紗霧
第一章
清晨薄霧還未散盡,臨業城已醒了過來,青石長街拿凈水灑了三遍,兩旁樓上朱緞漫結綬彩,紅綢上的“捷”字連筆畫都飛騰著喜氣。
人群從四面八方圍聚過來,個個面上帶笑,目光緊盯著長街盡頭,那里有座庭院深闊的府邸,兩側石獅護衛昂首挺胸,緊閉的鐵門上頭一塊方匾端正,泥金“祁”字被初升陽光一耀,熠熠生輝。
三代忠勇傳家,祁家軍威震塞北,祁門世代封侯拜將,盛名當世無雙。此次邊塞大捷,祁家軍斬首數百,捷報傳到宮中,圣上大喜之下越級拔擢,將祁老將軍唯一的兒子授了虎賁中郎,御賜白龍劍、朱膘馬,更許他在臨業城中跨馬游街,既能讓百姓同慶之歡,也可彰顯大梁國威。
就在這場世人矚目的盛事里,有個衣衫襤褸的漢子悄然進了城。城門守衛正為趕不上熱鬧暗自不快,根本沒什么心思詳細盤查,只盯著漢子面上那道斜劃過左半邊臉的新傷看了兩眼,就揮手連人帶他手里的竹竿一起放了過去。
他似是不喜喧鬧,一張風塵仆仆的面上沒什么表情,只多看了人潮會聚的方向兩眼,就漠不關心地轉過身去,逆著人流擠到墻根邊上,站定腳剛喘了口氣,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在他身邊響起,連同黑陶大碗遞到了他面前。
“大哥,走累了就喝口水歇一歇吧,他們還得一會子才能出來呢。”
那漢子愣了下,轉頭對上張清秀面容,小姑娘不過十四五年紀,一頭烏發被頭巾纏攏在身后,說話做事頗為老道,看見他不曾伸手接茶,似乎覺出了他的窘迫為難,善解人意地抿嘴一笑:“放心吧,今天城中慶賀驚云關大捷,茶水不要錢,你放心喝,喝完了再找我來添就是。”
一句話入耳像驚雷炸響,驚云關大捷?但是……他思緒翻涌,連那姑娘何時將碗硬塞進他手里都未曾發覺,本能端起來喝了一口。放了糖的清水喝起來本該是甜的,入口卻絲絲發苦,苦得他有口難言,有聲難出,只聽得周遭人百口千舌,喧喧嚷嚷說的盡是祁家功績、邊塞捷報,這一次我大梁可揚眉吐氣了。
紛亂語聲鉆進耳中,攪得思緒潮浪迭涌,他直至此時方才聽出,原來這群人聚在這里,都是為了迎接凱旋而歸的祁家少帥。
但怎么會是這樣?
不該是這樣!
突然一聲炮響震得天云乍散,人群驀然喧嘩起來。長街盡頭遙遙行來一隊人馬,旗鼓開路鞭炮喧天,為首之人披紅掛彩,腰間懸著圣上御賜的白龍劍,胯下一匹朱膘馬神駿非凡,更襯出座上人的神采飛揚。
“祁將軍!少帥……”興奮喊聲不絕于耳,那漢子手一抖,碗硬生生地摔在地上,啪的一聲碎成八片。
他顧不上理背后茶攤子上姑娘的嗔怪,僵著張臉直往前擠去,毛竹竿在掌心攥得嘎吱作響,腳底下卻像是踩了棉花,如踏云霧之中,幾乎分辨不清身在何方。
馬隊漸近,為首那人形貌清晰起來,雙眉斜飛入鬢,鼻如懸膽唇抿堅毅,笑容里帶著世家子弟專有的高傲,活生生就是——
“祁進!”
