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遺愿

肖崇東

胡正道是江城醫院的外科主任。父親病逝后，他特意請了長假為父親料理后事。

父親年輕時很窮。上世紀70年代，父親曾拋下胡正道母子，偷渡到了香港。直到胡正道上大學那年，父親才從香港回到了大陸。

那時，父親已是個成功的實業家了，他回來一為投資，二為和家人團圓，給予妻兒補償。當時，胡正道高考成績優異，母親想讓他讀經濟學專業，將來繼承父親事業，但胡正道對經濟學不感興趣，想學醫，父親也很尊重他的想法。

在父親的支持下，胡正道如愿以償，成為了一名優秀的醫生。他從小跟母親過慣了苦日子，很早便學會了獨立生活。工作后，他就沒找父親要過錢。在胡正道眼里，父親的形象一直比較正面——他待人和善，經常給災區捐贈錢物，還建過兩所希望小學，是一名有良心的儒商。

父親死后，胡正道去清理遺物，父親的律師出示了一張遺囑證明，胡正道一看，得知父親把所有遺產都交給他了，但要求他在繼承遺產前，要辦好三件事！

安葬父親后，胡正道跟律師做的第一件事，是處理父親的一個針織廠。這個廠有上億的固定資產。父親在遺囑中交代：變賣這個廠的錢，先要用于救濟南方山區一個窮村的老鄉，余下的財產才歸胡正道所有。

胡正道將廠子賣掉后，便帶著錢去職工宿舍給工人們結算工資。

正值六月，胡正道跟律師走進一間職工宿舍，便感覺像進了蒸籠，熱得汗流浹背，喘不過氣來。屋里條件簡陋，滿是汗味、腌菜味。就在這樣的環境里，竟然住了十幾個女工。

胡正道跟女工們交談后，得知她們來自同一個山村。那兒貧窮落后，因為開礦，山里的環境遭到了巨大破壞，村民們也都因為環境污染，患上了各種怪病，最多的是癌癥。她們不得不背井離鄉外出打工，掙錢給親人治病！如今廠子被賣了，她們也失業了……

胡正道得知女工們的處境后，十分同情。律師告訴他，他父親讓他救濟的那個村子，正是這些女工們的家鄉。胡正道當即決定，將賣廠的錢用于幫助村里的鄉親。

胡正道來到那個村子后，發現這里的情況比他想象的還遭，天空是灰色的，空氣中滿是惡臭、焦煳和硫磺味，山溪河流淌的全是黑水，農田也不長莊稼了。

胡正道才住下三天就吃不消了，他挨家挨戶地走訪，發現這個村幾乎家家都有癌癥病人！當年，很多人為污染的事上訪，帶頭人不是被關進監獄，就是被送進精神病院。十幾年來都上訪無果，大伙都絕望了。現在，有錢的人都搬走了，沒錢的人在這兒等死，生活沒有一點兒希望。

胡正道無力制止開礦，他只能靠出錢資助村民，可要資助的人太多，且治療費用太高。胡正道花光了賣工廠得來的錢，還是只幫助了一小部分人。

回到城里后，胡正道就病倒了。老婆得知他做的事后，還數落了他一通。但他一點沒后悔，只是感嘆自己能力太微弱，幫助不了所有人！

胡正道的病剛好了點，律師又找到他，要他趕緊去完成父親遺囑的第二件事——讓他去找一個姓丘的老人，無論對方提出什么要求，他必須照辦！

胡正道曾聽父親說過，老丘是父親的好友，當年兩人一起偷渡到香港。當時，父親身上的錢用光了，就花老丘帶的錢。兩人一起經歷了一段同甘共苦的日子。后來，父親幸運地在香港站穩了腳跟，老丘卻不幸地讓警察抓住遣送回來，被當作叛國分子判了死緩，送進了監獄，后改判為無期徒刑。

父親回國后，聽說老丘在獄中表現好，近年減刑放了出來。可他幾次尋找老丘，都沒找到。

胡正道費盡千辛萬苦，終于在一座立交橋下找到老丘。他坐了大半輩子牢，出來后已是無家可歸，只能靠拾鐵路邊的煤渣為生，跟一群拾煤渣老人為伍，在立交橋孔下安家。胡正道說了要替父親報恩的事，然后問老丘有什么要求。

老丘想了想，說他想和自己的家人過上有吃、有喝、有房、有醫療的日子，不過他的家人可不少。

胡正道想都沒想，就一口答應了，兩人請父親的律師簽了協議，約定會見時間。

三天后，老丘帶來20多個拾煤渣的老頭兒、老太太，說這些都是他的家人。

胡正道嚇了一跳，他萬萬沒想到老丘會來這一手！協議上也寫明了，誰是家人由老丘自己來定！

胡正道只好賣掉父親的第二個企業，幫這20多人買了房子，并為他們辦了養老保險、醫療保險。他做完這些后，賣第二個企業的錢幾乎用了個精光。

后來，胡正道才知道老丘根本沒家人，他20多歲逃港被遣回，沒有來得及結婚就入了獄，父母去世后家里的房子成了無主之物，經過數次城市大改造，早變成開發區的一部分了，連賠償都找不到主兒。他只好撿煤渣為生，跟那些老頭兒、老太太混在一起，把他們當成了親人！

