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偉章
要是你很忙,沒工夫稍作停頓,要是在你心目中,只有此刻沒有時刻,要是你覺得焦慮和孤獨,都是別人的事情,要是你對大千世界已然消逝和正在消逝的聲音,缺乏感覺也無所留戀,那么,你大概也就沒有多少興趣認識楊浪。
不過這實在無關緊要。楊浪只是個小人物,小如草芥,毫不起眼,微不足道。類似的話放一萬句在他身上,都不算刻薄他。何況他在院子里出現時,太早了,且是一天中最冷的時候。整個冬天沒下過一場雪,反而比哪年都冷,就這樣一路冷到了三月份。
三月初的某個黎明,楊浪已來到這座院子。
空院子。
空無一人。
他這么早出動,是想趕緊把院子打整出來。這本是他的臨時起意,可想法一旦產生,他又覺得,自己早就那樣想了,再也等不及,必須馬上動手。
晨光模糊地流淌,但楊浪用不著看,院里的情形他清楚得很:房倒屋塌,瓦礫成堆,見縫插針的鐵線草,盤盤繞繞地將瓦礫纏住。這是去年乃至更早時候留下的草。寒氣一波一波的,洇人,雖如此,味道卻依然很重,酸味兒、霉味兒、鐵銹味兒、朽木味兒、各逞其能又交互滲透。好在楊浪聞不到這些。他只沉迷在聲音里。很久沒到這地方來過,他還是認識里面的每一種聲音。先前,這里住著十余戶人家,房屋倒塌后,瓦塊混雜,他能從收拾殘瓦碰出的碎響,識別它們各自的主人,主人生活過的氣息,已浸入它們的骨骼。
楊浪認識聲音,聲音也認識他,他往這里一站,所有飄逝在舊時光里的聲音,都如川歸海,朝他匯聚,并在他心里暖過來,活過來,隨即你爭我搶,奔出他的嘴唇:“我好想再吃一碗!”這是四十六年前賀大漢說的,他說這話的時候,跟現在一樣,小草還沒被春雨喚醒。“我就不信邪!”這是二十一年前茍軍說的,他站在竹林邊,扔下這句話,就背著行囊,去了遙遠的遠方。“我想他們啊!”這是十三年前九弟說的,話剛出口,他就閉上了眼睛……
冰冷的晨光中,那些真實存在過的聲音,通過楊浪再次響起。
毫發不爽,惟妙惟肖。
蟑螂受到驚嚇,四散逃逸。
連蟑螂的腳步聲,在楊浪的耳朵和嘴唇里,也能開花結果。
這不算什么。他會學干雷撕裂天空的聲音,濕雷擊碎云彩的聲音,果子掉落和芝麻炸籽的聲音;會學各種家畜叫,藏在土里從沒見過樣子的蟲蟲叫,山里的十七種鳥叫;會學風走竹梢和樹杪時發出的不同音響;會學千河口男女老少說話、嘆氣、哭泣、大笑和怒吼……
這些本領是天生的,他在三歲半的時候就會了。
只要聽見過,他就能學;學的意思是原樣傳聲。
滿七歲后,一只蚊子從十米外飛過,他也能聽到翅膀的震顫,并從顫音里判斷它的公母,“一只母蚊子飛過去了!”他說。還能在五十米開外,聽出某只孤獨的青蛙伏在哪窩稻秧下鳴唱,“再唱三聲,它就要困覺了。”他說。果然,三聲過后,田野沉寂。
如果生在城市,楊浪能憑他的絕活,輕易混口飯吃。聽說有城里人只會學摩托車發動的聲音和鍋爐廠放氣的聲音,再加一點鑼聲、鼓聲、鞭炮聲的粗淺口技,就到處向觀眾揮手,到處吃香喝辣。可惜楊浪生在山里。千河口是大巴山深處的一個小村莊,小到失去了方位,你可以說,村莊的南方坐落在北方,西方坐落在東方。在村子的任何方向,無論打開哪一道門,都是開門見山,出門走山,卻偏偏叫了千河口。其實,這帶弧形隆起的廣袤地界,河只有一條:清溪河。聽這名字,該是秀氣得讓人生憐,誰知又是名與實的錯位。在米倉山以東,大巴山以西,大起大伏的褶皺里,裂出一條蚌殼樣的豁口,清溪河即從那豁口里出世,自出世之日,便雄心勃勃,一路融雪化霜,接溪納流,又沖又撞地把山擠開,在三百公里的流域內,白浪滔滔,吼聲貫耳。然而,站在九百米高處的千河口,只能看到一條靜止而無聲的河流,飄帶似的,蜿蜒到云端里,藍得發翠。據此推測,清溪河這名兒是山里人取的,千河口是外地人取的,那些外地人出于某種因由,拖家帶口地長途跋涉,在數百年前某個疲憊的黃昏,來到這片山野,安營扎寨,繁衍生息,但他們懷念失去的故土,就把故土的名字捆進行李,落腳之后又含進嘴里。
想必是這樣。
千河口共三層院落,東院、中院、西院。很早以前就形成了這樣的格局,只是規模有變。院落間相距不過百米,溝渠款款相連,使之如手拉手的三姐妹。中院外的慈竹林里,暴凸的竹根緊緊摟住一塊臥碑,僅現小半碑身,剝去上面的青苔,可依稀辨出這樣的文字:
“…一互為表里,結廬三院…一開濟明口,宏深包含。恩及卑眾,禽魚自安…..人得其所,乃怡乃歡。繼屬千秋,瓜口綿綿……”
