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高度

白航

那天黃昏，韓清正在食堂吃飯，大喇叭猛然響起警報，韓清丟掉筷子跑進宿舍，武裝完畢，帶著兩名隊員沖向各自的殲擊機。隨后，三架戰斗機呼嘯升空追向敵機。

“發現目標，請求指示！”韓清短促地請示地面指令。

“先行逼退，等候攻擊命令！”指揮部的意思很明確，要求不戰而屈人之兵。韓清略一沉思，命僚機警戒，自己則加速飛向敵機，在距離六米的距離與其擦翼而過，偵察機沒有反應，韓清折回機頭再次交會時突然猛地拔高，漂漂亮亮地在敵機上空滾翻掠過，向對方展示了機腹部掛著的導彈。敵機很快掉轉方向，駛離了這片空域。

不久，部隊領導陪著幾個人找到他：“飛機開膩了嗎？想不想開船？”韓清一臉憨笑：“首長想拿我尋開心，讓我轉行去當海軍嗎？”首長哈哈笑了：“是讓你去開船，但不是跳槽，至于你能不能坐上這艘船，就看你的本事了。”

許久，韓清才明白過來：“選拔我去當宇航員？啊？太棒了！”

選拔宇航員的標準非常苛刻：第一是戰斗機駕駛員，安全飛行時間不少于六百小時;二是必須已婚有了后代，因為外空輻射可能影響基因;三是身體健康無家族遺傳史，愿為航天事業獻身。

這次選了三十人參加培訓，全部都是最精銳的飛行員。封閉集訓時，韓清的舍友叫劉強，少校軍銜，雖都是殲擊機老手，但對航天飛船，他們心里沒有一點底。

第一天是體能考核。重裝十五公里，一群飛行員扛著五十斤工兵的裝備在驕陽下跑圈。尖端的飛行技能對他們來講易如反掌，但這體能訓練卻令他們吃足了苦頭。韓清看著身邊一位女飛行員腳步踉蹌著一頭倒地，急忙將她攙扶起來。

“不許幫她！”教官訓道。韓清說：“我們畢竟不是步兵，五十斤的裝備，她又是個女的，幫她一下吧！”“太空會因為她是女的就為她開后門嗎？”教官反問道，韓清無言以對，只好撒手不管。

女兵叫王玉嬌，訓練完專門過來答謝，她性格潑辣，志氣很足，喘著粗氣放言一定要成為女宇航員。韓清本想勸她幾句，但看著她憧憬的神色，最終把話咽了回去。

培養一名宇航員要用三到五年的時間，很是枯燥寂寞。訓練和理論學習外，韓清平時靠看妻女照片和讀書打發時間，而舍友劉強有些自戀，喜歡欣賞自己跟兒子的相片，時不時地問一句：“是不是我比我兒子帥多了？”至于王玉嬌，她也會時常過來串門聊天。

第一次訓練對抗超重耐力時，王玉嬌坐在離心機上，待訓的韓清等人看到了倩影重重。等到王玉嬌下來后已是披頭散發，面無血色。教官問她感覺怎么樣，王玉嬌聲音有些虛弱地說：“剛來了大姨媽……這下子把老娘的衛生巾都甩掉了……不說了……換一片去。”教官頓時目瞪口呆。

下一個是劉強，只見口水在幻影中橫飛而出。“嚯！全宇宙第一帥抽風了？”有人打趣道。滿堂哄笑中，劉強鎮定地走下機器，教官露出贊許的神色。“還行，沒啥感覺，都快睡著了。”劉強邊走邊說，卻見他走到墻壁面前推了推，教官實在忍不住了：“門在這邊。”“哦。”劉強扶著墻走出門，不久，廁所方向傳來一陣嘔吐聲，聲音像極了殲擊機的呼嘯。

韓清感覺這離心機簡直就是一把剔骨刀，正將自己的骨頭和肌肉剝離，有些窒息般地難受。韓清咬牙堅持，但這玩意也太變態，超出了人類忍受的極限。幸好時間不長，韓清軟著腿走下座椅，辨清方向后走向廁所，對著馬桶傾盆而下。

女廁所那邊也傳出嘔吐聲，又響起王玉嬌高亢的嗓門：“你們還有完沒完！換個衛生巾的時間就吐了兩人！我還想憋著不吐呢！”

