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你吃到地老天荒

糯米么

[chapter 01]

道路兩旁的梧桐樹沐浴在清晨的曦光中自由呼吸著，空氣里滿是梧桐汁液混著夏日獨特的青草香的微苦味道。

如斯良辰美景，我卻騎單車馱著一個一百六十斤的移動飯桶匍匐在路上揮汗如雨，更要命的是身后這個移動飯桶還在超沒自覺地放聲高歌：“小籠包叉燒包芝麻奶黃豆沙包，大肉包菜包還有那灌湯包……”我一邊忍受著洛天依女神被人糟蹋了的反胃感覺一邊拼命克制著自己把身后這頭豬踹下去的強烈欲望，一路氣喘吁吁悲憤交加來到佳佳早點鋪。

老板娘眼底一片掩不住的欣喜，笑得慈祥中帶了點陰險，讓我不寒而栗。陳素蘿大大咧咧往下一跳（我卻差點一個沒撐住摔個狗啃泥），熟門熟路拐進門，一甩袖子豪情萬丈：“三屜小籠包一屜肉的兩屜素的要韭菜雞蛋再來一碗素雞面上面要擱兩塊大排臥個荷包蛋多放點雪菜不要蔥花再要一杯原味豆?jié){一碗小米粥放兩勺糖哦對了最后還要一份海鮮炒飯！”

我在一旁拼命揮手：“你別點這么多，咱們兩個吃不完！”陳素蘿乜斜我一眼，說：“我還沒點你的呢。”

……

都說和能吃的朋友一起吃飯自己也會調(diào)動起食欲，因為他們吃得太香了，什么飯菜都叫他們吃出了至尊美味的氣勢。我則不然，看著陳素蘿的吃相，我半點胃口也沒有，試問你在豬圈前對著豬拱食能吃下飯嗎？

看！一碗素雞面呼嚕嚕進去了！看！兩籠包子吧唧吧唧進去了！看！一碗小米粥也不見了蹤影！陳素蘿不是一個人戰(zhàn)斗！她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正當(dāng)我思考著陳素蘿的胃是不是連通著宇宙黑洞時，老板娘拿著賬單笑瞇瞇地站到跟前：“一共是三萬兩千零一塊五毛八分。”老板娘！你當(dāng)你家的包子是慶豐的嗎！

陳素蘿口里叼著包子，一手拿豆?jié){一手指著我，中氣十足地大喊：“我沒有，問他要！”我冷汗刷的下來了，將全身口袋翻遍也就找出五塊錢外加一個鋼镚兒，我哆哆嗦嗦地說：“我也沒有……”聞言老板娘笑容可掬的臉“呱噠”一沉，吼道：“那就給我刷盤子去！”

陳素蘿一抹油乎乎的嘴，沖我喊道：“沈黎明！那我先走啦！你在這里努力工作哦！”“喂——喂！”我挽留無果，心疼著我的寶貝單車輪子由圓變扁……老板娘提溜著我的領(lǐng)子拽到水池前，指著里面摞到天花板那么高的盤子，說：“五分鐘之內(nèi)必須刷完！否則你就留在這給我當(dāng)五十年的洗碗工！不發(fā)工資！”

明明是陳素蘿吃的為什么要我來刷盤子！心如死灰萬分凄涼，我絕望地長嘯一聲：“陳素蘿！我恨你！”

——然后我就醒了，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床上劇烈地喘息，出了一身冷汗。窗外如水的月光給房間籠了一層輕紗，蒙眬，夢幻且甜美。

我輾轉(zhuǎn)反側(cè)，腦海里一遍又一遍放著我和陳素蘿孽緣一般的成長史。

[chapter 02]

