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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風云(一)

2015-05-30 10:48:04內爾森·德米勒
當代作家 2015年2期

內爾森·德米勒

冷戰結束了,大批冷戰戰士紛紛奉命退役。服役二十五年之久的美國中央情報局上校軍官基思帶著對美國政府的失望和厭惡離開了華盛頓,回到他的家久——大俄亥俄的小城斯潘塞,那兒,有他鐘愛一生的女人安妮。安妮的丈夫克利夫是斯潘塞城的警長。這個色厲內荏的惡棍一面把安妮當個囚徒似的成天派人監視著,一面又在外面鬼混,二十五年來,安妮沒有嘗過幸福的滋昧。愛的激情使再度重逢的基思與安妮再也無法分開。但是基思和克利夫兩人,必須有一個讓步,或者,必須有一個死……

第01章

基思-蘭德里在前線服役二十五年之后踏上了歸途,他駕駛著他的薩伯900型轎車①,從賓夕法尼亞大街轉入憲法大街一直往西,沿著草地廣場②朝弗吉尼亞方向行駛,開過了波托馬克河上的羅斯福大橋。他從汽車的后視鏡中瞥見了林肯紀念堂,向它揮了揮手,然后順著66號國道繼續往西開,離開了首都華盛頓。

①薩伯(SAAB)是瑞典飛機有限公司的瑞典文縮寫,瑞典的斯堪尼亞汽車公司與其合并后生產的900系列轎車吸收了很多飛機設計的特點,是汽車界的后起之秀。

②草地廣場:美國首都華盛頓的著名廣場,位于國會大廈與華盛頓紀念碑之問。

俄亥俄州西部,八月中旬,夏令時間晚上八點,基思自言自語道,太陽離地平線還有十五度左右呢。他幾乎忘了東部時區的最東端在這個時刻天該有多亮,忘了自己祖國的國土有多么遼闊。

在平坦、筆直的公路上駕車相當輕松,不必集中思想,蘭德里可以想一些他一直不愿想的事。冷戰結束了,這是個好消息;許多冷戰戰士被辭退了工作,這對基思-蘭德里來說是個壞消息。

但蘭德里想,上帝終于還是憐憫世人的,吹一口圣氣,把籠罩在這個星球上近半個世紀的核大戰陰霾驅散了。歡呼吧,我們得救了。

他心想,我將很高興把我的劍鑄成一個犁頭或是一把樹剪,甚至把我的9毫米格勞克手槍鑄成一個鎮紙,-,也許并不高興這么做,但難道他還有什么選擇嗎?

冷戰,本來是迅速膨脹的事業,現在已經萎縮了,害得它的專家、技師以及中層管理人員不得不去尋求別的出路。蘭德里知道,從理智上講,自從谷登堡①印刷所開始出版《圣經》,不再雇用大批僧侶制作手抄本以來,對人類來說,冷戰的結束是再好不過的事,但從個人的角度來說,他感到氣惱,政府奪走了他生命中二十五年的時光,卻沒有足夠的和平經費可以讓他留下來再干五年,然后領取全額退休金。

①谷登堡(1398-1468):德國金匠,發明活字印刷術,一直沿用到20世紀,沒有什么重大改變。曾排印過《圣經》。

然而,好吧,華盛頓已經是兩天以前的事了,現在它已落在他身后六百英里了。今天是他第二生命中的第三天。說美國人的生活中沒有不光彩行為的人,那一定是從來沒有為美國政府工作過。

他哼了幾小節《歸家》曲,但發覺自己的聲音刺耳,于是打開收音機,旋到一個當地電臺,聽到一則從縣商品展銷會發來的現場報道,接著是通知宗教活動的社區公告、名流聚會以及歸國退伍軍人野餐會的消息等等,再接著是糧食與牲畜的價格、魚訊以及詳細得令人煩惱的天氣預報。印第安那州南部來了龍卷風。蘭德里關掉收音機,心想,四分之一個世紀前,他聽過同樣的這類新聞。

這些年他經歷了許多事,大部分都充滿危險。他現在安全了,還活著。但在過去的二十五年中他覺得自己一只腳伸在墳墓里,另一只腳又踩在香蕉皮上。他笑了笑。“歸家。”

的確,他承認,他此刻心情復雜,得理順一下。兩星期前他正在貝爾格萊德同南斯拉夫的國防部長打交道,互相威脅,今天他已經在俄亥俄州聽一個帶鼻音的電臺廣播員預測生豬的價格了。是啊,他安全了,但還不是安然無恙。

蘭德里愜意地靠在駕駛座上,專心開車。他喜歡在鄉村公路上行車的那種感覺,薩伯車開起來也得心應手。小車駛過俄亥俄州西部的小鎮和村莊時,那不同尋常的造型引起了人們的好奇和注意。他尋思,到斯潘塞城①安頓下來之后,他也許該換一輛普通的車,少讓別人議論。

①斯潘塞城是下文中斯潘塞縣的縣城,在美國,縣是州以下最大的行政區。

大片的玉米地一直延伸到藍天的盡頭,田野里零零落落有農民種的大豆、小麥或苜蓿,但絕大部分還是玉米:飼料玉米能夠喂肥牲畜,甜玉米可以上人們的餐桌,玉米——玉米糖漿、玉米淀粉、玉米片、玉米粉。玉米、玉米、玉米,蘭德里想,就是這玉米在把一個已經肥透了的國家喂得更肥。蘭德里這些年去過不少鬧饑荒的地區,也許這能說明為什么他看到這塊美國腹地的富足會不由得想到“肥”。

“好一片琥珀色的谷浪呀。”他大聲喊起來,他注意到田地里的莊稼長勢良好。在莊稼中他沒有任何既得利益,因為他既不是農民,也不持有糧食期貨。但他在出生后的頭十八年里一直聽到周圍人人都在談論莊稼,所以無論在哪里,在俄國,在中國,在索馬里,他都注意那兒的莊稼,現在兜了整整一個圈子,又回到俄亥俄州西部來了。

蘭德里看到了斯潘塞城的標記,于是將車調到低速擋轉了個彎,沒踩剎車,跟在他后面的一輛福特車也想來這一手,卻沒能圓滿成功。

遠處地平線出現了一座貯水塔和幾處儲糧圓柱塔。過了一會兒,他便看得見斯潘塞縣政府大樓的鐘塔了。縣政府大樓是一座具有維多利亞風格的哥特式紅磚沙石建筑,于十九世紀和本世紀轉接之際在人們的一陣狂熱和贊助中造了起來。蘭德里想,當年大樓落成是個奇跡,現在它仍是個奇跡——斯潘塞縣曾經是那么繁榮,有那么多居民,要不怎會有財力去建造這樣一座龐大的高樓!

