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老人

劉小紅

王小鳳懷孕了，煩惱隨之而來。男朋友何明沒有房子，媽媽一直未答應這門親事，孩子生下來，總不至于一家人露宿街頭吧。

說起房租，省城的老鼠洞，也比老家的鳳凰巢金貴。王小鳳和何明兩人工資除去房租、生活費等，只剩下干巴巴幾張老人頭了，要想在省城買房，簡直是白日做夢。

晚上，她向何明哭訴，何明沒辦法，他家在縣城，父母已經退休，家里有一套小洋樓，條件在當地算是好的，可是資助兒子，那幾個養老錢，還不夠房產商塞牙縫呢。何明在省城打拼多年，人緣還算廣，但朋友歸朋友，可千萬不能談錢，傷感情啊。

女友眼淚嘩嘩的，何明沒轍，硬著頭皮撥通父親的電話。沒料想父親把兒子的難處剛轉告母親，母親馬上接過手機，吩咐何明讓王小鳳接電話：“小鳳，買房的事你放心，房錢當爹媽的包了?！?/p>

三天后，60萬轉到了小鳳賬號上。何明一愣，敢情父母撿到了金娃娃？問起來歷，父母一起開玩笑：“不偷也不搶，你們就給我孫子選套安心舒適的房子吧?！?/p>

很快，王小鳳就買下了一套寬敞的三室二廳，裝修完畢，比預算的多用了五六萬，兩人花光了所有積蓄，老人恐怕也是榨干了最后一滴汗，還好意思張口堵缺口嗎？王小鳳忽然想起去外婆家時，總看見她抱著一個古舊的木盒，寶貝似的，于是問何明：“聽說當過兵的外公家道殷實，那盒子里該不會是他留下的寶貝吧？”何明馬上打電話問母親，母親大聲說：“你就別打這個主意了。”王小鳳只好作罷，好在同學及時援助，才解了燃眉之急。

孩子呱呱落地時，王小鳳想公婆已經退休了，不如請婆婆來照顧孩子吧，結果公婆都來了。何明問：“家里的房子怎么辦？”婆婆笑著說：“租出去了。”

月子一晃而過，王小鳳上班了，公婆留在家里帶孩子，收拾家務，除了偶爾回老家探望外婆，他們可說是在省城落地生根了。轉眼小寶貝上幼兒園了，公婆接送風雨無阻。王小鳳感激不已，真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寶。

老家突然打來電話，說外婆中風了，何明的媽媽是獨生女，這幾年，外婆身體好，這讓他們可以安心住在省城照顧孫子。沒想到這次突然發病，要不是鄰居發現及時，只怕要給何母留下終生遺憾了。

何明父母回老家照顧外婆。他們一走，王小鳳是徹底沒主意了，她在職場如魚得水，面對瑣碎的家務，卻是老虎咬刺猬，不知道從什么地方下口。王小鳳一籌莫展，只盼著公婆能早點回來收拾殘局。

幾個月后，公婆回來了，可盼回來星星，還帶回了月亮——那就是坐在輪椅上的外婆。中風的外婆嘴角歪斜，口涎依稀，不再是以前的干凈利落樣。王小鳳傻了，婆婆小心地賠著笑臉說：“小鳳，不要擔心，有我們照顧呢。”王小鳳嘴上說沒事，心里卻郁悶著，小的小，老的老，以后日子不亂成一鍋粥？

果然，擔心馬上應驗了。孩子睡覺早，外婆卻偏偏不得安生，把電視機音量放到最大，奇怪的是外婆只看那些抗日神劇，每當熒屏上鬼子被打得落花流水、抱頭鼠竄時，她就像小孩子一樣拍手叫好。更讓王小鳳不能忍受的是，從臥室到廚房，外婆經常翻箱倒柜，嘴里不停地念叨著：“東西呢？”王小鳳要制止，可是婆婆卻縱容外婆到處翻，還滿臉歉意地說：“讓她翻吧，我來收拾?！?/p>

王小鳳快崩潰了。

這天，她終于爆發了，向公婆發出了最后通牒：“送走外婆，越快越好?！逼牌湃棠椭醚韵鄤?，并說外婆只有她一個女兒，能把外婆送去哪兒？王小鳳嚷道：“縣城不是有套小洋樓嗎，不出租了，給外婆住，請保姆照顧呀！”

公公氣得渾身發抖，張口想說什么，婆婆連忙制止，勉強笑著說：“你以前不是老說，家有老人是個寶嗎？外婆也是老人，也是我們家的寶呀！”

王小鳳脫口而出：“這樣的老人哪是寶，明明是個禍害！”

婆婆臉色一下變了：“如果以后我們老了，是不是也是禍害？”

王小鳳一時語塞。

公公生氣地說：“我們帶外婆走，無論外婆成了什么樣，永遠是我和你媽媽的寶。”

何明夾在中間，像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他想挽留爸媽，又怕王小鳳吵鬧;想責怪王小鳳，卻又擔心她丟下孩子離家出走。在贍養老人這事上，他覺得王小鳳明顯不近情理，便對她怨恨頓生。