我跟陳素蘿住對門，屬于數(shù)對方黑歷史比自己的還清楚的關(guān)系，說得矯情點兒就是青梅竹馬。

8歲的時候我剛搬來這個院兒，趁父母在樓上收拾東西，我下樓沿著墻根溜達玩兒。突然一股香氣攫住我的嗅覺神經(jīng)，憑自己多年的熊孩子經(jīng)驗，這是什么東西燒焦了。我順著香味找過去，發(fā)現(xiàn)一個小個子沖著具有燎原之勢的火堆一邊哭一邊齁著嗓子吐口水！沒錯！她想要吐口水滅火！

我一邊想著這誰家孩子真二百五，一邊脫下棉襖撲打火焰。火熄滅了，我乜斜一眼還在嗷嚎的小個子，一把撈起余燼里散發(fā)著焦糊香氣的棉襖和地瓜，揚長而去——當(dāng)然，關(guān)于因為新買的棉襖被燒糊了而被我媽胖揍一頓這件事便是后話了。

晚上我媽讓我給對門送雞蛋去，我才發(fā)現(xiàn)給我開門的就是今天下午那個差點讓火給燎了的小個子。我“喲”了一聲，逗她：“還能說話嗎？口水沒給吐干了？”她顯然記起了我是誰，一臉我把她撞成高位截癱還大喊“我爸是李剛”的苦愁深恨，沖著我大喊：“你這個搶我地瓜的人去死吧！”

我有點上火：“你這人怎么這么不識好歹呢！要是沒我你現(xiàn)在指不定在哪兒投胎呢！我拿你個地瓜賠我燒糊的棉襖過分嗎！”

小個子語塞氣極，橫鼻子豎眼，“嘭”地把門摔在我鼻尖前。

這個小個子就是陳素蘿。

我懷疑上輩子不是她給我投過毒就是我抱她跳過井，結(jié)果這輩子孽緣還沒完，小學(xué)初中高中竟然都在一個班！只是陳素蘿變得越來越能吃，身體吹了氣兒似的橫向發(fā)展。小學(xué)的時候就能面不改色吃下一大份餛飩外加五根油條兩個茶葉蛋;快要中考的時候書包里滿滿的都是零食，還大言不慚“我不吃東西就沒力氣學(xué)習(xí)沒力氣學(xué)習(xí)就沒法拯救宇宙了”。高一的時候為了一個老字號店的酸角糕從城南跑到城北，結(jié)果遲到了三十分鐘，被老師罰站寫檢查，我一邊啃著她買的酸角糕一邊痛心疾首：“陳肉蘿啊陳肉蘿，你說說你，除了吃還能干點什么？”她冷哼一聲不再理我。

陳肉蘿是我給她起的，“肉”跟“素”相對，準(zhǔn)確形象又生動地描述了她的外在形象和內(nèi)心需求。另外，我才不會承認(rèn)這個名字聽上去很可愛！

[chapter 03]

早上一出門就看見陳素蘿安靜地站在門口等我，說實話由于昨晚上那個荒唐又驚悚的夢，到現(xiàn)在我對陳素蘿還有點無法直視，卻又忍不住細(xì)細(xì)打量她。

她站在清晨濃稠的金色晨光里，微風(fēng)帶著遠(yuǎn)處的炊煙氣息吹拂著她束起的高高馬尾，撩開劉海兒露出光滑白凈的額頭，眼睛明媚如一只四月天的幼獸。年少的嬰兒肥已不復(fù)存在，高三的繁重壓力讓她看上去消瘦了不少，盡管還有些肉肉的，卻已順眼太多。她站在那兒任時光從身邊靜靜流過，說不出的靜謐美好。

我一怔，霎時間竟不能將眼前這個溫潤的姑娘同十年前那個跳著腳罵我的小個子重合起來。我有多久沒認(rèn)真看看陳素蘿了？想來最后一次見到那個張牙舞爪意氣風(fēng)發(fā)的胖姑娘竟然是在我昨夜的夢里。

“沈黎明，你怎么愣住了？”陳素蘿走近，拍拍我的臉。我如夢初醒，一把揮開她的手，大步向前走去。我沒敢對上她不解的眼睛，因為我窘迫地發(fā)現(xiàn)，被她的指尖輕拍過的地方，像是被吻過一般灼熱發(fā)燙。

