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庸
詞牌《念奴嬌》的“念奴”,是大唐天寶年間的一位著名歌伎,她相貌出眾,還有一副金嗓子,可謂才色雙全。唐玄宗對念奴十分寵愛,一天都離不開她。可惜的是,念奴是個高級應召女郎,住在宮外,除了侍奉天子,她也接別的客人,有事才奉詔入宮。
唐玄宗對念奴的寵愛到了什么程度呢?大詩人元稹寫過一首《連昌宮詞》,詩一開頭,他透露了一段有趣的八卦:“力士傳呼覓念奴,念奴潛伴諸郎宿。須臾覓得又連催,特敕街中許燃燭。”就是說,唐玄宗有一天晚上,忽然來了興頭,想找念奴談談藝術,高力士只得出宮去找。念奴正在陪別的客人睡,聽到天子召喚,匆忙起床梳頭更衣。高力士一個勁兒地催,甚至還特敕在大街上點起燈籠,方便念奴趕路。連昌宮是天子行宮,在河南宜陽。玄宗夜半召妓這事,肯定發生過,但不是在宜陽,而是在長安。如果是在長安,那么這事就有意思了。我們不妨來重演一下當時的場景。唐代的皇宮,是在長安城的北面,管理森嚴,從外到內分成宮城門、宮門、殿門、閣門幾個等級。門前懸掛著二尺長的記名牌,寫明有資格進入此處的人員名單,任何人出入,都要檢查門籍和隨身攜帶物品,丟失或不符合都要治罪。
所以高力士領了唐玄宗的詔書之后,首先要通過這一道道關卡,勘驗門籍。高力士是宮里的老人了,人人都認識,這個流程要不了多久。但光是證明身份還不夠。唐代長安實行宵禁,一到晚上,皇宮諸門就全部關閉了,門卡過了門禁時間也用不了。
可高力士肯定隨身帶著皇上的敕命,那么就能開了嗎?對不起,也不能。唐律對這個情形有嚴格規定:如果是有敕命夜開,沒問題,請您先寫清楚理由和需要開啟的宮門,然后送到中書門下。
中書門下是中央辦公機構,哪怕是夜里,也有宿值的官員。報告送來以后,值班的人一看皇上要召妓,自然不敢說什么。可夜開宮門是很重大的事情,按照規定,必須要召集相關的城門郎、值班的監門將軍、郎將各一人過來,說明情況,一起聯名覆奏,請皇帝本人確認這份敕命無誤。直到皇上御批了“聽”,這套手續才走完。
流程走完了,那就走吧?
對不起,還得等等。監門將軍站出來了,說我得和城門郎對勘合符。這個不是門籍,而是代表城門開閉權限的魚符,監門將軍和城門郎各一半,對得起來,才能開城門。
好不容易倆人勘驗合符通過,高力士說那趕緊開門吧?城門郎說公公您先喝杯茶,稍等片刻。等什么?拿鑰匙啊。城門郎管轄城門,可自己并不帶著城門鑰匙。鑰匙統一都擱在城門附近的廊下,由門仆負責傳送。
好不容易,這算是出了宮,可事還是沒完。
唐代長安的宵禁,可不只是皇城宮城,是覆蓋全城的,一到日暮,各街上的街鼓開始敲擊,一共敲六百下。鼓聲結束之后,行人必須回到家里區,坊門關閉,不允許在街上行走了。違反宵禁的罪名,叫做犯夜,是要惹大麻煩的。當然,有公事、婚娶或喪病的情況—比如高公公幫皇上召妓,這算公事—可以不受此限。但是,必須得隨身攜帶主管部門頒發的非時文牒。
所以高公公得先知會巡夜的金吾衛、御史臺、京兆府三處,拿敕命揣了批準文牒,這才能走在街上。他急匆匆地往念奴住所趕,敲開坊門,跟守門士兵說清楚,然后把念奴從別人被窩里拽出來,催著進宮。
元稹詩里寫“須臾覓得又連催”,是很傳神的。高力士沒法不急,從出宮到入坊這一套流程下來,玄宗只怕都不耐煩了。他只能趕緊催念奴快點梳妝打扮,然后一拍大腿:哎呀,壞了。
為什么?因為還差一個手續沒辦完。念奴是嬌滴滴的女郎,不能走夜路,必須要提燈。但宵禁是連火燭一起禁止的,所以還得勞煩高力士去有關部門亮出敕命,才能“特敕街中許燃燭”。
高力士,您今天晚上真是辛苦了……
(摘自《南都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