有人興奮地高喊起來,立即被旁邊人一巴掌按了下去,祁家少帥的名諱,豈是尋常百姓輕易叫得的。
啪的一聲,掌中毛竹崩出裂痕。
鞭炮喧囂與木頭燃燒的爆鳴重合起來,他又一次看見了漫天燃燒的火、遍地流淌的血,殘瓦碎石間有人倒下,更多人踉蹌著站起,抽刀重新沖上墻頭,鮮血和烈焰模糊了視野,記憶終結于烈焰焚盡后的黑暗,再醒來時他只看見火燼寒灰似的天空,垂垂暗云毫不吝嗇地將暴雨潑灑向大地,仿佛這樣就能沖洗干凈那一場慘烈戰事所留下的所有痕跡。他瘋了似的推開壓在身上的尸體,不知疲倦地在斷瓦殘垣中翻刨著尸骸,嘶啞聲音仿佛狼嚎般回蕩四野,卻終被風雨湮沒,得不到任何回應,最終眼前一黑,再度栽倒在泥水之中,暈了過去。
是日西狄偷襲,驚云關破。
祁家軍,老字營,三千將士盡歿于一役。
只留他一人茍延殘喘,僥活于今。
何來邊關大捷,何來斬首功勛,那馬上意氣風發、神采飛揚的祁進,卻又是誰?
他心里焚了團火,面上卻似蒙了層霜,那日他從尸堆里再次爬出,拖著一身傷撐到最近的驛站,卻見一片安寧,絲毫無西狄入侵的跡象,驚云關破的消息全然未至,守站的軍士看了他兩眼,不耐煩地將他當成乞丐,幾句喝罵后丟下兩個銅錢趕他走人。他令牌公文盡毀,竟無一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只好不顧身上傷勢,日夜兼程回到臨業。
未料所見竟然是這般景象!
“他不是祁進——”
一聲沉啞喝聲透出人群喧嘩,仿佛在沸碳上潑了盆冰水,霎時令得四周一靜,目光匯聚之處那漢子竹竿一擺,簇擁在前的人只覺一股大力涌來,身不由己分了開去,讓出一條通道容他直行到馬前。
“他不是祁進。”他聲音難聽得有如鐵器刮擦、夜梟厲嘶,偏又透出種斬釘截鐵的勇毅,讓人無法忽視,舉旗開道的武官走上前來,將他好生打量了一番,見只不過是個衣衫襤褸、面上帶疤的窮漢,眼底露出些連他自己都不覺的鄙夷,高聲呵斥:“這位是祁家公子,皇上親口御封的虎賁中郎將,你是何人,膽敢在此信口胡言!”
“他不是祁進,我才是。”那漢子猛一抬頭,目光灼得馬背上的青年將軍眉頭一皺,閃躲著回避了他的視線。他清清楚楚地又說了一遍,暗啞嗓音在空氣中回蕩開來,像一口古鐘嗡地沉聲敲響。
太過荒謬的指證反而沒人相信,就像烏鴉指著只孔雀硬說冒充一樣,得來不是訝異反駁,而是一陣哄堂大笑。
笑聲吞沒古鐘余韻,那漢子,不,該說是真正的祁進,緊緊攥住了竹竿,站在人群之中茫然四顧,視線所及皆是扭曲怪誕的笑容,惶惶如墜入個難脫難醒的夢,后半句“驚云關大捷也是假的”梗在喉嚨口,更加說不出來。
“祁將軍俊逸過人,英武不凡,哪是你這破落戶能冒充的。”
“哈哈哈哈,笑死我了,不知道哪來的瘋子,居然想冒充祁將軍,也不看看自己長成什么模樣。”
“想出名想得失心瘋了吧,哈哈哈。”
他想掩耳不聽,嘲笑聲卻一句句鉆進他的耳朵,數日來奔波的疲倦和傷勢似乎同一時間爆發,讓他眼前發黑,身子發飄,只有手里緊攥的毛竹是實的,是這無邊幻海里唯一的救命稻草。
就連那武官都笑得直不起腰來,手里的旗子不停顫動,好一會才喘勻了兩口氣,略帶可憐地看了他兩眼。
