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浪子”也瘋狂

伊洛波爾

2013年9月6日，四川省大巴山區涵水鎮一位從事養殖業的女老板，在給家人留下一則外出打工的短信后，便拋下效益極好的養殖場生意，而神秘消失，家人再也無法聯系上她了，情急的家人選擇了報警。在家人和警方多方尋找后，失蹤的女老板仿佛人間蒸發，仍無半點消息。2014年1月31日（農歷正月初一），石橋鎮的一位摩的司機，也在給家人留下外出打工的短信后，神秘失聯……

接連發生的失蹤案給警方帶來很大壓力，也引發了人們的驚恐與猜疑：為什么在短短的半年時間內失蹤案頻發，這兩起失蹤案之間到底有著怎樣的關聯？隨著案件的偵破，隱藏在連環失蹤案背后的真相才被一點點揭開——

2014年春節，對于何小川一家來說，是冷清而又凄涼的，因為，母親去世的悲傷一直籠罩在一家人的心頭。何小川的母親因身患敗血病，在歷經了7年的漫長治療后，于半年前因醫治無效而逝。母親去世后，靠跑摩的為生的父親何國勝，一夜之間也蒼老了許多。

按當地的風俗，大年初一（2014年1月31日）何小川和弟弟在父親的帶領下，去鄰村的外婆家拜年。當晚8點左右，在外婆家吃完晚飯后，何國勝讓何小川兄弟倆自己回家，他要趁著節日期間出去多拉點活。為了給妻子治病，幾年來，已花光了家中的所有積蓄，并欠下數萬元債務，巨大的經濟壓力，讓身材矮小的何國勝有些喘不過氣來，即使是春節，他也沒有休息。

回到家的何小川，一直等到很晚也沒等回父親，他有些擔心起來，外面黑燈瞎火的，父親騎摩托車不會出什么意外吧？他反復撥打父親電話卻無人應答，直到晚上10點多，他才收到父親發來的短信，說要拉客去鄰縣的岳家鄉，讓他們早點睡。看到短信后，他和弟弟才安心睡去了。

可是，直到第二天中午，他也沒等到父親的消息，父親的電話一直打不通，他和弟弟連中午飯也沒心思吃。下午2點多的時候，他又收到了父親的一條短信，說是和朋友一道去青島打工掙大錢了，讓他們別擔心。這下何小川更疑惑了，即使是在最困難的時候，父親也沒有這樣拋下他們兩兄弟不管啊，怎么突然就去了青島呢？他打電話給姑父趙軍說出了自己的擔心，趙軍大呼不妙，趕緊召集親戚們四處尋找?？扇撕ＣＣ?，毫無線索。

就在一幫人苦苦搜尋、等待之際，第三天，趙軍也收到一條何國勝手機發來的短信，這條短信就更奇怪了：“弟弟，我現在青島修理摩托車及大車，包吃包住，每月工資6500元，你給你嫂子（指何國勝愛人）說，不要擔心我，在家把娃帶好，我掙夠錢了就回來……”何國勝的妻子早在半年前就已離世了，這條短信肯定不是何國勝本人發送的。如果不是何國勝，那又會是誰呢？何國勝現在的情況又怎么樣呢？他們一遍又一遍地撥打何國勝的電話，不是沒人接，就是關機，這條莫名的短信讓何小川更加不安，父親是不是已經遭遇不測？隨后，他在姑父的陪同下，到鎮派出所報了警。

派出所接到報案后，覺得何國勝失蹤一事疑點頗多，不似普通的失蹤案，便將案件移送到市公安局重案中隊。

辦案民警憑著豐富的辦案經驗判斷，電話不通或通了不接，只靠短信聯系，背后肯定有問題。另外，半年前的一宗失蹤案，情節與此案極為相似，也是突然外出打工，也是電話不通，只用短信聯系。這兩起案件會有著什么樣的聯系呢？

辦案民警通過走訪何國勝的好友，沒有發現有人介紹他去青島打工。另外，通過調看監控發現，何國勝的摩托車2月2日（大年初三）還在涵水鎮出現過，由于影像不清，很難分辨騎車人的相貌，不過，從騎車人身材上判斷，騎車人并不是何國勝。何國勝遇害的可能性不斷增加。

就在警方調查進展緩慢、一籌莫展之際，2014年2月10日，一對中年夫婦急匆匆地走進市公安局，他們是來向公安機關舉報的——舉報他們年僅17歲的兒子郭承玉殺人了！原來，為了生活，這對夫婦常年在外打工，把一雙兒女留在老家。幾天前，他們突然接到女兒的電話，說弟弟最近常?；瓴皇厣?，表現十分反常，在她的一再追問下，弟弟告訴她，他搶了一輛摩托車。姐姐讓他把車還給人家，然后去派出所自首，弟弟卻說，車主已經死了。得知這一情況后，他們才連夜從廣東趕回來，勸兒子自首。不一會兒，郭承玉就在姐姐的陪同下，來公安局自首了。