整個訓練下來，無人不吐，教官見怪不怪，留下一句：“你們把廁所打掃干凈再走。”便離開了。

韓清看著飯桌上的飯菜就惡心，但教官命令他們要全部吃掉。王玉嬌開玩笑說：“人們如果知道航天員的訓練是這么臟，這個光環是要打多大折扣啊。”教官聞言道：“臟？多吐幾次就不吐了，那時就干凈了！”韓清問下午訓練什么，教官回答道：“還是這項，直到你們能走直線為止。”聽到這句話，饒是身經百戰的韓清此時也禁不住哆嗦了起來。

這天，韓清接到了家里的電話，媳婦說：“很后悔找個當兵的做老公，以前還算好，隔三岔五還能回趟家，現在倒好，兩三個月也見不到影子，我上著班看著家管著孩子，你飛你的天去吧！這個家沒有你！”韓清心里很不是滋味，掛了電話一言不發地跟著隊伍走進運輸機里面。

今天訓練失重，飛機升空后進行拋物線飛行，每次可形成失重環境，這一點對飛行員來講不是難事，但要在失重環境中進行吃飯喝水等活動，就完全是兩碼事了。

“現在只是讓你們感受一下在失重的環境中，不注意細節是能要人命的！食物渣或水滴漂到設備里面，船毀人亡不是危言聳聽！”教官嚴厲地訓道，“三分鐘后第二輪失重，大家準備準備。”

宇航員最大的訓練課程其實就是專業操作和失重，專業操作保證完成任務，適應失重保證生存。

訓練持續了半年，期間陸續有人離開，審核專家組給出的意見很簡單：心理素質不過關、神經衰弱……就這些林林總總看似莫須有的理由，斷送了一個個優秀飛行員的航天夢，氣氛陡然緊張起來。

半年過后，部隊安排了一次探親，韓清回家看到妻子衰老了不少，妻子揶揄道：“你在月亮上飛回來啦？”韓清嘻皮笑臉地說：“嗯，想把玉兔給你買回來呢，嫦娥要價太高，買賣沒做成。”

妻子白了他一眼：“孩子一直想去游樂場玩，明天我上班，你帶她去吧。”韓清忙不迭地答應了。

第二天傍晚，韓清背著昏迷不醒的女兒回到家。妻子嚇了一跳，忙問出什么事了，韓清解釋說：“游樂場有離心機，想看看閨女有沒有當宇航員的潛質，就抱著她坐了一次，然后就這樣了……”

妻子聽了，脾氣瞬間上來了：“你是親爹嗎？閨女這么小，游樂場那么大你偏帶她玩那些玩意！你自私只管當你的宇航員，干嗎把我閨女也拉進去！”因為這件事，幾天的探親假韓清休得很不安寧。

在飛船里面是很枯燥寂寞的，所以航天員還有一項訓練：靜室獨處。除了一兩張親人照片外，不允許攜帶任何物品進入。狂歡過后是極度的落寞，韓清剛從親情滿滿的家回來，孑然一人坐在靜室里，很是凄慘。有心拿出相片瞅瞅，丫的，竟然錯拿了劉強的帥照！

那一邊，一天后，劉強耐不住寂寞，在靜室里開起了個人演唱會。王玉嬌則除了發呆就是睡覺。五天過后，韓清走出訓練室告訴劉強：“你一共有485根眉毛，別不信，我數了18遍。”劉強接過照片，驚訝得合不攏嘴。

次日，審核組宣布劉強終止訓練，理由同樣帶有莫須有色彩：性急，喜動，不適合航天工作。劉強拿著報告去理論，領導告訴他航天是人類最精密的工程，只要候選人有一絲瑕疵，我們必須一票否決。

無奈，劉強臨走前把兒子的照片交給韓清：“我答應過要在月亮上展示兒子的模樣，我辦不到了，希望你能走到最后，替我跟兒子圓了這夢！”韓清默默地點頭應下了。

劉強走后，剩下的幾人被分為三個梯隊，韓清在第一梯隊，如果不出意外，第一梯隊將是離天最近的三人。想著曾經各種莫須有的理由，韓清心里的壓力反而更大了，就這一細微心理波動還被頻繁的檢查捕獲，領導說：“如果你的心理變化接連幾次都不合格的話，將會退到二三梯隊甚至終止訓練。”

