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境

Nichy

錄音開始。實驗第三階段：切斷情感紐帶。實驗時間：2015年4月15日上午9點32分。

實驗對象：嚴峰。

目標人物進入咖啡廳;目標人物收到短信;目標人物撥打電話，手握匕首猶豫不決;目標人物挾持女人質;顧客驚慌逃竄;警察趕到現場;特警擊斃目標人物。

實驗成功。實驗時間：2015年4月15日上午10點17分。

刑警隊長史大偉跨過警戒線走入咖啡廳，只見窗玻璃碎了一地，死者嚴峰直挺挺躺在玻璃碎渣中，額頭是狙擊槍留下的致命一槍。

又是發生在公共場所的隨機惡性傷人事件！這已經是近三個月以來的第四起了。

兩個小時后，史大偉從J大的本部匆匆趕到新生院，鄭潔剛剛宣布下課，把學生們交上來的問卷一份一份壘在自己的右手邊。

幾天前，鄭潔到公安局報案，肯定地告訴史大偉，報紙上報道的兩樁案件有潛在聯系，很可能是蓄意謀殺。當時史大偉并沒有在意，直到按照鄭潔的描述，在公安系統內檢索，又找到了第三樁案件。

這些天他一直在尋找三樁案件的“潛在聯系”，可無論是受害人，還是兇手，他們之間都沒有任何共通點。

直到學生們走得差不多了，史大偉這才上前打招呼：“鄭教授，你有時間嗎？”

鄭潔看到史大偉，微微一愣，看來是又發生新案件了。

“鄭老師，有一份空白的調查問卷，應該是有人請假了。”鄭潔的學生遞給她一份空白問卷。

史大偉瞥了一眼問卷：“明尼蘇達多項人格調查表？”

“這套調查表從上世紀40年代沿用至今，經歷了時間的考驗。有人缺席，我缺了一份樣本，介意替我填完嗎？”鄭潔看著史大偉道。

史大偉拿過問卷，一邊填寫一邊問：“之前你告訴我，你看了新聞之后推測，它們之間有潛在聯系，但新聞并沒有將兩件事的經過仔細描述。”他在懷疑鄭潔。

“的確，不過網上有案發前的視頻。在生物心理學上，有一類人受先天基因影響，在巨大的心理壓力下，可以突破道德底線。

“那兩名行兇者，確切地說是受害人，他們的肢體語言告訴我，事發前他們承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只需微不足道的觸發點，就能令他們徹底崩潰。”鄭潔說。

史大偉低頭盯著問卷，皺起了眉頭。

鄭潔去了公安局錄口供。她的口供并無疑點，但史大偉依舊對她心存懷疑。

公安局深入調查了這四起案件，直到查出所有受害人都與鄭潔沒有交集，他才相信鄭潔和這幾起案件都沒有關系。

從史大偉手上掌握的資料看，四名受害人一步步地失去工作，失去了親人的信任，失去了對他們來說最重要的人。

就拿嚴峰來說，他是大學的保安。學校接連收到女學生投訴，聲稱嚴峰尾隨她們。學校生怕影響聲譽，直接開除了嚴峰。這事在他的家鄉，在他租住的房子附近一下子傳開。慢慢地，他成了別人口中的強奸犯，猶如過街老鼠。緊接著，孟蘭蘭向他提出了分手。

警方深入追查每一條線索，可依舊一無所獲，仿佛那四名受害人真的只是因為生活不如意，逐漸變成了兇殘的殺人犯。

入夜，史大偉在一棟高檔別墅外等了大半個小時，終于等到了國安局局長李愷。

李愷拄著拐杖下車，來到史大偉面前：“大偉，你找我有事？”

史大偉暗示性地看了看他的保鏢。李愷拄著拐杖，朝邊上的暗巷走去。當白晃晃的光線盡數被黑暗吞噬，黑漆漆的槍口對準了李愷的太陽穴。

“大偉，你這是干什么！”李愷不溫不火道。

史大偉扣下保險栓，森冷地控訴道：“二十年前，你想要超級戰士，就用死囚做實驗;現在你想要超級特工，就把普通人當成實驗品。三個月，四起命案，只有國安局才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覺，不留半點線索！”