只有17歲的郭承玉，還是一名正在上高二的學生，滿臉稚氣的他，讓人怎么也難以和“殺人嫌犯”這個詞聯系到一起。但是，隨著他的供述，一場噩夢般的記憶展現在辦案民警面前——

作為農家子弟的郭承玉，父母對他是寄予了厚望的，希望他好好讀書，將來能考上大學，跳出農門，為此，夫妻雙雙不惜辭家別子，遠赴異鄉打工，為的就是解決他和姐姐學習的后顧之憂?？墒牵杏駥W習并不感興趣，想早點跟父母一塊兒出去打工掙錢，在父母的強烈反對下，他才繼續待在學校。學校生活只圈住了他的身，并沒拴住他的心，他還學會了逃學，結交了一幫社會青年。要交往就得花錢，他便找到同村的一位堂叔想借點錢，堂叔說：“看你整天無所事事地混日子，有啥意思嘛，不如跟我一起做業務，吃的喝的耍的都有了。”堂叔開有一家規模不大也不小的養殖場，在村里也是“成功”人士了，郭承玉覺得跟著堂叔干，不會吃虧，就答應了。

2014年大年初一的晚上，堂叔告訴郭承玉，晚上有筆生意要做，讓他去做個幫手，他想都沒想就答應了。等見到堂叔后，才發現所謂的生意，就是帶他一起去搶劫?？吹教檬鍖⒉说逗吐榇茸靼腹ぞ哐b進背包時，他膽怯了，想打退堂鼓，可為時已晚。當晚，他們扮成外出打工回鄉的民工，在石橋鎮上攔了一輛摩的，要回幾十里之外的“家”。毫無戒心的摩的司機，被他們騙至偏僻的野外，慘遭殺害……

當郭承玉說出堂叔的名字時，在場的民警都大吃一驚。因為，那個名叫郭文的人，在當地可是個家喻戶曉的名人??！他曾兩上中央電視臺，是當地司法機關樹立的改過自新、自主創業的模范，他會是這起命案的元兇？

1976年年底，郭文出生于大巴山腳下一個名為海峰的小山村。兩年后，郭文的弟弟郭武出生，不久，即被診斷為先天性心臟病。就在郭文3歲那年，由于性格不合，父母離婚，母親改嫁他鄉，照顧他們弟兄的擔子就落到父親的肩上。父親是個不善表達感情的人，脾氣也很急躁，小時候的郭文因為調皮，沒少受皮肉之苦。1988年，被貧困壓彎了腰和自尊的父親遠赴新疆打工，一去就是3年，將患病的弟弟和三間破房交給了年僅12歲的郭文。那是一段令他無法忘懷的歲月：他要到田里干活，要自己做飯；弟弟有病，走一會兒就累，他還要背著弟弟上學；尤其是到了夜晚，山風吹過，野鳥怪鳴，他們弟兄倆害怕得不行……

不久，郭文就跟鎮上的社會青年在一起，經常逃學，成了“小混混”。當老師把這一情況反饋給郭文的父親后，郭父才從新疆回來。

郭文16歲時，父親覺得他已經長大了，可以外出打工跟著學點技術，于是便托在浙江打工的朋友把郭文帶出去。在浙江待了一年后，第二年他又去了廣東，在建筑工地做苦力。由于心智尚未完全成熟，很快他又跟著社會青年學會了打打殺殺。在廣東的那幾年，郭文很少跟家里聯系，他在自己的江湖里，漸行漸遠。

1998年5月，22歲的郭文因為盜竊罪被判刑5年。2003年5月，27歲的郭文出獄后回到大巴山下的老家，這是自16歲離家后，他第一次回到闊別已久的故鄉。回到家后，他才發現，這個“家”已不再能為他遮風擋雨了——患病的弟弟已于3年前去世，父親也長年在外打工。面對空空蕩蕩的家，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再次回到廣東。

僅僅時隔兩個月之后，郭文又踏上了返鄉的路，這一次不是為了親情，而是“友情”。一位曾經的獄友打來電話，要郭文回鄉幫忙“收拾”其情敵。于是郭文趕過去幫朋友出氣，將朋友的情敵綁架到自己家中。隨后，出獄不到3個月的郭文，因綁架罪被判刑13年。

再次入獄，給郭文的觸動很大，在社會上漂了20多年，一無所獲，大好的人生不能就這樣白白浪費掉了。于是，他在獄中積極改造，還學到了一手過硬的養殖技術。為了鞏固改造成果，2011年3月和2013年7月，在監獄領導的積極協調下，郭文還分別參加了中央電視臺《懺悔錄》欄目和《心理訪談》欄目，一時間，郭文成了所在監獄的名人。因在獄中積極改造，郭文獲得減刑3年。2013年8月3日，37歲的郭文刑滿釋放，回到了海峰村的老家。

