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更”婆婆的魔鏡

金建云

婆婆是個“老作女”

如果說“小作女”可厭的話，“老作女”身上總有值得學習的閃光點。到了奔五奔六的年紀，仍有閑情和閑錢吟詩弄畫、追星走秀、裝嫩發嗲，至少說明，這位阿姨經濟闊綽、夫妻恩愛、社交圈廣泛，兒女十有八九都孝順杰出。

作為“老文青”的典型，我婆婆身上就有許多閃光點——首先，她“作”的對象是異性，絕不沒事給女人找碴；其次，她講究生活空間與品質，從不插手小夫妻的事兒；再次，她理財有方、治家有道，給我們買車買房請月嫂從不吝嗇……跟穿著睡衣滿街溜達、為針頭線腦斤斤計較的婆婆們比起來，她老人家真是“高大上”！

這樣的婆婆，媳婦夫復何求？所以，我跟弟媳都找好“綠葉”的定位，絕不跟她搶風頭。

50歲才綻放的青春

當年，婆婆“下嫁”公公時，因“上山下鄉”而耽誤學業的公公，只是鋼鐵廠的普通工人。婆婆生下雙胞胎兒子之后，獨自撐起家庭，讓公公讀函授大學。公公鉚足勁兒學習，后來成了橋梁設計師。在熱愛學習的家庭氛圍中，我老公與弟弟都考取公費留學，如今事業小有成就。

可以說，婆婆的30歲犧牲給“相夫教子”，婆婆的40歲犧牲給“養老送終”。到50歲時，公婆父母相繼去世，婆婆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生活，這才往“裝嫩扮酷、撒嬌爭寵”的喜好上一路狂奔。

公公常感喟：“你媽培養出3個碩士！該美的年紀，她都奉獻給咱家了。現在日子好了，誰都不許惹你媽生氣。咱們要讓她高高興興、漂漂亮亮，讓她把耽誤的青春追回來。”

得到老公的寵愛、兒子媳婦的呵護，婆婆心情愉悅。加上她注意鍛煉、堅持冬泳，所以更年期遲遲未來。57歲的她，皮膚白皙，身材勻稱，月經正常，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10歲。

接受了別人太多的贊美，婆婆不禁飄飄然。她一度覺得自己可以容顏永駐、魅力長存，永遠女人味十足。養發館、美容院、汗蒸館、健身中心……婆婆的時間排得滿滿的。在這場與年齡的賽跑中，她拿出年輕時“爭當勞模”的范兒，欲與天公試比高。

當婆婆因眼角的皺紋而發愁時，公公送她一部智能手機，“英子，別照鏡子了，鏡子的光線角度會顯老，我給你下了美圖軟件。”從此，手機成了婆婆的“魔鏡”。老人家每天舉著手機，涂面霜、盤頭發、修眉形，外帶自拍。公公樂此不疲地幫她修圖。這場婆婆與年齡的賽跑，變成全家總動員。

婆婆的微信朋友圈，充滿自拍照。我每次點贊的時候，公公、老公、弟弟、弟媳、親朋好友都已經點滿贊，有空的人還要追一通“歲月對您來說只是個符號”“流逝的只是歲月，不是青春”之類的評論。

有時候，我也納悶：為什么婆婆能活得如此滋潤呢？仔細觀察婆婆的為人處世，我才明白——她年輕時一直在播種慈愛、忍耐、勤勞和智慧，所以年老時才收獲這么多的關愛、回報、財富和自由。

歲月無情的變遷

從去年開始，婆婆的例假紊亂，一番調理無果，終是絕經了。

我不得不承認，她老人家有點趕不上歲月的步伐了。從前去美容院，她都讓人把白發剪掉。但是，這一年，剪已經不管用了。染發，她很不情愿。于是，我們找來82歲美國模特卡門·戴爾·奧利菲斯滿頭銀發的照片，給婆婆“勵志”。

雖然婆婆用“魔鏡”看不到叢生的皺紋，然而下垂的眼瞼和松弛的下巴卻越來越明顯。有人推薦婆婆整形拉皮，家人出于健康的考慮勸阻了她。

縱然有家人的千萬呵護，婆婆內心的失落與痛苦仍然難以言說。她默默地將一些衣服打包送人，不再穿細跟高跟鞋，也減少了自拍上傳的次數。由于神經衰弱，婆婆更多的時間是往醫院跑，去泡澡和推拿及美容院的次數漸漸少了。婆婆的話題，轉移到中醫養生和心理保健上來，陪她去追“小鮮肉”的電影，她竟邊看邊打盹……

