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1942年,教育部藝術文物考察團來到洛陽,王子云以寫生的方式,記錄描繪大量洛陽人民的生活樣態及當時的社會面貌。但此批寫生作品背后所蘊含的諸多故事,少有人知。作品的歷史價值及現實意義,因未曾有專家、學者做過專題性研究,也尚未得到相應的重視。當年身為團長的王子云先生,用手中的畫筆記述著沿途的民風習俗、風土人情,彰顯著特定歷史時期內,一位愛國主義藝術家的文化責任,為人類文化的延續與發展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其所繪制的寫生圖無論從歷史研究價值、藝術欣賞價值,以及所具備的社會意義方面,都值得后人傳承與銘記。
關鍵詞:王子云 洛陽 民生 1942
1940年6月,由國民政府批準,直屬于教育部的“藝術文物考察團”正式組建,王子云任團長。其在沿途的繪畫作品,并非傳統意義的寫生創作,而是在帝國主義入侵,且肩負著“調查采集各地之優越遺作及民俗資料,考證各時代之史跡及社會生活,藉以表彰我國固有之優美文化,俾由此以增進民族意識,提高國際文化地位”[1]之使命,所創作的具有極高藝術欣賞價值與歷史研究價值的繪畫作品。
筆者對此段歷史翔實準確的了解,源于與羅宏才教授深入的探討與交流,其不僅與王子云有師生之誼,后更與何正璜在一個單位工作。總覽王子云考察途中的所有寫生作品,之所以將洛陽地區民生題材的寫生圖單列出來討論,有以下三點原因。
一是由于地理位置特殊。當時的洛陽城幾近交戰雙方的邊緣,因此,其題材和主題與在西北大后方所作寫生圖具有較明顯的差異性。二是因為教育部藝術文物考察團來到洛陽考察的時間。1942年對于每一個河南人都是不應該遺忘的,因為那一年是20世紀40年代初“河南大災荒”的開端。在當時經濟水平與生活條件相對落后,歷來為“四戰之地”的河南地區,王子云用畫筆描繪出了洛陽人民對于全國抗戰建設的無私奉獻與偉大的民族精神。三是此批寫生作品,作為珍貴的歷史文獻圖像資料,其背后的故事鮮為人知,歷史價值與研究意義更是不容忽視。故而有必要將其作以系統分析與解讀。
起初“河南洛陽本不在考察團原計劃地區中,只因這次考查范圍,石雕刻占有重要一環。除陵墓雕刻外,屬于佛教的石窟雕刻,陜西關中極少見到,而且洛陽離西安不遠,為了多了解石窟石雕與敦煌千佛洞塑像的不同并作比較研究,所以在未去敦煌之前先去洛陽龍門做一次調查……”[2]
王子云在考察途中,創作了大量以社會風貌、民風習俗為主題的寫生圖。然而此后由于戰亂、遷徙等諸多原因,多遺失或損毀。經多方搜集,目前可較明確認定為洛陽考察期間所繪的民生題材寫生作品共有八幅。筆者期待更多此類作品的不斷發現,但就目前研究需要,僅以此八幅作品為例。
此八幅作品均為紙本淡彩設色,以花青、赭石、朱砂等傳統色彩繪制,尺寸為縱29厘米、橫37厘米,現均藏于西安王氏后裔家中。筆者所見之王子云寫生圖原作,以木質框架玻璃表面固定,藍色綢布綾邊裝飾。裝裱完整,便于長期珍藏保存。據走訪羅宏才教授得知,此均為民國時期所裝裱。按其題材類分,大抵可歸為表現洛陽人民戰時驛運與生活百態兩類。
由于抗戰時期國內對軍需、民用物資運輸的巨大、急切需要,國民政府決定恢復傳統驛運制度,組織“戰時驛運”。“以力夫及牛馬駱駝等獸力為動力,利用民間木船、板車、獨輪車、大車等運輸工具,承擔軍需民用運輸任務,為抗戰服務。”[3]
《抗建期中之大后方人民貢獻》、《民間疾苦之一》、《運木者》、《雪中萬里土地》此四幅寫生圖即為表現洛陽人民驛運過程中的真實場景。