出獄后的郭文，對自己的人生也有了新的規劃，先創業，后成家。在監獄服刑的這些年，他一直干的是養殖的活，回家后，他想“重操舊業”，開辦一家自己的養殖場。為了幫助兒子盡快回歸社會、重新做人，父親拿出了自己的養老金支持他。郭文所服過刑的監獄得知這一消息后，在技術上給予他大力支持，當地政府也從政策上對他進行扶持。不久，郭文的養殖場就慢慢搞起來了。為了方便聯系業務，他還讓父親求親告友地幫他借了幾千塊錢，添置了交通工具——摩托車。有了事業的支撐，郭文的人生終于不再傾斜，日子也一天天過得舒心順暢。

作為成功改造的典型，郭文的事跡受到了當地司法機關的高度關注，并將他的事跡推薦給當地的電視臺。隨著電視臺節目的播出，“浪子回頭金不換”的郭文，一時成了當地家喻戶曉的風云人物。

事業有成的郭文，也贏來了自己感情的春天。2013年8月，一個名叫楊衛瓊的女子，在看了有關他的報道后，向他射來了丘比特之箭。時年37歲的楊衛瓊和郭文有著相似的人生經歷，年輕時也走過一段彎路，現在正經營著一家土鱉養殖場，生意也做得紅紅火火。生活，在經歷過許多波折之后，終于向他敞開了幸福之門。

這樣一個令人贊譽的“回頭浪子”，怎么會淪為搶劫殺人嫌犯呢？在這段時間里，他又經歷了什么樣的人生裂變呢？

對于人生而言，一帆風順有時只是美好的愿望，意外與不測總會不離我們左右。就在郭文沉浸在創業成功、愛情甜蜜的幸福天堂時，意外卻接連發生了。

首先，是和父親鬧了個不歡而散。起因很簡單，郭文買摩托車的錢，是父親靠著自己的面子找人借來的。俗話說，有借有還，再借不難?，F在兒子養殖場效益好了，就應該將借人家的錢先還上，這是做人的誠信問題?？晒牟荒芾斫飧赣H的苦心，認為是父親不信任他，他也有自己的打算，賺到的錢他要投入擴大再生產。借的錢沒還，父親一氣之下，便不再搭理他了。另外，是楊衛瓊的家人。當母親聽說女兒找了個勞改釋放人員做朋友時，堅決反對。這給他們的交往帶來一抹揮之不去的陰影。

為了牢牢抓住眼前的“愛情”，郭文將賺到的錢都投入到與楊衛瓊交往上。因為特殊的人生經歷，造就了他內心深處的自卑，此時，只有金錢才能給他一點自信，所以，他常常以成功人士的面目出現在女友面前，對女友出手大方。還是因為自卑，他對女友的一舉一動都在意與敏感，電話、短信不斷，不給人一點空間。慢慢地，兩人為此還發生了爭吵。

不久，又一場打擊向他襲來：養殖場里的幾百只雞突然染病，接二連三地死去。此時，他已手無余錢為雞治病。他找到父親，年邁的父親也無能為力；再找到親戚，因為他前債未還，親戚也拒絕再伸援手……結果，他辛辛苦苦辦起的養殖場，只能坐以待斃。雞死光了，剩下的牲畜他也無心再養，便統統賤賣了。轉眼間，他這個小鎮紅人就成了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與笑柄。

得知他創業失敗的消息后，楊衛瓊的母親就更堅決反對女兒和他交往了。可是，他并不死心，一遍遍地打楊衛瓊的電話，此時，楊衛瓊對他也變得有些冷淡了。郭文一時陷入痛苦的深淵。

事業的失敗，愛情的破滅，讓本就自卑的郭文陷入了絕望，絕望之后是憤怒。他恨命運的殘酷不公，恨父親的見死不救，恨女友的薄情寡義……

2013年9月6日，當他再次給女友打電話時，接電話的卻是個男人，為此，兩人還在電話里對罵了起來。后來，女友說只是誤會，那個男的只是一個普通朋友，因為幫了她的忙，她才請他出來喝茶的。誤會雖然消除了，但郭文心中的猜疑與怒氣并沒消減。當晚，他將女友接回自己家里，想好好談談他們的未來，結果兩人又吵了起來。郭文一怒之下，將女友楊衛瓊勒死了。楊衛瓊，就是半年前“失蹤”的那個女老板。

2014年大年初一，他又伙同侄子郭承玉，將摩的司機何國勝殘忍地殺害了。2月13日，警方從郭文家附近的旱田里，找到了失蹤10多天的何國勝的尸體。隨后，又在相距23米遠的旱田，找到了楊衛瓊的尸體。

嫌犯歸案了，等待他們的將是法律的審判。案件偵破后，辦案人員的內心卻難以平靜：一個回頭的浪子，何以在“光明初現”之后又陷入更加瘋狂的境地，以致走上一條害人害己的不歸路。

（文中除郭文外，其余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