“原來是個瘋子。”
馬上的青年將軍寬容地說了句不必管他,鑼鼓再響,馬隊重行,他被人一掌推在肩頭,腳步虛浮地跌到路邊,半天沒能爬起來。人群嫌惡地給他讓開了位置,由他慢慢蹭到墻根坐下,懷里還緊抱著那根毛竹不放,木然看著披紅掛彩的馬隊消失在長街盡頭。
一場鬧劇栽進滿城歡欣鼓舞的氣氛里,也不過為茶余飯后多添幾句談資,街邊茶樓上卻有人將這一幕盡收眼底。遮光的竹簾放下,雅座陰郁瘦削的身影轉瞬消失不見。前來添水的小二在桌角上見著塊足有二錢重的碎銀子,驚喜地拿起來咬了一口,十足十的成色讓他心里簡直樂開了花。
第二章
夜色暗沉,邊塞來的風呼嘯著刮過城墻檐角,激起檐下鐵馬一陣脆響。驚云關,臨業城,再往南五百里才是中原京城,祁家鎮守塞北整整三代,從未讓敵人踏進臨業半步,城墻上的烽火臺幾乎成了擺設。
一條黑影踏著夜風翻入祁府后院,從院墻上跳下時一個踉蹌,險險跌進一叢灌木,巡邏仆役聽見響動,疑惑地將燈光移向樹叢中間,卻只看見蒼綠枝葉輕搖,泥地上有個淺得幾乎看不出來的圓印。
或許是貓兒吧,仆役事不關己地心想,提著燈籠又繼續他的例行公事。小徑另一頭,祁進脊背抵著粗糙的樹干,疲倦地吁了口氣。他確實太累,否則何至于犯下這種錯誤,千鈞一發之際,他憑毛竹一撐之力掠出數丈,仆役移燈照過來時,祁進已經換了位置,借著樹木掩去身形。
白日里那一幕真假顛倒,黑白混淆,馬背上那分明是個欺世盜名的冒牌貨,卻沒人肯相信祁進說的話,一團火在他胸中燒得越來越旺,催逼著他剛入夜就潛進祁府來探個真相。
但何時他連回自己家都要用“潛入”了?祁進頰側肌肉抽搐,傷疤將苦笑扭曲得分外諷刺,剛要再入,卻聽見小徑上又傳來腳步聲。
“今天你做得不錯,不用去管他人有什么質疑。記著,你就是我祁家的獨子,驚云關上大敗西狄的虎賁將軍。”腳步聲正好停在他藏身的那棵樹外,蒼老卻威嚴的聲音響起,驚得祁進渾身一僵。
“是,將軍。但今天突然闖出來的那個人,他自稱祁少將軍……”另一個人明顯在猶豫,祁進無聲側過身子,自樹葉縫隙中望出去。小徑上兩條人影一高一矮,高的那個落后半步,身姿挺拔,分明就是今日騎馬游街的“祁進”。矮的是個蒼顏褐發的老者,黑沉拐杖駐地不顯頹態,深鎖虬眉下虎目一掃,便迫得“祁進”不敢再說下去。
“不必管他,現在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祁家,若不是有心人故意派來試探,就是……”老者不知想到什么,冷笑一聲,“想動我祁家,也要他們有這個能耐。”
他一擺手,不欲再繼續這個話題:“槍法練得如何了?世人皆知祁門槍訣剛猛霸道,未來必會有人就此對你發難,三個月內,就算無法形神兼備,至少得看上去像個樣子。”
“末將知曉,定不會讓將軍失望。”那青年面上一肅,又行了個禮,老者點了點頭,犀利目光不經意掠過樹叢,祁進心里一緊,卻見老者只是擺了擺手,讓那青年先行離去。
小徑上只剩老者一人,祁進剛松了口氣,驀然眼前一黑,電光石火間一黑沉拐杖破枝穿葉,攜著沉沉勁風如黃龍探爪而來,一聲沉喝才在耳畔炸開。
“宵小賊子,出來!”
