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碩
談起新芬黨可能人們印象不多,但是如果說起愛爾蘭共和軍則不少人都知道,因為它是20世紀英國最為著名的恐怖暴力組織,在20世紀后期30年的斗爭中,它與對手共有近4000人死亡,5萬人受傷。實際上新芬黨和愛爾蘭共和軍是北愛爾蘭獨立運動中的一體兩翼組織,北愛爾蘭有6個郡,1.4萬平方公里土地上居住著不到200萬人,其中天主教人口略少于親英的新教人口,新芬黨是爭取北愛爾蘭并入愛爾蘭的天主教人口為基礎的政治派別,愛爾蘭共和軍則是相應的軍事暴力斗爭的組織。
有意思的是,這樣的一個政黨和一個軍事組織,卻深受公關的影響,新芬黨從一個極端的政黨,成為人們眼中的一個參與選舉政治的政黨,愛爾蘭共和軍后來主動解除武裝,走向和平。2003-2010年一個北愛爾蘭公共關系口述史研究項目,揭示了這一進程。當時包括新芬黨的宣傳負責人丹尼·莫里森(danny Morrison),以及新芬黨的黨首格里·亞當斯(Gerry adams)等6人,開展了平均每人45分鐘的專訪,為人們生動講述了這一變化過程。
由于公關能力缺乏,血腥的“事實的宣傳”成為主流
丹尼·莫里森說過:“如果在1971年我們擁有20年之后的公關能力,我們早就把英國政府給包圍了。”的確,在早期英國的暴力統治下,新芬黨和愛爾蘭共和軍本來有一些機會可以做得很深入。1971年英國政府開始采取拘捕2000多人的無理由拘留(internment)行動,1972年1月30日英軍士兵打死游行人群中13人、打傷數十人,爆發血腥星期日(bloody sunday)事件。但是新芬黨和愛爾蘭共和軍都沒有充分發掘好這些事件的公關價值,也沒有足夠的能力在他們自己的群體之外來宣傳這些事件。
在那些早期的日子里,雖然有一些媒體能夠有效地宣傳,呼吁人們在格里·亞當斯的領導下團結起來,宣稱愛爾蘭共和軍并沒有在英國大肆的無審判拘留行動中受損。由于公關能力缺乏,愛爾蘭共和軍首先采取了將暴力活動升級到各個層面的方法,以“事實的宣傳”這一策略博取更多人的關注,開展血腥公關。
“事實的宣傳”就是通過暴力恐怖活動,以及各種相應活動,獲得政治效應和宣傳效果。愛爾蘭共和軍聲稱:一次在倫敦制造的炸彈襲擊的效果,要大于100次在北愛爾蘭實施的同等活動。因為除非在北愛爾蘭發生了極為慘烈的事件,世界媒體才會廣為關注。而在倫敦發生的一個小事件,都有可能成為世界媒體報道的頭條。伴隨著恐怖暴力活動,愛爾蘭共和軍會發表對媒體的聲明。毫無疑問的是,他們這么做,是為了投放誘餌,吊足媒體的胃口。在1979年8月27日成功暗殺蒙巴頓公爵后,18名英軍士兵又死于愛爾蘭共和黨的路邊炸彈襲擊。在北愛爾蘭首府貝爾法斯特的墻壁海報上,隨之醒目出現了標語:“13人走了,但是不會被忘記。我們干掉了18個,還有蒙巴頓。”這句話的意思是,在血腥星期日事件中死亡的13個愛爾蘭人,沒有白死,得到了血債血償。
恐怖暴力活動的消極作用,推動一個新報紙的出現
參與了上述壁報宣傳的有丹尼·德文尼(danny devenney),他實際掌控了貝爾法斯特市內愛爾蘭共和黨的壁報宣傳,還設計推出了《共和黨人新聞》(Republican News)這一報紙。他已經深感公關知識的重要:“我們不得不遵循盛世公司(saatchi and saatchi)的廣告理論,最好的壁畫是那些只提供最簡潔信息的壁畫,人們很容易被激勵起來,立刻得到了我們傳達的信息。他們或許同意,或許也反對我們試圖提供的信息,但是至少在他們的意識中已經留下了印象。”