10月8日，是婆婆60歲的生日。怎么過？我跟弟媳都困惑。此前，婆婆的生日都避諱提歲數，她的生日蠟燭永遠是30歲。婆婆一直喜歡去潮味十足的KTV辦Party，邀請的賓客都是年輕人，喝多了還會爆舞一段，儼然“文藝女中青”的風格。

這次，當我們征求婆婆意見時，她說想在清靜的地方，不要請那么多客人，一家人聚集足矣。婆婆靜靜地看著我，忽然摸摸我的鬢角說：“小億，你怎么也有白頭發了？你還不到30歲……來，我給你剪了。白頭發啊，不能拔，越拔越多。”

婆婆湊近我，給我剪白頭發時，我安慰她說：“是啊，不單我，連陳娟（我的妯娌）都有白頭發了。生孩子后，我覺得自己老得好快，養孩子辛苦啊……”

婆婆嘆了口氣，“女人的青春怎么就這么短呢？我還沒年輕夠，沒美麗夠，怎么就老了呢？你們還年輕，一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別舍不得買衣服。等你以后想穿，已經穿不了了。”

婆婆的這番話，讓我眼眶紅了。

是啊，這些年，她一直將我們當女兒看待。雖不給我們帶孩子，但她一直教導老公待我們好，并請保姆和鐘點工來分擔家務。我很難想象婆婆當年一個人帶兩個兒子是怎么熬過來的，也很難想象當年她一個人照顧3個病重的老人又是怎么熬過來的……

看著婆婆臉上的皺紋和鬢角的白發，我覺得她好美麗。那種美麗，不是矯揉造作，而是歷經歲月風霜摧殘之后，仍懷著對生活的熱愛、對精致的渴望、對美麗的追求。

“媽，你真的很漂亮，而且越活越年輕……騙你是小狗。”我很認真地對婆婆說。她慈祥地看著我，我仿佛從她身上看到自己未來的人生。

藏在家人心里的魔鏡

婆婆的60歲生日，過得平平淡淡。

我下廚，在自家燒了一桌好菜。女兒和侄子圍著三層的生日蛋糕，羨慕得不得了，“為什么奶奶的生日蛋糕，可以這么大？這么大？”

公公說：“因為奶奶最漂亮、最可愛、最……”

老公接著說：“最善良……”

老公詞窮的時候，口才較好的弟弟接著說：“最寶貝、最優雅、最美麗、最……”

我和弟媳打趣說：“媽，他們平時對我們可說不出這么多好話來，我們要吃醋了……”

一家人笑起來。在笑聲中，婆婆再次點上30歲的蠟燭，許下越活越年輕的愿望。

吃好飯，女兒堅持要去電影院看《白雪公主之魔鏡魔鏡》。以前，婆婆看電影要選美男片，這次她竟然隨著孫女，去看童話劇。我以為婆婆會邊看邊睡，不料，她竟然看哭了。哇——原來每個老女人的心里，都住著一個長不大的小女孩啊！

當朱麗葉·羅伯茨飾演的“魔鏡倒影”對毒皇后說“我是你的影子，但是我沒有皺紋”時，婆婆攥了一下我的手，在我耳邊小聲說：“每個女人都要有一面魔鏡。”

我忽然領悟到，魔鏡可以戰勝歲月的流逝，戰勝審美的疲勞，帶給女人永恒的存在感。

觀影之后，婆婆表現得很釋然。她在微信圈里感喟說：“我跑不過歲月，終要面對自己年老色衰的事實。不過，我的每個家人都在心里放了一面魔鏡，他們看我的時候，永遠沒有皺紋、沒有老年斑、沒有歲月劃過的痕跡……”

這是婆婆寫得最有水平的微信了，我點贊之后將其轉走。在轉發時，我寫道：“致天下所有操勞的母親：你們愛的人長大了，心里將永遠有一面屬于你的魔鏡、魔鏡……”

編輯/楊世瑩

（E—mail：shiying10@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