廬舍彼此依偎,唯學堂在二里地外的鞍子寺。那地方形如馬鞍,一座古寺端坐正中,因而得名,但鞍子寺不僅指那座廟宇,還指那片半平方公里的馬鞍形區域。楊浪出生前八年,寺廟毀棄,擴建成學堂,菩薩由站而躺,做了窖磉的石料,只留下一尊大肚如來佛,安放在校舍背后掏空的壁洞里;土洞,除冰封的日子,洞里積水成泥,仿佛嫌如來佛還修行不夠,得繼續受苦。操場前面(也就是毀棄的古廟門前),立著四個面朝遠方的石雕戰將,同樣是先前的遺物,個個寬袍長袖,低眉頷首,實在更像文官,但老輩人說那是戰將。古廟門前為什么會有戰將,不知道。奇怪的是,四個戰將的腦袋都從頸子處被劈開,劈得很不規整,有兩個的頸項也跟著缺了一塊,腦袋放不妥帖,硬弩似的大風一吹,就沉重地掉入斜坡上的草叢,甚至滾進坡下的水田里。事實上風不吹也這樣,它們是學生最好的玩具,下課的時候,男生分成四組,排在戰將身后,摩拳擦掌,依次上陣,嘩!推一把,將腦袋摘掉;從草叢或水田里抱起來擱穩,嘩!再推一把,又將腦袋摘掉。
楊浪住在東院。到了上學的年紀,他就去鞍子寺小學讀書。
只讀到三年級就被校長開除了。
校長姓房,是個轉業軍人,兩腿修長,腰板筆挺,儀表堂堂,舉手投足間,自帶一種氣派;就是嗓子狹窄,聲音比較難聽。
那天下午的最后一節課,李老師正講算數,房校長突然進來了,一板一眼地說:“老李,李兵同志,你看見我們的肉沒有。這里沒貓,沒狗,沒黃鼠狼,廚房門也鎖得好好的……你不要又說沒看見,老李你要是又說沒看見,那羊就要吃狼了。”
后面一句是房校長的口頭禪。他當兵那幾年去過遠方,淘了比山里人多得多的見識,他說,天地洪荒時,就有了狼,也有了羊,但是狼吃羊,還是羊吃狼,老天爺一時沒拿定主意,就在它們中各選一只,蹲到同一棵矮樹上去,結果狼和羊剛上樹,就變成了樹葉,一模一樣的兩片樹葉,老天爺花了眼,分不清誰是狼誰是羊了,于是隨便一指,說:“你(狼)吃它(羊)吧。世世代代,你以它為食,它以草為食,草以土為食,土以萬物為食。”言畢,狼和羊顯了原形,并按老天爺的指令行事。
只要說到自己不相信的事,或者覺得不應該發生的事,特別是那些違反天理的事,房校長都要來一句:“那羊就要吃狼了。”
李老師當時正在板書,聽到校長第一句話,他就釘在黑板上了,待校長說完,他才轉過身,臉上像被人打了幾耳光,左邊的嘴角和鼻翼抽動著。
看樣子,他要跟校長吵一架。
李老師不怕校長。這學校加校長在內,共有三個教師,還有個姓桂,三人都來自河對面綿延無際的馬伏山,下了這邊的老君山,再上那邊的馬伏山,直線距離不足千米,可要走完這段路,猴子也要累出氣喘病,因此三人都住校。上級分派老師異地教學,為的就是讓他們住校,以免除家累,專心工作。房校長和桂老師搭伙做飯,每隔些日子,便去村里買只活禽、兔子或稱一兩斤豬肉,打打牙祭;李老師負擔重,往往數月不沾油葷,單獨開伙。但廚房只有一個,火堂也只有一個,每頓飯都是房校長和桂老師先做,李老師后做,有時,房校長和桂老師沒吃完的肉變少了,或者感覺變少了,就問李老師看見沒有,要是李老師說沒看見,他們就擺出很多事實,表明李老師不可能沒看見。為此,三人常常吵架。一個吵兩個,李老師先就把自己放在弱者的地位,一種需要奮起反抗的地位,所以房校長和桂老師還在心平氣和的時候,李老師往往就臉紅脖子粗了。
今天他之所以克制著把校長的話聽完,是因為他在課堂上。
可也恰恰因為在課堂上,使他更加惱怒。
校長竟闖進教室,當著學生的面羞辱他(其實以前說那樣的話,也并不回避學生),還拿他跟貓比,跟狗比,跟黃鼠狼比……李老師忍不下去了,轉過身要跟校長吵了。
他轉過身來卻沒看見校長。校長說完那幾句話,就走了。
李老師站在講臺正中,喉嚨里擠出咕嘎咕嘎的響聲。那不是在吞口水,是在吞冒上來的酸氣、悶氣和怒氣。他要把那些氣吞回肚里,把這堂課上完。盡管不怕校長,可是,能跟鄉中心校領導(村小的直接上級)和鄉政府領導說上話的,只有校長,李老師是民辦教師,他畏懼校長奏他一本,抹了他的教師資格,那樣,每月二十元的津貼和十八斤米就沒有了,家里的窮聲就會更加嘹亮。怕是真的,不怕是假的。校長私闖課堂給他難堪,固然不對,但你丟下大半節課,離開神圣的崗位去吵架,更是明明白白的罪狀。李老師不會不惦記這些。
他中規中矩地繼續上課。
那天講的是混合運算,李老師已講過例題,正在板書習題,沒板書完房校長就進來了。這時候他把題目寫完,再側過身念給學生們聽:“殺豬匠甲三分鐘理一丈腸子,殺豬匠乙三分鐘理兩丈腸子,九分鐘后,他們一共理出了多少丈腸子?”