到了佳佳早點鋪，我猛然間想起昨晚的夢，如臨大敵般緊張地盯著陳素蘿的嘴，生怕她語不驚人死不休。

“兩籠包子，一籠素的一籠肉的，再來兩碗小米粥。”

我就說那只是夢嘛。我松口氣，接口道：“那我要一碗餛……”

“我點的是咱們倆的。”陳素蘿打斷了我。

咦咦咦咦咦？這跟劇本差太多了？！

“喂陳肉蘿，你怎么吃的那么少？”

“今天運動會，我不敢吃太多。”

“運動會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反正你就坐在看臺上看比賽不就……”

“我報名參加了1500米。”陳素蘿再次打斷了我。

咦咦咦咦咦？這還是那個體育達標(biāo)800米被倒數(shù)第二甩了50米的陳素蘿嗎？！為什么一覺醒來整個世界都不一樣了啊！

[chapter 04]

陳素蘿將裝滿了零食的書包往我懷里一塞就去檢錄了。我百無聊賴地啃著酸角糕，心里幸災(zāi)樂禍地猜測著等一下陳素蘿是倒數(shù)第一還是倒數(shù)第二呢？這次會被人家倒數(shù)第二甩出多少米呢？

正當(dāng)我胡思亂想，身邊有人拍我肩膀，我扭頭，發(fā)現(xiàn)是陳素蘿初中的好朋友陶言爾。

“等誰比賽呢，這是？”

“陳肉蘿那頭豬啦。”

“誒？你們還在一起啊？好羨慕！”

“有什么好羨慕的，還和原來一樣唄。”我尷尬地笑笑。

“噗，素蘿還跟原來一樣能吃嗎？”

“哼，都走火入魔了！為了買酸角糕不惜遲到三十分鐘！嘖嘖嘖。”

“什么？！素蘿她對酸角過敏你不知道嗎？”

我一怔，張了張嘴，卻不知道怎么開口。

“素蘿還跟初中一樣啊，喜歡裝滿滿一包的零食。”陶言爾瞅了一眼我懷里的包，神秘地笑笑，話鋒一轉(zhuǎn)，“沈黎明，你還記得快要中考的時候你打了一架嗎？”

怎么不記得，當(dāng)時800米達標(biāo)跑完了，班里幾個調(diào)皮男生罵陳素蘿“死胖子”“跑那么慢拖全班的后腿”，被我放學(xué)叫住干了一仗。當(dāng)時陣勢挺大轟動全校，結(jié)果我被記過，他們幾個留校察看。現(xiàn)在想起來我還氣憤不已：混蛋！陳素蘿再胖也只能我來說！你們算老幾？！

“難道你不奇怪嗎？同樣是打架，他們留校察看而你卻僅僅被記過？”

我也一直很奇怪，雖然他們有錯在先，但打架發(fā)起人的確是我。

“每個學(xué)生要被處罰時都會由學(xué)生會仲裁部在該生班里做一次民意學(xué)風(fēng)調(diào)查，根據(jù)該生平日表現(xiàn)酌情處理。你當(dāng)時也應(yīng)該被留校察看的，但是素蘿每天都背了滿滿一包零食到學(xué)校分給咱們班同學(xué)，拼命央求他們在調(diào)查問卷上說你好話，還寫了一份全班簽名的擔(dān)保書送到教導(dǎo)處，所以你才只是被記過。這事，你不知道吧？”

“真羨慕你這家伙啊，被素蘿那么用心地喜歡著。”陶言爾輕輕說完就起身走了，她的話卻猶如驚雷一道炸裂在我耳畔，腦子嗡嗡地叫囂著——是了！一直愛吃酸角糕的人，是我啊！陳素蘿……喜歡我么？

[chapter 05]