危急關頭祁進反而心中一清,腳跟立定,身子后仰,掌中毛竹斜挑振弧,方搭上勁沉木拐變化即生,猛然向右旋絞,竹端綻開朵湛青槍花,似天盤搖旗,嚴實將探來龍爪封在門外。
他借著拐上勁力向后滑出半尺,身形方定。不及思索,毛竹已循著熟悉軌跡橫欄胸前,隨即咚的一聲沉悶震聲,拐竹相擊各自震了開去。
原來那剛猛無匹,有如黃龍探爪的一刺之后,黑沉拐杖即刻回旋橫掃,若神龍擺尾伏于龍爪之下,第二重攻勢才是真正殺手。
世人皆知祁門槍法剛猛霸道,無堅不摧,唯有祁門子弟方知,剛猛槍決之下隱含連綿變化。如海潮般剛柔并濟,虛實相應,方是祁家槍真正克敵制勝的要訣。
只是一招交手,便令老者心中一驚,這般變化非祁門子弟不得知曉,來人卻宛如預知般穩穩接下,他擎拐撤步一時頓住,恰好云開一線,月光徹灑在祁進身上,照亮他一身襤褸衣衫,丈長毛竹端持手中,挺立如槍,一條新傷斜劃過原本可稱得上英俊的面龐,紫黑色的傷疤將左半邊臉扭曲得頗為可怖……
“進兒?”拐杖在老者手里微不可查地輕顫了下,原本威嚴的聲音里帶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祁進一時分辨不出那是悲是喜,心卻漸漸沉了下去。
老者手里的拐杖并未放下。
祁進本來還抱著一絲希望,但現在連這點希望也要消失不見,他往前走了一步,強提著喑啞聲音,還在試圖證明:“父親,是我,天盤搖旗破黃龍探爪,烽火連城破神龍擺尾,練槍時我變式總要慢上三分,沒少挨您的打……”
“夠了!”老者拐杖一擺,迫得祁進退了一步,眼底怒意里帶著一分蒼涼,“驚云關破,你還活著回來干什么!”
祁進頓時愣住:“您知道驚云關破了?”
他本以為他的父親也受了蒙蔽,才有這場根本不存在的大捷。這冒名頂替的將軍,聽祁老將軍的口吻,卻分明知道這件事,再聯系到方才那自稱末將,與他形貌相似的青年,模糊事實逐漸清晰,讓他渾身上下的血一時凍結。
“您……是您謊報的功勛,還找了個替身,冒充——我?”祁進身子一晃,毛竹頹然駐地,勉強撐住,胸中惶然與憤怒交織拉鋸,只剩得三個字問出口來,“為什么,您為什么要這樣做?”
祁家軍老字營死守關隘,力戰殉國,而他的親生父親卻在后方扭曲事實,朱筆一抹輕巧地將大敗改為大捷。三千條性命成了埋在灰堆里的孤魂野鬼,沒人會去給他們報仇,甚至連史冊上都不會記載。
因為那場敗仗根本不存在,那些力戰殉國的將士,也從來都沒活過!
“問這些,你該問的是自己為什么沒能守住驚云關!我祁家沒有戰敗的將軍!”老者拐杖在地上狠狠一頓,“西狄入關只劫掠了一番就即退兵,這才給了我徹底封鎖消息的機會,你可知道這場敗績若是傳到皇城會發生什么?”
若是傳到皇城……祁進愣了愣,胸中憤慨讓他無暇細思,老者深知他的脾氣,揚拐一指天邊,遙遙南斗綻芒,森寒殺機直現:“那些文臣只知弄權貪腐,你可知這幾年發下來的軍費被削減了多少,又有多少封折子參奏我祁家軍臃腫累贅,開銷巨大,早該裁撤,他們愁的就是抓不到祁家軍的疏失,好讓他們的手能伸進塞北邊城,在軍餉糧草上也來分一杯羹!”
祁進悚然一驚,想起送至驚云關的軍備糧草確實一年比一年少,今年年初送來的只是堪堪夠用,而西狄來襲時他們從武庫中搬出的箭矢,竟然有一半都已銹蝕殘破,否則就算西狄偷襲,驚云關又何至于破得如此之快!
那可是祁家軍的老字營。
四十年前西狄入侵,驚云關僅靠老字營守了兩天三夜,支撐到臨業調兵來援。饒是如此,援兵趕到的時候,驚云關上也只剩下了四百二十一個活人,這一役老字營去了八成,換來皇上金口玉言,只要大梁立國一日,老字營不裁不撤。
自塞北到江南,無人不知老字營是大梁最為精銳的一支軍隊。
但現在,這支最精銳的軍隊,三千人一個不少,全都折在了驚云關上。
軍費捉襟見肘,朝中攻訐處處,鐵般的事實讓祁進啞口無言。大梁數一數二的精兵竟然被區區孔方兄累得施展不了手腳。沒有錢,僅靠城墻上兄弟們那一點不屈不撓的血氣勇悍硬撐著,就算這一次撐過去了,下一次呢?