小半舉手,大半沒舉手。
李老師崇尚的是有教無類,從某種角度說,他還是個教學上的完美主義者,班上只要有一個沒懂,他就重三遍四,直到那人也懂了。雖然李老師只念過初中,但他是全鄉村小里教得最好的老師,有統考成績為證,想不承認都不行。這除了得益于他的耐心,更得益于他特別愛讀書,無論在哪里,見到被扔掉不要的書,他都撿起來,下細翻閱,如果是他認為的好書,他就寶貝似的往胸前一抱,眼睛不自覺地閉一下,脖子和腮幫緊起來,鼻子里咝咝抽氣;在路邊草叢里瞅到皺巴巴的碎報紙,說不定是人家擦過屁股的,他也拾起來讀,要是正好有人看見,對著他皺眉頭,他就咕噥一聲:“報紙臭,知識香,你曉得個啥子!”房校長以他的見識,特別是那個關于狼和羊的傳說,贏得了所有學生和家長的尊敬,但李老師不尊敬他,李老師說見識不等于知識。房校長跟他關系不好,家境恐怕是次要的,主要是李老師認為自己比他有知識。但學生幾乎看不出李老師有知識,因為再深的道理,他都能吹糠見米,還能一竿子捅到底,捅到底過后,才發現那道理并不深。既然你講的道理不深,怎么能說你有知識呢?李老師上課太好懂了,這在渴望高深知識的山里學生看來,其實是個缺點。他現在教的三年級,一般而言,例題講過,就都懂了,即便有不懂的,也只可能有一個,不會有兩個。那個人就是楊浪。楊浪的腦袋里盛滿了各種聲音,沒給裝知識留下多少位置。
今天太奇怪了,竟有大半沒舉手。
李老師以為是受了房校長的干擾,其實不是,房校長那樣對李老師說話,還有三個老師吵架,學生早把耳朵聽出繭子了。是李老師自己干擾了學生。當他念了題目,教室里即刻彌漫著豬大腸的香味,香味里摻雜著若有若無的豬糞的氣息;豬糞的氣息也是香,糞香。大半學生滴著口水,想象著母親站在墻角的案板前,帶著無比幸福的表情,把乳白色的腸子一段一段切下來,和上粗粗的米面,放進竹屜里蒸,要么加上香料和一大把撕成兩瓣的紅辣椒,在鐵鍋里熬,熬熟后倒一筲箕青菜葉子進去。李老師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學生的魂喚回來。
當最后一個人,也就是楊浪也計算出是九丈后,下課鈴響了。鈴鐺是鍍銅的鐵器,形狀像個喇叭,據說是從民國過來的一位老先生贈送的,那層銅由黃變白,閃爍出蒼老的亮光,里面的鈴舌雖是鐵條,也像干了水分,黑黑的,細細的,有些微的彎曲,像風干的牛筋。鈴鐺由房校長掌管,遇周一開課前和周末放學前全校集合,房校長會站在校舍和操場之間的高臺上,把鈴鐺舉到略高于肩膀的位置,鉚足了勁兒搖。幾乎所有學生都明目鼓眼盯住那根擺動的鈴舌。真是牛筋就好了,真是牛筋就可以吃了。十幾年前,千河口西院的李成還在上學時,果然偷偷溜進教師辦公室,從房校長忘鎖的抽屜里拿出來咬過,心急,加上心狠,再加上越心急越心狠,當即咬掉了兩顆牙齒……
這是最后一節課,下課也就是放學,通常情況下,李老師上最后一節,會在鈴響后交代幾句,讓學生在回家路上不要逗留,不要打鬧,不要搬起石頭往山下滾。山勢陡如豎著的樓梯,特別是現在,四月份,砍過春柴不久,站在路上,頸項一伸,能光溜溜一眼望透,滾石頭下山,就可能把山下的房子砸個窟窿,就可能砸死一頭牛、一個人,要是蹦跶一下,還可能蹦到河心,砸沉一條船。總之是很危險的事情。李老師說,你自己的危險不一定是別人的危險,但別人的危險肯定是你自己的危險。
然而今天,這樣的話他一句也沒交代。
