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蘇末
糟糕的童年
我的童年是冷色調的。因為前面有個姐姐,一出生我就被棄養;后來,因為計生辦有人脈不會威脅到二胎指標,我輾轉到別人家三天后,又被爸媽寄養到了外婆家,不久他們又生了弟弟。回不去的我,在外一待就是16年。
5歲時,舅舅家添丁,外婆去城里照顧舅媽和剛出生的弟弟。我則跟著外公放養在農村。外公負責一個生產隊,根本顧不上我,飯點回來,常常遞給我一個裹了菜的燒餅便又匆匆離開。
那時候,我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村里最寬敞的那條街的石頭上翹首以待,期待馬路邊偶爾停靠的客車上走下來的是外婆,眼巴巴地望著對面村委會,希望外公會從那道門里走出來。
6歲時,外婆帶著我進城照顧弟弟。舅舅和舅媽很疼我,交了一筆借讀費把我送進小學。當一個常常憂慮、缺乏安全感的孩子進入一個可以容身的集體時,滿足與依賴感便占滿了心房。
我對上學很積極,每天醒來扒開窗簾,只要看到馬路上沒有背書包的同齡人,就伏在床頭大哭,認為遲到了。
每次下雨,舅舅開著轎車接我放學,然后去飯館點上兩道菜,等我們吃完,還會耐心地陪我寫完作業。這點關懷,讓我對下雨滿是期待,舅舅在心目中也成了神一般的存在。
舅媽對我疼愛更甚,初來乍到,就為我買了一雙紅皮鞋,圓頭,鞋帶是可愛的蝴蝶結,穿上純白的棉襪,是當時最美的裝扮。我對這雙公主鞋愛不釋手,即使不上學,也不肯換鞋。
吃著龍須酥,穿著公主裙,趴在陽臺上歡笑的兩年,是我童年最美好的時光。但這點美好并不會因為一個孩子緊緊地抓著,而長留在身邊。
9歲的一天,我正在客廳里看動畫片,舅舅和舅媽突然笑呵呵地說:“婷婷,以后喊我們爸媽行嗎?”我愣了愣,哇地大哭起來。
我有爸爸和媽媽,盡管只能偶爾見到,但他們的存在,讓我不曾心慌。而此刻,舅舅的提議,在一個9歲孩子的心里,意味著爸媽不要我了。巨大的恐懼頓時襲來。看著大哭的我,舅舅忙安慰:“跟你開玩笑的。”但從此,彼此間的關系也因為這個“玩笑”產生距離和隔膜。
弟弟漸漸長大,舅舅和舅媽的重心隨之轉移在他身上。我和爸媽的關系卻依舊只停留在固定的學費、生活費之中。當別的孩子偎依在父母懷抱中時,孤獨、敏感、自卑,在我心底的廣大區域深深蟄伏。
追不上姐姐的腳步
16歲那年,因為升學,借著回父母所在城市擇校的名義,我回到了父母身邊。撫摸著家里陌生的桌椅,我卻欣喜到激動不已,幻想著他們會補償我缺失了十幾年的關愛,吃飯時會給我夾菜,睡前會道一句溫暖而尋常的“晚安”。
然而,這些只是我的幻想。甚至,父母、姐姐和弟弟,對我都有點冷漠。一周后,父親說:“我們給你選擇了一個外地的糧食學校。”像一盆冷水猝不及防地潑過來。我抖了抖淋濕的心,告訴自己,我會努力讓他們愛上我。
于是,我像一個諂媚的小丑,母親一個不溫柔的眼神,都會讓我緊張不已。這是比寄人籬下更難堪的境地。
出發去學校前,長我兩歲的姐姐把她的舊衣服裝滿了一箱給我,我滿懷感激。但接過行李的那一刻,她卻突然得意地笑了笑:“拿走吧,老媽再給我買新的。”
暑假回來,媽媽遞給我一件嶄新的牛仔外套,這是我第一次收到媽媽的禮物,正當我滿臉洋溢著幸福時,姐姐一句話又將我從云端拽了下來,“咱媽給我買的,我不喜歡。”
那天夜里,我終于忍不住,緊緊捂著嘴巴,躲在被窩里痛哭了一場。
18歲那年,我畢業去了湖南一家企業做出納,每天手中出入的現金流少則上百萬元,多時八九百萬元,心理壓力巨大,睡覺都抱著保險柜的鑰匙。合同一到期,我就聽從安排回了家。結果說好的工作突然泡湯,我只能閑在家里。