《抗建期中之大后方人民貢獻》是王子云于1942年2月,在洛陽龍門附近一橋畔所繪。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呈S形的驛運隊伍蜿蜒前行,延綿不絕。遠處兩山挾清河聳立,岸旁幾位牧羊人驅趕羊群至河邊飲水,而在道路一側的枯枝小樹依然在二月的寒意中挺立。
同為1942年2月在洛陽所繪之《民間疾苦之一》,表現運送軍麥的隊伍在中途休整,作者將不大的畫面安插入豐富的人、畜形象,形態各異,并作疏密結合。整理物資、喂養牲畜、搭灶做飯各板塊之間被安排得錯落有致。遠景簡潔的山壁襯托出中景豐富的形象表達,兩株寂寞蕭瑟的枯樹橫植于其間。
《雪中萬里土地》為1942年2月,王子云于洛陽南部地區所繪,整幅畫面對獨立單元的闡釋,可準確明晰單體形象的舉止特征。因鐵軌過長,需前后各有一人協同掌握平衡,前一人直立以右手托其下部,后一人半蹲,以肩、手扶舉,另有兩人驅趕牛車。
在《運木者》一圖中作者運用類似考古繪圖的方式,從對象側面觀察,將其本應是作并列式左右排列的構圖場景分為上、中、下三段,形象之間無交叉,背景空間及每層高度基本相同。直長的木料只得靠牛馬牽馱,畫面下方的兩匹牲口前后共馱一捆長木,踱步前行,真切形象。
1939年,就任國民黨河南省主席的衛立煌將省政府從鎮平縣遷至洛陽。“民國三十年(1941)一月一日,河南省驛運管理處在洛陽成立。洛陽行政督察專員公署根據‘各省驛運管理組織通則的規定,首批在洛陽、宜陽、偃師、登封4個縣設立驛運管理站” [4], 1942年前后,洛陽就已成為當時河南全省的交通運輸中心。因此王子云才能在洛陽沿途目睹如此豐富的驛運場景,并用畫筆將其記錄下來。
依靠多年的西畫功底,加之對中國美術的熱愛與探索,王子云以中西并施的繪畫方式,詮釋著沿途的所見、所聞、所感。深刻生動地展現了當地人民群眾長途跋涉、風餐露宿的情景。
“七七事變”之后,許多的美術創作者走向街頭、工廠、農村、山鄉,甚至戰場。在眾多以抗戰為主題的創作中,表現民生題材的寫生作品不在少數,如趙望云在40年代轉赴西北,描繪西北地區的山川風光和農村風物,形成了簡括淡遠、樸實含蓄的獨特藝術風格,創作了一定數量反應的農村生活題材的繪畫作品。與眾多的藝術家相似,王子云所闡釋的繪畫主題同樣符合這一時期特殊的歷史背景。但其作品不但具備藝術性、審美性,更是紀實性、資料性、文獻性的集中體現。
根據時間推算,畫面左側橋梁并不是1960年才動工修建的龍門大橋。按圖中所繪地貌加之作者題記判斷,此處確為龍門無疑,橋下河流應為伊河,河兩岸分別為洛陽南郊的龍門山與香山。
依照關野貞在1906年至1918年期間拍攝龍門西山(龍門山)北側全景,可看出龍門山北側并無任何橋梁。直到“一·二八”事變后,國民政府定洛陽為“戰時行都”,才開始修建伊河大橋,后于1937年竣工,并以蔣介石的名字命名為“中正橋”。“橋下部為雙柱式鋼筋混凝土基礎”,與王子云所繪大橋形態基本一致,故筆者推斷畫面中的大橋應為“中正橋”。1944年,為阻滯日軍進攻,將其炸毀。如今只能看到此橋的些許殘跡,但至少“中正橋”的歷史風貌依然存留于王子云的畫作之中。
瞬間精彩畫面的定格,得益于長期的西洋寫實繪畫的訓練,王子云的許多畫作都是在現場進行即時速寫,后以顏料上色。這也是其能夠在短時間內記錄事物的重要原因。《黃土層中的小飯店》、《中國之社會》、《中國的手藝工人》、《三等夜車》四幅體現洛陽人民生活百態的作品,即將當地群眾日常生活百態的瞬間快速捕捉。
教育部藝術文物考察團在洛陽考察期間正值河南大災荒的初期,民國三十一年(1942)河南旱災從春天已經開始,《河南大事記》稱:“河南本年餓死三百萬人,流亡他省三百萬人,頻于死亡邊緣等待救濟者一千五百萬人。” 1942年2月,王子云于洛陽所繪《中國之社會》,其中的乞討者可謂是這一特殊階段底層百姓的真實映射,揭示了河南大災荒即將來臨之前當時的社會面貌。由身高可辨出乞討者均為孩童,衣衫襤褸。左側乞討者右手持碗,以肘挎一圓筒;右側兩人留著長長的辮子,似為女童。三位顧客分別以正面、側面、背面對向觀者,垂頭夾食。
