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春牛

鹿少爺

翁如平路過陳谷縣，正好遇上陳谷縣一年一度的“鞭牛大典”，便停下來湊熱鬧。按照民間習俗，每年的“立春日”，各地都要舉辦規模盛大的“鞭春?！被顒?，意在鼓勵農耕。近年來，官府更加重視農桑，上行下效，各縣官員都比較重視與農桑有關的活動。

陳谷縣“鞭牛大典”的地點設在集市，由縣令于清泰親自主持?，F場非常熱鬧，早就擠滿了前來參加“鞭春牛”的百姓。按照慣例，“鞭春?！表氂稍趫龉匐A最高的官員來抽打第一鞭，以示官府對農桑之事的重視。一番祭祀完畢，縣衙師爺馬上將一條彩鞭恭恭敬敬地呈給于清泰。于清泰接過彩鞭，走向場地中間一頭體型龐大的泥牛，在泥牛的屁股上抽打了兩鞭。人群中爆出一陣歡呼。于清泰將鞭子還給師爺，退到一旁，等待打破泥牛肚子的幸運兒出現。

原來，這頭大泥牛的肚子是空的，里面藏著五谷。按照民間的說法，誰先打出泥牛肚中的五谷，便是討到了好彩頭，他家今年必定會五谷豐收。此外，這個幸運兒不僅能得到縣衙賞賜的銀制小春牛一頭，還會接任本縣的農桑督事一職。盡管這個職位是半義務性質的，但還是會令平民百姓們趨之若鶩。

縣衙的官員不會與民爭利，所以下鞭都很輕。待到他們鞭打完畢，早已迫不及待的百姓們立刻一涌而上，紛紛掄鞭向泥牛抽打過去。很快，這頭披紅掛彩的泥牛便被大家抽打得面目全非。

關鍵的時候到了，翁如平瞪大眼睛，想看看今年的幸運兒是誰。終于，泥牛被抽得開膛破肚，然而人群亂作一團，大家紛紛扔下鞭子驚慌逃竄。原來，這頭泥牛肚中藏著的不是黃燦燦的五谷，而是一具半身赤裸的男尸！男尸全身骨瘦如柴，臉上干癟無肉，雙目深陷，嘴巴大張，顯得無比猙獰，光天化日下，仍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精心策劃的“鞭牛大典”上出了人命案子，于清泰不敢怠慢，一邊叫忤作來驗尸，一邊令衙役拘傳塑這頭泥牛的匠人到堂問話。泥牛的肚子是密封的，兇手不可能在事后將死者塞進去。顯然，塑這頭泥牛的匠人嫌疑最大。

這時，縣衙師爺壯著膽子走過來，仔細辨認了一下死者的面容，忽然驚叫起來：“大人，這死者就是塑牛匠人范大成！”

所有人都大吃一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慘死在泥牛肚子里的人竟然是塑這頭泥牛的匠人？這也太不可思議了！

翁如平很快向旁人打聽清楚，范大成是陳谷縣手藝最好的泥塑匠人，陳谷縣每年鞭的春牛都是他塑的。但他是個有口不能言的啞巴，性格也很孤僻，所以未曾娶妻，只在三年前收了個叫宋武的徒弟。宋武是個外鄉人，幾年前逃荒來到陳谷縣，因他聰明伶俐又肯吃苦，于是得到范大成的垂青，破例收留他為徒，將泥塑手藝悉數傳授于他。

于清泰命兩名衙役火速趕到泥塑坊拘傳宋武到堂。沒過多久，兩名衙役空手而返，說是宋武已經不知去向。

于清泰令所有的衙役和捕快全員出動，要求務必盡快將宋武拘捕到堂。然而，兩天過去了，衙役和捕快們差不多把全縣找了個遍，累得人仰馬翻，也沒有找到宋武。宋武就好像人間蒸發了，音訊全無。于清泰心里著急上火，他已收到消息，最近總督大人將會派官員下來巡查各地吏治情況，在這個節骨眼上，如果不盡快將兇手緝拿歸案，他頭上的這頂烏紗帽只怕難保。

這天，他正在后院唉聲嘆氣，突然聽到公堂外傳來一陣擊鼓聲。他匆匆來到公堂，發現衙役們已經將那擊鼓之人拿了按在堂下，公堂門口也站著許多聞訊前來看熱鬧的百姓。師爺興奮地說道：“大人，這個人就是宋武?！?/p>

宋武居然自己來投案了？于清泰大喜，一拍驚堂木，喝問道：“宋武，你為何要殺范大成？”

堂下的宋武一聽，連連搖頭，說他并未殺人。范大成這兩年生了一種怪病，身體日益削瘦，所以便將泥塑坊的事務全部交給宋武打理，自己則整日閉門不出。那天，宋武正在泥塑坊忙著塑“鞭牛大典”用的那頭大泥牛，一個多月沒有露面的范大成忽然來了。宋武發現范大成幾乎瘦成了一副皮包骨，但精神卻較往日好了許多，心里甚感安慰。但是范大成卻用手語告訴宋武，讓宋武將他塑到泥牛肚子里！對于范大成這個奇怪的要求，宋武眼珠子差點驚出來，連連搖頭。這時，范大成的病忽然發作了，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四肢打顫，沒過多久竟然氣絕身亡。臨咽氣前，他狠狠地揪著宋武的衣領，目光中充滿了乞求。宋武左思右想，最終決定遵照師父的意思，將他塑進了泥牛肚子里。事后，他越想越害怕，便找地方躲了起來……

