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長菊
東北的臘月,冷得能凍掉下巴。一天傍晚下了班,我頂風冒雪去超市買了兩袋水果,由于走得急,剛出門就和一個憔悴不堪的女人撞到了一起。我正要道歉,卻又驚喜地叫起來:“你是鄭小朵!真巧,你怎么也在這兒?”
鄭小朵是我的高中同學,也是我在老家槐樹鎮時的鄰居,住對門。6年前,我考上大學沒多久,做小本生意的父母便拿出全部積蓄在城里買房落戶,舉家搬離了小鎮。此后,我和她再沒見過面。
寒暄之中,電話響了。我忙放下水果袋,騰出手接聽。電話是妻子韓欣打來的,今天是她的生日。每年過生日,她都要吃一個榴蓮。
“老婆,我馬上到家。”掛斷電話一轉過身,我便愣了神。
一眼沒留意,鄭小朵走了,榴蓮也不見了蹤影!
這個時節,榴蓮貴得要命,而我的包內只剩下一把零鈔,連一瓣都買不起!
我一回到家,韓欣便急不可耐地迎上,纏著我要榴蓮。我支支吾吾,說不知被哪個損賊給順走了,我馬上再給你買去。
當我下樓后,發現地上多了一行新鮮腳印,一直延伸到我那輛“僵尸車”旁邊。
在南方少有僵尸車,而在北方的深冬,擺放在大街小巷里的僵尸車比比皆是。也難怪,車庫太貴,買不起,三九天一到,打火暖車就成了最叫人頭疼的事。于是,諸如我等工薪族便干脆買件車衣蓋住車體,讓其斷油冬眠,平日則靠擠公交上下班。
我走到車旁,掀開車衣,只見車內的后排座位上趴著一個人,還是個長發女子。
“喂,你是誰?為啥在我車里?快出來,不然我可要報警了!”長發女子聞聲,緩緩抬起了頭,居然是鄭小朵!
我彎腰鉆進車內,問她是怎么回事。鄭小朵羞愧地說,她沒地方可去,知道這是我的車,就用萬能車鑰匙開了鎖,至今已在車里住了三四天。
見她凍得瑟瑟發抖,我倍感納悶:一個柔弱女子,好端端地干嗎睡僵尸車?正欲追問,我又有了新發現——鄭小朵的雙手被繩索捆得結結實實,另一端則綁上了車座。因用力夠足,以致手腕處勒得都滲出了血,青紫一片。
十有八九,鄭小朵遇到了綁匪!我急忙出手,去解繩索。哪知,鄭小朵邊拼力往后縮邊拖著哭腔一個勁兒地央求:“別碰我。唐凱,求求你,不要啊——”
“小朵,別怕,我會保護你的。”我將她摟進懷里,試圖讓她冷靜下來。
誰知,韓欣突然出現在車前。她見我正緊緊抱著鄭小朵,如何能不往歪處想?更叫我有口難辯的是,車內還散發著濃濃的榴蓮味兒。明擺著,在超市外順手拎走榴蓮的不是損賊,而是鄭小朵。
韓欣當場翻了臉:“唐凱,她就是你說的那個損賊吧?還挺漂亮的。對不起,你們繼續,我走!”恨恨說罷,韓欣奔回了樓。
我正想求鄭小朵替我跟老婆解釋,還我清白。誰知,鄭小朵突然哭了起來:“我是自己綁的。真的,沒人傷害我!唐凱,謝謝你抱了我,我知足了,你走吧。”
接下來,鄭小朵似在自言自語,說高中畢業的第二年,父母就托媒人給她介紹了個對象,是槐樹鎮本地的,小伙子長相不差,家庭條件也好,可她一點感覺都沒有,相處沒幾天就黃了。
后來,在母親的強迫下,她又相了幾次親,結果都無疾而終。拖來拖去,眼瞅成了嫁不出的老姑娘,母親又急又氣,隔三岔五就和她吵架。去年,她只身進城,認識了一個名叫蔣天順的修車工。打開我轎車門鎖的技術,便是跟他學的。
“他的模樣跟你很像,鼻梁、眉毛都像,還救過我,可我就是愛不起來。”喃喃說著,鄭小朵突然抬起了頭。我看得真真切切,她的身子在抽搐,鼻涕眼淚不停地往下淌,狠命地搖著腦袋,四處亂撞。若非她事先捆住了手腳,鬧不好會沖出車咬人!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看得我心驚肉跳。稍一愣怔,我恍然大悟:鄭小朵犯了毒癮!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打死我,我都不信鄭小朵會吸毒。就在我慌得手足無措的當兒,鄭小朵的手機響了起來。我急忙抓到手中,屏幕上顯示,已有近百個未接來電。
“喂?”我撥通號碼說道。
“你是誰?鄭小朵呢?”對方急吼吼地問。
“我叫唐凱。你是蔣天順吧?鄭小朵遇到麻煩了!”我大聲說出所在的位置,催促他快點過來。撂下電話,我拼盡全力抱住近乎癲狂的鄭小朵,以防她自傷自殘。
強撐到筋疲力盡,蔣天順終于趕到了。萬幸此次發作只持續了短短10分鐘,鄭小朵腦袋一沉,癱在車座上昏睡過去。
“你是唐凱?”蔣天順一把薅住我的領子把我拖出了車。我擦擦滿腦門的熱汗,連連點頭:“我和小朵是同學,也是老家的鄰居,你千萬別客氣——”
我救了鄭小朵,本以為蔣天順會道謝,誰知他卻搶過話,硬邦邦下了逐客令:“閉嘴,你不配叫她小朵。請你馬上滾,馬上!”