但是這些有震撼力的壁報作品的影響范圍僅作用于北愛爾蘭,能夠影響英國乃至世界的其他公關活動,仍然只有愛爾蘭共和軍血腥暴力的恐怖手段。1987年11月8日的第一次世界大戰紀念日,愛爾蘭共和軍在北愛爾蘭的恩尼斯基倫市的活動現場埋下了一顆40磅的炸彈,炸死13人,炸傷63人,其中19人傷勢嚴重。但是由于受害者主要是平民,愛爾蘭共和軍自己也意識到做得有些過分了,格里·亞當斯公開譴責此舉讓“使用武力的合法性”遭到破壞,新芬黨發言人最初發聲表示遺憾,但很快他們停止了對此事的任何評論,因為無論如何解釋,甚至描述,都顯得是在為愛爾蘭共和軍辯護。丹尼·莫里森也回憶道:“我是新芬黨在恩尼斯基倫事件后第一個接受采訪的代表,而且是在英國廣播公司的專欄節目中。節目有半小時長,非常艱難。”
恐怖事件造成了對大批無辜民眾的屠殺,這對新芬黨和愛爾蘭共和軍為之奮斗的獨立建國的政治夢想,也是一個嚴峻的挑戰。本來,他們是作為英國暴力統治和政治壓迫的無辜受害者形象,但是實際上很難了。英國政府實施了越來越嚴格的新聞審查,關于北愛爾蘭沖突的報道被限制。早在1971年,約200名主要的英國新聞工作者還簽署過一份聲明,表示擁護政府對有關北愛爾蘭沖突的電視、廣播、出版物方面的審查,發誓反對暴力事件。英國政府對媒體施加的壓力,加上自身交流能力的缺乏,都對愛爾蘭共和軍對外宣傳造成了明顯的消極影響。
為了脫困,從20世紀70年代中期開始,新芬黨和愛爾蘭共和軍不得不重視組織上的轉變,強化自身的公關能力,加強與媒體的聯系。第一次明顯的嘗試是在貝爾法斯特的福爾斯大道(the falls Road)建立了報業中心。它建立不久,電傳機開始廣泛應用于世界的媒體工作,成為一個關鍵的工具,使得新芬黨和愛爾蘭共和軍得以把他們對于事件的各類反饋迅速傳給了新聞界。這也讓他們第一次能和英國各類媒體展開有力的抗爭。
另外一個有利的關鍵因素是有一個非常熟悉公關技巧的媒體管理者出現了,他就是丹尼·莫里森。他在英國政府無理由拘留行動中被捕,被釋放后就接過了《共和黨人新聞》編輯的重任。到了1979年,這份報紙已經成為新芬黨的公開媒體。丹尼·莫里森解釋自己在這份報紙中的作用時說:大部分公關行業從業者都能理解,新聞記者是那些懶人,因此我們不得不盡可能把新聞故事寫得讓他們可以用最少的工作量,就可以從我們這里轉載一個新聞;我們也理解頭條的重要性,因此我們必須想方設法讓故事非常吸引人,而故事的可讀性來自于我們如何編排這個故事,以及得到一個獨家新聞,或者獲得了比別人更多的細節。此外,他還談到了如何處理和記者、其他媒體之間的關系,以及在網絡宣傳上的工作。
丹尼·莫里森特別明了這份報紙與北愛爾蘭共和運動之間的關系,確保報紙反映新芬黨的政治傾向。他談到,有一次一家媒體采訪愛爾蘭共和軍新聞發言人時,新聞圖片配的是這個發言人戴著兜帽的剪影,這是一個非常壞的使用圖片的方式,因為這種圖像往往意味著是一名恐怖分子。取而代之的應該是,媒體正在采訪他自己或者像自己這樣的人,能清晰給出自己的意見,分析愛爾蘭共和軍正在做什么,為什么要這么做?這樣的話,給英語讀者的印象是:愛爾蘭共和軍不再是危險的模糊的人,而是像丹尼·莫里森這樣可以信任的人。
1979年《共和黨人新聞》還合并了另一份報紙《國家》(an Phoblacht[the Nation]),合并后的新報紙得到了快速發展,每期有12-18版,周刊的發行量達到了3萬份。后來英國政府也利用它與支持共和運動的人們溝通。這兩家報紙的合并,對于新芬黨領導人、愛爾蘭共和軍的高層領導者格里·亞當斯也是一種成功。合并不僅孤立了前《國家報》的編輯格里·海爾及其支持者,還意味著共和運動有了一個主要的媒體機構、統一的宣傳口徑。最大的意義是,從此共和運動不僅只擁有暴力恐怖的“事實的宣傳”方式,也不僅只在自己的組織內部和支持者中宣傳,已經有了自己的媒介,并走向了世界。
適時通過絕食事件,實現向選舉政治的轉變