聽了宋武的交代，堂外的百姓議論紛紛。于清泰喝道：“荒唐！宋武啊宋武，想不到你竟編出如此離奇的故事來搪塞本官，你以為本縣是三歲幼童嗎？”

聽到質問，宋武目瞪口呆。于清泰冷笑一聲，接著道：“本縣已經查到，你近來不只一次向鄉鄰抱怨范大成對你太過苛刻，幾年來只供你吃穿，從未支付過你工錢。你對他心懷怨恨，所以便殺了他，如今見走投無路，才不得不回來給本縣編個故事聽，是不是？”

宋武連呼“冤枉”，說他對范大成確實有過怨恨，但從未動過殺人之心。于清泰不耐煩了，喝道：“如今事實清楚，豈容你狡辯，打你一頓板子，看你招不招！”

一頓板子下來，宋武被打得皮開肉綻，仍然不肯招供。于清泰火了，下令讓役衙再打，公堂門口卻傳來一聲大喝：“且慢！”

隨著喝聲，看熱鬧的百姓中站出一個青年書生模樣的人。宋武一見那人，忍痛大呼：“先生救我，是你讓我來衙門擊鼓的，可是他們不相信我。”

于清泰心里有些吃驚，喝問道：“你是何人，本縣正在審案，你竟敢擾亂公堂，難道不知國法森嚴嗎？”

書生拱拱手，不卑不亢地說道：“在下翁如平，正是總督大人派下來巡查官員?！?/p>

“什么？”于清泰大吃一驚，這個貌不驚人的書生竟然是總督府派來的官員。他匆匆將宋武收監退堂，然后將翁如平恭恭敬敬地迎到堂后。

于清泰讓人奉上香茶，將“鞭牛案”向翁如平匯報了一遍，最后說：“翁大人，你切莫聽信那宋武的胡言亂語，范大成怎么可能讓他把他塑進泥牛肚子里？”

翁如平冷笑一聲，道：“一開始我也覺得范大成此舉不可思議，剛才聽了宋武的話我才明白，范大成并非死于什么怪病，而是因吞食了過量的鴉片。他認清了鴉片的危害，因此讓宋武把他裝進泥牛肚子里，想借曝尸‘鞭牛大典，警醒世人，同時揭發你等的罪行！”

于清泰聞言大驚，腦門上沁出冷汗來，腿肚子也開始打顫，嘴里卻不肯服輸：“此話從何說起？”

翁如平沉下臉來，喝道：“實話告訴你吧，我這次來陳谷縣，就是為了查清一個疑問：陳谷縣土地豐饒，卻為何年年農桑欠收？原來是你等為了私利，強令百姓用大好的土地種植害人的鴉片，導致全縣糧價飛漲，百姓食不果腹，還吸食鴉片上癮，鬧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范大成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他不僅把給宋武的工錢都吸沒了，還把自己吸成了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彼秸f越氣，忍不住拍案而起，指著于清泰的鼻子大罵，“你身為朝廷命官，卻罔顧百姓生死，實在罪大惡極！”

奇怪的是，面對他的責罵，于清泰反而慢慢鎮定下來，反問道：“那依大人的意思，于某應該怎么做？”

翁如平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鏟除鴉片，把土地還給百姓。”

于清泰搖搖頭，苦笑道：“若是如此，于某頭上這頂烏紗肯定丟得更快。”他深深地嘆了口氣，“于某何嘗不知道鴉片的危害？又何嘗忍心奪民口糧去種植禍害人的鴉片？可種植鴉片正是總督大人的意思。其實，他讓你下來巡查，恐怕實則是為了讓你確認各縣是否擅自縮小了鴉片的種植面積！”

“你說什么？”翁如平不禁大驚，“現在朝廷正在禁煙，總督大人怎么會私自種植鴉片？”

于清泰嘆道：“看來大人是初入官場，不曉其中門道。現在全國各地吸食鴉片成風，就連太后和皇帝都離不開那鴉片制成的‘延年益壽膏，又怎么會真正禁煙？朝廷禁煙，只不過是不想讓洋人獨霸鴉片市場、獨吞鴉片的巨額利潤罷了。據于某所知，現在鴉片的種植區域正從最初的云貴川地區擴展向全國，這正是朝廷默許的結果。作為一名小小的縣令，我唯一所能做的，就是盡量縮小鴉片的種植面積?！闭f著說著，他忽然流下眼淚，同時狂笑起來，“說句大不敬的話，在于某看來，我大清國如今就像‘鞭牛大典上的那頭泥塑的春牛，外表看似強壯，實則不堪一擊，在鴉片的浸淫下，很快就會七零八落，露出累累的白骨……”

翁如平驚呆在原地，半天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