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航
研究生中的學霸張正終于同意當兵了。三年武警,當完兵再返校畢業后,自己就算文武雙全了。張正盤算著這樣的圓滿人生,一頭扎進了武警水電部隊。
張正參軍的時間,正是三峽大壩工程如火如荼進行的時期,承建工程的便是他所在的水電部隊。張正所在科研隊的任務是想盡一切辦法確保截流成功。三峽工程本就是國際首例,所遇到的難題更是前所未有,張正雖是土木工程的尖子,但在大壩面前也覺得自己是個白癡。
當然,他們還有其他任務,為淹沒區的拆遷工程作出規劃建議。張正一開始沒把它當回事兒,后來慢慢才知道,這項工作從某種程度上講,不亞于整個三峽工程的難度。
他和排長第一次去移民區的時候,就被一群百姓堵在了一條胡同里,一個老太太厲聲問道:“你倆是做什么的?為什么琢磨我家房子?”排長急忙解釋:“我們是軍人,只是看一下建筑結構,等你們搬走后我們要把這里弄干凈。”
不料,這更激怒了眾人,老太太指著兩人破口大罵:“當兵的不保衛百姓,光想著拆人家的房子,你們算什么兵!”不由分說地,圖紙被撕得粉碎,張正還挨了巴掌。
為了防止再次被圍堵,張正只好趁著夜晚去勘察,幾天下來總算有了進展。只是那個老太太家,深宅闊院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古院,他決定抽出時間好好研究一番。
這晚,張正靠近院墻時,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他習慣性地撒腿就跑。“站住!”一個女聲從身后傳來,張正站住腳,看見一個約摸二十歲左右的女孩追了過來,她問:“你就是氣壞我奶奶的賊?”
張正扶扶眼鏡說:“第一,我不是賊,我是軍人,第二,我沒氣你奶奶,我只是在執行命令。”女孩說:“故土難離,奶奶一大把年紀了更離不開,你回去能跟領導說說嗎,別讓我們搬走了。”
張正說:“這是國家工程,給誰說都不管用。”女孩說:“那你以后別來了,他們都等著揍你呢!”說著,她指指四周。張正聽后咽了口唾沫,急忙向營區跑去。
大壩合龍截流最大的難度在于建圍堰。畢竟在水流每秒近萬立方米的長江里建圍堰,除非有神明相助,否則非人力所能辦到。
聲吶裝置被綁在巨石上投進江中,反饋回來的信息是江底暗流激涌,地形復雜。張正等人模擬了水底環境進行試驗推算,均以失敗告終。看這架勢,就算下猛料把水截住,如何防止圍堰塌陷和滲漏,也是一道世界級的難題。
工程之外,移民辦的移民問題也遇到了麻煩,高層開會研究后決定開放某些工程區,請百姓進來參觀,讓他們感受工程的千秋功利。
開放那天,女孩也來了,并且在泥巴堆里一眼認出了張正,張正靦腆地問:“咋認出我的?”女孩抿嘴笑著說:“一聽挨揍,拔腿就跑的逃兵,想不記住都難。”
張正大窘,又不想為部隊丟臉,無奈下只好掏出學生證:“我是在校研究生,剛剛當兵就來到這里,還不能算真正的軍人。”
女孩接過學生證,合不攏嘴:“還是名牌大學呢!前途無量啊,干嗎要當兵?我也是在校學生,學校跟你比可差遠了!”
張正詫異地問:“現在不是放假時間,你為啥在家?”
女孩說:“奶奶告訴我家快保不住了,讓我抓緊時間請假回來,那晚語氣有點沖,別見怪。”
張正搖搖頭:“我不會怪你的,這是工程的介紹,你也是大學生,如果能理解我們的話,麻煩你勸勸老太太,抓緊搬走吧。”
可能是參觀的效果,又或許是女孩背后使了勁,張正終于能走進老太太的大院里進行觀察。這是一座古老的院子,結構復雜用料考究,拆了還真可惜呢!張正心里念叨著。
女孩示意他觀察一片雕花窗戶,告訴他:“這扇窗很有歷史,里外夾層雕刻,不僅美觀而且還能隔音。如果哪天我們真要搬走了,我希望你能幫我們完整地拆下它,別讓它成為廢柴。”
張正細看窗的構造,驚嘆古人的手藝巧奪天工。他拿起圖紙畫了下來。
臨走前,老太太告訴他:“你個土匪兵休想吃天鵝肉!”張正聽后,一頭霧水。
回到部隊,又是建圍堰的研討會后,一籌莫展的張正返回宿舍一時無法入睡,他拿起窗戶的構造圖研究起來,過了很久,他一路小跑到領導室內,說:“咱們可以把圍堰設計成三層夾空的:第一層為臨時阻攔層,允許坍塌滲漏,后兩層才是真正的圍堰。第二三層用鋼筋混凝土依下而上做出三角品字形穩定結構,設出導流口緩解沖擊力,相信這個設計應該可以抵擋住水流的沖擊。”領導眼睛一亮:“對!治水在疏不在堵!好辦法!”
