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雅憶

老太,是我奶奶。
我的父母過早去世,我從小就是跟著老太長大的。到大城市工作之后,我把老太接來同住。她跟我們一起在上海生活了十幾年后,生活方式仍是“田園詩”般的。她將自家的花園地改造成了菜地,一年四季的蔬菜除自給自足外,還慷慨地分給鄰居們;她喜歡用縫紉機做衣服,堅決抵制洗衣機。
老太貌似古板,實則激進,她跟我兒子相差近70歲,卻毫無代溝。記得有一次,我在家長會上受了一肚子氣。飯桌上,我喋喋不休地批評兒子:“老師說你是班級的攪屎棍子,把整體分都拉了下來!”
兒子的臉色青一陣紅一陣的,坐在旁邊的老太撲哧笑了起來,并用她一貫的高嗓門說:“重孫啊,老師夸你呢。她說你是攪屎棍子,那別的同學是啥?”
我憋不住笑了起來,飯桌上的氣氛一下緩和了。原本我想好好嘮叨幾句,沒想到又被老太給攪黃了。吃完飯,兒子照例拿出手機玩。老太逗他說:“老師眼睛里,你比所有的同學都強啊!可別讓人家失望哦。”
兒子悄悄給老太擠了擠眼睛,一老一小曖昧的眼神分明有死黨的味道。兒子轉去溫習功課后,我禁不住對老太說:“奶,您能不能別在我教育孩子的時候攪局?他現在是高中階段,人生最關鍵的時刻。”
老太臉上寫滿了不屑:“我只記得你小時候天天瘋玩,高考卻是全縣狀元,進清華又咋樣?還不是大二得病,差點自殺……”
老太一提起我的“不堪往事”,我有理也變得沒理了。當年,我因為不能適應名校的巨大壓力而一度抑郁,多虧了她老人家在關鍵時刻陪我求醫問藥。磕磕碰碰,我終于完成學業,成就了事業。如今,我卻因教育理念的不同與她常有口角。老太雖然目不識丁,卻有一套樸素的“農婦生存理念”。說來奇怪,兒子并沒有被她“慣壞”。他性格陽光、人緣極好、愛做家務、熱愛運動,還屢屢在航模和作文比賽中獲獎。老太常說:“考不上大學,就去承包牧場。難道人還會餓死?”
老太鼓勵重孫子“早戀”:“你爺爺像你這么大,已經快做爹了。誰說尋分數(考試)比尋對象重要?”
當我們在家里談論某學霸的成績排名時,老太常翻著白眼說:“第一名,排在那里被幾百個人追,多累啊。爹娘怎么忍心讓孩子做第一名啊?”
…… ……
當兒子到青春期之后,跟我們做父母的漸漸疏遠,跟老太卻依舊打得火熱。“老太從不嘮叨。”兒子說,“她很酷、很潮、很有范兒,簡直是個國寶!”
從去年開始,老太腸子里生了腫瘤。
隨著肚子一天天變大,她老人家常常吐,要連續吃藥。從一顆顆到一把把,每次吃藥都要惡心好久。她到這個時候,依舊很幽默:“哇!我肚子里面是不是有個小寶寶呢?”
當兒子為老太而難過時,老太總輕輕地說:“我肚子里的寶寶,是個驚喜!”她喜歡讓重孫子讀故事給她聽,特別是《外公是棵櫻桃樹》 《蘋果樹上的老太》等古老的童話。
老太與所有迷信的老人一樣,都堅信動植物有情感與靈魂。她常教重孫子傾聽樹木的呼吸聲、雀媽媽喂寶寶的嘰喳聲、蜜蜂吸花蜜的嗡嗡聲……她甚至讓重孫趴在自己肚皮上,聽里面的動靜。
“小寶寶在呼吸呢……她生出來會是一只小貓、一位仙子、一朵向日葵,還是一棵枇杷樹呢?”
