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高鄰

程俊霞

前天搬家時，物業說對門是婚房，誰知卻住著位大媽，我有些意外。大媽是見面熟，主動介紹她姓蘭，叫蘭花。照面剛半天，蘭花就來借白醋，我連瓶給她，說不用還了。以為她會不好意思，沒料人家接過就走了。

次日，蘭花來問我早市在哪兒，我說坐公交3站路，她要走路，求我畫張圖，我只好跟她啰唆了半天。

第三天，我剛要起床，就聽蘭花敲門：“柳眉，我要去早市，你要捎東西嗎？”我心里冒火，又不能高聲，怕吵醒女兒田甜，胡亂套上衣服開門說：“不要，謝謝！”

第四天，蘭花來借鉗子修衣架，老公要去幫忙，她不讓，說以前修過沒問題，接過鉗子就走。

關上門，我忍不住發牢騷：“不分早晚來敲門，這鄰居真煩！”老公笑道：“咱這叫‘家有高鄰，個子高，嗓門高，本事高，但愿品德也高。忍著點，田甜跟她挺親，當心孩子聽見不好。”

蘭花還鉗子時，送來碗紅豆，說是自家種的。看豆子還不錯，我就收下了。不久，蘭花要回鄉下，讓我留意她家。我立馬答應下來，終于可以清靜了。

周末，我陪田甜在樓下玩，一樓的張姐說：“你對門的蘭花忒煩人，老來敲門借東西，借就借吧，偏要捎帶點東西還人情，我一見農村那套人情往來就別扭，堅決不收，也省得她沒完沒了地煩我！”

四樓的云姨也湊過來說：“就是，蘭花莫明其妙給俺家送碗花生，老頭竟收了，俺回來臭罵他一頓，誰知蘭花安的什么心？她再打招呼，老頭裝聾作啞不敢搭理。”

聽鄰居們埋怨，我希望蘭花別回來。沒想到一周后她就回來了，還給田甜倆大蘋果。那蘋果味道特好，我便想給老媽買點。聽見她上樓，我趕緊開門，笑著說：“蘭姨忙什么呢？”

蘭花苦著臉說：“給樓上的孩子們送蘋果，結果大人都不要……你看我像惡毒的老巫婆嗎？”

我解釋如今騙子太多，沒人敢信陌生人。她生氣地說：“孩子們喊我奶奶，咋是陌生人？”

我說：“他們不要正好，剩下的蘋果全賣給我好了！”蘭花卻不肯賣，堅持要送人。我沒辦法，改口說打算周末開車去買蘋果，請蘭花幫忙帶路。蘭花搖頭：“蘋果不夠賣，去也白搭。這些都是老鄉送我的，他們都舍不得吃，我哪好意思去要啊？”

我說：“不要，我花錢買。”可不管我怎么說她都不點頭，我很窩火，不想再搭理她。

這天，老公臨時出差，我要加班對賬，找不到人接田甜，我才想到蘭花，她答應得很爽快。晚上到家后，蘭花還送來水煎包和米粥，我心中一暖，不禁想起了老媽。

蘭花再次回鄉，帶來一麻袋紅心地瓜，在樓下見者有份。我說那么重多麻煩，蘭花笑道：“不麻煩，到站雇個三輪就來了！如果大家喜歡吃，下次再多帶點。”她特意給我帶了箱蘋果，我要給錢，她卻死活不要，說算太清就不親了。

周末，我特意給蘭花送去盤餃子，她高興地說：“干脆到你家吃吧？人多餃子香。”我沒吱聲，算是默許，她抱起田甜進屋，反客為主，不停招呼我們吃喝，看她和田甜過分親熱，我心里有點別扭，畢竟是外人。我決定改天還她蘋果錢，免得糾纏不清。

周五見商場毛衫買一贈一，我選了兩件，到家先敲開對門說：“蘭姨，吃了蘋果，還沒謝您呢！給我媽買毛衣，順便給您買了一件，試試合適不？”

看著兩件毛衣，蘭花激動得不知說什么好。田甜像貓一樣鉆進屋，沖我招手說：“媽媽快來，奶奶家可漂亮了！”蘭花這才側身示意我進屋。

客廳簡潔大方有特色，臥室溫馨浪漫，掛著大幅婚紗照。我夸贊：“金童玉女啊。”蘭花嘆息：“領完證倆人就飛走了！”

我脫口說：“也出國了？難怪我住這么久沒見過他們。”

蘭花沒吭聲，默默在試毛衫，看很合身，她動情地說：“沾了你媽的光，有女兒真好！我命苦，沒有貼心小棉襖……”田甜仰起小臉說：“蘭奶奶，我當你的小棉襖！”蘭花一把抱住田甜說：“寶貝，奶奶的小心肝！”

次日買完菜，樓道里遇到蘭花，她笑著說到樓下顯擺了一下新毛衣。我側身先讓她下樓。剛打開門，就聽一樓張姐的大嗓門：“蘭花，你沒事別來敲我家門行嗎？我真沒有閑工夫搭理你！”蘭花的聲音也不小：“吃槍藥了？干嗎這么大火？”張姐說：“你進城就得守城里的規矩，改改鄉下那些臭毛病，你沒發現好多人都在躲你嗎？沒人稀罕占你那點小便宜，大家要的是安靜！算我求你，你別再敲我家門，行不行？”伴隨“砰”的關門聲，樓道里靜了。見蘭花臊眉耷眼上樓，我悄悄關好門。

