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權老爹的和解

徐彤

A亨利是芝加哥的名律師。性感的妻子和大學男生滾床單，若是離婚妻子會把可愛的女兒帶走，這他可不允許，他的生活一團糟。

母親去世了，他的老家是印第安納。父親是當地有名望的法官，受人尊敬。還有一個老實的哥哥和一個弱智的弟弟。

B亨利20年沒回家了。在他眼里鎮子里的一切和父親都沒什么變化，小孩子滑著滑板穿過街道，公路兩旁是廣闊的玉米地，建在飛瀑旁的飛鹿餐廳，侍者是他高中時的女友。

父親還是一如既往地專橫、嚴厲。進家門第一句話是，“把車停好了，再開出時才方便。”然后指著小兒子：“如果再看到你拿著攝像機，你知道我會放到哪兒！”小兒子接下來說：“放到屁眼里！”

葬禮之后外面下著雨，父親開車出去買東西，小兒子問要不要讓哥哥送，老爺子一點兒不領情：“難道喪偶會讓我變成一個差勁的司機嗎？”怒氣沖沖出了門。

亨利決定第二天就回芝加哥，一天也不多待。

上飛機接到哥哥的電話，人們認為父親撞了人。警察在他的車上發現了死者的血跡。

C死者叫克萊克維爾，早年因謀殺女友被判刑20年，剛剛出獄。

父親壓根兒沒打算讓亨利做自己的辯護律師，他找到了一個開古董店的業余貨為他辯護，那家伙每次出庭前都緊張得扶著墻哇哇大吐。亨利問父親：“你見到過的最好的律師是誰？”父親怎能不知兒子想聽到什么呢？他偏偏不讓兒子如意，隨便說了個人名。

第一次開庭，控方的律師咄咄逼人，那業余貨顯然不是對手，亨利告訴父親：“你請不起我，我只能為你免費辯護。你若同意就簽字。”

父親簽了同意，不然，又能怎么樣？

亨利發現父親患了腸癌，已經到四期了，因為接受化療，出現了“化療腦”，部分記憶喪失了。比如，那天晚上發生了什么，已經完全記不起來了。

D亨利接來了女兒，見到爺爺之前要打點預防針（那么古怪的老人），“爺爺不像姥爺那么慈祥，他就是個臟木乃伊，但是傷不到你。”

這個老木乃伊顯然喜歡自己的小孫女，他抱著孩子說：“這一天我等很久了。”

小女孩在地下室看到叔叔放的小電影（叔叔不是拍電影就是放電影，要么就是在去拍電影的路上）。亨利的哥哥曾經是棒球隊員，贏了很多獎杯。小女孩說，獎杯為什么不放到大爺家里，亨利告訴她：“獎杯對爺爺很重要。”

這天夜里，父親在衛生間吐得直不起身，亨利聞聲跑去，看到吐得翻江倒海的父親，掛在身上的糞袋子破了，撒了一地。他把父親扶到浴缸里，為他沖洗身子。老爺子很不習慣兒子做的這一切，兩個人別別扭扭的。他們都太強硬太在乎自己的自尊了。

兩個男人之間，即便是父子，要放下心里的隔閡都那么難。總得要一個人先變得柔軟。

E印第安納刮了大風，不知是颶風還是龍卷風，反正人們都躲到了地下室。

亨利一家人看小電影——從前的圣誕節，孩子們還小，媽媽還年輕，爸爸以前也帥過。挺和諧的。接下來拍的是一次車禍，撞到樹上的一輛車……父親大叫關掉，踢翻了桌子，打翻了放映機，沖到大風里。

亨利追出去問：“你為什么把我踢出了童子軍？”

痛苦的記憶終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可是說出來就比悶著好吧。

這可不是一個人的痛苦，是好幾處的傷疤，痛在幾個人的心里。誰說得清敘述不是一種療愈呢？

父親說：“那是對你用半自動步槍打爛人家信箱的懲罰。”亨利嚷嚷：“可那時我才13歲。從此，你就沒來參加我高中和大學的畢業典禮。”

聽見了嗎？重要的日子父親是不能缺席的！孩子會記一輩子，因為人家的爸爸去了呀。孩子多沒面子。

可是父親不這么認為：“我給你地方住！給你零錢花！供你吃供你穿！在你身上，我沒收到一個獎狀。我的確沒去畢業典禮拍你的馬屁，可錢是誰給你的？是你媽媽嗎？她是個家庭婦女。你為什么不能放下該死的自尊來看看她呢？”