我一聽就火了:“你神經病吧?我和你素不相識,你憑啥罵我?”
“罵你怎么了?再不滾,信不信我揍你個滿地找牙?”蔣天順愈發激動,咬牙切齒地掄起了拳頭。
我剛想離開,突然,一個人影沖到了我身前:“我不信,有種你動他一根指頭試試!”
是老婆韓欣。想必她已摸清情況,不然也不會趕來救駕。對峙片刻,蔣天順顯然被韓欣視死如歸的氣場震住了,心虛了,雙手抱頭蹲坐進了雪地里:“我不打女人。我媽說過,女人只能疼,不能打。可我那么疼她,她心里還是想著他。”
“他是誰?”我忐忑地問。
“少跟我裝蒜,就是你!是你害了她,我恨不得剝了你的皮!”
蔣天順告訴我,早在讀高中時,孤僻內向的鄭小朵就一直暗暗喜歡我,盡管從未表白,卻喜歡到了骨子里。去年,鄭小朵進了城,找到我的那天,正趕上我和韓欣舉辦婚禮。她沒有露面,哭著去了酒吧,被幾個別有用心的混混盯上,并偷偷在酒里做了手腳。正是在那段傷心失落的日子,韓欣染上了毒癮。混混的目的很險惡,逼鄭小朵運毒。鄭小朵死活不同意,混混就打她,往死里打,幸好被蔣天順撞見。蔣天順報了警,舍命救下她帶回了住處。每次毒癮發作,鄭小朵都會哭喊我的名字:唐凱。
“小朵中的分明是你的毒!”蔣天順說,“起初,我只是可憐小朵,漸漸地我愛上了她,哪怕為她花光積蓄,我也愿意。上個月,她發誓要戒毒,要嫁給我。每次她感覺要犯毒癮了,就讓我把她綁起來。眼看就要戒掉毒癮,誰知她卻在幾天前離開了我。”
“你打她了?”韓欣接茬道。
“我愛她都愛不過來呢,又怎會打她?”說著,蔣天順似乎想起什么,一頭鉆進車里,“小朵,是我錯了,我改,我這就證明給你看!”
接著,蔣天順“奮不顧身”地剝開那只被鄭小朵順走的榴蓮,直扎得手指血點斑斑,緊接著摳出兩瓣,好一通狼吞虎咽。眨眼間,少說也有半斤重的兩瓣果肉全被他吞進了肚。
鄭小朵看到這一幕,突然欠起身,哭著撲進了蔣天順的懷里:“對不起,是我太任性,我跟你回家。等我戒了毒,就和你去登記,結婚……天順,你怎么了?唐凱,求你幫幫我,快送他去醫院啊!”
不得不承認,榴蓮是一種非常極端的水果,喜歡吃的人會愛死它,討厭吃的人會恨死它。韓欣和鄭小朵都屬于前者,我和蔣天順則屬于后者,他比我更深惡痛絕——別說吃,聞味兒都會過敏,喘氣困難,渾身起紅疙瘩,奇癢難耐。
在去醫院的路上,鄭小朵懊悔不已地說,她不知道蔣天順吃榴蓮會過敏。出走那天,她買了一只,想和蔣天順分享,可他一回家就如同中了邪,抓起剝好的榴蓮扔出了窗子,還把她訓了一通。
“就因為這點事,你就離家出走?”韓欣問。
鄭小朵扭頭看了我一眼,選擇了默認。而我則心頭一咯噔,冷不丁想起了一樁早被我忘記的舊事——當年搬離槐樹鎮前,不知是誰送給我家一只榴蓮。我萬分厭惡那種氣味,就想偷偷扔掉。剛出門,便碰見了鄭小朵,于是我說自己要搬家了,將榴蓮送給了她。我隱約記得,她接過時好像紅了臉:“你特意給我買的?”我不過腦子地回道:“嗯,這是我的心意。”而我萬難料到,就是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差點害慘了鄭小朵的一輩子!
鄭小朵暗戀我,戀得刻骨銘心,我送的又是榴蓮。聽完我的說法,韓欣大罵我是豬腦子。榴蓮,諧音“留戀”,在東南亞被稱為“夫妻果”。鄭小朵性格孤僻,一門心思地認為我也喜歡她,如果她出了大事,我便是十惡不赦的罪魁禍首!萬幸老天成全,讓她遇到了真命天子蔣天順。
兩個月后的一天,鄭小朵和蔣天順送來了喜帖。
“老公,小朵結婚,你打算送啥禮物?”韓欣問我。
我心有余悸地回道:“送啥都行,千萬別送榴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