小車漸漸駛近,小城里十座教堂的尖頂他差不多都能看見了,它們在夕陽的映照下閃閃發光。

蘭德里沒有進城,卻拐彎駛上了一條農場小路。一個交通標志提醒他當心慢速行駛的農用車輛,于是他放松加速器,不出一刻鐘,他就能看到蘭德里農場的紅色谷倉了。

他以前從未一路驅車回家,而總是先乘飛機到托萊多市或哥倫布市,然后租一輛車開回家。這次從哥倫比亞特區駕車歸來,一路上波瀾不驚,卻也饒有興味。令他覺得有趣的是,除了觀賞風景之外,他不知道為什么自己離開斯潘塞城這么久之后又要回鄉居住。有趣的還有那種不慌不忙的安逸感,他的記事本上不會再有未來的任務;汽車里原先安裝的政府專用電話亦不復存在,只剩下一根飄蕩著的電線;另外還有一種失去與上司聯絡的不習慣的感覺,他的上司每天都需要知道他是死了還是活著,被綁架了還是進了監獄,在潛逃中還是在度假。《國家安全法》有一條規定,允許他在離開后三十天內向上司報告他的轉信地址。然而,事實上這次他們在他離開華盛頓之前就想知道。但蘭德里開始行使他作為一個平民的權利,他直截了當地告訴他們他自己也不知道將去何方。他走了,但沒有被遺忘;他奉命退役,但他的上司對他依然興趣不減。

蘭德里駛過一排安裝在柱子上的住戶信箱,注意到標有蘭德里姓氏的那只信箱上的小紅旗已經倒下,五年來它一直這樣。

他把車開上門前長長的石子路,路上長滿了野草。

這幢農宅是一座具有標準維多利亞風格的、裝有白色護墻板的房子,帶有門廊和俗艷的裝飾,是蘭德里的曾祖父于一八八九年建造的,也是這塊地基上蓋起的第三座房屋。第一座是在十九世紀二十年代蓋的木屋,當時他的祖先抽干了大黑沼的水,清理了沼地,才蓋起了房子。第二座大約建于南北戰爭時期,他曾經在照片上見過,是木瓦坡頂的小樓房,沒有門廊,也沒有裝飾。當地有一種俏皮的說法:房子越漂亮,男人越是怕老婆。顯而易見,曾祖父塞勒斯是個十足的“妻管嚴”。

蘭德里把他的薩伯車停在門廊前,下了車。西邊的落日還很炎熱,但空氣非常干燥,完全不像蒸汽浴似的華盛頓天氣。

蘭德里凝視著這所房子。門廊上沒有人歡迎他回家,將來也不會有的。他的父母已經不干農活,五年前去了佛羅里達州。還沒結婚的妹妹芭芭拉去了克利夫蘭,力圖實現自己做一名廣告公司經理的職業抱負,弟弟保羅是亞特蘭大可口可樂公司的副總裁。保羅娶了一位名叫卡羅爾的可愛女人,她在美國有線電視網工作,他們夫妻倆現已分居,兩個兒子由雙方共同監護。保羅的生活完全被分居協議和可口可樂公司主宰了。

基思-蘭德里沒結過婚,這一方面是由于他看到了弟弟保羅以及大部分熟人的婚姻悲劇,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他的職業,這種職業是不會給婚姻生活帶來美滿結局的。

其次,如果他不想欺騙自己——他最好是不欺騙自己,那么,他是從來沒有完全忘卻安妮-普倫蒂斯的。他現在把車停在自家農場的前面,安妮就住在離此約十英里的地方。確切些說,是十點三英里。

基思-蘭德里走出他的薩伯車,伸了伸腰,打量著這所老農舍。在黃昏的余暉中,他仿佛看見自己仍然是一個年輕的大學畢業生,站在門廊上,手里拎著睡袋,吻別他的母親和妹妹芭芭拉,并同小保羅握手。他父親站在他家的福特汽車旁,也就是此刻站在薩伯車旁的他自己所在的地方。那有點像諾曼-羅克韋爾①畫中的送別場面,只不過基思-蘭德里不是外出去飛黃騰達,而是要去縣政府大樓,樓前的停車場上有一輛大客車等著把當月縣政府官員接見過的一批適齡青年從斯潘塞縣送到托萊多的征兵站去。

①羅克韋爾(1894-1987):美國插圖畫家,以繪《星期六晚郵報》的封面畫而聞名,其招貼畫《四大自由》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曾廣泛散發,1977年獲“總統自由勛章”。

基思-蘭德里清楚地記得家人臉上擔憂的神色,卻記不清自己當時的感受和舉動。

但他似乎記得他感到難過,同時又充滿了一種冒險感、一種離家的欲望,這使他感到內疚,他當時不明白自己的復雜心情,現在他明白了,它可以用一首老歌的歌詞來概括:他們見過巴黎之后,你怎能再叫他們待在農場?

然而那不是巴黎,而是越南,新兵們并沒有集中在鄉村廣場上接受點名和歡送,也沒有在所謂的越戰勝利日之后凱旋在中央大街上,這段經歷的最終結果對蘭德里來說并沒有什么兩樣:他從未回過農場。當然他的肉體是回來過,但他的心和靈魂從來沒有。從那以后,農場已經不再是他的家了。

老家到了。從他當年走出這幢房子的門廊去闖世界以來,四分之一個世紀已經過去,現在他又站在這個門廊的臺階上。家人的音容笑貌早已消逝,只在他心中留下了一種未曾料及的惆悵。

他心里想:“好了,我回來了,縱然沒有別的人回來。”

他走上臺階,從口袋中掏出鑰匙,開門進屋——

第02章

在離蘭德里農場十點三英里的斯潘塞城西區,也就是這個小城的富人區,安妮-巴克斯特(娘家姓普倫蒂斯)清理著廚房餐桌上的碗碟。

她丈夫克利夫-巴克斯特喝完手中的一罐科爾牌啤酒,勉強忍住一個飽嗝,看了看手表說:“我還得回局里去工作。”

安妮已經料到克利夫還要出去,因為吃飯時他并沒有像往常那樣換上牛仔褲和T恤衫,卻仍穿著他的棕黃色警服,只是把一條餐巾塞到領子里,以防牛肉汁滴到他那條打褶的襯衫上。安妮注意到他的腋下和腰間都被汗水浸濕了。他的槍套和手槍掛在墻壁掛釘上,帽子留在他的警車里。

安妮問道:“你大概什么時候回來?”

“噢,你知道不該問我這個,寶貝兒。”他站起身來,“鬼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這活兒越來越夠嗆,尤其是對付毒品走私和那些混賬小子。”他整好槍套。

安妮注意到他的槍帶扣在最后一格,要是她心胸刻薄的話,她早會表示愿意去拿個錐子替他打一個新洞眼。

克利夫-巴克斯特發覺她在瞅他的腰,說道:“你把我喂得他媽的太肥了。”

這當然是她的錯。她說:“你該少喝些啤酒。”

“你該少-嗦些。”

她沒有回答,她沒心思吵架,尤其對她不在乎的事更沒心思。

她看看她的丈夫。他雖然身體超重,但在很多方面還是很漂亮的:一張曬得黑黝黝的、輪廓分明的臉,一頭棕色的濃發以及一雙還算明亮的藍眼睛。二十年前,正是他的相貌和體形,再加上他那種壞小子的魅力和自負,把她吸引了過去。他曾經是個不錯的戀人,至少以當時當地的標準來衡量是如此。他后來也成為一個過得去的父親,一個善于供養家庭的人,同時很快升到警長的職位。但他并不是一個好丈夫,可是,如果你問他,他會說他是的。

他推開紗門,說道:“別再像上回那樣把門閂插上了。”

她想,上一次是差不多一年前的事了,她是故意那樣做的,想要他不得不按門鈴和敲門來喊醒她。那時候,她想同他吵一架,卻出現了她意料不到的情況。那一次他是在清晨四點以后才回家,自那時以來以及在那以前,他總是每周一次或兩次在四點左右回家。

當然,他的工作需要額外的時間,僅僅這一點并不能構成對他產生懷疑的理由。但通過別的途徑和消息來源,她得知自己的丈夫在外面鬼混。

克利夫慢慢走下后門的臺階,對養在后院的四條狗吼了幾聲。這些狗突然狂叫起來,用爪子亂抓關它們的鐵絲網圍欄,克利夫又吼了幾聲,笑了,他對妻子說:“別忘了給它們喂食,讓它們出來跑一會兒。”

