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情感，值得廝守和冒險

劉繼榮

【世界上最笨的爸爸】

兒子出生的時候，我還太年輕。護士把哇哇哭的嬰兒捧過來時，我下意識地躲了一下，背后是墻。硬著頭皮接過來，趕緊安撫這個焦躁的小家伙：“小弟弟乖，給叔叔笑一個。”兒子沒笑，整個二樓的護士都笑了。

我媽剛晉升為奶奶，喜怒交加地呵斥道：“你這個笨蛋，應該是世界上最笨的爸爸了！”

我愧疚地看著兒子，他哭得那么厲害，該不會也是嫌我笨吧？

有很多大俠，一開始都是大笨蛋，我也不例外，而且我的綽號就叫笨笨。自從兒子來做客后，我就開始勤學苦練。剛剛練熟奶瓶尿布功，就開始研習嬰兒膳食搭配寶典，小兒常見病癥真經……雖說勤能補拙，可我的拙太多了，簡直補不過來，帶孩子時險象環生：熱牛奶把奶鍋燒成隕石，給兒子拍照手機掉他腦門上，最驚險的那次，我抱兒子在陽臺看晚霞，這初生牛犢猛力一撲，掙開了我的懷抱，幸好我一把撈住了他的小腿。外公外婆嚇得直念佛，爺爺奶奶揚言要罰我跪，說我笨到不可救藥，不許再接近孩子。

但兒子不嫌棄我呀，他哭得天搖地動要爸爸，嗓子都喊啞了。四位元老嚇得魂飛魄散，只能撤銷制裁，但要我晚上補寫檢討書和保證書。

兒子疲憊地睡著了，看著他濕濕的睫毛，我心里升起一種奇異的感覺，覺得自己沒那么卑微，也沒那么笨蛋，因為世界上有這樣一個人如此地依賴著我。孩子忽然抽噎，嘟噥了一聲“爸爸”，我輕輕答“嗯”。

這一瞬，我的心徹底軟下來，融化成水。我希望我能配得上這全心全意的愛。

【一場華山論劍】

兒子上幼兒園了，背著小書包，像要遠征，足足哭夠一周才轉晴。孩子一長大，老人們的心愿立刻升級，不再是吃飽睡好身體好這么簡單了。

奶奶接孩子回來，自尊心受損：“別人家的孫子都白白胖胖的，像哪吒，只有我家孫子皮干骨瘦像孫猴子。”我小聲嘀咕：“孫猴子！當著孩子的面，就不能尊重一下叫孫悟空或齊天大圣嗎？真是的?！蔽野掷洗蟮陌籽壑樗^來，示意我噤聲。

外公外婆也氣哼哼，有話要說：“孩子膽太小，跟唐僧似的，比他小的女孩子都敢撲上來撓他，搶他玩具?！爆F在，我兒又是不會打架見到妖怪就哭的唐長老了。我剛想辯解，又被我媽踩了一腳。

爺爺慢騰騰地摘下老花鏡：“那天吃飯，丁爺爺喜歡親他，喂他菜吃，他竟然說人家的胡子像臭襪子，給他喂的鵪鶉蛋也吐出來。孩子禮貌方面要學學八戒，八戒嘴多甜??！”

我和妻四目相對，驚得說不出話來。我家這是要上演新《西游記》呀，兒子一人即可分飾四角。就在前幾天，老人們還在演《三國演義》，天天在寶寶面前爭寵，轉眼間心肝眼珠子變成闌尾扁桃體，竟連八戒都比不上了，真是世態炎涼?。?/p>

老人們繼續探討，那熟悉的聲音和神情，讓我的腦子轟然一響，時光一下回到多年前：我是家族中唯一男孩，長輩們愛若珍寶，但稍稍長大，便巴望我事事爭先，樣樣出色。在諸多嚴厲而急切的目光里，我變得充滿畏懼與自卑，直至他們無可奈何地叫我小笨笨……

兒子坐在那里，小小的一點點，圓腦袋越垂越低，就像當年惶然的我。

我眼睛發熱，鼓起勇氣，據理力爭：“寶寶沒那么差，他是瘦而不弱，膽小要慢慢引導。另外，孩子沒說錯啊，丁爺爺頓頓離不開蔥蒜，他自己的孫子都不讓他親……”