祁家又能撐到什么時候?
老者聲音猛然拔高,祁進至此方聽出他父親難察的郁憤:“祁家軍不能敗,驚云關可以重修,這場仗不但要勝,還得大勝,只有捷報功勛,才能讓圣上龍心大悅,才能請下特批調撥的錢糧,才能募兵重整軍備。”
月華斜照在老者面龐上,泛出寒錫般冰冷的光澤,神情落在祁進眼里,竟然有些猙獰:“只要祁家軍戰敗一次,整個塞北的防務就得換人接手,你想指著朝廷中那幫只知撈錢的廢物擊退西狄?”
祁家本已是內外交困,苦苦支撐,這不爭氣的兒子卻適時送上一場大敗,若把柄落入有心人之手,在圣上面前參上一本,遮風避雨的高廈一朝傾倒,砸碎的不僅是蝕梁壞柱的蛇蟲鼠蟻,還有借以安身的平民百姓。
祁家不能倒,就算要他祁某人認下個全無血脈的無用假子,就算要他舍下荒度六十春秋換來的一張老臉,這蒙騙世人的虛偽惡事,他也得去做。
“只有被人相信的事,才是真實。”老者一句擲地有聲,轉過身去再不看他,“我祁家的長子,只能是皇上御封的虎賁中郎,而不是戰敗茍活的無恥小賊!”
祁進就著月光,看見老者眼中以憤怒掩蓋的一點苦澀和兩鬢新添的白發,胸中有如冰炭相煎,卻發現自己一字都說不出來。
若沒有這一場大敗,若他真的戰死在驚云關里,是否會比現在更好?
有家歸不得,有名不能認,祁進是現在府里意氣風發的青年將軍,那他呢?他又是誰?
他明白父親的無奈,人情世態、政局平衡織就身周無形羅網,憋悶得他仿佛又回到火場之中喘不過氣來,掌中毛竹攥緊又陡然松開,他的百鉞槍已斷在驚云關上,但現在就算槍在手中又能如何?
有形兵器如何撕得碎無形羅網!
除非,他想以大梁的政局動蕩、他祁家的一門榮辱為代價。
但他又確實不甘,不甘三千同胞的性命歿于無聲,不忿黑白顛倒世情如墨,連想做自己都不可得。
腳步聲自前院方向傳來,是仆役們聽見了交手的聲音。祁進一咬牙,雙膝落土,一個響頭磕得清脆有聲,轉身提起毛竹躍上院墻,耳中依稀聽得老者威嚴喝聲。
“不過是個毛賊,不必追了。”
苦笑沿著傷疤泛開,原來他祁進,之后就只能做個無名毛賊,永遠茍活下去了么?
第三章
云掩星子,光線昏蒙,漆黑窄巷里倒提毛竹的影子幾與夜色融為一體,祁進漫無目的地邁著步子,只覺得未來便如這條窄巷,前途無涯,永墜暗夜。
“想恢復身份,報仇雪恨嗎?我可以給你這個機會。”背后突然響起個陰柔聲音,末尾還打了兩個彎直向上挑,聽來毛骨悚然。
祁進眉頭一皺:“夜梟?”
夜梟是種告死的鳥兒,也是大梁里最令人敬畏的殺手組織,之所以是敬畏而不是懼怕,只因為據說夜梟的背后,有著不止一名達官貴人暗中運作,所以是禁不得也查不得的。
祁進沒急著回頭,毛竹微側斜指暗中,聽著那聲音飄忽不定,若遠若近地綴在身后:“你就真的甘心隱姓埋名一輩子,眼看著真相被埋沒,有人踩著你同胞的尸骨虛報功勛,只為了維護他那虛偽的名聲?”
