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指路

黃宣林 張紅玉

林靈是馮教練從體校選拔出來的好苗子，專門為她量身定制了一套訓練計劃，并推選她參加今年年底舉行的冬季奧運會。

這是林靈走向世界的第一步。她年輕，求勝心切，除了認真完成馮教練的訓練計劃外，又偷偷地為自己開小灶，增加了訓練量，卻忽略了有關的安全保護。

這天，林靈的腳部突然一陣劇痛，摔倒在訓練場上。隊醫和馮教練趕來一看，只見林靈左踝骨周圍又紅又腫。隊醫立刻就急了，指著馮教練的鼻子一頓責怪：“你忘了自己的教訓了嗎？這樣訓練，好苗子也要毀在你的手里。她踝關節周圍韌帶嚴重受傷，三個月都不能下地了！”

馮教練急得團團轉，為了實現她退役前未能實現的夢想，她傾盡自己全部心血，誓要幫助林靈進軍冬季奧運會。同樣，林靈也不愿意放棄比賽，就請求隊醫幫她治療，盡快恢復訓練。

隊醫十分為難，他還真沒這個把握。這時他想起離訓練基地不遠處新開了一家推拿會所，訓練基地不少運動員都去那里接受治療，療效很好，就對馮教練說：“要不，讓林靈也去試試？他們的所長姓赫，赫赫有名的赫，天上一條龍的龍，叫赫龍龍?！?/p>

上海話里瞎子的“瞎”與“赫”同音，馮教練聽成了“瞎弄弄”。她連忙搖頭說：“林靈的腿絕不能讓他瞎弄弄，腿要毀了，還怎么進軍冬奧？”

隊醫說：“人家是高人，怎會隨便瞎弄弄？你放心好了?！绷朱`也吵著要去，馮教練只好死馬當活馬醫，陪著林靈來到推拿會所。

誰知，赫龍龍是個盲人，而且佝僂著背，斜著肩，走路一瘸一拐，戴了副大墨鏡，依然蓋不住他臉上高高低低的傷疤。林靈見了嚇了一大跳，心想：他自己渾身上下都是傷，還能治好我的傷？她十分膽怯地問：“我們隊醫沒法讓我短期內下地訓練，你能行嗎？”

“行不行，得看你傷得如何。我眼睛瞎了看不了X光片子，但我的手指勝過CT，它會告訴我你的病情?！闭f著，他讓林靈躺在檢查床上，然后用雙手在她左腳的腳踝處，仔仔細細地摸了起來。盡管很痛，林靈還是咬住嘴唇忍著。

突然，赫龍龍把林靈的耳朵提了起來，從胸袋中摸出一根竹針，朝她耳殼上刺去。這一刺，刺得林靈頭皮發麻，“哇”的一聲大叫，人也從檢查床上彈了起來。整個過程赫龍龍的手都輕輕地搭在她的肩頭上，從她坐起來的速度、力度判斷了一下，他略帶幾分欣慰地對她說：“你放心，七天后，我保證讓你能參加訓練！”

“七天？”這大大出乎馮教練的意料，不由問道，“你憑什么保證她七天后可以參加訓練？”

“她的踝骨、膝蓋周圍雖有舊傷，但她股骨很強健，大腿肌肉也富有彈力。剛才我在她耳朵上刺穴，她坐起來的速度，證實了她的腰腿肌肉有力而強壯，訓練時只要轉移踝骨的受力點，就可以帶傷訓練了?！焙正堼埢卮?。

常言說：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馮教練雖然沒看到他帶傷訓練的具體計劃，但已經知道他是個懂行的醫生。此時，女助手拿來他們自制的六號膏藥，男助手拿來一條三指寬、一尺長的青竹夾板，把它綁在林靈敷了膏藥的踝骨兩側，連同腳后跟一起裹緊。這六號膏藥具有內傷外泄的作用，俗稱吊傷藥。青竹夾板富有彈性，利用它的彈力，增強向內的壓力，加強藥物的滲透，這是赫龍龍在自己身上“瞎弄弄”摸索出來的內傷外泄治療法。