快下課的時候,他就聞到了肉香。那可不是想象出來的,是貨真價實的肉香,熱烈、綿密、堅硬,直往鼻孔里扎,躲都躲不開。這明顯是在燒肉。房校長跟桂老師昨天晚上進村,李成煮了一碗干豇豆,炒了一盤毛邊洋芋(不剝皮的洋芋)片,請他們喝自釀的紅苕酒,然后賣給了他們一塊草鞋樣的寶肋臘肉,房校長和桂老師把肉提回來,用棕綰子掛在廚房火堂背后的墻釘上;興許是喝酒喝得太多,今天早上起來晚了,實在沒時間弄來吃——老師也跟村民一樣,一天只吃兩頓飯,學校早上八點鐘上課,下午四點鐘放學,四點過后他們才能做第二頓飯——否則那塊肉早就下了肚。每次買了好吃的,桂老師都等不及,如果非要等到下午才能弄來吃,最后一節課,他至少要留出三分之一的時間讓學生自習,他則溜進與教室相距不到十米的廚房,去殺雞宰鴨剔毛烙皮。一點沒錯,此刻桂老師正是在燒那塊肉。
鈴聲一響,李老師沖出教室,直接去了廚房。
那時候肉已燒好,圍住火堂的石條上流著幾滴黑油。
桂老師沒聽到李老師進來,他把肉放進木盆,木盆里盛了事先燒好的熱水,桂老師將肉在熱水里浸了,用刀刮那層燒煳的、帶著肉香和豬汗味的皮屑。
李老師彎腰一把將肉奪過,反身跑出廚房,朝操場外奮力一揚。
土壩操場小小的,像個城里人的客廳那么小,春天里,學生上堂課出來,被踩死的小草就會重新泛青。操場正前方,除那四個斷頭戰將,還等距離地長著刺槐樹,刺槐樹正試探著吐芽。那塊水淋淋的肉翻著跟斗,由低到高,愈飛愈高,飛過刺槐樹光影迷離的枝椏,飛到虛空里,像《三打白骨精》里面的孫悟空。可它不是孫悟空,它是一塊肉,高到不能再高的時候,就掉下來了。這是凍桐子花的時節。大巴山深處,一年有兩個冬天,第二個冬天就是凍桐子花那些天。太陽蒼白,土路蒼白,風也蒼白,白毛風把麻雀吹上了天,把人的脖子吹得短了一截,可是臉沒法短,風就把臉揪住,一刀一刀地割;不僅割臉,還把衣服吹得像鐵皮那么硬,也像鐵皮那么冷,水田和堰塘再次結冰。只有豌豆不怕冷,紫色的花朵開遍了田野。正是這豌豆花,讓第二個冬天顯得不像第一個冬天那么嚴酷,其實它也是像模像樣的冬天。那塊肉在這第二個冬天里飛翔,也在第二個冬天里墜落。
墜落的動靜總是大過飛翔的動靜。
砰!炸了,像爆一根雷管。
是肉把水田里的冰炸開了。
后果可以想見,不僅吵,還打了起來。學生都不離開,看他們打。學生看老師打架就像看父母打架,古怪的興奮里,埋著不古怪的悲傷。
房校長到底是校長,首先住了手,還把不想住手的桂老師攔住了。
但他要李老師給個理由。
他說:“你要是不給個理由……”
調皮的學生立馬接腔:“那羊就要吃狼了。”
盡管在李老師看來,理由是最低級的迷信,但他還是說了。
房校長愣在那里。愣的時間很短,接著賭咒發誓,說他既沒進過李老師的教室,更沒說過那些話。他還讓他班上的學生作證。他教的是復式班,四年級和五年級,都在一個教室里,前半節課他給左邊的四年級講,后半節課給右邊的五年級講,整堂課他都沒有離開過。
其實不僅他班上的學生可以證實,別的班也能。學校是老舊木房,板壁削薄,夏季連下幾天雨,壁上就生綠霉,一生霉就得刮,越刮越薄,很不隔音。三年級和四、五年級之間,雖然隔著一、二年級(也是復式班),但房校長那特別的聲音還是能夠傳過來。李老師下細回憶,覺得房校長的講課聲確實像沒斷過,而且也像沒聽到他走進三年級教室的腳步聲……
“那是楊浪說的,是楊浪學房校長說的!”
