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荷西
1.全邢臺最好的天空
我和錢琛認識在2009年。
那時我剛畢業,在一家很小的掛名在CCTV之下的廣告公司上班。廣告公司的運作模式是這樣的:大概30名業務員,每天翻著黃頁給各地的農業畜牧業之類的小公司打電話,邀請他們做一個宣傳片。
宣傳片會做成DVD供企業購買,當然,因為“我們特殊的渠道”,還可以送去CCTV,在某頻道播出。這是一種節目形式的軟廣告,對企業宣傳效果還不錯。當然,費用就高多了。
在邀請獲得許可后,業務員和拍攝人員就會一起出差去小公司。忙活幾天回來,把片子好好做一做,邀請非著名廣播電臺主持人來配音,然后送去CCTV。
我當時的工作是跑腿送片子。
后來有一次,原本要去協調和采訪的記者突然辭職,我被迫臨時頂替,和業務員一起趕赴河北邢臺,采訪一家飼料廠。
錢琛就是那家飼料廠的廠長。
我沒想到廠長會這么年輕。他高、瘦、書卷氣,像是還沒有出校門的學生。
飼料廠是家族企業,錢琛的父親因故去世時,他剛畢業,是硬被逼上臺的接班人。
我初見他時,他已經摸爬滾打地做了兩年。他說話喜歡帶手勢,侃侃而談時經常加一些很專業的名詞。
當然,我也聽出來了,他在為自己已經兩年沒有盈利的廠子吹牛。但沒多少底氣。
其實采訪只是一帶而過,他只會在片子的末尾被加進去一個工作特寫鏡頭,說一些諸如選擇我們產品會豬肥馬兒壯羊羊更健康之類的話。所以,大部分時間,攝像都在忙著拍“看上去更能顯示企業實力”的東西。
如此,錢琛便閑了下來,我也閑了下來。
我們除了例行公事,沒有過多交談。只是,當攝像收尾的時候,他提了個要求:“拍拍天上的云吧,我從小就覺得在這里可以看得到全邢臺最好的天空。”
這樣一句文藝的話,自然又沒有多少人接茬。但攝像還是拍了。
晚上一起吃飯,照例酒過幾巡。
錢琛很認真地舉杯感謝我們的到來,說好像看到了轉機。
該怎么形容我當時的感覺呢?特別無奈,還有一點點心疼。因為我無法確定這是否真的會成為工廠的轉機,卻很確定,他入不敷出的賬冊又會多一筆數十萬的開支。
那一杯酒,我一飲而盡。
那次出差,老板也跟著。是個40多歲的南方人,老婆孩子都在老家,他一個人在外面打拼。平時看上去還比較正經,但那天晚上,也許是他喝多了,也許是蓄謀已久,總之,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會有我房間的房卡,我洗完澡出來的時候,他正坐在我的床上。
細節我已經不忍回憶,后來,我奪門而逃,穿著睡衣拖鞋,身無分文。
跑到樓下,我跟保安說了情況,保安上樓去,發現我的房間里已經沒有了別人。我也不敢再在房間里待著,干脆收拾東西,拉皮箱走人。
坐在酒店的樓下臺階上,我一直在發抖,不知道該去哪里。9月的邢臺,已經微涼。薄衫下的我,頭發還在滴著水,沒來得及吹。
然后,像是命中注定的,我接到了錢琛的電話。他說他準備了一些邢臺的特產,明天一早給我們送來。捏著電話,我號啕大哭。
2.大概5分鐘
大概只有錢琛這樣的書呆子,在聽完我的哭訴后,才會握緊拳頭說上去找他。
“你是我的誰啊,就去找他?”我簡直要被他氣笑了。
那個晚上,我住進了錢琛的家。那是一個新房子,兩居室。他原本是要畢業了就搬出來自己住的,但家庭突遭變故,所以大部分時間都會回家陪母親。但他說,這里是他逃離喧囂的小天地,偶爾會來凈凈腦子。
后來,我反思過自己,怎么就那么大膽,敢跟錢琛回家呢,難道不怕他是另一匹狼嗎?