一方面有壓力，另一方面還要強迫自己不能有壓力，韓清突然有點不知所措了。

不久，王玉嬌也被刷了下來，一票否決的理由是：痛經。

據中國首位航天員楊利偉反映，當火箭升空兩分鐘左右時箭體發生了共振，整個人仿佛是個氣泡，隨時都會炸裂。

為了應對這一現象，火箭專家正加緊攻克難題，而航天員為此也增加了一項抗共振訓練。

韓清覺得前輩說得一點沒錯，就算穿了防護設施，自己在共振箱內仍是極度難耐，差點產生幻覺。而王玉嬌攥緊拳頭咬破嘴唇硬扛了幾秒，突然暈了。這一現象引起審核組高度重視，細細詢問王玉嬌生理歷史狀況，最后發現她有痛經史，容易誘發高度航空運動病。

臨走前，王玉嬌也給了韓清一張全家福，希望他能把照片留在月亮之上。韓清又答應了。

帶著戰友的期望，韓清重復著訓練，直到臨飛前的那天到來。

那天，審核組對三支梯隊的隊員進行評估，最后確定了明天登艙人員。下午結束工作后，韓清在宿舍里坐立不安，煎熬地等待評估結果。領導看見他的狀況，毫不客氣地告訴他：“不用等結果了，你的競爭對手現在的狀態都很淡定，你為什么變成這樣了？”韓清說：“戰友的囑托，心里的壓力大。”夜晚，審核組把大家召集起來宣布了明天登艙人員名單，韓清不在列，理由是：“情緒過度緊張，建議取消其登艙。”韓清努力不露出沮喪的痕跡，心里卻塌了天。

獲得登艙資格的戰友安慰他，韓清把王玉嬌的全家福和劉強兒子的照片，又附上自己的一張全家福都給了戰友：“把我的照片留在月球吧，算是葬了我的航天夢。”

戰友搖搖頭：“照片沒問題，但不是葬夢，這次落選只是意外，下次非你莫屬。”韓清卻說：“謝謝你的安慰，下次還不知是哪年，不過這輩子有了這段經歷，值了。”

次日，沙漠在顫抖，幾千噸冷卻水幾秒鐘被火箭噴射的火焰瞬間蒸干，飛船沿著軌跡怒吼著消失在蒼穹之中。幾小時后，韓清背著背包，也消失在了返途的路上。

風塵仆仆的韓清無力地推開家門，女兒跑來摟住他的脖子：“爸爸我愛你！爸爸你放心，你啥時再帶我去游樂場訓練？我趕快長，等我長大了，我替你圓夢！”

妻子也抱住了他：“你知道嗎，女兒今天專門請了假在家里看直播，看到宇航員里沒有你時，女兒非常失望，一直問我為什么沒有爸爸……就是這樣，她還囑咐我爸爸一定更傷心，回來后要多安慰安慰你……”韓清默不作聲地聽著，瞬間感覺家庭多么珍貴。

轉眼數年過去了，劉強成為了某空軍部隊的團長，王玉嬌成為了空間科學研究員，而韓清退役后成了一名機長，月入不菲。

他最愛夜航時靜靜地看著明月，知道他經歷的同事問他：“你感覺到遺憾嗎？”韓清指著月亮告訴他：“無數星星才能捧出一個月亮，不管是月亮還是星星，努力了，高度就會一樣。比起那些地上不曾努力的沙粒來講，每顆努力過的星星都是至高無上的。”同事忍不住贊嘆：“有故事的人，說話就是不一樣，受教了！”

其實這話不是韓清說的，而是劉強。每年三人都要聚上幾次，那天劉強喝得有點多，拉著大舌頭說：“天是最高度，咱們拿命爭取過，雖然敗了……但咱們的高度已經不知不覺地抬高了……要沒那些年的歷練……我咋能這么年輕就當了團長……老天爺是公平的……把生命拉長來看……他不會虧待任何一個奮斗過的人……呼呼……”說著說著，劉強睡著了。

王玉嬌說：“那年你應該是不二人選，就那一瞬間的壓力……”韓清擺手打住她：“剛才劉強說的話其實就是我的想法。這些年我去過很多國家，見過無數人，把生命拉長來看，老天爺真的很公平，所以，我很感恩，感恩曾經奮斗過的自己。”

“不如咱們都把孩子送進空軍，讓他們去繼續咱的夢。”王玉嬌提議道。

“必須的！”韓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