安妮沒有回答。她看著他走進他的警長專用汽車,倒出門前車道開走了。她關上廚房門,上了鎖,但沒閂上。

她想,事實上甚至沒有理由鎖門。斯潘塞城是個治安很好的小城,盡管人們夜間總是把門鎖上。而她不必鎖門的理由是,她丈夫派了警車二十四小時不停地在他們居住的威廉斯街上巡邏。他的解釋是:犯罪分子知道我們的住處,我不想任何人傷害你。事實卻是:克利夫-巴克斯特對他妻子的吃醋心、占有欲和疑心病到了瘋狂的地步。

安妮-巴克斯特實際上是她自己家中的一名囚犯。她當然可以在任何時候離開屋子,但不管她去哪兒,同誰見面,她丈夫很快就會得知。

至少這令她感到尷尬和屈辱。這條整潔的街道上住的左鄰右舍都是正經古板的家庭——醫生、律師、生意人,他們對于警察為何日日夜夜不離這個地區的官方解釋是樂意接受的,但他們了解巴克斯特的為人,知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彼得,彼得,專吃南瓜,”安妮大聲念叨千百次了,“娶了一個老婆看不住,把她關在南瓜殼里,從此看得牢牢的。”她又加了一句,“你這個狗雜種。”

她走到前門,透過門上的鉛框玻璃朝街上望去。一輛斯潘塞城的警方巡邏車駛過,她認出了駕車的警察,一個名叫凱文-沃德的年輕人,克利夫寵愛的法西斯打手之一,她時時幻想邀請凱文-沃德來家喝咖啡,然后勾引他上床。可也許克利夫已經命人監視凱文-沃德,監視他的人可能就躲在一輛沒有標志的汽車里。她對自己苦笑了一下,自己的疑心病同她丈夫的一樣重了。但就她的情況來說,疑心是大有根據的,而克利夫的疑心卻是無端的。安妮-巴克斯特在性方面很忠誠。確實,她也別無選擇;但除此之外,她很重視結婚誓言,即使她的丈夫并不重視。有幾次她也產生過沖動,這種沖動足以使她的母親感到臉紅,克利夫跟她做愛忽冷忽熱,做一次愛后就是長時間的冷淡。近來她反倒樂意接受這種冷淡了。

巡邏警車沿著街道往前開去,安妮走進寬敞的起居室。她坐在一把扶手椅上,聽屋里落地大擺鐘的滴答聲。兒子湯姆早已返回哥倫布,表面上是要在開學以前找份兼職活兒,實際上是因為斯潘塞城,尤其是威廉斯街,今年暑假沒什么令他留戀,今后也沒有盼頭。女兒溫迪正遠在密執安湖,同一群青年教徒在一起。安妮原先自愿去當他們的監護人,但克利夫笑著說:“那么誰來監護你呀,親愛的?”

她環顧四周,這個房間是她用鄉間古董和祖傳遺物裝飾起來的。克利夫對她的品味既自豪又冷嘲熱諷。她出身的家庭遠比他的有教養,起初她試圖縮小他們在家庭背景上的差異,但他從來沒有讓她忘記他們之間的社會差異,他總是指出她的家庭有頭腦,有教養,但沒有錢,而他的家庭盡管有點粗俗,但有的是錢。有錢卻沒有腦子,安妮想。

克利夫喜歡炫耀他的室內陳設,炫耀他收藏在地下室的各種動物標本、他的獵物、他的剪報、他的槍械以及他看做戰利品的房子和妻子,只許看不許動,羨慕我和我的戰利品吧。安妮想,克利夫-巴克斯特是個老派的收藏家,患有一種強迫性怪癖癥,不懂得區分自己的妻子和一個鹿頭標本。

安妮驚異地回想起她曾經為自己的丈夫和房子感到多么自豪,作為一個新娘對婚后的生活抱有多大的希望,持多么樂觀的態度。克利夫-巴克斯特曾經是一個會體貼、有禮貌的未婚夫,在結婚前的幾個月尤其如此。如果安妮對他們之間的婚約曾經重新考慮過的話——事實上她也曾重新考慮過,克利夫的表現也令她找不出理由來解除婚約。但在她新婚的日子里,她已經發現丈夫只是在履行婚姻行為,他的一言一行都使她覺得格格不入。一天,她頹喪地意識到,他并不是一個樂于讓賢妻馴化的可愛的野小子,而差不多是個反社會的精神變態者。他曾為自己恢復常態進行過半心半意的嘗試,可不久就對這種嘗試失去了興趣。她知道,唯一使他沒有做出越軌行為,阻止他完全變瘋的東西就是作為法律和秩序維護者的官職,斯潘塞城把這個壞小子變成了市政廳的監護人,這對斯潘塞城和這個壞小子兩者都有好處,然而,安妮整日憂心忡忡,無法預料如果克利夫成了一名普通公民,失去了作為政府公務人員的威信和責任,將會發生什么事,她發誓,一旦他退休或者被迫下臺,她就逃走。

她想到了他收藏的槍支:步槍、獵槍、手槍。每件武器都鎖在槍架上,任何一個內行的警察都是這樣鎖槍的,然而,大多數警察,也許所有的警察,都會給自己的妻子一把鑰匙,以防有闖入者。但是,克利夫-巴克斯特卻不把鑰匙給自己的妻子,她知道克利夫的想法:他害怕妻子在哪天凌晨四點鐘他回家時開槍把他打死,然后聲稱錯把他看成一個夜闖民宅的壞人。有幾次夜間她凝視著這些上鎖的武器,心想不知她是否真會用一支手槍對準自己的腦袋或者他的腦袋,扳動扳機。十有八九回答是否定的;但有的時候……

她把頭往后仰去,靠在椅背上,感到淚水從眼中滾下。電話鈴響了,但她懶得去接。

她把晚飯剩下的殘羹冷菜裹在一張報紙里,拿到狗房去。她打開鐵絲網門,把剩食丟了進去。里面有四條狗,其中三條——德國牧羊犬、金毛拾-①和紐芬蘭拾——朝食物撲了過去。第四條,一只灰色的小混種狗,向安妮跑過來,她把這條狗放出狗房并關上了門。

①拾-:一種經過訓練會銜回獵物的獵犬。

安妮走回屋中,小灰狗跟在她身后。

她在廚房里用生漢堡包喂了小狗,給自己倒了一杯檸檬汽水,然后走到外面寬敞的門廊里,坐在秋千椅上,雙腿縮在座下,小灰狗偎在身旁。夜漸漸涼了,輕柔的微風拂動著街上的老樹。空氣濕潤,看來要下雨。她呼吸著新鮮空氣,感覺好了些。

她尋思,一定還有出路,一條不必通過小城墳場的路。安妮意識到,既然她的女兒快進大學,她也該做出決定了,不能再拖下去。她想,如果她逃走,他很可能會在她出城之前就把她抓住;如果她真的溜掉了,他一定會追蹤。假使她去找一位斯潘塞縣的律師尋求幫助,那么,在她甚至還沒回到家他就會知道。克利夫-巴克斯特并不特別討人喜歡或受人尊敬,但人們怕他,她是能夠明白這一點的。

巡邏警車又過來了,凱文-沃德向她揮了揮手。她沒有理睬他,而小狗卻對警車汪汪叫了一陣。

她想,這里畢竟是美國,現在畢竟是二十世紀,人們畢竟受到法律的保護,但她本能地懂得,這一切對她的情況不起作用。她非得逃走,離開她的家,離開她住的社區,離開她的家人。這使她感到憤怒。她本欲更多地按照自己的行為準則,而不是按照他的行為準則來了結此事,她想告訴他她要離婚,要搬到她姐姐家去住,他們應當通過律師來解決問題。但巴克斯特警長是決不會放棄他的任何一件戰利品的,是決不會在他的小城里被人愚弄的。他雖然嘴上不說,但他知道她想離開這個家;他也知道,或者認為自己知道,他已經把她鎖得牢牢的,他把她關在南瓜殼里,讓他繼續那樣想是再好不過了。