研究組又連夜敲算方案,幾天后張正回到宿舍,一睡就是一天。
醒后他看了看日歷,起身向城鎮走去。今天是部隊發津貼的日子,張正買了一些生活用品,經過老太太家附近時,一陣哭聲傳了過來,他跑進屋里,看到女孩正在大哭,張正問:“出什么事了?”
女孩像是見到了救星,說:“救救奶奶,奶奶氣暈了。”
張正一看老太太是氣急攻心,趕緊去買了幾瓶藿香正氣水,兌水灌下后,老太太慢慢蘇醒過來。
這時,他才知道發生了什么,女孩說:“剛才拆遷的人來了,要我們把我爺爺和爸爸的墓遷走。”
“天殺的!掘人家的墓!這是什么喪盡天良的畜生才能辦出來的啊!”老太太拍著大腿哀號著。
女孩有些不好意思,悄悄說:“以前我們是個大家庭,親人相繼去世,現在只剩我和奶奶兩人,所以親人在她眼里比什么都重要,她這個樣子你別笑話。”張正搖搖頭:“我不會笑話,但這里就要成空城了,你們還是趕緊搬走吧。”
女孩嘆了口氣:“奶奶很傳統很犟,想搬很難。不過看你能為百姓棄筆從戎的份上,我幫你了。”
張正的構想經過所有專家論證演練后,最終得到了肯定,十六小時后,大江被截流。張正等科研組人員立刻開始指揮建筑人員建造第二道壩體,工程整整持續了十天,張正也瘦成了一副骨架。
這天,通訊員跑來找他,說:“一個女孩點名要見你,很急的樣子。”張正連安全帽也沒脫便跑向門口。女孩看到他后哭著說:“救救我奶奶!”
臨遷的時日不多了,女孩的奶奶說:“要掘家人的墳,那就連我一起掘走。”她趁女孩不注意,一口氣喝干了一瓶農藥。女孩打完急救電話后,守著奶奶無助地大哭,突然想到了張正,只好跑來向他求助。張正二話沒說,幫著醫生把老太太帶到城鎮的醫院,女孩身上沒錢,張正一月津貼只有幾十塊錢,那天早已花完,窘迫之下,他掏出士兵證押在醫院回隊籌錢,此時部隊正為他在關鍵時刻擅自離崗而惱火,聽說這事后,領導當即召集干部進行捐款,并派衛生員去醫院照顧老太太。有了部隊的強力支持,張正懸著的心才放下了。
幾天后,老太太出了院,得知是張正幫了自己的孫女,特地請他去家中作客以示感謝。她說:“你算救了我兩次,孫女沒看錯你,你果然不是土匪兵。我想開了很多事,我死了,最傷心的還是親孫女。看你和我孫女差不多大,還沒結婚吧?我想撮合你倆在一起,你愿意嗎?”
張正趕忙說:“絕對不行!部隊禁止我們跟駐地女孩談戀愛!”老太太的臉頓時拉了下來:“咱們這要移墳必須是自家男兒身去擔當,我無兒無孫無婿,你不同意,這墳沒法移了!”
張正急得滿頭大汗:“我當幾年兵不容易,不求有功,我不能背著處分回校吧!”可是老太太壓根不聽,毫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
張正回部隊向領導匯報了這事,團長竟說道:“只要這兩天她們搬走,同意!”張正傻了眼。
移墳那天,老太太在墳前翹首企盼,卻發現上千軍人按照當地風俗披麻戴孝爬上山來,團長朗聲說道:“我們是人民子弟兵,百姓是我們的爹娘。奶奶,您的孩子們今天都來了,請您下命令吧!”
看著戰士們在遮陽棚下啟開墳,小心翼翼地抬出棺材送上車,老太太哭得昏天黑地,面對部隊如此規模的誠意,她說不出話來。
老太太搬走后,工程終于沒了阻礙。1997年11月,大壩終于迎來合龍截流的成功。
次年工程結束時,張正因超凡的設計榮獲了二等功,準予完成學業后回隊直接提干。
還有一項最大的收獲,張正也是后來才知道的。
那天,他去校門口保安室找東西,發現墻角有一沓蒙灰的信件,上面的收信人竟然是自己的名字,字跡出自女孩之手。張正納悶地拆信,一一讀完后,發現是那個女孩寫給他的,那時他還未退伍。
女孩雖主動寫信,但只字未提愛意,當她發現張正從未回信后,也就慢慢停了筆。張正不知道她是否已畢業,試著回了一封信,接著進入了緊張的畢業階段。
2003年已是上尉的張正結了婚,妻子是一名軍校剛畢業不久的少尉排長。兩人的房子不大,客廳卻擺著一張碩大的古董窗框當隔斷。兩名軍官常年住在部隊或工地,在這個溫馨小屋里住著的是那位老太太,經常跟鄰居講她是三峽移民,自己的前半生不圓滿,沒想到是部隊圓滿了她的晚年,全國謝謝大壩發揮的作用,她卻只感謝建造這座大壩的部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