在北愛爾蘭之外,英國政府一直實施著對新芬黨和愛爾蘭共和軍的越來越嚴格的新聞審查,關于北愛爾蘭沖突的報道被廣泛限制。合并后的《共和黨人新聞》變得更為有力量,立刻成為被封鎖的目標,愛爾蘭政府在1976年頒布了對它的禁令,英國政府跟著在1988年也頒布了禁令。愛爾蘭政府拒絕承認新芬黨是合法政黨,也拒絕新芬黨和愛爾蘭共和軍任何宣傳內容出現在愛爾蘭,稱《共和黨人新聞》為一個殺手幫派的公關機構。英國政府在撒切爾夫人執行時期,從1988年10月到1994年9月推出了一項宣傳禁令,目的是遏制新芬黨的“宣傳的逆反效應”,就是避免報道新芬黨和愛爾蘭共和軍的各類新聞,從而避免他們利用新聞報道增加自己的影響。
這些措施確實對新芬黨造成了影響。調查顯示,在禁令之前的兩年,新芬黨通過bbC等媒體獲得的對外宣傳機會有數百次,但是禁令之后,獲得的機會則屈指可數。即使有限的機會,采訪內容也是被有限使用的。這時候發生的絕食事件,推動了新芬黨和愛爾蘭共和軍在主導的轉變。從此時,新芬黨和愛爾蘭共和軍,面對強大的英國政府,開始從選票上獲得自己的合法性和發展空間,這個策略上的轉變,也改變并增強了新芬黨的群眾基礎和組織結構。
絕食事件的發生背景與1979年撒切爾夫人領導的保守黨政府上臺有關,新政府一個核心政策就是動用一切資源來擊敗愛爾蘭共和軍,同時對愛爾蘭共和軍被捕的政治人物采取嚴酷管理的方法。本來從1976年開始,英國政府對愛爾蘭共和軍囚犯已經不再采取特殊的優待方法,愛爾蘭共和軍囚犯們已經開始以各種方法抗議。撒切爾夫人政府更是明確表示對愛爾蘭共和軍囚犯采取作為罪犯來管理的方法,并絕不就此問題與愛爾蘭共和軍囚犯做任何談判。1981年3月1日,貝爾法斯特梅茲監獄的愛爾蘭共和軍囚犯博比·桑德(bobby sands)開始帶頭絕食, 要求英國政府視他們為“政治犯”,后來有不少囚犯分階段加入。但撒切爾夫人斷然拒絕,博比·桑德則在絕食66天后死去,之后絕食持續了7個月,前后竟然有16人餓死。
這一絕食行動轟動效應很大,但最初在監獄外的新芬黨和愛爾蘭共和軍領導人是反對這個行動的。新芬黨認為過去還是有很多公關機會被浪費了,丹尼·莫里森還認為這次絕食事件比較倉促,如果從博比·桑德開始參與議員競選,包括1973年入獄,以及1981年開始參加絕食時,能夠拿出一個博比·桑德留著長發、正在微笑的海報來宣傳,效果肯定要好。但事實上當時人們只有一張博比·桑德在監獄中拍攝的照片,照片中的他看起來像一個嬉皮士,可愛、友善、有尊嚴。但這張傳遍世界的照片被英國政府注意到了,他們匆忙給媒體提供了另外一張博比·桑德的照片:剛剛被捕,站在數字牌子下面,像一個嫌疑犯。
盡管倉促,新芬黨和愛爾蘭共和軍此時已經展現了較為職業的公關能力,他們能夠影響美國媒體,刊登了47篇批評英國政府的社論。英國和愛爾蘭共和軍之間的矛盾沖突被公諸于眾,世界也從絕食事件開始了解到,新芬黨決定參與之前一直拒絕的選舉政治。這一進程從絕食時的博比·桑德就已經開始,他在獄中被北愛爾蘭地方選舉,選為英國國會的議員。從這一刻開始,猶如格里·亞當斯所說的那樣,博比·桑德的當選,就是愛爾蘭共和軍使用選舉的策略來反對英國的方式。
新芬黨和愛爾蘭共和軍這樣的推動參與絕食斗爭的囚犯參與選舉,是一項計劃好了的政治斗爭方法,也是一種公關策略。丹尼·莫里森談到:很多媒體人士來到北愛爾蘭感慨道:看看愛爾蘭共和軍多么聰明,他們推出博比·桑德,結果當選;他們又推出了歐文·卡倫(owen Carron),結果又當選;下一年他們推出了格里·亞當斯,結果也當選議員。當然,這么做也是有高風險的,如果博比·桑德沒有當選,那么撒切爾夫人都會說:看看,甚至你們自己人都反對你們。這一策略最后也取得了多方共贏的成功。1998年4月10日,北愛爾蘭沖突各派終于達成具有歷史性意義的《貝爾法斯特協議》(the “Good friday agreement”),徹底推動了北愛爾蘭問題向和平方式解決,并形成了和平至今、較為穩定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