我全然沒了看比賽的心思，坐成了看臺上一棵風(fēng)中飄零的小白楊。

9歲的時候陳素蘿爸媽外出辦事，把她鎖在家里。回來路上遭遇全市大堵車，整整堵了六個小時。陳素蘿在家里餓得哇哇大哭，我沒法進去，就只能從門底下給她塞東西吃，因為門底縫太窄，只能塞進去茯苓餅和雞蛋薄煎餅。于是她蹲在門里一邊抽搭一邊狼吞虎咽，還能聽見她用力咂吧包裝紙的聲音，我蹲在門外給她講笑話，直到叔叔阿姨回來。這大概是我們相處的記憶里為數(shù)不多的溫情片段。

從那以后陳素蘿性情大變，能吃、發(fā)胖，一副不吃到吐不罷休的架勢。對我也不再指著我的鼻子痛罵，面對我的搶白，數(shù)落和嘲諷，她也僅僅是冷哼一聲不再理我。買零食總是雙份，知道我喜歡貓就從早餐里剩下口糧陪我去喂貓，翻越整座城市去買她過敏的酸角糕遲到三十分鐘被罰站只因我喜歡，裝滿零食陪盡笑臉為了我去央求全班同學(xué)在擔(dān)保書上簽字……為什么？我對她的那點兒好值得她付出這么多嗎？

這個笨蛋。

小小的跳腳炸毛的陳素蘿，蹲在門后小聲抽噎的陳素蘿，溫和安靜的陳素蘿，笑的哭的氣極的無助的……以及小心翼翼地喜歡我的陳素蘿一一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這種喜歡的情感，并不是單向的啊！

青澀的心意像凝結(jié)的花骨朵兒細(xì)細(xì)密密簇?fù)碓谝黄穑谀橙盏拇猴L(fēng)煦暖中，“嘭”的一聲，開了花。

[chapter 06]

看臺上忽然人聲嘈雜。

“有人暈倒啦！快叫老師！”

“那不高三〈4〉班的陳素蘿嗎？！怎么在跑道上暈倒啦？”

霎時間閃電劈開了我的天靈蓋一直劈到胸腔去，心里撕裂了一般疼。我拔腿跳下看臺沖到操場上撥開人群，里面躺著面色蒼白的陳素蘿，跟九年前的一樣，一只無助還偏偏愛逞強的小獸。

我腦子“轟”地炸開了，陳肉蘿你個笨蛋！可千萬別有事啊！不然我滿肚子話跟誰說去！

老師檢查完了說沒什么大礙，就是低血糖，背到醫(yī)務(wù)室打針葡萄糖就好了。我撈起陳素蘿就跑。這家伙，變得這么輕了也不跟我說一聲，我嘲笑了你那么長時間，都不知道給自己辯解一句嗎笨蛋！

“逞什么強啊笨蛋！”我邊跑邊沖背上吼道。

突然背上傳來虛弱又悶悶的聲音：“因為想證明自己……并不是只會吃，還能干別的事。”

喂！這都什么時候的陳芝麻爛谷子啦！你這么說只會讓我更愧疚好不好！

“其實并不是愛吃……”背后悶悶的聲音再次傳來，“只是害怕餓的感覺……”

由于9歲時被鎖在家里的經(jīng)歷，從此害怕饑餓，因為在小小的陳素蘿的記憶里，饑餓代表著孤獨、黑暗、恐懼，所以才會拼命地吃拼命地吃……

[chapter 07]

夕陽的余暉將整個醫(yī)務(wù)室都染上溫暖的洋甘菊色，床上的陳素蘿悠悠轉(zhuǎn)醒，一向健氣的少年扶著床頭柜睡得香甜，手里還攥著一張紙條，陳素蘿好奇地拿出來看，上面是少年一貫張牙舞爪的字體：

我想陪你從錢餃到雪糕，從手套棉襖到長裙飄飄。

質(zhì)樸又霸道還帶點幼稚的語言讓陳素蘿失笑，她發(fā)現(xiàn)下面還有厚厚一層涂改液，她拿起紙條對著夕陽輕輕地念出來：

我想陪你吃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