在這個夏夜,她坐在門廊里的秋千上,回想起很久以前的許多個夏夜。那時她非常快樂,正與另外一個男人處在熱戀之中。她從衣袋里掏出一封信。借著身后窗戶里射出來的燈光,她又把信封念了一遍。這封信是她寫給基思-蘭德里的,寄往他在華盛頓的住址,顯然是有人將它轉到另外某個地方,那里又有人在它上面套了一個信封寄還給她,還附了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無法轉寄。

基思曾經有一次在信中告訴過她,如果她接到這樣一個信息,就不要再給他寫信了,他辦公室里會有人與她聯系,通知她一個新地址。

安妮-巴克斯特是一個單純的鄉村姑娘,但還沒有單純到會相信這話。她清楚他是在告訴她:如果她的信被退回來,說明他已經死了。華盛頓會有人打電話或來信告知她真實情況。

這封信退回到鄰縣她姐姐的住處已經兩天了,基思給安妮寫來的信都是寄往那兒的。

從兩天前接到退信開始,安妮-巴克斯特就害怕接電話,害怕看見她姐姐的汽車在她門口再度停下,轉交給她另一封信,一封從華盛頓來的公函,開頭的一兩行是:“我們遺憾地通知你……”

可她又一想,華盛頓方面干嗎要費這份心?她是基思-蘭德里的什么人?一個很久以前的女朋友,一個間或通信來往的筆友。她已經有二十多年沒見過他了,不指望今生今世再見到他。

但也許他囑咐過他的同事——不管是誰——告訴她是否他已不在人世。很可能他想把自己葬在這里,與他家的歷代先人葬在一起。她突然意識到,此刻他可能正躺在吉布斯殯儀館中。她試圖說服自己,這沒什么大不了的;她感到悲傷,但這對她真正有多大影響呢?一個舊情人去世了,你得知這個消息,你開始懷舊并老是想到自己也不免一死,你想到青年時代,你做一番禱告,然后繼續過你的日子。如果方便,你或許去參加他的葬禮。而后她又突然想到,如果基思-蘭德里死了,如果他將葬在斯潘塞城,她是不太可能去參加葬禮的。她想,她也不能指望某一天溜出家門去他的墓地,而不被日夜監護她的警察發現。

她撫摸著身邊的小狗。這只狗是屬于她的,其余三只是克利夫的。小狗跳到她的膝頭上,偎依著她,安妮則用手在它耳后搔癢。她對小狗說:“他沒有死,丹妮斯。我知道他沒有死。”

安妮-巴克斯特把頭擱在秋千椅的扶手上,輕輕地來回搖動。西邊天空出現了夏日晚上常有的熱閃電,隆隆的雷鳴聲滾過開闊的玉米地進了小城,緊接著便是一場暴雨。她發覺自己又在流淚了,接著繼續想心事:我們曾保證再次相會——

第03章

基思-蘭德里走進靜靜的農舍。遠房親戚曾經照看過這所房子;考慮到已有五年沒人居住了,它的外觀看上去還不錯。

基思事先已經打過電話說他要回來,在電話里跟附近農場的一個女人聊了一會兒,他管這個女人叫貝蒂姨媽,盡管她并非他的親姨媽,而是他母親的遠房表姐妹,或者諸如此類的親戚。他只不過要她留神房子里是否有燈光,門前是否停有陌生的汽車等等。基思曾經堅持不讓貝蒂姨媽或者別的女士們過于麻煩,但產生的效果卻像號召她們拿起武器——掃帚和拖把,結果房子變得干干凈凈,并散發出松木消毒劑的氣味。

基思心想,這些當地婦女總是過分憐憫那些沒有妻室的男人,單身漢們因此少干許多瑣事,基思懷疑,這些善良女人照顧單身漢的目的在于顯示男人有個老婆和內當家的種種好處。不幸的是,那些為單身漢提供的免費清潔、烹飪、蘋果餡餅和果醬往往達不到預期的目的,效果適得其反。

基思從這個房間走到那個房間,發現一切都跟六年前他最后一次見到的一模一樣,他有一種熟悉的感覺,但同時,屋里的那些物件看上去像夢幻一般,仿佛他正在做一場童年的夢。

他的父母臨走時留下了大部分財產,也許是擔心不喜歡佛羅里達,說不定還要回來的緣故,也許是因為那些家具、地毯、燈具、墻飾之類就跟橡木屋梁一樣,都是房子的一部分。

基思知道,房子里某些東西已經有將近兩百年的歷史了,還是他父親和母親雙方的家庭早年從英國和德國帶到美國來的。除了幾樣真正的古董和祖傳遺物之外,許多東西僅僅是年代久遠而已,這使基思想到一個農民家庭幾個世紀以來所過的勤儉節約的艱苦生活。他將這種景況與他在華盛頓的朋友和同事進行了對比。這些朋友和同事,根據“高消費促進高生產”的理論,可以說是對國民生產總值做出了重大貢獻的。他們的薪水,像他的一樣,是從國庫中開支的。基思從來沒有接受過這樣一種說法:人們不必生產看得見的東西來獲取工資,他常常在想,華盛頓政府雇員的人數是否太多了,吃掉了太多農民種的糧食。他對此細想過多次了;如果他的同事中也有人想過這個問題,他們是不會告訴別人的。

基思-蘭德里在軍隊服役的時候感覺良好,因為在斯潘塞縣,軍人是一種得到人們理解的光榮職業。可后來,當他參與了情報工作,便開始對自己的職業產生了疑問。對于國家的政策,他常常持不同意見;最近當他被提拔到一個幫助制定國家政策的職位以后,他意識到政府是在為它自己工作,以達到永久統治的目的。但早在他作為國家安全委員會的成員被請進白宮的內殿之前很久,他就已經知道這個秘密了。

基思站在二樓主臥室的窗前,向外面的黑夜望去。一陣風吹來,片片云彩飄過星光燦爛的夜空,一輪滿月高掛中天,把藍色的光華灑向收獲在望的玉米地。基思記起很久以前連遭旱澇的這些玉米地——那時候人們多數種麥子,直到六月底麥子才收割。收割的那個夏夜,明月高照,又碰巧天氣干燥,不過很快就要下雨了。農民和他們的家人一直干到月落,約凌晨三點鐘。第二天是個星期天,半數孩子都沒去主日學校①,去的孩子都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基思仍然記得這段共同的體驗,以及為從土地中獲取食物而進行的這番集體奮斗,他為城市及其郊區的孩子感到遺憾,因為他們從小到大根本就不知道麥地與漢堡包之間、田里的玉米與餐桌上的玉米片之間的關系。

①主日學校:星期日對兒童進行宗教教育的學校,大多附設于教堂。

基思想,實際上,國家離它在土地上和小城鎮上的根越遠,它就越不懂得自然界的循環、土地與人民之間的關系、因果規律,最終也就越不懂得我們自身。

基思-蘭德里意識到他的思想與生活之間的不連貫和不和諧。他摒棄了做一個農民的想法,卻沒有摒棄過田園生活的理想;他在華盛頓和異國都市的燈紅酒綠中發跡,卻又對曾經使他一直感到厭倦的小鄉村思念不已;他對自己的職業產生了幻滅感,卻又因為上級讓他退休而感到憤怒。