李愷目視黑夜，眼中毫無懼色。突然間，他雙手輕輕一擰，拐杖的龍頭中彈出一把匕首。史大偉尚未反應過來，只覺得右腿的舊患一陣劇痛。他單膝跪地，閃著寒光的利刃抵住了他的咽喉，保鏢的槍口同時對準了他的后腦勺。

“我答應過阿立，不殺你。”李愷的聲音低沉壓抑，“二十年前的實驗，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成功的概率幾乎為零。”

史大偉反駁：“當年的實驗，若是佟教授能夠事先篩選出有侵略傾向、具有反社會行為的人，就可以大大提高成功率。”他口中的“佟教授”就是李愷口中的“阿立”佟卓立。

半晌，李愷肅然道：“不管你信不信，國安局并沒有用百姓做實驗。”

“那錢森呢？”史大偉怒道，“半年前，你和錢森一起去了佟教授墳前，你們一直有聯絡。”

李愷轉身朝燈光走去，沉聲說：“錢森在南郊別墅59號。半年前，錢森懷疑有人跟蹤他——二十年前唯一逃脫的死囚孟谷亮，他并沒有被槍決。”

史大偉對著黑夜大叫：“希望我們都不要忘了對佟教授的承諾！”然后連夜驅車趕往南郊。

天蒙蒙亮，他在荒涼的自建別墅區找到了錢森的住址。推開虛掩的房門，他隱約聽到熟悉的聲音。

錄音開始。實驗第二階段：摧毀自我價值。實驗時間：1995年7月12日上午10點12分。

實驗對象：孟谷亮。

目標人物接受靜脈注射;目標人物與佟教授交談;上午10點39分，目標人物前額撞擊墻壁，情緒激動;目標人物接受鎮靜劑注射。

實驗結束。時間：1995年7月12日上午10點43分。

史大偉認得，這是他的聲音。二十年前，李愷指派他給佟卓立做實驗助手。他以為這些記錄早就被銷毀了。

他循著聲音走入客廳，沙發上直挺挺躺著一個男人，尸體已經發涼，卻不是錢森。他隱約覺得這人很熟悉，一時卻又想不起來他是誰。

史大偉走到電腦前拔下播放器，又檢索了硬盤，確認并沒有聲頻的備份，這才撥打了公安局電話。

二十年前，李愷在軍區負責訓練新兵，錢森是獄警，而佟卓立是心理學教授。

陰暗的囚房，藥物，電擊，談話，問卷周而復始。封閉的空間，饑餓與寒冷剝奪了死囚最后一絲人性，他們像茍延殘喘的動物，或自殺，或襲擊他人，變得兇狠殘暴。

一年后，佟卓立自殺未遂，史大偉這才知道，佟卓立早就想終止實驗，卻被李愷逼迫，而自己則是李愷的眼線，監視整個實驗。

一個月后，佟卓立死在了越獄的孟谷亮手中，臨死前他請求李愷放棄實驗，放過史大偉。

李愷在史大偉的右腿射下一槍。這一槍并沒造成永久傷害，官方文件上，史大偉的退役原因是槍傷后的創傷后應激障礙。

當天上午，史大偉被公安局扣押了。南郊別墅59號里的死者，死亡時間在凌晨2點至4點之間。

早晨5點39分，攝像頭清楚地拍到史大偉收起了什么東西，又在電腦中刪除文檔，這才打電話報警。

審訊室里，史大偉激動地大叫著自己是去找錢森，并沒有殺人，但卻沒人相信。

審訊室的另一邊，鄭潔注視著史大偉，似在沉思，然后轉向一旁的公安局長：“局長，史隊長應該不是兇手。”

“鄭教授，錢森在四個多月前就死于心臟衰竭了，而史大偉所提及的疑兇孟谷亮是死刑犯，早在1995年10月就已經槍決了。”