父親的第三個心愿，是讓胡正道找到一個叫“混世蟲”的浪蕩公子，幫他過上正常的生活。

“混世蟲”本是個大企業家獨子，可他一天到晚花天酒地，不思進取，吸毒品、養女人、賭博、飆車，不到幾年就敗光了家財。為了維持吸毒費用，他賣了房賣了車，最后背了一屁股債，淪落到在街頭撿破爛！

“混世蟲”的父親和胡正道的父親曾為故交。胡正道的父親不忍心看到故人之子如此落泊，所以想讓胡正道幫幫他。

這“混世蟲”行蹤不定，胡正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一個小巷里找到了他。

胡正道找到“混世蟲”時，他正好毒癮發作。“混世蟲”看到他，一把抱住他的大腿，連連磕頭，求他借點錢給他。胡正道心里一酸，他告訴“混世蟲”，他不會借錢給他吸毒，也不會讓他再這樣下去。

接著，胡正道聯系戒毒所，把“混世蟲”送了進去，并常常去戒毒所鼓勵他。好在“混世蟲”十分配合，不久真的把毒戒了。

胡正道把“混世蟲”接出來，送他到一個職業學校，學一門謀生的技術，又出錢幫他開個門店。直到看見“混世蟲”生活無憂，胡正道才放心離開。

辦完三件事，律師送來一只黑色密碼箱。律師說，這箱子里是他父親全部財產的清單，現在他已經完成了他父親的三個遺愿，按照遺囑，可以將箱子交給他了。

送走律師，胡正道打開箱子，檢查父親的財產單。看完后，他不禁傻了眼，父親并沒有其他的財產留給他。他完成父親的三個遺愿后，已將父親所有的財產用得一分不剩，幫“混世蟲”開店的錢，還是他墊的！

胡正道心中五味雜陳，他不甘心地繼續翻找箱子，發現了一封父親留給他的信。他看后，這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原來，造成那個村子慘狀的始作俑者就是他的父親。父親當年回大陸投資，開始干的就是礦業。那些貧困山區的干部們把招商引資當成救命稻草，父親身為港商，到哪里都受到熱切歡迎，當地的法律、環保、稅收，在他面前都得讓路！

父親借政府力量，在山區掠奪性開發，為了節約成本最大限度撈取利潤，他竭力壓低人員工資，更不顧環境污染，瘋狂開采！父親很快便發了大財，這樣一來，吸引了更多的開采者蜂擁而至……

至于老丘，他過去跟父親結伴偷渡到香港，兩人在香港漂泊幾個月，父親帶的路費用完了，全靠老丘接濟。后來老丘身上的錢也越來越少了，可他們還沒找到活兒干。

父親知道老丘的錢已經不夠維持兩個人的花銷了，他不由心急如焚。一天，他跟老丘說：“你一向粗枝大葉，咱們這最后的一點錢，在你身上不安全，我行事比你謹慎些，不如交由我保管！”

老丘覺得有道理，就把錢交給父親，接著兩人便分頭去找活干。晚上，父親估計老丘回去了，就在外面打電話報警舉報了老丘。老丘被抓后，被遣送回大陸，父親則靠著從老丘那里騙來的錢支撐了下來，終于在香港扎下了根。

父親打拼創業初期，是在“混世蟲”的父親手下當部門經理，后來他又自立門戶，有了自己的公司。父親跟“混世蟲”的老爸是同行業的競爭對手，但他沒對方實力強大。為了打敗對手，他假意跟“混世蟲”做朋友，不斷給“混世蟲”送女人、送跑車、送豪宅，又引誘他染上毒癮。

“混世蟲”的父親死后，“混世蟲”徹底墮落了，最后敗光了家財。他家的生意自然也落到了胡正道父親的手里！

胡正道的父親在臨終前，回顧這輩子他所做的事，感到自己罪孽深重！于是，他立下這份特殊的遺囑，希望讓兒子幫他贖罪！

父親在信中寫道：兒子，我知道你了解真相后會十分失望，因為我留下的除了罪孽啥都沒有！我要你完成三個遺愿，不僅是為我贖罪，也是為了你……我害怕你繼承我的遺產后，會變成和我一樣的人。我希望你能在完成遺愿的過程中，能受到警示，做個好人。這就是父親留給你的遺產！

胡正道看完信，長長地噓了一口氣，感覺心中無比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