這一瞬，四大天王的所有火力集中到我身上。他們描繪隔壁神氣的小哪吒、樓上帥氣的小霸王、兒童選秀節目里人氣極高的小甜妞……總之，希望兒子能修補所有漏洞，成為一款最精良的孫子。我從幼兒的生理及心理的發育談起，力證兒子是個身心健康的小孩，大家應當給他的是呵護、尊重以及耐心的引導。

這一場華山論劍，整整持續了兩個小時。妻的臉嚇得蒼白，她不敢勸老人，只不停地做手勢，哀懇我停下來。我用眼神安慰妻，叫她放心。

我以一辯四，不能示弱，因為前輩們的育兒觀念必須更新;不能逞強，因為要照顧元老們的血壓和心臟。我走鋼絲般拿捏著分寸，平衡著情緒，一點點把道理說給這群頑固的老小孩聽。好幾次戰戰兢兢，汗濕脊背，默念“我命休矣”。老人們并不認輸，但震動頗大。

老媽居然很驕傲地說：“笨笨今天像換了個人，跟電視上的專家一樣能說會道?！崩习忠搀@詫道：“是啊，從前他那嘴笨得像老棉鞋……”我啼笑皆非，他們不明白，做爸爸會讓人勇敢，讓人學會思考并不斷成長。

【四位風塵仆仆的大俠】

轉眼到了端午，兒子有一天假，計劃著要去動物園?？稍绯恳黄鸫?，起了大風樹發怒，窗戶驚叫，紙片氣得跳到天上，發愁的小孩含著手指趴在窗臺上，看著假期被吹走了。

門鈴響起來，我驚詫這種壞天氣也會有客。四位風塵仆仆的大俠，得意地亮出一大盒包治百病的營養液，據說醫院脫銷，還是求別人轉讓的，能在一個月內讓孫猴子變成李哪吒。爺爺為大圣擰開了瓶蓋，兒子歡天喜地，搶過來就要喝。

看著那黃褐色瓶子里的不明液體，我心里莫名恐慌，一把奪了過來：“沒病沒災的喝什么藥！”外婆委屈得聲音都啞了：“我們頂著這么大風送來，難道會害他？”我媽急了，在我頭上猛敲一記：“喝著試試看嘛，笨蛋！”老爸莊嚴地附和：“笨蛋！”我腹背受敵，情勢危急，無計可施，索性舉起小瓶一口飲干，還亮了亮杯底。

這次真正犯了眾怒，我完全不知如何收場。平時膽小的妻，忽然拿過藥盒仔細端詳，哎呀一聲，說她同事的孩子就因為喝這個，食量驚人，得了肥胖癥，現在正拼命節食呢。老人們面露狐疑，妻立刻打開電腦，搜索這個營養液的名字。然后每個人都清楚地看到，這款臭名昭著的藥物早已被禁止上市。

元老們面面相覷，我與妻又貼心暖肺地安慰了好大一陣子，直到他們釋然。

老人們走后，我長吁一口氣，擁住妻：“好險哪，大恩不言謝?！眱鹤訁s跳起來摳我的嘴，讓我把好吃的拿出來。

我們三個人笑倒在沙發上。

【值得冒險和廝守的美好塵世】

暑假期間，老人們為兒子報了一個武術班，天天在公園練拳，以增強體質，謝絕亂抓亂撓，保衛自己的玩具。兒子曬得黑黑的，個子長高了，卻更瘦了。他身手敏捷，敢于跟同齡男生過招，但仍然不會跟小女孩打架，躲避的功夫倒是一流的。

兒子生日那天，我不小心打翻了面前的沙拉，老媽又說我笨。兒子戴著小小的王冠，用清晰而堅定的聲音說：“爸爸不笨，我也不笨?！崩蠇屨ι嗟狼?，各天王似乎震了一震，然后紛紛站起來，要為這句話干杯。

蹲在桌底收拾的我，喉頭發熱，鼻子驀地一酸。兒子溜下來幫忙，在一片狼藉中，我發現花椰菜笑到蓬松，蘿卜片吐著粉紅舌頭，而生菜釋放著碧綠善意。一切都沒有那么糟。

我愛老人，也愛孩子，這是個值得冒險和廝守的美好塵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