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思愛成病（連載十三）

李蘭妮

九歲，整整一年沒有父母任何消息，弟弟也不見了。

班主任被打倒，遣送回鄉(xiāng)了。學校散伙了，不上課了。身邊同學陸續(xù)被父母接走，宿舍里只剩下三個人，半夜我們不敢上廁所，誰想去就叫醒另外兩個，互相拉扯著出門，找個黑暗的角落，急忙尿完就跑回屋。白天吃不飽，就等天黑翻窗進食堂偷飯吃。餓極了，逮啥吃啥。吃過指甲蓋大的生螃蟹、小螞蚱、樹葉、野草和不熟的野果。

一顆心更饑渴。我想家人快想瘋了，我把一輩子該想他們的時間都用完了。

從秋天等到夏天，我沒有夏天的衣服穿，就把冬天的衣服剪成了短袖，還把兩條大手絹縫起來當衣服穿……我把喉嚨里不斷拱起的氣使勁咽下去。

我站在墨綠色的幕布前想：我不需要家，不需要爸爸媽媽。

又過了很多天，學校來了個陌生的兵叔叔，說爸爸托他來接我，還說“你要進城讀書了，要穿整齊一點”。

我當時穿著兩條手絹縫的自制衣服，趿拉著一雙很大的破舊軍用帆布鞋。同宿舍的同學借我一件短袖衣，別的宿舍的同學借我一雙藍布鞋。同學問：“你會轉(zhuǎn)學嗎？”我說：“我不要轉(zhuǎn)學，他們不要我，我也不要他們。”

十四歲，我在海南讀初中。

鎖骨邊突然長出一個血包，生長很快，綠豆大到黃豆大，再到花生米大。很痛，一摳就會有很多血流出來，從頸部一直流到小腹。血包越長越大，越來越薄，越來越痛。衛(wèi)生所的醫(yī)生說，這樣下去很危險，快去大醫(yī)院檢查。父親要去海口市開會，中途有個野戰(zhàn)軍醫(yī)院，父親用吉普車捎上我，叫我自己去外科看病。

外科主任是個老伯伯，說那是血管瘤，并讓我立刻上手術(shù)臺。但他卻回診室去了，留下兩個實習女軍醫(yī)練刀。縫針的時候麻藥勁兒已經(jīng)過了，一針一針，很痛很難受。我咬牙，肚子很餓，還擔心不快點縫好就沒飯吃了。

住了幾天院，沒人來看我，沒有人管我，護士說拆完線就放我走。我跑到醫(yī)院外大路口，看到軍隊番號的大卡車就伸手攔住問，一輛大卡車恰好要路過我家駐地。我脖子上纏著一圈紗布，爬上敞篷車廂，迎著風蹭了近一百千米的車程回到了家。回家后母親問：你還沒拆線嗎？你怎么回來的？我把紗布扒拉下來說，我自己回來的。

我拿起剪刀自己拆掉傷口上的線。線頭有點難拆，拔下來帶著痂，有新的血絲滲出來。我用手一抹，抹掉了。

幾年后，我因嚴重內(nèi)分泌紊亂，在廣州一家著名醫(yī)院住了三個月。專家懷疑我當年的手術(shù)創(chuàng)面大，留下隱患。他們問我父母，那是動脈血管瘤還是靜脈血管瘤？病歷在哪里？父母回答不出來。專家說，可能是當年那個手術(shù)導致她不斷生病住院。十四歲小孩開刀，你們怎么都不在她身邊呢？

父母沒言語。

或許，這就是命。此后生病、住院、開刀、治療，成為我生命的主色調(diào)。在人生的舞臺上，我的角色就是一個“病人”。我站在殘破的舞臺木板上，默默站在墨綠色滿是灰塵的幕布一側(cè)。這角色不會在舞臺上亮相，唱念做打，連跑個龍?zhí)椎臋C會都沒有。我始終站在幕側(cè)，不能出場，也不能消失。

這樣一個背景板角色，還需要研究“寵物療法”嗎？這樣的病人，還需要治療嗎？周樂樂滿兩月齡了，它打破“魔咒”活了下來。要不要把它送回去？趁它此刻活得好好的，盡快把它送到安全地帶，以免夜長夢多。可是……能不能讓它留下來，看著它慢慢長大？就當它是嬰兒時期的我，看我重新再活一次。讓我的人生遠離孤獨、疾病，健康地活，快樂地活。

周樂樂，你愿不愿意冒險留下來？

編輯/胡希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