聲音貼得更近,起伏音調有著奇異的韻律,帶出強烈的誘惑:“只要你跟我走,我可以幫你入京面圣,可以幫你揭穿他們虛偽的謊言,屆時你不但能恢復身份,還可以奏請圣上調兵出關,重建祁家軍,為你戰死的同胞報仇。”
誘惑的韻律一波波如海浪般襲來,祁進的目光似有迷茫,手中漸松,毛竹搖搖欲墜,口中喃喃自語,低聲不知說著什么。
京中權貴本就覺得捷報有異,礙于沒有證據無從發難,這下可好,一個活生生的證人就在眼前,只要將他拿下送到京內,千兩黃金都是少說。
那人見祁進似乎已被攝魂音影響,索性自陰影中現出身形,黑衣蒙面,只露出雙毒蛇般陰鷙的眼,小心翼翼地從左側靠近,聲音仍然不肯放松:“祁少將軍可是心動了?放心,只要你肯跟我進京,我保你祁家一門無恙……”
他見祁進口唇蠕動,聲音卻是極低,不由又湊近了兩步,突然一道青芒在窄巷里亮起,毛竹翻旋如龍,劈掃向夜梟腰間,夜梟倉促間翻臂一擋,整個人被一股巨力擊飛,堪堪將撞到巷墻,忽然身形一晃,黑煙般縱上墻頭。
“做夢!”祁進眼一睜,卻是毫無遲滯,就算他不甘真相埋沒,不忿其父做法,又怎會被這幾句攝魂音蠱惑,和他們同流合污!
他一聲清叱,毛竹旋滾,沿臂一挺,攢刺如槍,疾向墻上黑影而去。槍未至,勁風已然襲面。那夜梟怪笑一聲,臂側猛地彈出兩支雪亮短刃,身形如鬼魅飄忽,與祁進斗在一處。
祁進手中一桿毛竹大開大闔,運勢行步全是剛猛槍法。巷子本窄,頎長毛竹難以揮灑,進退之間處處滯礙。而那夜梟走的卻是陰險詭異的小巧功夫,招招取險,直指要害,幾個照面下來,祁進肩上就多了道血痕,夜梟越發得意起來:“哈哈,你的百鉞呢?武藝高強的祁少將軍,不但名字被人奪走,連兵器也變成了一截破爛毛竹?真是笑死人了。”
百鉞神兵換了毛竹,夜梟嘲笑之余得勢不饒人,連連逼近,臂刃急揮,只聽得一聲輕響,一截竹稍被臂刃削斷在地,飄落的還有祁進鬢邊幾縷發絲。
又戰過幾個回合,祁進手里的毛竹只剩下一半長短,身上更是處處帶傷,撤步散亂。終于一個換氣不及,毛竹封架慢了數分,儼然中門大開,夜梟覷準破綻猛然躍起,雙臂舒展,真如撲擊獵物的巨梟,臂上利刃閃寒,交叉削向祁進頸間。
居高臨下,蒼鷹搏兔本待一招功成,夜梟視線突然看見雙帶著譏嘲的眸子,心中一驚,正待變招已然不及。就見祁進腳跟一定,只剩半丈長的毛竹翻轉回旋,勢如疾矢破風,凌空而射。
毛竹折了一半,同樣少了滯礙,霎時發難,凌厲如驚破夜空的一道閃電。
夜梟忙交臂而格,卻只聽見一聲破竹輕音,胸前大蓬鮮血飛出,竟是被穿了個透心涼。暗淡視線漸低,隱約看見胸前毛竹細縫崩裂,內中金鐵寒爍閃光。
“你……”他厲聲嘶喊,卻只來得及說出一個字,就再沒了呼吸。
祁進呼吸中都帶著血腥,毛竹一振甩掉尸體,轉身正要邁步,也是一個踉蹌,他傷勢原本就未曾痊愈,如今舊傷再添新創,失血過多讓他眼前發黑,勉強扶墻走了兩步,同樣一頭栽倒在地。
意識消失前,他最后一個念頭竟然是——或許……這樣無聲無息地死,才是最好。
天意從來弄人,他在黃泉路上走了兩圈,閻王爺卻總不肯收了命去。
火焰和刀兵永遠是祁進噩夢的主角,這一次還多了祁老將軍憤怒的喝罵:“為什么驚云關破了,你卻沒死!”