楊浪的同桌告了密。
這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多年以后,楊浪已經四十歲。
四十歲的楊浪個子矮小。他小時候不矮,十一歲之前,在同齡人中還算冒頂的,但到了青春期,別人都興興頭頭地出苗拔節,他卻懶眉日眼地不想再長了。由于太矮,什么衣服和褲子穿在身上,都要把袖子和褲腿挽幾轉。因腿受過傷,走路有輕微的跛,腰也跟著一塌一塌的。他一直未娶,也從沒沾過女人。
在千河口,沒娶過的男人還有兩個,中院的九弟、西院的貴生,他們沒娶過,卻沾過女人。那些年,山里女人總是跑來跑去,她們被婆家虐待,感覺自己有了非殘即死的危險,就跑。這樣的女人被稱為“跑跑女”。“跑跑女”在深山密林里胡闖亂撞,撞到天黑,就隨便找個干燥無蛇的洞子,往里面一縮。山里的夜,黑得連黑色本身也能閃耀光芒,白天的聲音停了,夜晚的聲音起來了,白天的聲音是化過裝的,夜晚的聲音才是真實的聲音,詭魅、戾氣、深沉、哀婉,陣陣怪風過后,留下東一聲西一聲莫名的嘆息。分明那么黑,卻能瞧見遠遠近近的影子,影子雙腳離地,輕飄飄的,蕩一下,又蕩一下。這時候,各類鬼怪故事紛至沓來。縮在洞里的女人,越縮越小。對自己的逃跑,她有了一些后悔,殘也罷死也罷,都比在山洞里過一夜強。她想哭,又不敢哭,一心只盼著天亮。天亮后不后悔了,又跑。終于在萬山老林里發現一個村莊。她剛在村口出現,就被圍住,包著骯臟頭帕的婦人偎過去,簡單地交談幾句,就把她領進一個光棍屋里。幾乎沒有一個村莊沒有光棍。九弟和貴生都得到過這樣的女人。他們跟這樣的女人過上幾天,最長的是過了一個月,女人的夫家浩浩蕩蕩找來了。其實沒必要這么興師動眾,女人是別人的,別人找來,再不舍也得給,這是規矩。女人一般也愿意低首下心地回到夫家去,哪怕新找的男人待她再好;夫家有太多她們丟不下的東西:做熟了的田地,養順了的豬牛,跟前跟后的兒女,甚至夫家的棍棒、煙頭和烙鐵……
楊浪從沒得到過這樣的女人。
沒人給他帶去。
他太懶了。
跛腳還是其次,主要是懶。
盡管女人來路不明(問她們是哪里人,為什么到千河口,一概不答),可也要對人家負責,不能往懶男人家里帶。當年,鞍子寺小學的李兵老師說,人有兩宗罪,一是急,二是懶,因為急,人被逐出天堂,因為懶,人再也回不了天堂。李老師大概覺得自己正是個急躁人,因此又說,人其實就一宗罪:懶。因為懶被逐出天堂,又因為懶回不去。李老師說,這話是一個姓卡的人講的。不管是誰講的,它一點也不深奧,因為山里人都是這樣看的。山里人從不說勤勞這個詞,說吃苦,人不吃苦,就沒得飯吃,沒得衣穿,當然,也沒得女人。
楊浪從小就懶。
懶到連個子都不想長!
他父親死得早,母親帶著他和比他大六歲的哥哥,把他從四歲帶到三十三歲,覺得再往下帶也就那樣了,便兩腿一伸,找丈夫去了。那時候,楊浪的哥哥楊峰,早就下了山,進了城,在陜南安康、漢中和四川綿陽、攀枝花一帶,寫合同,包工程,并因此發了財,就回老家把老婆娃兒領走,去省城落了戶,且很快在那邊當了個什么委員。領老婆娃兒那次,是他最后一次回村,后來母親去世,他只派了十九歲的兒子楊小春回來,小春說,爸爸正開一個重要的會議,走不開。死人剛放進壙穴,陰陽師還沒為死人開路,掘墓人還沒為墓井填土,小春就走了。他沒代表父親給二爸楊浪留下一言半語。哥哥瞧不起弟弟,又痛恨母親一直對弟弟偏心。分明是條懶龍,母親卻大事小事向著他,真不知道怎么想的。這下好了,向出一條光棍來了。家里出了光棍,是很丟臉的事,楊峰丟不起那個臉,現在更丟不起。哥哥心目中沒有弟弟,弟弟心目中有沒有哥哥?不知道。村里人偶爾還提到楊峰,楊浪是從不提的。他懶到有那么好的一個哥哥也不提!母親在時,他還摟著腰桿鋤鋤地,天旱時節往地里澆澆水,母親走后,撒下種子他就從不經管,讓它們自生自滅。好在種子爭氣,在與野草的搏斗中,總要多多少少給他一點兒收獲,讓他打幾顆糧食,他就憑那幾顆糧食混他的日月。
