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茉莉·愛與哀愁

月下嬋娟

在夏秋兩季的傍晚，一整個星群璀璨的炎熱長夜，或者是“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的夜涼如水里，那種叫做紫茉莉的草花總是在我的家鄉小鎮楚楚動人地開著，毫不吝嗇地放出濃香。

這平凡草花的來歷有著極其優美的傳說。據說在很久很久以前，嫦娥奔月，不小心打翻了隨身攜帶的胭脂盒，胭脂掉落在安徽省的天柱山上，天柱山是一個很有靈氣的地方，第二天，清晨的天柱山漫山遍野地開滿了胭脂色的花朵，所以紫茉莉也被人稱為胭脂花。

我的家鄉與安徽省的天柱山相去甚遠，實在無從考據它是怎樣山水迢迢地來到這偏僻的小鎮，落地生根，然后年復一年開出來那般美麗的花。

我與這花朵最初的結緣源于我的某一位老師，那是個非常溫婉優雅的女子。嬌小清瘦的身材，長長的烏發挽一個低垂在耳后的發髻，不施脂粉，鉛華洗盡，在那古老又安靜的小鎮學校里穿一身剪裁得體的長裙。

那時我念小學四年級，總覺得這位陳姓女老師有著無與倫比的親和美麗，當然彼時我并不知道將她纖弱體態襯得如此窈窕的長裙其實叫做旗袍。

穿旗袍的陳老師教我們一群野得上天的十歲孩子語文，但學校里最調皮的男生都不會在她的課堂上喧嘩。當她用詩一樣的語氣溫柔地給我們講李白和杜甫時，我忍不住要飛快地執筆把她說的每一句琳瑯的話記在我粉紅色的小本子上。她說煙花三月的揚州，讓我們集體暢想“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她說“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她溫柔地說“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我們順著她纖白的手指望向窗外，幾十雙純凈的黑眼睛在那刻看見了春天的模樣。

她總是能將枯燥乏味的課本講得娓娓動人，清麗的眉眼望著嘰嘰喳喳小鳥一樣的我們始終含笑。多年后我憶起她，猶記得年輕的陳老師面如梨花。

陳老師并不是土生土長的小鎮人，她初來乍到時，沒有誰相信一個年輕的女大學生能夠留在這偏僻落后的小學施教。

幾年過去了，她毫無怨言地堅持著。有人試探著問起她這遺世獨立的小鎮有什么好，讓她這般背井離鄉，背離繁華城市地千里奔赴。那時她立在斜陽里微笑，傾身下去吻一朵半開的紫茉莉花，淡淡地說：“我愛這里風景好啊。”

生活平緩一如長河靜流的小鎮有關于這個女老師的種種傳說，皆離不開一個才高八斗卻英年早逝的少年。他與她大學同年，四載同窗。她深知他的家鄉背臨蜿蜒大河，老舊街道上鋪著秦漢遺風的舊石板，濃綠的青苔爬滿了斑駁的城墻。午后閃亮的街道上跑著狗，踢踏著拖鞋的少年晃過了街角的便利店……少年向她說起久不曾耳聞的雞鳴，“你知道的，在冬日霜白的清晨，它把我叫醒，夢斷在恰到好處的地方……”

他還同她說起過小鎮遍地開放的紫茉莉花，那草本的植物習性強健，枝葉婆娑，香氣悠遠，在鋪滿了紅霞的黃昏開得格外動人。

“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去看看呢？”當年這小鎮的少年這樣熱忱地問她。

沒有人知道這個花朵一樣的女孩子當時怎樣回答，后來，后來就沒有了后來。一場突如其來的疾病奪走了他的生命。

有人告訴我，在那少年的墳墓上遍開這幽藍如夢、惆悵又美麗的花。

僅僅只是遲了一時，便是遲了一世。陳姓女子風塵仆仆地拎著行李箱來到這素昧平生的小鎮，她懷揣著滿滿的喜悅準備告訴他，要同他一生一世并肩攜手看小鎮蜿蜒流淌的河水，在有月亮的夜晚一步一步踏過舊街上的秦磚漢瓦，還有那些遍地開放的紫茉莉花。

我沒有看見過她哭，當然彼時她已經從陳姓女孩子變成了我的陳老師。

我去過她的家，樸素清潔的小院子，我的陳老師在那里種了滿滿一院子的花。

許多年后我長大，讀她教給我的每一首詩，想起她溫柔地念：“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不知道為什么，在暗夜里慢慢濕了臉頰。

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芬芳美麗滿枝椏，又香又白人人夸。讓我來將你摘下，送給別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