他想,他最好消除他思想與行動之間的脫節與鴻溝,否則他將會成為他剛離開的那個瘋狂機構的象征。

此刻,云彩遮掩了月亮和星星,使它們變得朦朧起來,他深深感受到鄉間的夜是多么黑暗,多么平靜。他幾乎看不清離房子二十英尺的老菜園的影子,再遠處,除了半英里外馬勒家農舍的燈光,就是一片漆黑。

他轉身離開窗子,走下樓,把行李袋拎到二樓。他走進與他弟弟同住過的那個房間,把行李扔到床上。

房間里擺著橡木家具,地板是松木的,墻壁用白色灰泥抹過,地板上鋪著一條比他還要老的地毯。這是自上個世紀以來一個典型農家少年所住房間的陳設,直到近些年當地人才開始去家具店購買減價的便宜貨。

離開華盛頓之前,基思在他的薩伯車里塞滿了生活必需品,現在看來畢竟不算很多,還有幾箱零零碎碎的東西,大部分是運動器具,是通過聯合包裹服務社托運過來的。他在喬治城①住所里的家具都捐給了當地的教堂,他覺得自己基本上沒有被個人財物所拖累。

①喬治城:華盛頓中的一個高級住宅區,位于該市西南部。

這所房子建造的時候壁櫥還未流行,房間里只有兩個衣柜,一個是他的,另一個是他弟弟的。他打開保羅的那個衣柜,然后從行李袋中取出他的軍用品、制服、靴子、一盒獎章和獎狀,以及他的指揮刀。接著他又取出一些他最近從事的行當所使用的工具:一件防彈背心、一枝M-16步槍、一只暗藏著間諜使用的各種古怪玩意兒的公文箱,最后是他的9毫米格勞克手槍及槍套。

他想,現在要把這些東西永遠束之高閣,真正解甲歸田了,這使他感覺良好。

他朝衣柜里望望,默想此刻對他來說是否具有什么特殊意義。

在大學讀書的時候,他曾對那個在羅馬成為帝國之前的羅馬軍事家、政治家,農民辛辛那圖斯的故事①著了迷。這位將軍從敵軍圍困中解救了羽翼未豐的羅馬城以后,僅僅執政到恢復社會秩序為止,然后就主動解甲歸田了,在華盛頓,基思常常經過馬薩諸塞大街上一幢宏偉的建筑——安德森大廈,里面就是“辛辛那提協會”。他想,這個協會的成員一定與協會的同名人辛辛那圖斯有著某種同樣的經歷吧。他認為這就是理想,不論是羅馬式的還是美國式的;這就是一個農業共和國的精髓:戰斗的號角響了,公民組成了民兵,抗擊敵人,打敗敵人,然后每個人都回家去。

①辛辛那圖斯(前519?-前439?):古羅馬政治家、獨裁官,據歷史傳說,前458年被推舉為獨裁官,率軍援救被埃魁人圍困的羅馬軍隊,打敗敵軍后,即解甲歸田。

然而,一九四五年以后美國的情況就不一樣了;半個世紀以來,戰爭變成了一種生活方式。一旦戰爭結束,精簡戰時機構和人員等諸多問題就會接踵而來,他最近離開的華盛頓,就正在對付和縮小勝利所帶來的負效應。

基思關上了衣柜的門,自言自語道:“結束了。”他打開另一只衣柜,從行李袋中取出他決定保留的兩套手工制作的意大利西裝,掛在柜里,他把他的夜禮服也掛起來,笑了笑,覺得這件禮服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然后他又掛進去幾件便裝,叮囑自己外出時順便去克馬特商店買條牛仔褲,再買幾件格子襯衫。

他繼續思考著羅馬的啟示。他當初像悄撒一樣破釜沉舟,卻不清楚他將來是否還會擁有這個農場,問題取決于基思-蘭德里成了什么樣的人。

盡管他讀過大學,走南闖北,穿定制的西裝,精通幾門外語,熟諳新式武器和異國女人,可在他的內心里,他還是把自己看做一個農家子弟。無論在巴黎、倫敦、莫斯科,還是在巴格達,他仍然想象自己的頭發中還殘留著草籽屑。然而,事實可能并不是這樣;也許他就變成了現在的自己。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那他是來錯了地方。但他打算在斯潘塞城住上一陣子,如果他喜歡上釣鱒魚、教友聯誼活動、歸國退伍軍人協會以及五金店中的閑聊,那么他會留下來。如果不喜歡……不過,他永遠不可能回華盛頓了。他的職業生涯大半是在旅途中度過的,這就是他的歸宿:處處為家,卻又處處無家。

基思注意到床上鋪著新的亞麻布床單,上面放著一條毯子,這些都是貝蒂姨媽送的。他明白,她一定還記得這是他的房間,所以并沒有收拾主臥室讓他去住,他的房間早先是他父親小時候住的,再早是他祖父小時候住的,因此貝蒂姨媽可能認為他該住在這兒,直到他長大為止。想到這里,他笑了。

基思走下樓,進入那間農家大廚房,圓餐桌一圈可以坐下十個人:全家人、雇來的短工,再加上路過此地進來吃頓便飯的孩子。基思打開冰箱,看見里面放滿了他日常所需的食品,不過沒有啤酒。當地鄉民中有許多人是戒酒的;這個縣并不禁酒,但也很少有人喝烈酒。基思以前偶爾回來過,覺得這事古怪而有趣,不過,如果他打算長住,這恐怕是個問題。但對他來說,這可能還算是個最小的問題吧。

他走進起居室,從一個箱子里取出一瓶蘇格蘭威士忌酒,回到廚房,調了一杯加水的威士忌;透過藍色的塑料杯,里面的酒液看上去綠瑩瑩的。

他在大圓桌旁坐下,坐在他從前吃飯時坐的椅子上,望望四周的空位子,當年,家中除了他的父親、母親、保羅、芭芭拉,還有內德叔叔——他父親最小的弟弟,他吃飯時總是坐在基思對面。基思現在仿佛仍能看見他叔叔吃早飯、中飯和晚飯的樣子:干了整整一天農活以后勞累不堪、不言不語地悶頭吃飯,內德是一個完完全全的農民,嚴肅卻不乏幽默,是土地的兒子;他想的只是娶妻生子、種莊稼、修補家什,再就是星期天去釣魚,通常帶上他的侄子們,并希望能有一天帶上他的尚未出生的孩子。

內德叔叔應征入伍時基思大約才十歲,他記得有一天叔叔穿著軍裝回家。幾個星期以后,內德開赴朝鮮作戰,從此一去不返。他的遺物被人送了回來,就存放在閣樓上。基思小時候曾翻過那只箱子,甚至有一次把叔叔的綠色軍裝穿在身上。

一場被遺忘的戰爭,一個被遺忘的人,一件被遺忘的犧牲品。基思記得,噩耗傳來時父親大哭了一場,但奇怪的是,打那以后內德的名字再也沒人提起了。

基思尋思,也許二次大戰中陣亡的最后一個人所做的犧牲是最后一次有意義的犧牲;從那以后,一切都是政治,都是權力狂們在玩弄人們的生命和家庭。他想,或許我們現在才開始明白這一點。他望著內德叔叔那個空了四十多年的座位,說道:“我想你。”這話雖然晚了一些,但卻是誠摯的。

基思喝光了手中的威士忌,又調了一杯。他透過紗門向漆黑的菜園望去。風吹得比先前更猛了,他看見西邊出現了閃電,接著又聽到了一聲雷響。

他在聽到雨聲之前聞到了雨味,在看到雨點之前聽到了雨聲。基思心想,一個人在成年之前腦子里就深深地刻上了記憶的電路——景象、聲音、氣味。一個人中年時身上的許多東西,在你還沒有機會處理、控制,甚至沒有機會理解周圍的事物之前就形成了。他想,難怪有些老年人的思想又回到了青年時代;早年的奇妙經歷、種種發現、第一欠參與骯臟的暗殺勾當和第一次性與愛的沖動都是不可磨滅的,如同一塊干凈的畫布涂上了絢爛的五顏六色。的確,第一次性行為是如此驚心動魄,以至于大多數人在二十年、三十年、六十年之后仍然記憶猶新。