是的,我不怕。有些人,就算只見過一面,也會信任一生。從第一眼我就認出,他是屬于和我同一個世界的人。
因為沒有吹風機,我的頭發一直濕著。他拿毛巾披在我的肩膀,以免衣服濕得更多。他的手指溫熱觸過我的脖頸,竟引發皮膚戰栗。
很后悔當時沒有發生點什么。
但也很慶幸。
那是一個不眠之夜,我在錢琛的小天地里流連,看他的藏書,移動硬盤里投影下的幕布電影,與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
夜很快溜走。當天空泛起魚肚白的時候,我也沒有一點倦意。電影已經不記得內容,但錢琛站在開放式廚房煮咖啡、煎雞蛋的身影,卻久居腦海。
我沒有勇氣再坐原訂的火車回北京。錢琛大概也理解,就說:“要不然這樣吧,火車票你退了,我開車送你回去。”
從邢臺到北京,高速也就3個小時路程。不知道為什么,那天路上的車子特別少。和錢琛一起,在路上飛馳的時候,我好希望,那路沒有出口,我們可以就那么一直走下去。
我睡了很淺短的一覺,大概5分鐘吧,卻立刻身心復活了。昨夜夢魘一樣的經歷,也不再成為我心靈上的羈絆。我十分愉悅,心中安詳,莫可名狀。
然而不消多久,我就可以給自己的這種安詳找到答案。
我簡單而快速地愛上了這個人。
3.一碗牛肉拉面
在我租住的小區外面,我請他吃了一碗牛肉拉面。因為不愛吃肉,很自然地,我把肉挑到他的碗里。這個動作發生時,我根本沒有想太多。
錢琛笑著吃掉肉片,但笑容靦腆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牛肉湯太燙,他的臉紅到了耳朵。
與錢琛告別時,我終于問了他那個縈繞在心頭許久的問題:“你,有女朋友嗎?”
他低下頭,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我:“有。”
我愣怔了好一會兒才微笑著說:“那,祝你幸福。”
他點點頭,想說什么,終究沒有。車子緩慢駛離出我的視線,我才把揚起的揮動的手慢慢放下。
于是我才建立起來的夢想王國在瞬間崩塌。
我就這樣,與自己談了一場戀愛,開始過,也結束了。
4.水杉見證
我再也沒有去過那家公司,但后來,我還是在電視上看到了錢琛飼料廠的那個軟廣告片。
片尾,錢琛西裝革履,笑得很躊躇滿志,但也艱難。那些云也用上了,確實很美。
不知道他們廠后來有沒有變好一點。
其實我們有聯系,節日祝福群發的那種,維持著一個比普通還要遠一些的朋友關系。
一年后,我決定離開北京,但并不確定去哪兒。我大學老友身在魔都,邀請我找她玩幾天。我想了想,就去了。
吃喝玩樂了幾天后,被老友拉著去了著名的甜愛路。在著名的愛情郵筒前,老友要寄信給暗戀了多年的男神,拉著我一起,我想半天該寄給誰,只想到了錢琛。
其實那時我覺得自己早已放下了,寄這封信更像是一種對自己的交代和紀念。并且信里不著一字,信封也沒有寄件人信息。我想他是不會知道我是誰,也應該不會給他的生活帶來任何困擾。
信寄出去,站在內山書院的舊址旁,我留影,發了微博:有過傾心的人,有過詩的靈感。有過熱烈,有過眼淚,有過愛情。水杉見證。
5.獨在異鄉為異客的日子
然而,后來我才知道,那封蓋了愛的郵戳的白信封,寄到錢琛手里的時候,他剛剛簽署完工廠的轉讓合同。那個軟廣告并沒能讓他父親一生的心血起死回生。
很難想象他從廠房里走過的感覺,應該有失敗、沮喪、自責,也有解脫吧。
并且在那之前,因為家道敗落,不再門當戶對,女朋友提出了分手。
獨在異鄉為異客的日子,很多個無法入眠的夜晚,我總會想起錢琛。每個人都會有過清醒的黑夜,獨自捱過的那每一分鐘,都像是生命在拷問,也像是在解讀困境。
特別希望錢琛現在已經走出了他的困境,可以自由自在地看云。
兩個月后,我的微博突然收到一封未關注人私信。信里就幾個字:看看我的微博吧。
點進去,我看到了錢琛的笑臉。
一條置頂的微博是一張照片,他站在愛情郵筒旁邊,手里舉著我寄給他的那個信封。
不是喜悅,也不是感慨,根本是毫無理由地,我特別想哭,回復他:你在哪里?
6.沒有早一步,沒有晚一步
“來我這里吧,我需要一個老板娘。沒有人比你更合適。”
“好。”
在兩個月日夜毫無保留的交流和交付后,他這樣邀請我。
我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也許我的人生再也不會有這樣一場說開始就開始的戀愛,但與他在一起,哪怕時間很短,卻是我一直想做的,被我的內心所期待、督促、提煉。
新聞上列出的各種閃婚故事,不管它們結局是否慘烈,我都相信,促使他們走在一起的是第一眼的怦然心動。
因為,此時此刻,與錢琛已經在一起的我,在看到他時,依然會內心怦然。
錢琛終于說服母親放棄工廠,是一個很長且復雜的故事。與前女友的各種矛盾、妥協、不能忍,是長又復雜的另一個故事。工廠賣出去時,他自留了一個空廠房,做成了一家私人圖書館。這也是他一直想做的,被內心所期待、督促、提煉。
坐在書間的那個人,掃地灑水抹桌子的那個人,少言寡語,但喜歡抬頭看云的那個人,才是真正的他啊。那么寂靜、安靜、安寧。
天高地遠,時光涓涓流淌,把錢琛推到我的面前。沒有早一步,沒有晚一步。
之后的日子,我們一起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