聽聽！這抱怨特別熟悉吧——我們或許聽過，當我們還是孩子時；或許說過，當我們也做了父母；或許是過去聽了，現在又說了。

它傳達的信息是：我為你做了一切！還不是因為愛你！你怎么就不理解不明白不領情呢！還要我說出來呀！

當然，愛是要說出來的呀。愛是不需要猜的。

如果換一種表達：雖然爸爸沒參加畢業典禮，但是爸爸真心為你驕傲，爸爸希望用掙更多的錢幫你上學來表達對你的愛，你理解嗎？

但是那時候，父親還不懂。

亨利說：“你可以為你宣布判了刑但是服刑改變了的人驕傲，為該死的陌生人驕傲，為什么就不能為我驕傲呢？”“你把我抓到青年拘留所，發配到該死的佛德堡。”

父親：“那是你自找的。”

亨利：“法庭只是罰我做社區服務。”

父親：“社區服務幫不了你。”

亨利告訴父親：“我需要的幫助是你。”

孩子需要的是父親溫和一點、贊揚和接納自己。

父親顯然比兒子更憤怒：“你吸毒到神志不清還帶著你哥哥開車出了車禍，你把他弄殘了，他本來可以進大聯盟打球的，現在一直賣輪胎，你毀了他的未來！”

亨利說：“那是17歲的我，我才17歲呀！”

父親：“你走錯了路，是我把你校正過來的。” ——終于給自己加倍處罰孩子找到了理由。

亨利和父親顯然沒在一個頻道上，他還在委屈地說：“我是法學院畢業的，第一名成績畢業的。”

這話，父親連聽都不要聽，甩手走了。

而哥哥在一旁，聽到了這一切。

這家里的每個人，都欠別人一句道歉。

F繼續的庭審。控方律師認為父親是為了伸張正義，撞死了克萊克維爾。

父親想起了一個細節，他在超市買雞蛋時，克萊克維爾走到跟前說：“我對你妻子去世感到遺憾，她的墓地和霍普（他殺的女友）相距不到50尺，我在她那撒尿更方便了。”

這個細節幾乎坐實了父親用車撞死了他。

亨利的確是出色的律師，他說這不正常。42年的法官生涯，父親判過一千多起案子，不是第一次被人侮辱了，不會因此而沖動要去殺人。倒是有一件事很奇怪，當年克萊克維爾持槍恐嚇，父親只判了他30天，顯然量刑太輕，判7個月或許就能阻止他殺人了，而父親是州里出名的最嚴的法官，為什么判斷失誤。

父親的回答差點讓兒子淚奔。

“我看到他就想到了我的二兒子（指亨利），一樣的叛逆，一樣的輕率。看著他哭，我就想抱著他，我想有個大人來幫他，就像如果我的乖兒子迷失了，也會有人幫我兒子一樣。”

那一刻，亨利的眼里全是淚水。

父親曾經用這么笨拙的方法幫過自己。那個小混混曾經那么深刻地引起了父親的共情。

這一切，只因為愛。父親對兒子深深的愛。還能是什么？

法庭判父親入獄4年。

7個月后，亨利把父親保釋出獄。

他們來到了亨利一直夢到的童年的那個大湖上，父親告訴他：“就是你，你是我見到的最好的律師。”之后，就去世了。

這句話，亨利等了半輩子。

G得到父親的認可，是每個男孩子人生的目標吧。

亨利終于聽到了。這足以補償在各個畢業典禮上父親的缺位。

法官老爹終于放下了威權的身份。必須是強勢的一方先柔軟下來，才會實現真正的原諒與和解。

強勢或威權的父親對孩子的期望總是特別高，并且篤信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勞其筋骨苦其心志，特別擔心慣壞了孩子，務必要不斷地貶低他們，苛責他們。孩子一旦犯了錯有了過失，務必要更深更重地責罰，不如此便不能證明自己的期望與犧牲。他們永遠認為父母的犧牲才痛苦才有價值，孩子的那點痛苦算得了神馬，因為重責了孩子，他們覺得自己特別高尚，他們甚至被悲情所籠罩著，自我感覺高大、忘我、勇于奉獻。殊不知被威權的父親奉獻掉的孩子才是真正可憐的人，他們此時需要的不是種種道德之上的高大上，而是寬廣的接納。

孩子需要的是父親親口告訴他們：“爸爸這里永遠給你一條出路，咱們一起努力，一定會找到機會。”

而不是被偉大的父親送進監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