當膏藥敷貼到林靈的腳踝處時，林靈頓感涼颼颼的，舒服極了。上了夾板，痛感也明顯減輕了許多，她這才相信赫龍龍的七天承諾不是空頭支票。她看到了希望，便問赫龍龍：“這七天中，我還要不要到你這兒來？”

赫龍龍說：“必須來。每隔四十八小時你來換藥，我要檢查你的傷情變化。第七天，你和你的教練一起來，我將建議她修改你的訓練計劃，如何帶傷訓練?！?/p>

馮教練很奇怪，問：“你對我們運動員的訓練生活怎么這么熟悉？”

赫龍龍一笑：“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我為什么要把推拿會所開到你們訓練基地附近？就因為想為你們運動員做點貢獻?！?/p>

馮教練挺高興，今天這趟還真沒白來。林靈也挺高興，在回訓練基地的路上說：“教練，他人很丑，手上的功夫可真不賴，想不到草窩里還真藏了個金鳳凰?！?/p>

師徒倆高高興興回到基地。誰知到了晚上，林靈的左踝骨就又酸又脹，還伴隨著一陣陣劇痛，左腳根本無法著地，哪怕腳趾碰到了床沿，也痛得她直冒冷汗。

林靈為病情惡化焦急萬分，如果七天后不能恢復訓練，那真要誤大事了！她只能大聲呼叫：“馮教練！馮教練！快陪我去找那個江湖騙子算賬！”

馮教練聽到喊聲趕到寢室，見林靈的左腿不僅踝骨周圍腫脹，連小腿、膝蓋周圍也都腫了起來。

凡是腫脹都是因為充血，應該是紅紅的，可林靈的腿卻是藍的，都藍得發黑了。會不會是肌肉壞死的前兆？她真后悔不該冒險將林靈送到“瞎弄弄”手里，林靈的腿真要被他弄廢了，非但不能進軍冬奧，向林靈的家長又如何交代啊！

她二話沒說，找來輪椅推著林靈去了盲人推拿會所。誰知，晚上會所里特別忙，健身、理療的人還真不少，大部分是他們訓練基地的運動員，馮教練都認識。她好不容易找到正在忙碌的赫龍龍，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數落：“你看看，你看看，你把林靈的腿弄成什么樣子了？”

馮教練在火里，赫龍龍卻在水里，他依舊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我是瞎子，你讓我看什么？能看得見嗎？是不是小林的那條腿腫了？別著急，我來摸摸。”

馮教練氣沖沖地說：“你沒給她治療前，她的腿沒這么腫，現在連腳趾都腫了，皮膚也藍了，你保證她七天后恢復訓練，現在都腫成這樣了，還怎么訓練？你毀了她的腿，等于毀了我們兩代人的夢！”

“哦，我聽懂了。你是小林的教練，以前也是運動員吧？你沒拿過冠軍，所以希望通過小林來實現你們兩代人的冠軍夢。這沒問題！我眼睛雖瞎，嘴巴可從來不說瞎話。七天后小林不能恢復訓練，你派人來砸我的會所！”赫龍龍也有點火了，聲調也高了。

“教練，別信他的，叫他馬上給我消腫止痛。否則，我給電視臺打電話，讓他們馬上派記者來，把我腫成這模樣的腿，在電視里給曝曝光。到那時不用我們砸他的會所，他自己也得關門！”林靈說。

不料，赫龍龍一點都不著急：“如果電視臺真能來，我得謝謝你才對。今天，你的腿腫成這樣了，我請他們做個后續報道，七天后，你生龍活虎地出現在訓練場上，不就給我做了廣告，揚了名嗎？”

就在這時，突然響起了令人振奮、激越高昂的國歌前奏曲：哆咪唆唆拉唆，咪哆唆唆唆咪哆，唆唆唆唆唆唆哆……林靈聽到了國歌聲，兩手撐在輪椅的扶手上，右腿單腳著地，硬挺著站了起來。

馮教練在訓練時經常對她說，作為一個運動員，只有當你奪得了世界冠軍，你才有資格作為祖國的代表站在領獎臺上，聆聽自己祖國的國歌。所以，每當林靈訓練中累得快趴下的時候，馮教練就會給她放一段國歌的前奏曲，她聞聲就會一躍而起，幾乎形成了條件反射。所以，馮教練和林靈對國歌都有特殊的感情。