有陣子,我們在家里總討論給老太做“穿刺手術”的事兒。兒子問我什么是“穿刺”,我懶得回答。老太就形象地告訴他:“穿刺,就是嫁接。就像你外公當年把另一種果樹的枝子嫁接在桃樹上一樣,如果成功了,就會結出更多的果子來。”
“如果失敗呢?”兒子問。
“失敗也沒什么,落葉歸根,大不了枝子腐爛成泥,過些年又長出新的來。”老太微笑著說,她的面孔很蒼白,似乎胖了許多,總是精神不足。但是她心情不錯,總能說出搞笑的話來鼓勵家人。
接下來,老太去醫院住了好多天。由于“嫁接”不是很成功,醫生需要給她裝一個分流器。我們都很沮喪。不料,從醫院歸來的老太竟指著自己的肚子,對別人說分流器就是“水壩旁邊開一個小門”。她還自嘲說她已經“人老珠黃”,連身上的皮膚都黃了。
小區里有不少癌癥患者,老太經常鼓勵他們。她住院的時候結識了不少病友,那些病友經常給她打電話,一聽到她幽默的聲音,大家的心情都會燦爛起來。老太積極樂觀的態度,感染了身邊的每一個人。兒子那些到我們家來玩過的同學,都很喜歡老太,常常掛念她的身體健康,還有一個同學寫了一篇作文《我希望有這樣的太太》。文章寫道:“太太總有時間陪你,她會興致勃勃地連續給你講10遍她的故事,因為她老是忘記剛剛已經講過了。另外,她醒得早,所以你鉆進她的被窩兒,她也不會討厭你,如果你愿意,她甚至可以早上五點半就給你講睡覺前才該講的故事……”
我一直不明白這些孩子為什么會給老太這么高的評價。在我們眼里,老太只是個固執、落伍甚至有點乖戾的老太。然而她思想中農婦般的天真、固執和幽默,顯然很合重孫子這輩人的胃口。
今年春天,老太逐漸走向生命的盡頭。
我們知道去醫院已經無用,便抽出更多的時間陪伴著她。兒子用更多時間給她朗讀童話,老太很喜歡《外公是棵櫻桃樹》這本童話里外公的話:“這個世界上,如果有人愛著你,你就永遠不會死。你可以化成另一種形式的存在,比如一只鵝、一棵樹……”
兒子讀到外公去世的情節時,心里很難過。老太就安慰他說:“我知道你一直喜歡狗,我已經說服你爸媽,等我走了,就養只狗陪你好不好?”
進入4月后,老太開始臥床不起。她神志不清,咿呀地呼喚著祖父的名字。她的閣樓里播放著悠揚的圣樂,教會的臨終關懷志愿者也常來陪伴她……老太走得非常平靜,她的追悼會來了很多人:她曾經關心過的鄰居、她曾經幫過的親戚、她一直聊天的保安和物業人員、她常常送菜的孤寡老人……最讓我驚訝的是,兒子的很多同學都來了,他們穿著筆挺的黑西服,一臉懷念地與遺體告別。
我在悼詞中說:“雖然我奶奶目不識丁,然而她從沒落伍于時代。她受了很多苦,卻一直恩待眾人、保持童真。她雖然沒有工作,卻有巨大的影響力。在這個鋼筋水泥的城市里,她讓很多人感到溫暖,傳遞了信仰的力量……”
追悼會后,我按著老太的遺愿買條狗回家。那天,兒子放學還沒進門,他就聽到小狗的叫聲!看到一只臘腸犬寶寶正在歡迎自己,他驚喜地大叫。我隨著他,抱著狗狗跑上老太住過的閣樓,那里空空如也。不過,一切的布置還和老太在時一樣:床頭仍有她喜歡的玫瑰,書架上仍是美麗的童話書。
當一絲憂傷浸入我們的心靈時,小臘腸犬用自己熱乎乎的舌頭舔起了我的手指。我將臘腸犬抱起來,覺得老太活著時候的祈禱就回響在耳邊:“希望每個人都快快樂樂、開開心心!”
“如果有人真的愛你,你就永遠不會死。”看著窗外的櫻桃樹,我真覺得我家老太從未離開過我們!
編輯 / 楊世瑩
(E-mail?押shiying10@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