爸爸嫌我笨,說:“人才市場那么大,怎么不去找工作?”我焦灼,第二天便去了人才市場,很快就找到了新工作。 但有了工作,晚飯桌上,爸媽的數落還是會不停地砸下來:“你跟你姐不能比,根本不在一個起跑線上,一個是天一個是地。”
于是,我又惶恐地塞了兩口飯,趕緊回屋緊追姐姐的足跡,抱起書本學習。最后通過對口高職考試去了山東大學。畢業時,趕上擴招,應聘到一家合資企業。
可追來追去,最后發現,我似乎永遠追不上在醫院工作的姐姐:她工作穩定,我工作太動蕩;她收入高,我收入太低;她機靈善談,我蠢笨木訥……更追不上的,是父母給她的愛。
需要別人照顧才能過活的自卑、在說教里小心翼翼地企求認可的焦慮,像一只只小手,不停地拉扯著我每一根神經,越緊張越出錯、越用力越失去。直到我患上中度抑郁癥,整夜睡不著,頭發一把把地往下掉,看到河水就想縱身一跳……
與父母同住的第301天,我決定逃離那個家。
我鼓足勇氣把這個決定告訴他們,僅有的一絲勇氣,讓我像乞丐般期冀哪怕一個挽留的眼神。但他們卻像送別一位門客,站在門口寒暄說著注意安全,便轉頭回去。
這么多年,原來只是自尋苦吃
2015年7月,媽媽被查出患甲狀腺癌。與此同時,80歲的外公食道癌復發并擴散。那個原本平靜的家,陷入一片混亂。
彼時,我還在抑郁癥中反復掙扎。掛斷姐姐告知母親生病的電話后,我發現我并不像姐姐那樣焦灼,甚至在矛盾、掙扎,他們如此冷待我,又期待我怎樣去回饋他們?
身為醫生的姐姐迅速聯絡到醫院科室的主任專家,為媽媽安排了手術。醫生為媽媽做了甲狀腺切除并清掃了疑似區域。幸運的是,手術很成功。術后,媽媽恢復良好,姐姐、弟弟和我輪流在醫院照顧她。但第三天,弟弟便在媽媽的催促下回了學校。而姐姐在醫院的工作繁忙,只有空隙時間才能趕來病房。于是,只有我一個人全天守在病房。
我強忍著委屈,白天給媽媽按摩身體,掐著點準備好中午飯,以便姐姐下班過來還能吃到熱的。晚上,拎一大桶水燒開,以便給媽媽泡腳……其實,很多時候,我都想一走了之。
那天,病房鄰床的李奶奶看著我忙碌的身影,直夸媽媽命好。媽媽跟李奶奶說:“這孩子以前被我們送人又要了回來,一直跟著她外婆生活,幸好沒跟我們在一起,也算享福。”
“享福?原來到現在,媽媽還是這么嫌棄我,沒有我他們才最幸福。”我心頭一塞,眼淚幾乎掉出來。
媽媽看了我一眼,轉過頭繼續跟李奶奶聊。“孩子小時候,她爸爸查出腦部腫瘤壓迫了視覺神經,專家會診說腦瘤的位置不太好,手術成功率很低。她爸爸絕望地要跳黃浦江,幾個人又扯又抱才把他從橋上拽下來。”
“他爸爸得了病以后,脾氣很差,我們喘氣都不敢大聲,她姐姐就這么早早地學會了察言觀色。她不在我們身邊,也沒有遭這個罪。”
“二閨女這兩年過得很辛苦,她爸爸天天跟我急眼,讓我勸她別拼命,若是錢不夠花就每月給她送生活費。”
聽到這,我驚愕不已,原來這么多年我心中的芥蒂與耿耿于懷,只是自尋苦吃。如果當初足夠勇敢,敢問一句“為什么”,自己何苦活得這么擰巴。
內疚與追悔讓我再也忍不住眼淚,跑出病房,在樓道口啜泣起來。窒息了十幾年的思想在這一刻被釋放,我在渾濁的迷霧中浮出來,身體的每個毛孔都爽快而通暢,盲人復明也不過如此。
媽媽出院那天,我們娘兒仨坐在餐桌上邊吃飯邊聊天。她們還是不怎么理我,姐姐抱怨生活艱辛,工作太忙,瑣事太多,婆媳矛盾,孩子調皮……我靜靜地聽著,卻再也沒像之前那樣,感受到被冷落的滋味,取而代之的,是家長里短的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