他猛地一掙,醒了過來,只覺得身上無一處不疼,窗外陽光刺得他眼睛發花,床邊有個身材高大的漢子,背對著他正往碗里倒著藥汁。
他聞出那藥里有當歸、熟地和黃芪的味道,撐著想要坐起來,手一揮不慎拂落了個什么東西,那人忙回過頭來,視線一觸又猛地轉過頭去。
祁進卻早認出那人的模樣,欣喜地叫出聲來:“常威!你是常威!”
那是他祁家軍里的步卒,原本該和他一起在城墻上鎮守,恰恰在西狄來襲前一天,常威奉命回臨業送信,這才躲過了關破之劫。
茫茫人海里,竟還能找出一個肯認他的兄弟,祁進喜不自勝,卻忽略了常威身上那一點不自在,忙伸手握住他的肩膀,幾次詢問他的近況,都被常威含糊著應付了過去,視線始終不敢與他相接。
祁進冷靜下來,漸漸覺出有些不對,同樣是老字營的同袍,那一場以假換真的捷報,他身在城中明明該知其中內情,至不濟,也該出聲質疑。
但他卻在這,安安寧寧地過他的日子。
“你……也收了他們的好處,幫他們一同撒謊,是不是?”祁進的手一顫,如觸火炭般收了回來,“你是不是忘了咱們祁家軍老字營,三千同袍,三千條性命,你就能這樣把他們拋在腦后,過你的太平日子!”
他聲音還帶著火焚后的嘶啞,一句句都冒著血腥,不止是在質問常威,更是在問他自己,是否能就此咽下無奈,在殘酷現實面前低頭。
常威渾身一震,猛然轉過頭來,嘶聲道:“連祁老將軍都發了話,我只是個平頭百姓,我還有老娘兒子,你要我怎么辦?”
他幾下翻開桌下的箱子,拿出個布包往地上一摔,锃亮銀色耀得祁進眼睛一花,幾枚銀錠在地上亂滾,常威連掃都沒掃一眼,擰了脖子,唇角抿成條痛苦的直線,眼角有晶瑩一閃而逝。
祁進喉頭一哽,常威跟他上過戰場,那一次西狄的人數幾乎是他們的兩倍,那漢子身上中了四刀,還執槍護在他身前一步都不肯退,從戰場上退下來裹著傷,卻憨厚笑著說少帥你都不退,我們怎么可能走。
他見過他們流血,可沒見過他們流淚。
門外跌跌撞撞跑進來個三四歲大的孩子,一進門就撲到床畔,撿起被祁進不小心拂落的物件——那是塊木頭削成的小雀,舒展的雀翼剛才跌下時撞裂了個角。
那孩子一見就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哭聲傳到外面院子里,又有個老婦人顫顫巍巍地摸索著走了進來,常威狠狠抹了把眼角,連忙站起來去扶。
祁進的視線從那老婦人蒙著白翳的雙眼移到地上哇哇大哭的孩子身上,又看向四周破舊的板壁茅草,屋內幾乎空徒四壁,就屬他躺著的一床被褥漿洗得算是干凈,可也是補丁摞著補丁,一見就是用過十來年的舊物。
他一腔怒火似被兜頭潑了盆冷水,胸中沉悶如壓了塊大石,那邊老婦人還在輕拍常威的手背,嗔怪他不該怠慢了客人。祁進俯身一把抱起孩子,走到常威身邊,壓低聲音問了句:“孩子他娘呢?”