誰知，這么嚴肅的國歌，卻是赫龍龍手機的來電鈴聲。正當林靈師徒倆非常嚴肅地站起來時，國歌聲停了，只聽赫龍龍對著手機大聲說：“恭喜恭喜，歡迎歡迎?！?/p>

他話音未落，馮教練搶過他的手機，非常氣憤地說：“你這人太渾了！樣樣事情都敢瞎弄弄。你治傷，把我學生的腿給毀了不算，可你竟敢把國歌當作手機的鈴聲，對國歌太不尊敬了！”

就在這時，進來兩位運動員，他們是田徑隊的，上星期他們去北歐參加邀請賽，這才剛回來。剛才那個電話就是他倆打來的，確定下赫龍龍是否在會所。

他倆一進門，就各自拿出一枚獎章。原來，他倆這次出征都奪得了冠軍。一來向赫龍龍報喜，因為他眼瞎看不見，就想讓他摸一摸冠軍的獎章，分享他們奪冠后的喜悅。二來表示最誠摯的感謝，感謝他精湛的醫術治好了他們的傷痛，更要感謝他時時用國歌來激勵他們的斗志。因為在北歐的時候，他倆站在領獎臺上，真的聆聽到了“哆咪唆唆拉唆”的國歌聲。

林靈和馮教練知道了這兩位冠軍的故事，赫龍龍的手機鈴聲，原來不是隨意“瞎弄弄”的，看來他不僅能治傷，還是個懂得我們運動員心結的貼心人?？墒牵瑸槭裁磩e人的傷他都能治好，唯有林靈的腿，他卻越治越糟呢？

等赫龍龍送走了兩位冠軍，馮教練問他：“林靈的腿，你究竟還能不能治？”

赫龍龍用手摸了摸林靈的踝骨周圍，火燙火燙的，他讓助手推來龍門架，然后用綁帶把林靈的腿吊了起來，這才對馮教練說：“我追求的就是這個效果，這是把她的內傷吊出來了，三五天后，腫脹會自然消失，到那時她就可以恢復訓練了?！?/p>

“皮膚都已經發黑了，這腫還能消嗎？”馮教練暗自嘀咕。

林靈的腿被吊起來后，她的痛脹感頓覺減輕了，心情也稍有好轉。這時，赫龍龍和她們師徒倆講了拔苗助長和水到渠成的故事，要她們尊重科學，耐心等待林靈傷勢的好轉。

五天后，林靈的腿腫退了，皮膚由黑變粉。此時，赫龍龍從鐵柜里取出一張白紙，就像十六開的書本那么大，他裁下一半，放在熱水里泡了三分鐘，紙變得非常柔軟，裹在林靈受傷的腳踝處，好像穿了只露趾的襪子。幾分鐘后紙凝固了，變得比石膏還硬，但腳腕的活動依舊自如。有了這雙紙“襪子”，本該是踝關節受力的，現在受力點被轉移了，它既能治傷，又為帶傷訓練提供了方便！

有人要問了，這是一張什么樣的紙？它可珍貴了，是赫龍龍“瞎弄弄”弄出來的。由于這張紙非常珍貴，用剩下的那半張要放回鐵柜去。赫龍龍掏出鑰匙去開鐵柜上的鎖，馮教練發現他的鑰匙圈上有個掛件，是條不銹鋼的龍。她馬上從自己包包里也拿出一只鑰匙圈，鑰匙圈上也有個掛件，也是用不銹鋼做的，卻是一只引頸的鳳凰。馮教練望著眼前的赫龍龍，頓時認出了他，輕輕叫了一聲：“桑朱龍?！?/p>

赫龍龍聽到“桑朱龍”三個字，手中的鑰匙圈掉在了地上。馮教練把自己鑰匙圈上的鳳凰塞到他的手掌心，感慨地說：“這是你用不銹鋼給我一刀一刀銼出來的鳳凰。四年了，今天我才找到你的那條龍，你仍然和我一樣，把它掛在鑰匙圈上！”