他的探險旅程結束了,到家了。一路上,他看到了城堡和國王、金光閃閃的城市和高聳入云的教堂、戰爭和死亡、饑餓和疾病。他不知道威爾克斯牧師是否還健在,他想告訴牧師他確實遇到過《圣經-啟示錄》中所說的“四騎士”①而且不只是知道他們的名字,他知道他們究竟是誰,無疑就是人類自己。

①代表人類四大害:戰爭、饑荒、瘟疫、死亡。

但是,基思也看到了愛和同情、體面和勇敢。現在獨自坐在餐桌邊他原來的位子上,他覺得他的旅程還未結束,不過不再令人感興趣了。

現在到家了。自從他走出門廊闖世界以來,二十五年過去了,他汽車上的計程表已經滾過了一百萬英里。他有過那么多他生活中所離不開的女人,現在有一半他記不起名字了。然而,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在那些早晨和夜晚,在飛往恐怖之地的漫長的高空旅行中,在亞洲的叢林里,在東歐偏僻的街道上,以及在那些他以為自己快要死了的時刻,他總會想起安妮——

第04章

安妮-巴克斯特躺在床上難以入眠,一道道短促的白色閃電照亮了黑暗的房間,雷鳴震動了整座房子和它的地基。藏在房屋某處的防盜警報器由于風暴的引發尖嘯起來,茫茫夜色中傳來了陣陣犬吠。

她做了一個夢,夢中的情景歷歷在目。這是一個關于性愛的夢。這個夢令她感到煩惱,因為她夢到的人竟是克利夫,那本該是基思的。在夢中,她一絲不掛地站在克利夫面前,而他卻穿著整齊的警服。他在朝她微笑——不,是在色迷迷地斜眼看她,她正試圖用雙手和臂膀遮蓋自己赤裸的身子。

她夢中的克利夫-巴克斯特比她現在的丈夫年輕、健壯。更令她煩惱的是:這個夢里,克利夫喚起了她的性欲,她醒來時還有這種感覺。

在克利夫之前,她曾跟基思-蘭德里和其他的男人同居過。他們與她做愛時都愿意嘗試各種花樣,讓她快樂;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們都是比克利夫更棒的情人。相反,克利夫卻一直而且現在仍然在性愛中占主宰地位。她承認,起初他的做法曾激發過她的性欲,如同夢中發生的那樣;但現在克利夫的粗暴性行為和自私自利使她感到不滿,被利用,有時還感到不安,盡管如此,她記得自己一度曾是個心甘情愿的性伴侶,充滿了情欲。

安妮為自己曾經喜歡過克利夫的性虐待感到負疚,為現在仍然想到和夢到這樣的事而且并無厭惡或反感感到負疚。但往往事與愿違,就像此刻,從那個夢中醒來,兩腿之間濕漉漉的,她意識到她必須消滅那個夢及那些感覺,一勞永逸。

她瞧了瞧床邊的鐘:早晨五點十六分,她起身穿上睡袍,下樓走進廚房,給自己倒了一杯冰茶,她猶豫了一會兒,拿起掛在墻上的電話,撥了警察局的號碼。

“我是布雷克中士,巴克斯特太太。”

她知道,當她撥電話時,她的電話號碼、姓名、地址就會出現在局里的某種熒屏上,這使她感到惱怒。克利夫對許多新技術裝置并不感到自在,但直覺告訴他,可以使用那些最邪惡、最嚴酷的奧威爾①式的玩意兒,否則斯潘塞城的警察機關無疑會像石器時代一樣落后。

①奧威爾(1903-1950):英國小說家兼記者,曾創作過一部描寫殘酷統治、失去人性的社會的小說。

“一切都好嗎,巴克斯特太太?”

“是的,我要同我丈夫說話。”

“這個……他出去巡邏了。”

“那么我打他的汽車電話。謝謝你。”

“噢,等等,讓我想想,他也許在……我剛才跟他通不上話。是風暴造成的,你知道嗎?我會設法通過無線電找他,叫他給你回電話。有什么要我們效勞的嗎?”

“不,你們做的已經夠多的了。”她掛斷電話,又撥了克利夫的汽車電話號碼,鈴聲響了四下以后,傳來一個預先錄下的聲音,說電話無法接通。她掛了電話,走進地下室。地下室的一部分是洗衣間,另一部分是克利夫的私室,鋪著地毯,四周是松木的護墻板。每次帶人參觀房子時,他喜歡指著洗衣間說:“她的辦公室。”然后再指著他的私室說:“我的辦公室。”

她走進他的辦公室,開亮燈。墻上有一打制成標本的動物的頭朝她望著,目光呆滯,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似乎它們為能被克利夫殺死而感到幸福。那位標本制作師,或者她的丈夫,一定具有一種病態的幽默,或許他們兩人都是這樣吧。

桌面上的一個警用無線電報話機響了。她聽見一輛巡邏警車正在跟局里通話,聲音清楚,看來受風暴的靜電干擾不大。她沒有聽見布雷克中士尋呼巴克斯特警長。

她望著嵌在墻上的槍架陷入了沉思。一根用鋼絲擰成的繩索穿過那一打步槍和獵槍的扳機孔,再穿過一塊角鐵,繩尾系成一個環扣,用一把大鎖牢牢鎖住。

安妮走進工具間,取了一把鋼鋸,回到槍架前。她把鋼絲繩拉緊,用鋸子鋸了起來,擰在一起的鋼絲慢慢被鋸損,后來鋼絲繩斷裂了,她把它從槍支的扳機眼中抽了出來。她選了一把12毫米口徑的雙筒白朗寧獵槍,從一個抽屜里找出幾盒子彈,在兩個彈膛里分別推上一只裝滿鋼彈的子彈夾。

安妮背著獵槍從地下室里上來,走進廚房,她把槍放在桌上,為自己又倒了一杯冰茶。

墻上的電話鈴響了,她拿起聽筒:“喂。”

“喂,寶貝兒,你找我?”

“是的。”

“那么,出了什么事,美人兒?”

由于靜電噪音的干擾,她無法斷定他是否在他汽車里打電話。她回答道:“我睡不著。”

“好啦,見鬼,該起床了,快點。早飯吃什么?”

“我以為你會去‘停車吃飯餐館吃早飯呢,”她說,“他們店里的雞蛋、熏肉、土豆、咖啡都比我做的好吃。”

“你從哪兒聽來的?”

“從你和你母親那兒。”

他笑了。“嗨,我離家只有五分鐘的路程。把咖啡煮上。”

“你昨夜去哪兒了?”

他停頓了半秒鐘。回答道:“我根本不想聽你或任何人問這種問題。”他把電話掛了。

她坐在桌子旁,把獵槍橫放在大腿上。她慢慢啜飲著冰茶等待著。

時間一分一分走得很慢。她大聲對自己說:“這么說,巴克斯特太太,你以為他是個闖進來的壞人?”

“是的,你說的沒錯。”她答道。

“但沒有破門而入的痕跡,太太,而且你知道警長正在回家的路上,在聽到門外有聲音之前,太太,你早就把鋼絲繩弄斷了,看來有點像是有預謀的。似乎你埋伏在那兒等著他。”

“胡說,我愛我的丈夫,誰不喜歡他?”