這樣的男人養不起女人,也不配有女人。
每當有人把跑來的女人帶到九弟或貴生家,全村人都去看,楊浪也去。人們擁擠在窄小的屋子里,從白天待到晚上,從晚上待到深夜,嘰嘰喳喳,問女人很多話。只要不露自己的身份,女人會選擇性地答幾句。她回答,不是想回答,而是證明自己不是啞巴。她說的每句話仿佛都很重要,都能引出一陣笑聲。山村里洋溢著節日的氣氛。唯楊浪是個局外人。他坐在角落里,一言不發,對那女人也不多瞧一眼。夜實在太深了,九弟或貴生,該跟那女人洗洗睡了,仁慈的村民便打著電筒,或舞著火把,或摸黑,回自己的屋。
只要一個人走,楊浪就跟著走。
他來得像個鬼影子,去得也像個鬼影子。
他走過后,剩下來的人會議論他,但沒有人同情他。李成算是跟他關系最好的,他愛去李成家坐,有空了,李成也愿意跟他閑聊,特別是三兒子在蘇州盜電纜坐監后,李成見人就說兒子是冤枉的,別人默默地聽著,臉上的嘲諷和幸災樂禍,卻像野慣了的狗,再粗的棒子都打不進屋;楊浪從不這樣。楊浪也是默默地聽著,沒有任何表情。沒有表情就好,沒有表情他就是塊石頭,又比石頭能聽懂他的意思。所以李成在楊浪那里,得到了不少沒有表情的安慰。即便如此,李成也不同情他。
“那東西!”提到他的時候,人們都這樣開頭,包括李成。
千河口雖是雜姓,但日子久了,
這天,李成裝出沒事人的樣子,去了東院。東院住著七戶人家,有兩戶已經沒人,一是孤老太婆丁桂芝,前年死了,二是楊浪的哥哥楊峰。楊峰的房子跟楊浪的連著榫頭,楊峰一家離開后沒過幾年,房子塌了,捎帶把楊浪的房子也扯塌了半邊。在先就有人叫楊浪把哥哥的房子收拾一下,比如翻蓋一下屋瓦,進去燒些柴煙,熏熏蚊蟲,他沒有做,叫的人也知道他不會做;但他還是說了為什么不做:“哥哥又沒把鑰匙給我。”這分明是歪理——就像別人說他懶的時候,他會說:“我不是懶,我是要不了那么多。”——因為有沒有鑰匙并不礙事,那門板早就脫了軸,齜出半米寬的黑洞,只門扣勉強連著,門扣也快銹成干黃的鐵灰了。現在好了,骨頭斷了,筋也斷了。不過楊浪無所謂,有半邊房,就夠他住,反正有根粗大的梁柱撐著,剩下的半邊一時半會兒塌不了。他把臥室和廚房都并到了這半邊屋里。因為燒柴火的緣故,床上常有柴枝草梗和煙灰,被子從沒疊過,也很少洗,看上去比狗窩都不如。
再是個“跑跑女”,見到那景象恐怕也要搖頭。女人搖頭,就不能成事。這樣的情況是出現過的,五年前有個女人,先被帶到貴生家,見階沿下草梗迤邐,雞屎連片,換下的衣服褲子扔在墻角,跟破鞋爛襪混在一起,她馬上就搖頭了,于是又被帶到九弟家,臟是沒那么臟了,可簡陋得只有張歪歪扭扭的細桌兒,灶臺就是一個包包壘壘的土堆,罐蓋豁著缺口,因此還是搖頭,且搖得更快,帶的人就不樂意了,說:“那就只有把你帶給那東西了。”女人一聽,單稱呼就知道多半不是什么好去處,細聲說:“我還是去開頭那家。”貴生先是天上,再是地下,接著又到了天上,所以那天他熬了一大鍋紅糖開水,請所有人喝……
李成上了院壩,見院里多數人未回,只有干女兒夏青撅著屁股在掃她屋前的石壩子,是想掃出一塊干凈地方砍豬草。這太好了。
聽到腳步聲,夏青扭過頭,見了李成,親熱地叫:“爸爸。”
她是嫁進來的媳婦,長相不好看,額頭凹,個子小小的,因嫁進來不久得過一場大病,拜了李成做保爹;李成會些石匠活,算是手藝人,手藝人才能保平安。
李成走到她身邊,嘴往楊浪屋里一努:“那東西回來沒有?”