鄭潔沉默了兩秒，然后懇求道：“局長，能不能讓我和史警官談一談？”公安局長猶豫好半晌，勉強同意了她的要求。

不一會兒，鄭潔便坐在了史大偉的對面，不理會他的意外，低聲道：“你仔細聽好，局長剛剛告訴我，錢森和孟谷亮早就死了……”

“他們都死了？”史大偉震驚萬分，繼而恍然大悟般哈哈大笑，然后“嘭”的一聲用力踹蹬桌子，“一切都是李愷想要殺人滅口，掩蓋二十年前的事！”

民警們迅速推門而入，拽住史大偉的手臂，史大偉奮力掙扎，對著鄭潔大叫：“孟谷亮在1995年越獄了，一直在逃！”

“鄭教授，請隨我出去。”民警半強迫地請鄭潔離開。

史大偉像瘋了似的推搡鉗制他的民警，歇斯底里地大叫：“前面那幾樁案子，都是佟卓立……不對，是李愷……”

“真的有佟卓立這個人？”鄭潔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史大偉再想開口，卻已被民警打暈了。

三天后，史大偉從拘留所轉去了醫院的羈押病房。聽到鐵門“嘭”一聲打開，他從床上一躍而下，憤怒地大叫：“你們給我注射精神科藥物，想讓我變成神經病……是你！”他看到穿著醫生袍的鄭潔，扯了扯戴著手銬的右手。

鄭潔用身體抵著房門，急促地說：“我相信你。”“你相信我？”史大偉一臉懷疑。

“是，雖然創傷后應激障礙嚴重的時候，確實能令人產生幻覺，甚至誘發精神分裂，但我是學心理學的，我聽說過佟卓立和他的實驗，我本來以為那些只是謠傳。”

史大偉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促地說：“李愷引我去59號，不止誣陷我殺人，還想給我安一個精神分裂的罪名，然后把我偽造成自殺……我死了，再沒人知道二十年前的實驗……不對，還有孟谷亮……”

“公安局的人神神秘秘的，我懷疑死在南郊別墅59號的人很可能就是孟谷亮……”

“鄭教授！”走廊上的兩名警察用力拍打門板，其中一人已經拿出了鑰匙。

鄭潔急道：“我幫你找不在場證明，你已經被確診為精神分裂，具有暴力傾向，呆會兒就會被綁起來了！”鄭潔雙手抓著門把，阻止警察入內。

窗外，兩個腰圓膀粗的男護士拿著繃帶綁索朝史大偉看過來。

這一刻，史大偉反而安靜了，說：“鄭教授，我想到了不在場證明，你過來，我告訴你。”

鄭潔沒有猶豫，嘴角掠過若有似無的笑，徑直走向史大偉。

就在警察打開鐵門的瞬間，史大偉的左手勒住鄭潔的脖子，冷聲說：“把手銬的鑰匙扔過來！”

史大偉挾持人質越獄了。S市的大街小巷貼滿了他的協查通報，可他像是人間蒸發了一般，就連人質鄭潔同樣也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深夜，身穿棕色燈芯絨外套的男人立在路燈的陰影下等待，目視不遠處的老舊建筑物。

午夜12點，兩個保安如往常一樣換班。男人踩滅煙頭走向保安，假裝問路。電光火石間，保安倒下了。男人麻利地綁住他們的手腳，拿走磁卡推門而入，玻璃上映射出史大偉棱角分明的臉。

史大偉似敏捷的豹子，徑直進入保安室。保安們上一秒正在注視早就被改為循環播放的監控畫面，下一秒眼前已經陷入黑暗。

史大偉恢復了真實的監控畫面，確認李愷的位置，悄無聲息地進入控制室。

兩米高的液晶屏幕上，信號不停地在世界地圖上閃爍。操作員們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史大偉打暈。“咚咚咚”，有節奏的拐杖聲由遠及近。