“跟人跑了,嫌我養活不了他們娘倆。”常威躲閃著他的視線,不肯與之相觸,“少帥,昨天那具尸體已經被人發現了……”
“我現在就走。”祁進把孩子交到常威懷里。孩子漸漸止住了哭聲,睜著雙好奇的眼,看著這個面上有疤的叔叔神色柔和地揉了揉他的腦袋,輕聲說了句:“抱歉。”
和常威錯身而過時,祁進步伐微頓,終是什么都沒說。但他出得院門還沒走出幾步,身后就有人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終于下定了決心似的按住他的肩膀,看過來的眸子里有著愧疚不舍:“少帥,我再送你一程。”
尾聲
布包里掉出來的銀子被常威換成了一匹馬和一包干糧,他兩人趁著傍晚城門正要關閉,盤問不嚴時出了城。
常威問祁進要往何方,祁進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勉強揚起的笑容里帶著自嘲。
他說自己孤家寡人一個,無名無姓的走到哪里都是一樣,又囑咐常威好好照顧母親和孩子,若是真的糧米不濟了,就上門問祁老將軍去要。
他父親說封鎖消息,卻最終也沒把這家人斬草除根,就說明以后也不會動他們一根汗毛,只要他這個“祁進”永遠消失,大概還能再有幾個太平年月,或許等新的糧草軍備到了,老字營重練起來,這次驚云關破的事件不會再度重演。
夜色里他們牽馬慢行,不覺最后竟是一路向西,或許是潛意識里都想再回驚云關,看一眼他們無法為之報仇的老兄弟。
大概走出去幾十里地,正越過個算不上陡峭的小山崗,遠方黑藍色天幕邊際剛透出一線淡青,突然一陣馬蹄聲滾滾如潮自地平線盡頭響起。
祁進面色一變,臨高下望,見得遠方煙塵騰空,擂鼓般的蹄聲震得地面隆隆作響,高揚的旗幟是西狄人常用的血紅,看煙塵密集程度,至少人馬數百。
先鋒隊?還是騎兵?
祁進霎時判斷出狀況,驚云關破,臨業以北防線空虛,僅有的幾個哨站分散零落,根本起不了什么監視作用,西狄人看似僅是進關劫掠一番就即撤兵,實際上卻瞞過了哨站耳目,分批悄然將騎軍送了進來,觀旗幟行進的方向,竟是要直取臨業!
一個虛偽的謊言粉飾不了天下太平,該來的刀槍烽火總是會來,歌舞升平的臨業城尚在沉睡,根本不知一場兵禍迫在眉睫。
馬蹄聲疾,至多再有一炷香的時分就要沖到他們面前,現在轉身縱馬就逃還來得及。
祁進攥了攥手里的毛竹,他本該有那么點幸災樂禍的快意,城中人煞費苦心地篡改軍情,甚至不惜埋沒良心,謹小慎微粉飾的那樣一個輕薄如紙的太平,即將在馬蹄聲里被踏個粉碎。
正好,讓那幫顛倒是非、混淆黑白的人自嘗苦果,那些騎兵的目標是臨業,不會分心在他們兩個無名小卒的身上。
樹叢里一只小雀受到驚嚇,撲棱棱飛起羽翼劃過天空,讓他想起茅草屋內孩子那雙清澈的眼,和他手里那只斷翼的雀。
祁進與常威對視一眼,二話沒說一把將他推上馬背,疾言厲色高喝一聲:“走,回臨業報信。”
不待常威答話,祁進掄起毛竹在馬屁股上猛抽一記。一聲長嘶,駿馬四蹄絕塵,直奔來路而去。
祁進轉身閉眼,只剩半丈長的毛竹挽了個槍花,竹尖斜點指地,初升的朝陽在他身后灑下金色晨曦,照得他背上暖意融融。
馬蹄踏著烽火接近,至他面前戛然而止,西狄帶隊的將領驚疑勒韁,不知這孤身擋在道中的漢子是何來頭,操著半生不熟的漢話大聲喝問:“你是什么人!”
祁進猛然睜眼,振臂一聲霹靂響徹九天,毛竹應聲寸寸崩碎,露出半桿直愣愣、鋒戾戾的血色長槍。
那是他在驚云關廢墟里刨出來的殘鐵,原名百鉞,乃是鋒銳神兵,現下僅剩半支殘鋒,和持著他的主人一樣,無名無姓,連自己身份都證明不了。
丈夫立身于世,俯仰無愧天地,何須證明!
他單手提起那桿殘鋒,遙遙指向馬背敵將,挺著數日來屢遭打擊,卻從來未肯彎下過的脊梁,當風沉喝一聲:“老字營無名小卒——請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