夏青說沒看見回來。
李成將事情三下五除二說了,叫夏青幫忙,趕快去把楊浪的屋子打掃一下。
家無長物,楊浪從不鎖門。
收拾完床鋪(那是重點)、地板和灶臺,李成又仔細察看塌掉的半邊。燈泡只有五瓦,光暈使屋子呈一口混濁的水潭,手放進去,就看不見手,腳放進去,就看不見腳。第一次晚間進來的外地人,不可能看出那地方是塌的。那里低矮了大半,還以為旁邊是個養豬養牛的偏廈。
一切就緒,李成又到院壩里等。院壩邊緊靠青石坎的地方,橫著一個用了幾輩人的石磙,李成蹲到石磙上去,摸出旱煙來裹,順便跟砍豬草的干女兒拉些閑話。
夏青的丈夫符志剛,本是跟楊峰一同出門的——他們,加上李成的三兒子李奎,是千河口最早出遠門的人,比第二批出遠門的早了好幾年。最早出遠門的不叫出門打工,而叫出門當老板,在山里人心目中,大山之外個個都是老板。結果只有楊峰當了老板,后來還當了什么委員,另外兩人,李奎當了囚犯,符志剛沒當囚犯,可也沒當老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春節回來幾天,可也沒見掙到什么錢。這讓李成和夏青,特別是李成,對楊峰心懷怨恨,盡管他們三人從出門那天就各走各的路,誰也不跟誰牽扯,沒有怨恨楊峰的理由,可李成就是怨恨他。
李成對楊浪比別人對楊浪好些,與他對楊峰的怨恨不無關系,你楊峰對弟弟冷,我作為一個不相干的外人,偏要對他熱。李成就是這樣想的。他跟楊浪閑聊的時候,總是把話題扯到楊峰身上,以一些道聽途說和他自己的臆想,渲染目前而今眼目下的楊峰,是如何的裘馬揚揚,如何的花天酒地、揮金如土,以此來映照楊浪的一貧如洗,激起楊浪的憤慨。因為不管怎么說,母親是生你的母親,而生你的母親是你弟弟一個人照顧的。楊浪在農活上像個蛤蟆,要母親戳一下才知道跳一下,可回到家,飯碗是他遞到母親手上,洗腳水是他順到母親腳下;特別是母親落氣前的七十多天,中風躺在床上,動不得,楊浪為母親尋醫抓藥,翻身擦洗,喂水喂飯,端屎端尿,七十多天下來,母親身上沒長過一顆褥瘡。這是古書上的大孝子才能做出的事體。讓李成遺憾的是,無論他渲染得多么驚濤拍岸,楊浪都是那副卵樣:沒有任何表情,像塊石頭。
現在趁沒旁人在,李成的心里又開始冒泡。每一個泡泡都是對楊峰的怨恨。
他想跟干女兒說說。不好直接說楊峰,就問志剛最近怎樣。
“他在東莞,進了家電廠,造電熨斗。”夏青高興地回答。她來自更高的山上,那里叫白花嘴,地廣人稀,林木蔽日,鳥叫聲也比別處的洪亮,人的嗓子非尖即粗,目的只有一個:讓很遠很遠的人聽到自己。夏青屬粗嗓子,粗而亮,這樣的嗓子一表達高興,那是真的高興。只要提到丈夫,夏青就總是高興的,好像丈夫在外面干著多么了不起的大事偉業。
李成心想:這女子,一點兒心眼不長,完全聽不懂我的意思。這么些年過去,志剛還是個打工的,不知道有啥值得高興的。你家住的房子,還是志剛爺爺起的木房,煙熏火燎的板壁上,掛滿了陽塵、壁錢和蛛網……要是志剛干的就算大事,楊峰怎么說?
事實上,夏青剛提到一個“電”字,李成的心情就敗壞了。他三兒子李奎,正是偷電纜被抓的,被判了整整十年,現在才坐一年半,還有八年半,八年半哪,近三千天哪,還不把牢底坐穿!二十四五歲的年輕人,本該活在旺處,卻進了大牢,李成想不通。他翻年就上六十歲了,等兒子出來,就快上七十歲了,古話說,人生七十古來稀,現在活上七十歲倒不著難,可生死由命,他這輩子還能不能見到三兒子出獄,真說不定呢。
他想刺一下干女兒,把裹好的煙使勁捏,邊捏邊說:“聽說楊峰……”
夏青立即把話接過去:“他當然能干喲,安逸喲。”
她蹲在地上砍豬草,上身前傾,一起一伏,每起一次,壓住草把的左手就均勻地往后退一點,貼著右耳門子揮舞的、刀身漆黑刀刃雪亮的寬面砍刀,在她伏下去的瞬間,準確無誤地將左手退開那一點(至多三厘米),在墊著的木板上宰成碎末。碎末跟植物新鮮的香氣一同濺開,在她身前扇形堆積,濺到遠處去的,餓了渴了的雞,便啄著吃。她“嗚嚕——嗚嚕——”地吆著雞。說話和吆雞,一點兒也不耽誤她做活路。但她的保爹李成,已經相當失望,甚至惱火了。他希望干女兒跟他一同怨恨楊峰,可干女兒只怨,不恨,連怨也只有一點點。
李成便換了話題,問起干孫子小栓。