“好啦,據我所知,沒有人真的喜歡他。你是最不喜歡他的一個。”

安妮冷笑了一聲。“不錯,我是在等他,用槍把這頭胖驢送進了地獄,那又怎么樣?”

安妮想到了基思-蘭德里,想到他可能已經死了,遺體停放在吉布斯殯儀館中。“對不起,巴克斯特太太,那是2號停尸房,里面是一位蘭德里先生。巴克斯特先生在1號停尸房,太太。”

但如果基思沒死會怎么樣?那有什么不同嗎?也許她應該等著聽個準信兒。那么湯姆和溫迪怎么辦?這畢竟是他們的父親。她動搖了,考慮把獵槍放回地下室。要不是想到他將會看到被鋸斷的鋼繩,并明白緣由,她會這樣做的。

克利夫的警車開進家門口的車道,她聽見車門開了又關上,又聽見他向門廊走來的腳步聲,她透過后門上的玻璃窗,看見他把鑰匙插進門鎖。

門開了,克利夫-巴克斯特走進漆黑的廚房,門廊里的燈映出他的身影。他用手帕擦了擦臉和手,然后把手指放在鼻子上聞聞,走向水槽。

安妮說道:“早上好。”

他一下子轉過身來,瞇著眼向黑暗的壁凹望去,發現她坐在壁凹下的桌子旁。“噢……原來你在這兒。怎么沒聞到咖啡味?”

“你在聞你的手指,當然聞不到咖啡味。”

他沒有回答。

安妮說:“把燈打開。”

克利夫回到門口,摸到了開關,廚房里的日光燈閃了幾下,亮了。他說道:“你有麻煩了,太太?”

“不,先生,你有麻煩。”

“我才沒麻煩呢。”

“昨夜你在哪兒?”

“別再胡說八道了,把咖啡煮上。”他朝過道走了幾步。

安妮舉起腿上的獵槍,把它架在桌子上,對準他。“停下,回來。”

克利夫盯著槍看了一會兒,然后輕聲說:“把你的手從扳機上拿開。”

“一整夜你在哪兒?”

“在工作。在干那倒霉的活兒,為他媽的掙錢養家,比你待在家里強多了。”

“是你不許我出去掙錢的,我只能到醫院開的廉價舊貨店①去義務勞動,那兒離警察局不遠,你可以監視我。還記得嗎?”

①廉價舊貨店:為慈善目的而開設的一種商店,主要出售舊衣服之類,價格極其便宜。

“你把那支槍給我,我們就當這事沒發生過。”他試探著朝她走上一步,伸出了手。

安妮站起身,把槍托在肩頭,扳起了槍上的兩塊擊鐵。

擊鐵扳起的咔噠聲嚇得克利夫倒退到門口。“嗨!嗨!”他把雙手放在胸前,做出一種防衛的姿勢,“我說,親愛的……那玩意兒危險。那玩意兒一觸即發……你一呼氣,那玩意兒就走火……你把槍口挪開——”

“住嘴。一整夜你在哪兒?”

他深深吸了口氣,控制住自己的聲音,“我告訴過你了。交通阻塞,汽車拋錨,霍普河上的橋塌了,驚慌失措的寡婦老太太們整夜打電話來——”

“撒謊。”

“瞧……瞧我的衣服都濕了……看見我鞋上的泥了吧……我整夜都在幫助人們解決困難,我說,得了,寶貝兒,你過分激動了。”

安妮瞥了一眼他的濕袖口和濕鞋子,不知他這次說的是不是真話。

克利夫繼續用撫慰的口氣哄她,用上了他所能想起的每一個親昵的字眼,“聽我說,心肝兒,親愛的,那玩意兒容易走火。小親親,我沒干什么呀,寶貝兒……”

安妮明白,他是真的嚇壞了。但奇怪的是,她卻沒有因為他倆互換了角色而感到愉快。實際上,她并不想要他求饒;她想要他死。然而她不能就這樣殘忍地把他殺了。她覺得手中的獵槍漸漸重了起來。她對他說:“掏你的槍,克利夫。”

他不說話了,眼睛盯著她。

“去呀,難道你想要人們知道你死的時候槍還在槍套里?”

克利夫輕輕吸了口氣,他的舌頭舐了舐發干的嘴唇。“安妮……”

“懦夫!懦夫!懦夫!”

一聲炸雷響在了附近,把克利夫-巴克斯特嚇得跳了起來。他伸手去掏自己的槍。

安妮開了一槍,雙管齊發,后坐力使她的背撞到了墻上。

震耳欲聾的槍聲消失了,但仍在她耳中回響。安妮丟下了手中的獵槍。房間里充滿了刺鼻的火藥味,墻灰從天花板上的一個大洞往下掉,掉到趴在下面地板上的克利夫身上。

克利夫-巴克斯特慢慢爬起來,單腿跪著,拍去頭上和肩上的一塊塊墻土及板條的碎塊。安妮看見他的褲子尿濕了。

他查看了一下槍套,手槍還在槍套里,然后他又瞅了瞅天花板。他一面繼續拍身上的灰,一面站起身來向她走去。

她看到他在顫抖,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事,但她已經不太在乎了。

他徑直走過她身邊,拿起了墻上的電話,撥了號碼,“是的,布雷克,是我。”他清了清嗓子,設法使他的聲音保持鎮定。“是的,擦槍時出了點小事故。如果有鄰居打電話來,你們解釋一下……是的,一切都沒問題。再見。”他掛了電話,轉身面對安妮,“那么,現在……”

她毫不畏懼地直視他的眼睛,但她發現他卻不敢同她的目光保持接觸。此外,她覺得他處理事情的輕重緩急頗為有趣:控制局面,以保護他的自身、他的形象、他的職位。她并不妄想他保護她,使她不受法律的懲罰。但他會這樣說的。

他似乎受到了啟發,說道:“你試圖謀殺我。我可以逮捕你。”

“事實上我是朝你腦袋上方開的槍,你知道這一點。但來吧,把我關進監獄。”

“你這條母狗,你——”他帶威脅性地向她靠近了一步,臉漲得通紅。可安妮紋絲不動,知道是他的警徽使她免遭一頓拳腳,覺得這倒是具有諷刺意味的。他心里也明白這一點,她看著他在那兒干冒火,心里有些得意,然而,她知道,總有一天他會爆發。此刻,她希望他突然中風,倒地死去。

他把她逼到墻角,拉開她的睡袍,把手伸向她的肩頭,緊捏她開槍時被后坐力撞傷的地方。

一陣令人眩暈的劇痛穿過她的全身,她的雙膝一軟,彎了下來,她發覺自己跪在地上,能聞到他身上的尿味。她閉上了眼睛,把頭扭過去,但他一把抓住她的頭發,將她的臉對著他,“瞧你干了些什么?你為自己感到驕傲是嗎,潑婦?我肯定你是這樣。現在,我們來扯平吧。我們就這樣待著,一直到你尿褲子為止。就是要侍他媽的一整天,我也不在乎。所以,如果你明白我的話,趕快尿褲子完事。我等著呢。”

安妮雙手捂著臉,搖搖頭,眼里涌出了淚水。

“我正等著。”

后門響起了刺耳的敲門聲,克利夫迅速轉過身去。凱文-沃德警官的臉貼在門玻璃上正往里瞧,克利夫大聲吼道:“你他媽的滾開!”

沃德很快轉身離開了。可安妮想,他一定看到他上司的褲子濕了,他無疑也看到了克利夫臉上和頭發上的墻灰,看到了她跪在克利夫身后的地板上,好極了。

克利夫又把注意力轉到他妻子身上。“你現在滿意了,潑婦?你滿意了吧!”