1943年2月底至3月初,美國《紐約時報》記者福爾曼與《時代》周刊記者白修德在河南災區實地采訪,也記錄下了當時乞討兒童的影像資料。對勘《中國之社會》中的乞討者,從外表穿著到手中乞討用的瓷碗,都顯示出了王子云對其刻畫入木三分。
《中國的手藝工人》一圖中的人物形象是一位洛陽街頭的補碗匠。坐于小木凳上,身體微傾,右手執弓,左手持金剛鉆,兩腿夾一青花瓷碗。前方地上擺放著已修或待修的瓷碗。兩側是裝載各種補碗器具的木箱,扁擔豎靠于木箱一側。
所謂補碗是用金屬扒釘把陶瓷器的碎片連接在一起,恢復器物的結構原狀。因陶瓷器質地堅硬,須用金剛鉆方能奏效。作者恰將補碗人在鉆孔過程中聚精會神的瞬間寫入畫面。從德國女攝影家赫達·莫里遜在三、四十年代拍攝的中國補碗人的照片中,可較完整明晰補碗人的大體樣貌。然而王子云在進行寫生創作時,將自然和生活中事物的原始形象去其瑣碎、得其神韻,快速將畫面定格,具備了一定攝影的特性,但究其藝術性又是攝影所無法比擬的,對洛陽民間工藝的傳承與推廣亦彌足珍貴。
《黃土層中的小飯店》為1942年2月于龍門所繪。右側四位顧客穿著、姿態各異,有坐著、蹲著、翹腿,另有將腳踩于長凳上,惟妙惟肖、各具形態。背景的茅屋上張貼著三張標語,其內容分別是“抗戰必勝,建國必成”、“好男要當(兵)”。這無疑都是當地百姓的真實生活寫照,以及對“抗建”勝利之信心。
《三等夜車》為王子云于1942年1月10日凌晨4時在赴洛陽的車中所繪。需要說明的是,東、西兩京的考察工作是穿插進行的,因此考察團需從西安開赴洛陽。在擁擠的車廂中人人相互倚靠,前方一乘客帶著當時流行的禮帽、圓片墨鏡,斜靠于其左側一人肩部,而此人以右手托舉下頜,兩人艱難入睡。可以看出當時三等車廂內人員繁雜、空間狹小,并無座位可言。作者并未設色完全,僅用單色加以勾勒。
王子云在考察過程中,以其紀實性質的繪畫創作,工作日志般的速記方式,記錄沿途見聞感受、社會風貌、民生習俗。關切人民現實生活,宣揚“抗建”思想,鼓舞人民群眾的抗戰熱情。身為第一批具有專業美術功底的考古工作者,其自身所具備的畫家特質展現得淋漓盡致。
教育部藝術文物考察團在成立之初,就肩負著調查、采集、保護各地古代藝術文物、民俗資料,弘揚祖國優秀文化之重任,身為團長的王子云先生,用手中的畫筆記述著沿途的民風習俗、風土人情,彰顯著特定歷史時期內,一位愛國主義藝術家的文化責任,為人類文化的延續與發展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其所繪制的寫生圖無論從歷史研究價值、藝術欣賞價值,以及所具備的社會意義方面,都值得后人傳承與銘記。
注釋:
[1] 東平.歷史遺珍——“教育部藝術文物考察團西北攝影集選”(1904-1944)的發現[J].文博,1992(05):44
[2] 王子云.從長安到雅典:中外美術考古游記(上冊)[M].長沙:岳麓書社,2005:43
[3] 肖雄.抗日戰爭時期國民政府的戰時驛運[J].云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01):84-87
[4] 洛陽市交通志編纂委員會.洛陽市交通志[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6:228
作者簡介:
鄭輝,上海大學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美術考古、藝術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