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阿娟
巷子口,父親的身體傾斜成“期盼”的姿勢,遠遠朝我招著手笑。我跑過去,一手提著行李,一手挽起父親的手臂。父親還是那句話:“我娃回來了,趕緊屋里去。”這是多少年來回家的場景。
五年前的正月底,我又拎著行李回家。然而,遠遠看見的卻是門檐上隨風飄起的白幡……從此,再沒有迎我回家的那張笑臉了。回憶父親,有很多慈愛和關心,但我時常想起的,是他病中的“三笑”。
父親住院,母親一直陪伴。其間,我從津趕回,吃住在醫院,不離父親左右。一天中午,我讓母親出去吃頓飯,透透氣。我和父親在病房吃過飯后,搬倆小凳兒,坐在走廊盡頭的大落地窗前,邊聊天邊看樓下行人。不一會兒,我們看見母親回來了。母親正走著,突然停下來,好似在剔牙,而后用手往外彈,彈了好幾下,才算了事。從上往下看母親的動作,很是有些滑稽。父親把臉貼近了玻璃,瞅見母親的樣子,一下竟笑出了聲。病中的父親很少笑,突然一笑,眼里滿滿都是對母親的情分。這一笑,是夫妻情深。
春節臨近,父親堅持出院回家。回家后,一家人開始忙年。一樓的門壞了,我和哥哥修;母親在樓上做蒸碗兒、煮肉……就在叮叮當當的間隙,我聽到“嘚”的一聲—一聽就是打打火機的聲音。父親有幾十年的煙齡,現在病了,全家便讓他少抽。可父親總有忍不住的時候,有時便偷摸拿出壓在炕褥下面的煙抽幾口。估摸著父親聽外面聲音大,趁機點根煙,以為我們不知道。我悄悄走進房,看見父親幾乎用被子蓋住了頭,遮擋著抽煙。我躡手躡腳湊到父親耳邊,快速說了句:“又偷著抽煙!”父親略驚了一下,隨即撲哧笑了,笑中含著小伎倆被戳穿后的“求饒”。我便也沒有真去阻止父親再抽幾口。這一笑,是父女默契。
大年初一,父親非得下床,說是新年頭一天不能躺著過。我們扶著他上二樓廚房,吃大年初一的澆湯面。飯后,我們把父親攙到客廳里。他斜靠在沙發扶手上,趔趄地坐著。電視里正播放《功夫熊貓》,父親似乎都沒力氣動動眼睛,眼神就盯在一個點看電視。過了一小會兒,父親對我說:“扶爸下樓吧。”我連忙起身攙扶,這時電視里的熊貓,正被一根竹竿彈到墻上,大胖臉緊貼著墻面,一路蹭著滑了下去。父親恰好看到這個鏡頭,便咧嘴笑了—這個笑,離我的眼睛只有幾厘米。我能感覺到,這個笑用盡了父親當時的所有余力,之后瞬間便從他的臉上消失了。可父親被一部動畫片逗得孩子般地笑了,誰能說在那快要枯竭的身體里沒藏著熾烈的生的渴望?這一笑,是生的留戀。
父親最后一段時日里的“三笑”,每每在我腦海中浮現,真真切切,容光宛然。父親曾經那么鮮活地活在這個世上,即便在他幾近燃盡的生命里,我依然看到“生”的躍躍欲試,而我的心里也愈增添了難舍的眷戀。
(王俊喜薦自《今晚報》)
責編: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