直到次日中午，都沒聽到蘭花的動靜，我有點擔心，敲門說田甜要吃她的醬花生，蘭花這才開門。看她臉色難看，我問她哪兒不舒服，要不要看大夫，她說自己命硬，沒事，就是心里憋屈。

看著她家冷鍋冷灶的，我回家端來蛋湯和蔥油餅，讓蘭花多少吃兩口。她哽咽著說：“都是鄰居，咋差別這么大？有的人心咋就捂不熱呢？”

我問：“你干嗎硬要捂熱別人呢？”蘭花不吱聲，我勸她住不慣就回鄉下得了，以后別一個人進城，要么拉上老伴，要么等兒子回來，得有人互相照應才行。一個人，在家孤獨寂寞，出門摔倒都沒人管，這年頭誰都怕騙怕事。蘭花含淚點頭，決定先離開一陣再說。

蘭花走后，打過兩次電話，說想聽田甜的聲音。對門恢復靜寂后，我漸漸淡忘了蘭花。

春節陪老媽到海南玩，意外遇到蘭花，她滿臉驚喜，說這世界真是太小了！蘭花硬要我們到她租的小公寓住，說省下住宿費吃海鮮，老媽欣然同意，當晚和蘭花聊了大半夜，因房間小，我幾乎全聽見了，沒想到樂呵呵的蘭花如此命苦：兒子新婚旅游時飛機失事，小兩口都沒了。一年后，老伴為救人被水沖走。怕她想不開，鄰居輪流陪護。蘭花受不了同情和感謝，才想到陌生的城里生活。有人提醒說城里人勢利，她說自己有錢，不怕。可她想不通，任憑怎樣努力，城里鄰居都冷冰冰的，還討厭她……她心里憋屈，想起兒子說過要帶她和老伴到海南玩，便買票來了。看小公寓不錯，一賭氣租了下來。

她說：“這兒沒有挑剔指責，也不必再遮掩傷心事。柳眉說得對，干嗎硬要捂熱別人？”

老媽勸道：“妹子想開點，我家老頭走后，起初鄰居們對我也怪怪的，主動找人說話，人家嫌我孤寡，不愿搭理。不主動開口，又有人勸解，好像我想不開似的。為此心里郁悶，我就想辦法解決這問題。多虧柳眉教會我上網了……”后面的話我聽不大清，感覺老媽在網上演示什么。我沒想到老媽也尷尬心寒，難道她的時尚和樂觀都是裝給我看的？

后面幾天，無論到哪兒，我們都拉蘭花同游，老媽拿她當妹妹，不讓她再搶著花錢。返程時，老媽答應留在海南陪她幾天。

一周后蘭花回來了。新發型新衣服，時尚靚麗，與原來判若兩人，她沖我揚揚平板電腦說：“你媽教我上網，以后我自己找樂子！”驚得張姐目瞪口呆。我不禁暗笑老媽好為人師。

得知假期里田甜常被鎖在屋里，蘭花主動要求照看，我連聲道謝，蘭花卻說：“一天收10元，成，我幫你看，不成，你還鎖家里。”我一聽樂了：“成，20元都成！”

沒過兩天，因保姆回家，豆豆媽也托蘭花照看豆豆，一天收費20元。我暗想：豆豆媽說話多難聽，換我，給多少錢也不給她看。

有一天，看到蘭花家有好幾個孩子，我有點不放心，她笑著說：“村幼兒園我能看20多個娃呢，這幾個算啥？”她打開電腦播放視頻，是幾個孩子玩耍、吃飯、睡覺、上廁所的情景，見田甜像小姐姐一樣照顧豆豆，我欣慰不已。

開學后，孩子們都走了，蘭花只照看豆豆。這天下午田甜要去找豆豆玩，我跟進對門，意外見到張姐，她說明天外出辦事，想請蘭花照看一下癱瘓的婆婆，隔兩三個小時到一樓給她翻下身。

蘭花冷冷地說：“你也是刀子嘴豆腐心，看你對婆婆還算孝順，我答應去，也原諒你上次罵我。我不會白干，20塊一天行嗎？”張姐連忙點頭：“行行行，您要不收錢，我還不好意思開口呢！”

我暗嘆：蘭花去了一趟海南，整個人都鉆錢眼里了！

一個周末，老媽特意來找蘭花，兩人有說有笑的，很熱鬧。蘭花說：“孩子、老人的活兒我都接，買菜做飯，我也敢應。城里人對免費的服務和善心都有著防備，而對有償的服務就覺得理所應當，會放心一點。大姐，我這徒弟還行吧？”老媽說：“行！你年輕能干，樣樣行！現在足不出戶，就有人上門給你送錢，完了還點贊，這感覺爽吧？瞧，《家有高鄰》，有人在網上夸你呢！”

蘭花笑道：“我和鄰居在網上互動，粉絲廣告效果特好。瞧我賺了這么多錢，回頭請你……”

老媽打趣說：“老太太有錢也任性！準備怎么請我？”

蘭花“嘻嘻”一笑：“請你幫我采購，母親節兒童節端午節，我要送顧客禮物……你猜第一個顧客是誰……是柳眉！”

聽蘭花和老媽開心大笑，我心里五味雜陳，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