赫龍龍摸到自己親手制作的鳳凰，他的手在發抖，他用發抖的手，撫摸著自己受了傷又瞎了眼睛的臉，咬咬牙說：“你認錯人了，我叫赫龍龍。”他把鑰匙圈連同“鳳凰”一起還給了馮教練。

“我沒認錯人，我知道你為什么要叫赫龍龍了，赫龍龍三個字隱藏了你原來的名字：桑朱龍?！?/p>

原來桑、朱是他父母的姓?！吧ｋp同音。朱，近朱者赤，雙赤為赫，你名為龍，故喚赫龍龍，對嗎？”馮教練說。赫龍龍無言以對。

說起桑朱龍，他曾經是一名優秀的橋梁設計師。他與運動員馮凰，從相識到相戀整整三年，是一對龍鳳絕配，就等馮凰參加完世界錦標賽回來結婚。為此，他倆特意租了一套兩居室當作新房，桑朱龍還特地制作了一對龍鳳掛件，分別掛在兩人的鑰匙圈上。

就在馮凰為迎接世界錦標賽而進行封閉式訓練的關鍵時刻，桑朱龍不幸發生了車禍，撞斷了臚骨、眉骨、鎖骨、肋骨、脛骨和膝蓋骨，從頭到腳，總共斷了十一根骨頭，其中三處還是粉碎性骨折。他昏迷了七天七夜。幸虧遇上醫術精湛的李醫生，接好了他所有斷骨，從鬼門關把他拖了回來。

人是活了，可眼睛瞎了，鼻梁塌了，腿也瘸了，連肩胛也一個高，一個低。活生生的一個人，一下子雙目失明，人也站不穩，原有的工作干不了，叫他如何再生存？為了不拖累馮凰，他辭去原來單位的工作，退掉了準備結婚的新房，決定不再見馮凰。所以馮凰完成了封閉式訓練，直到比賽結束，來到新婚房，門打不開了，新房已經易主，桑朱龍也搬走了。她打桑朱龍的手機，關機了。去他單位找他，他辭職了。桑朱龍一下人間蒸發了。

再說桑朱龍，雖然活下來了，但他不愿茍且偷生，就在出院的那一天，他跪倒在救自己的李醫生面前，要拜他為師，改學岐黃之術，他也要懸壺濟世，救死扶傷。

李醫生哪敢收一個雙目失明的盲人為徒，尤其是中醫傷科，望問聞切，全憑一雙火眼金睛。赫龍龍也估計到李醫生不肯收他為徒，住院期間，他打聽到了李醫生的家史。

解放前上海有名望的傷科醫生有三大家和三小家。李醫生父親兼學了這六家醫術，號稱“六房合一子”，成了一代名醫。李醫生就是繼承他父親的衣缽，才接好赫龍龍十一根骨頭，救了他的命。

赫龍龍為了像李醫生那樣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向李醫生提出兩點理由：一、你李醫生子承父業，身懷絕技，卻沒有一個入室弟子，“六房合一子”的精湛醫術，沒人幫你總結，將來要斷送在你的手上，豈非有悖你家先輩之意？二、我是同濟大學橋梁系的碩士生，由于長期從事設計工作，常用電腦， 雖然失明，但能盲打。只要你口授“六房合一子”的傳統醫術精華，我幫你打字記錄，非但能傳承你家絕世仁術，而且還可以把它發揚光大。

赫龍龍的兩點理由打動了李醫生，就收下了這位盲人學生。一個認真教，一個用心學。去年年底，赫龍龍考取了傷科醫生的資格證書，開辦了具有療傷資質的“赫龍龍盲人推拿會所”。

今天，他被馮凰找到了，馮凰怎會放過他：“龍龍，我知道你愛我，你受了傷，不僅找到了自己重生的位置，還專門研究運動員的運動傷，足以證明你在暗中保護我，其實四年來你沒有離開過我?！闭f著兩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林靈見了此景此景，也為他倆高興，可一看自己的腿，就大聲地喊：“別忘了，還有我呢，我的腿……”

桑朱龍呵呵一笑大聲說：“我會和馮教練一起給你制訂帶傷訓練計劃，讓你進軍冬奧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