她迅速站起身來。“離我遠點,否則,老天爺在上,我要打電話給州警察局了。”

“你敢打電話,我就殺了你。”

“我不在乎。”她系上了身上的睡袍。

克利夫-巴克斯特注視著她,雙手的大拇指摳在槍帶里。她根據多年的經驗,知道現在是結束這場對峙的時候了,也懂得怎樣去結束它。她一言不發,就那樣站著不動,眼淚順著臉龐流下來,然后她垂下頭,看著地板,心想開槍時為什么不在他腦袋上打個窟窿。

克利夫安靜了一會兒,看到他們夫妻之間的男尊女卑得到了恢復,世界上的一切又歸于正常,感到心滿意足。他用手指托起她的下巴。“好吧,我不再追究了,小親親。你把這兒弄干凈,再給我做一頓可口的早餐。我給你半小時左右的時間。”

他轉身離去,然后又回來,拿起那支獵槍走了。

她聽見他的腳步走上樓梯,幾分鐘后,又聽見淋浴的嘩嘩水聲。

她從食櫥里找出幾片阿斯匹林,用滿滿一杯水吞了兩片,在廚房水槽里洗了臉和手,然后走到地下室去。

在他的私室里,她凝視著那些步槍和獵槍,它們現在都開了鎖。她在那里站了整整一分鐘,然后轉身離開,去了工具問。她找了一把長柄闊掃帚和一把鏟子,走出地下室,回到廚房。

安妮煮上咖啡,用煎鍋煎上咸肉,掃干凈墻土,并倒進門外的垃圾箱中,然后又清洗廚房的長臺面和地板。

克利夫下樓了,換了一套干凈的警服。她注意到他進廚房時是小心翼翼的,槍帶和槍套背在肩上,一只手松松地放在手槍柄上。他在餐桌邊坐下來,把槍帶掛在椅背上而不是墻釘上。在他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她一把將槍帶抓過來掛到了墻釘上。她說:“我的桌子旁不許放槍。”

克利夫-巴克斯特并未放松警惕,他先是一驚,接著不自然地咧嘴傻笑。

安妮給他倒了一杯果汁和一杯咖啡,又為他煎了雞蛋加土豆和咸肉,做了吐司。她給他端上早餐,于是他說:“坐下。”

她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他一面吃,一面笑著說:“你胃口不好?”

“我吃過了。”

他一邊嚼著早餐,一邊說:“我打算把槍支、彈藥、所有的東西還留在下面,再來點咖啡。”

她站起身又給他倒了些咖啡。

他接著說道:“因為我相信你不會有殺我的念頭。”

“如果我有,我可以在任何地方買到槍。”

“是的,不錯。你可以不斷買槍、偷槍或借槍,那沒關系。我并不怕你,親愛的。”

她清楚,他是在尿濕褲子之后竭力恢復他男子漢的自尊。她聽任他隨心所欲,這樣他就會盡早離開這屋子。

他繼續說道:“我是伸手掏槍了,不是嗎?盡管我他媽的來不及掏出來,我還是伸手去掏了。”

“是的。”她心想,他的確比她想象的還要蠢。一個有頭腦的男人該明白,他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說動他的妻子放下槍,而只有不到百萬分之一的可能性在對準自己的、上了膛的獵槍面前先下手。但克利夫-巴克斯特沒頭腦,還妄自尊大。她希望有一天這點會使他送命。

他說:“你一定在想我會不會殺你。”

“我真的不在乎。”

“你說什么?你不在乎?你當然在乎。你有孩子。你有家庭。”他笑了。“你有我。”他隔著桌子拍拍她的手。“喂,我知道你不是想殺我。明白為什么嗎?因為你愛我。”

安妮吸了口氣,努力克制自己,不讓自己尖叫起來。

他用叉子在她鼻子上輕輕拍拍,接著說道:“你看,你還在吃醋。好,那說明你還是愛我的,對不對?”

安妮的感情已經耗盡,精疲力竭,肩膀陣陣抽痛。她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想應付他,說他想聽的話。她說:“是的。”

他笑了。“但你也恨我。聽著,我要告訴你一句話——愛和恨之間只有一條細細的分界線。”

她點點頭,仿佛這話給了她一個新的啟示。克利夫說話總是愛用一些愚蠢的老調和格言,似乎是他剛剛創造出來的。他從沒想過這些東西并不是對人類思想的一種新洞察。

“下次生我氣的時候想想這句話。”

她笑了,他意識到自己用詞不當,她說道:“今天上午我要去干洗店。你有什么弄臟了的衣服要一塊兒去洗嗎?”

他向她俯過身去說:“你留點神。”

“是,先生。”

“別再說他媽的先生。”

“對不起。”

他用吐司抹凈盤中的蛋黃,說道:“你打電話叫老威利來補天花板。”

“是。”

他坐回椅子上,望著她。“你知道,我累死累活地掙錢,讓你過上這個小城大多數人都過不上的好日子。現在你要我干什么?退休?在這幢房子里晃來晃去?節衣縮食?整天幫你干家務活兒?”

“不。”

“我為這個小城盡心盡力,忙得腳不點地,你卻以為我在外頭跟滿城的女人鬼混。”

她對他的說教已經熟悉了,聽到該點頭的地方點點頭,覺得該搖頭時則搖搖頭。

克利夫站起來,系上手槍帶,繞過桌子走了過來,他摟著她的肩膀擁抱她,她疼得直皺眉。他吻了吻她的頭說:“我們把今天的事忘了吧,你再略微清掃一下,然后給威利打電話。我六點鐘左右到家,今晚我想吃牛排。看看冰箱里還有沒有啤酒,給狗喂食。”他又補充道,“把我的警服洗了。”

他走到后門,出去的時候又說:“還有,別再在我工作時打電話給我,除非有人要死了。”他說完就走了。

安妮毫無目標地凝視著廚房外面。她想,如果讓他把手槍拔出槍套的話,或許她已經一槍把他的頭打爛了,或許沒有,或許他反把她打死了,這倒也好。很可能他會因此被絞死的。

她唯一能肯定的是,克利夫不會忘記任何事情,也不會饒恕任何事情。她這次真的把他嚇得尿了褲子,她將付出沉重的代價。不過,這同她以往的處境也不會有多大差別。

她站在那兒,吃驚地發覺兩腿發軟,還有一種反胃的感覺。她走到水槽邊,打開窗子。太陽冉冉升起,幾朵烏云向東邊飄去,鳥兒在園中歌唱。那幾條饑餓的狗為了引起她的注意,發出一陣短促的、有禮貌的叫聲。

她想,生活可以變得可愛。不,她對自己說,生活本來就是可愛的,生活是美好的。克利夫-巴克斯特不能使太陽停止升起,或者使鳥兒停止歌唱。他并沒有控制她的思想或精神,他也控制不了。她恨他把她拖到這步田地,恨他把她逼得想殺人或自殺。

她又想起了基思-蘭德里。在她心目中,克利夫-巴克斯特永遠是個黑衣騎士,而基思-蘭德里則是個白衣騎士。只要基思仍是她的一個脫離現實的理想,他白衣騎士的形象就永遠不滅。她最壞的噩夢,便是發現基思-蘭德里本人并非是她從稀疏的短信和多年的記憶中創造出來的基思-蘭德里。

她意識到,那封退信以及關于克利夫的夢是一種催化劑,促使剛才的事發生,她剛才一下子爆發了。然而,她現在感覺好多了。她向自己保證,倘若基思還活著,她將想方設法,鼓起勇氣去看他,跟他聊聊,看看他身上有多少東西是她幻想出來的,有多少東西是真實的——

(待續,請繼續閱讀下期《當代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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