還是缺乏。我本來的愿望是想當一個老師的。可是爸爸讓我進了旅游學校，當了導游。阿里全是山谷，地遠人稀，所以我們那兒傳說中的色國女王卓姆，是長著一雙翅膀的，能飛很高很遠。如果大家能幫忙，就幫我們改則縣的中小學，多請幾位優秀的志愿者來當老師吧。你們知道么，在我們改則，還有一半的孩子不能上學呢。”說完，小卓嘎不等我們回復，一口將杯中的酒喝光，翻過酒杯底子看著我們，那眼神，充滿了期待，還射出一道亮光。我們幾個忙不迭地將酒一口氣喝光，翻過酒杯底子讓小卓嘎看。小卓嘎笑了，銀鈴一樣的笑聲，把我們都感染得哈哈大笑起來。

送別了大小卓嘎，我們幾個意猶未盡。在一起議論兩個卓嘎的區別。系主任說，大卓嘎精明，在內地歷練了幾年后，有些世故，會來事。小卓嘎呢，淳樸，帶著高原的野性，就像一朵盛放的雪蓮花，開在雪山上。我接話說：大卓嘎的心事和小卓嘎的心事，我們都要盡力幫忙，但我提議還是先幫小卓嘎。因為，她心里裝著她的家鄉，裝著那個久遠部落的神話。小卓嘎就像雪山上的那道五色經幡和山坡上風馬旗的布陣，在有風的地方，才能高揚藍天。伙計們，讓我們都來做這鼓動經幡獵獵飄揚的風吧。

在西藏，風無處不在，因為有了風馬旗，風就是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