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的故鄉

洪燭

故鄉通高鐵了，意味著我回家的路途縮短了。不，路途沒有縮短，是路上的時間縮短了，思念也縮短了;交通方便了，回家不再像過去那么困難了，大可不必無奈地想家了。所以，我離故鄉更近了，可故鄉卻離我更遠了。唉，我已很少夢見故鄉了。沒有高鐵的時代，出門難，回家也難，越難才越想呢。我經常在夢里想家，在夢里回家;通過做夢來安慰自己，同時也安慰久別的故鄉。高鐵出現了，夢卻消失了。對于我個人，這是進步呢，還是退步了？夢其實比高鐵更快，夢也比高鐵更珍貴。故鄉，夢的終點站。可惜，我已好久未訂到一張夢的車票了，我已好久未在夢中回家了。我已好久未回到夢中的家了。是的，我在現實中有一個故鄉，在夢中還有另一個故鄉。夢中的故鄉，更難抵達。

在異鄉的電視里看見故鄉。看見故鄉的風光片：城墻還是那么高，街道還是那么寬，走在街上的人，看上去很面熟，一旦接受采訪，開口說話，濃重的家鄉口音，讓我忘了自己在哪里。我真想去那熱鬧的人群里走一走啊。就是那條街，小時候不知走過多少遍。沒有了我，人還是那么多啊。只有坐在異鄉沙發里看電視的我，覺得心里少了一點什么。故鄉，想不到你走得比我還遠。走了那么遠，僅僅是為了讓我回頭看一眼？怎么辦呢？又能怎么辦呢？今天晚上，我就多做一個夢吧，我就別做別的夢了。悄悄地，悄悄地，去把那條走過無數遍的街道，再走一遍。說夢話的時候，肯定用的是方言。

每個人都有一個桃花源，那就是他的故鄉。有的人回去又走出來了，有的人走出來就再也回不去了。有的人只離開一天，以為是一年。有的人已離開一年，以為是一天。早晨我還覺得故鄉變了，自己沒變;晚上就意識到，自己變了，故鄉沒變。其實，異鄉也有桃花，哪里都有桃花，你認識桃花，桃花卻不認識你。只有故鄉的桃花開得像真的一樣。那看不見又摸不著的花香啊，就是能讓人動感情。每個人都有一個不同的桃花源，桃花源為了消失而存在。走多遠都別怕啊，桃花源給你留著門呢。只是游子經常找錯了門。把別人的花園當成自己的花園。桃花源的門空空地敞開著，時間長了，桃花源也變得空空的了。桃花謝了，白頭發就該長出來了。

走得再遠也不算什么，只要你還能回來，還能走同樣遠的一段路，回到起點。如果不能回頭，走得再遠，飛得再高，也只能算半途而廢。比離開的車票更難買到的，是返程的車票。比攀升更危險的，是降落，把一路上遇到的風雨再經歷一遍。只有候鳥才懂得還鄉。只有渴望回歸的人，才明白流浪的含義。把羽毛弄臟了很容易，難的是把它再洗干凈。

只有離開家的人才會想家，只有想家的人才會回家，只有回家的人才會明白家到底是什么，才會愛到骨子里。葉落歸根，返老還童，講的都是這個道理。

不管我去了再遠的地方，再大的城市，故鄉仍然是我的精神上的首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