李愷推開房門，快走幾步檢視操作員，卻聽到身后傳來輕微的“咔嚓”聲，是手槍的保險栓！

他猛然轉身，裝著消音器的槍口已經對準他的心臟。

“史大偉，你失蹤這么多天，就是為了等待今日？”李愷不慌不忙，“你知道只有在這里，保鏢才不會寸步不離跟著我？”

“別動！”史大偉道，“你還記得佟教授嗎？他最喜歡燈芯絨的外套，他總是在白大褂下面穿著棕色的夾克，棕色的褲子。”

“你想怎么樣？”

“是你害死佟教授，是你毀了我一輩子，你是罪魁禍首，我要殺了你！”史大偉話音未落，李愷突然瞳孔放大。一把同樣裝著消音器的手槍抵住了史大偉的后腰。

鄭潔輕笑道：“李將軍，二十年前，佟卓立的實驗失敗了，但我成功了。史大偉就是最好的證明。”“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李愷直視鄭潔蒼白的臉頰。

鄭潔意味深長地笑道：“史大偉退伍后，在公安局窩了二十年，庸碌無為。但是今晚，你都看到了，我把他逼入絕境后，他很快便相信，自己必須為佟卓立報仇。有了仇恨作為原動力，他依舊有驚人的戰斗力。如果我的這項實驗用在訓練特工……”

李愷的目光從鄭潔移向史大偉。鄭潔又道：“之前三個月，你應該知道的，那四樁隨機案件，也是實驗的一部分，很成功。”她一臉驕傲。

“原來是這樣。”史大偉突然轉身。鄭潔條件反射般扣下扳機，手槍打了一個空轉。她微微一愣，錯愕地看著史大偉。他的表情不再猙獰絕望，而是恍然大悟。

“你早就卸了子彈？你從來沒有受我控制？”鄭潔明白過來，又難以置信地搖頭，“我不可能失敗的……”

“你不可能成功的。”李愷看了一眼史大偉身上的衣裳，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好兄弟，他對鄭潔說，“或許就像你推測的那樣，我行事激進，不擇手段，但是我在二十年前就答應過阿立，這輩子都不會利用人類進行任何實驗。”

李愷輕呼一聲“來人”，鄭潔立馬被控制住了。李愷對史大偉嘆息道：“如果沒有我的配合，你以為你們能夠站在這里？”

聽到這話，史大偉也愣住了，片刻才道：“謝謝你。”

“那天晚上你對我說，希望我們都不要忘了對阿立的承諾，不就是希望我配合你嗎？你拖延她這么多天，是為了給公安局時間，尋找其他受她控制的人吧？”李愷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

二十年前，是他逼著佟卓立用死囚做實驗，才會給孟谷亮挾持佟卓立越獄的機會。也是他為了掩蓋事實，偽造了孟谷亮已經被執行槍決的記錄。

二十年后，他被鄭潔誤導，以為錢森為了躲避孟谷亮尋仇，躲在南郊別墅59號，才會把史大偉引去那里。

短暫的沉默中，鄭潔突然瘋狂地大笑起來，嘴里喃喃道，她遇上逃犯孟谷亮，得到佟卓立當年的實驗記錄全都是天意，她修正了實驗方法，悉心篩選實驗樣本，她的計劃是天衣無縫的。

她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突然間又問史大偉：“你什么時候發現，你也是我的實驗對象？”

“你的明尼蘇達多項人格調查表。”史大偉輕輕吐出幾個字，“二十年前，佟教授讓我做的才是真正的人格調查表，而你的調查表，是為了確認實驗對象是否具有侵略傾向，有反社會行為。”

“原來我沒有輸，我的實驗還是成功的，是你沒有誠實地填寫調查表！”鄭潔突然推開鉗制她的人，按下口袋中的錄音筆。

錄音開始。實驗第一階段：擾亂正常生活。實驗時間：2015年4月15日上午11點01分。

實驗對象：史大偉。

目標人物進入咖啡廳勘查現場;目標人物向上級匯報案情;目標人物電話約我見面。

實驗成功。時間：2015年4月15日上午11點17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