終于，公婆還是推著外婆走了。王小鳳心里說，反正孩子大了，要走就走好了，大不了把孩子送了全托。

第二天，她就把孩子送了全托，只有周末才接孩子回來。何明怨恨王小鳳趕走父母和外婆，對她冷淡起來，于是兩人下班后直奔各自的朋友圈，彼此之間沒了交流。這樣相安無事過了一陣，王小鳳發現不對勁，以前何明不管如何生氣，每隔一段時間總會主動想方設法討自己歡心，可這次兩個月過去了，他絲毫沒有動靜，濃濃的疑云，籠罩了王小鳳整個身心。

經過暗中打聽，王小鳳發現何明和單位的一個女人打得火熱。王小鳳質問何明，可他堅決說只是普通朋友。王小鳳又吵又鬧，何明一怒之下，寫了離婚協議書，干脆不回家了，王小鳳這下慌了。

絕望之際，王小鳳想到了公婆，何明是孝子，應該會聽公婆話，可是一想到自己趕走外婆時的決絕，她擔心公婆不會跟自己形成統一戰線，反而火上澆油?？墒?，事情到了這種地步，為了孩子的未來和家庭的完整，她豁出去了！

王小鳳帶著結婚證去找公婆，只有把結婚證放在身上，她才覺得婚姻有了保障。

來到縣城小洋樓，卻沒看見公婆，里面住著陌生的一家人，一打聽，王小鳳才知道小洋樓幾年前就賣了。她只得打通了何明電話，何明聽說后，也很著急，馬上趕了過來，又馬不停蹄租車趕到老家鄉下，終于見到了父母和外婆。

公婆乍一見到他們，很是驚喜，忙問他們怎么沒上班。何明一頭跪倒在父母面前，泣不成聲，他現在才知道父母給他買房的錢，是賣了小洋樓湊來的，他不停地說：“為什么不告訴我？”

婆婆說：“是你爸爸怕你們知道后，心里有負擔，不讓說的?！?/p>

王小鳳知道真相后，也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后悔不已，愣在邊上不知道怎么辦才好。直到婆婆問她，她才想起離婚的事情，拿出鮮紅的結婚證，也跪倒在公婆面前。

王小鳳哭訴說：“他在外面有了女人，要離婚，我現在把結婚證交給您，是離是留全聽您的?！?/p>

外婆看見結婚證，笑著一把搶過去，放進身邊的小木盒里，嘴里不停嘟囔著：“一輩子……一生……”王小鳳去搶，外婆卻抱著小木盒跑開了。

婆婆終于明白過來，安慰說：“先別急，等我弄清楚真相再處理。結婚證就暫時放在外婆那里，也許會保佑你的婚姻完整呢?！蓖跣▲P奇怪道：“真的嗎？”她轉而一想，結婚證放在外婆這里最安全，何明是不可能搶走的。

婆婆把何明叫去細細詢問情況，一夜相安無事。

第二天，婆婆拿了一套老式的新娘新郎裝，吩咐他們換上。外婆圍著他們，拍著手叫好，又從小木盒里拿出結婚證，一人一本發給他們，然后拿出來一張鮮紅的證書，捧在胸前，像個幸福的新娘。

婆婆哽咽著說：“你外婆手里拿著的，是她和外公的結婚證。我跟你們講講外公外婆的故事吧?！?/p>

外公外婆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后來外公去縣一中念書，外婆一直在鄉下等待。1937年夏，外公馬上畢業，外婆也年已及笄，兩家長輩便開始張羅婚事。沒想到發生了盧溝橋事變，外公便留下一封信，投筆從戎，上了抗日前線。娘家人認為外公悔婚，一怒之下撕了婚約?？箲饎倮螅夤允且蝗ゲ环?。娘家人按捺不住了，就請來媒人說媒，每逢這時，外婆便拿出剪刀抵住臉部，以毀容讓人斷了這份念想。全國解放后，外公終于復員回來。他原以為外婆早已是他人之婦了，沒想到外婆一如苦守寒窯18年的王寶釵，不禁淚水潸潸，馬上和外婆領取結婚證，補辦了這場遲到了12年的婚禮。

“難怪老人家感情如此好！”王小鳳感嘆道。婆婆擦把淚，說：“是呀，他們一生遇到了很多大風大浪，很多物件遭受滅頂之災，但這本結婚證一直珍藏著。外婆從不把小木盒輕易示人，只有在有人結婚時，才會打開木盒回憶往事。今天我希望外婆打開小木盒，把結婚證親手交給你們，沾上外婆結婚證的福氣，希望你們也白頭到老?！?/p>

王小鳳感動地說：“真羨慕外婆的婚姻，他們肯定沒有吵過架、紅過臉。”婆婆說：“這世上哪有不吵架的婚姻？外婆是小腳女人，外公見過大世面，兩人肯定會有矛盾，可是生活中的雞毛蒜皮，在12年的等候面前又算得上什么？夫妻之間有啥不好溝通的，天大的問題，在感情面前都算不了什么。不要出了問題就隨便扔，婚姻是要靠修修補補才能過一輩子的?！?/p>

婆婆的一席話，給王小鳳吃了顆定心丸，家有老人真是人生最大的財富，每到關鍵時候，老人都給她無私的幫助和心靈的洗禮。以后不管老人是老了病了，她都不會嫌棄了，她深情地叫著外婆，說：“我們一起回家吧！”

外婆好像聽懂了，咧嘴一笑，說：“一生……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