夏青跟符志剛五年前結婚,兒子小栓現在三歲多,從去年底開始,小栓就病懨懨的,一路往下瘦,還特別嗜睡,吃著吃著飯就睡了,腦殼一耷拉就耷拉到碗里,到了床上更是睡得昏天黑地,不去叫他,他就不醒。現在肯定又是在床上睡。夏青為兒子焦麻了筋,但又無可奈何,從赤腳醫生魯凱那里,弄了背也背不動的草藥,吃了屁作用不起,去鄉衛生院看了,還是螞蟻摔巖——沒啥動靜。
每當提到兒子,夏青說話的聲音就沒有那么響亮了。
這時候,她小小的圓屁股往下一挫,手里的刀像條掙扎的魚。
李成的心情好了許多。
心情一好,他就不忍了。他和邱菊花都是把夏青當親女兒看的。他們沒有女兒,有個女兒蠻好的。對父母,女兒比兒子更知冷知熱。自從拜了他們做保爹保媽,農忙時節,夏青就總是跑來幫忙,犁田耙地,栽秧撻谷,啥活都干,連男人干的活也干,兩個老家伙有個三災六病,她也總是丟下自己的活路,前來遞湯遞藥,日夜伺候;且不把他們叫保爹保媽或干爹干媽,而是直接叫爸爸叫媽。她說,反正志剛的爹媽都不在了,這樣叫又不會叫混。
有了不忍,李成的心里便泛起父親對女兒才有的那種深沉的愛。他點上煙,下了石磙,起身走過去,摸出八十塊錢,遞給夏青,要她趕場天帶小栓去下街駝背醫生那里看看,聽說駝背醫生看疑難雜癥有一套。夏青推辭,可李成恨了她兩聲,就像父親對女兒那樣恨兩聲,夏青就收了。盡管李成有個兒子在坐牢,但他并不缺錢花,他大兒子李益多年前就到了鄉場上做生意,做的都是光天化日之下的“地下生意”:收蛇,收青蛙,收瘟豬死狗和注水牛肉,收到一定數量,便裝上汽劃子,坐兩個鐘頭下水船,賣到縣城里去。不過夏青收李成的錢,倒不是因為他有錢,而是女兒收父親的錢。
天空比地上更亮了,證明真的黑下來了。院壩底下那棵樹身空洞卻開枝散葉的黃桷樹,也成為墨綠的一團。鬧林的麻雀歸了巢,那團墨綠也因此顯得比白天沉重。
一只斑鳩蹲在向河的枝椏上,呼喚它的伴侶:“斑鳩咕咕——斑鳩咕咕——”聲音寂寞、惆悵而遼遠。斑鳩再多,也不會兩只或兩只以上同時叫,而且即使離你很近,叫聲聽上去也很遠。在蒼茫的暮色里,斑鳩的叫聲是一個村莊的聲音。
楊浪還沒有回來。
李成怕再等下去,東院別的人回來看見他,他難得解釋,也怕邱菊花見他老不露面,就自作主張把那女人帶給了九弟或貴生,便給夏青打聲招呼,下院壩走了。他想的是,先別管楊浪,先把那女人領到這里再說,反正楊浪遲早是要回來的。他回來得那么晚,女人還以為他在莊稼地里下苦呢。盡管楊浪人才差了點兒,只要能吃苦,屋子又打整得那么干凈,女人應該不會搖頭。
回朱氏板的半途就是堰塘,李成在堰塘邊碰到了歸來的楊浪。
兩人站下來,堰塘里一高一矮兩個星光下的影子,也站下來。
李成格外神秘地把事情講了,并且說,他和夏青已幫楊浪收拾了屋子。
楊浪頓了片刻,說:“勞慰你們幫我收拾。”
這顯然不是李成所期待的。他要楊浪的感激,但更希望楊浪興奮。沒有興奮的感激算不上感激。可楊浪不僅沒有興奮,還顯出苦惱的樣子。而且,他那聲平平淡淡的感謝,也只是因為幫他打整了屋子,對更重要的事,卻絕口不提。這讓李成覺得,自己這趟辛苦和好意不值得。邱菊花開始就覺得不值得,看來真不值得。
然而他還是等著楊浪進一步的反應。
他不相信楊浪沒有進一步的反應。
楊浪低著頭,沉吟了一會兒,說:“我沾不得女人。”
話倒是新鮮得很!
“沾不得?為啥?”
“我又沒別的本事,我就這么一點兒本事。”
無頭無腦,李成聽不明白。楊浪只好解釋。他指的是他能夠精確捕捉并能精確模仿各種聲音,只是沒說模仿這個詞,說“學”。幾十年過去,他“學”聲音的技藝已大有長進,可謂爐火純青,剛剛出生的嬰兒,張家嬰兒哭和李家嬰兒哭,常人聽來,除音量不同,哭法大同小異,在楊浪聽來,卻有天壤之別。每種聲音于他都是獨特的,每種聲音在他那里都有質地、有顏色、有氣味,也有尺寸和形狀,對他而言,一個人的聲音就是一個人的指紋。他掛著聲音的萬國相印,每一道聲音的門都朝他敞開,他能夠自由來去,隨意進出。
他怕自己沾了女人,壞了童身,那本事就被老天爺收了,他就沒有了。
“哼……哼哼……真他媽蠢得屙牛屎!”
李成憤憤地扔下這句話,起步離開。
走幾步又覺得好笑。他實在犯不著跟楊浪這樣的廢物賭氣。
但這時候他不是笑自己,是笑楊浪。
那東西也不想想,他連女人也不近要保住的本事,能叫本事嗎?小時候學幾聲雞兒咕咕鴨兒嘎嘎,還給人添個樂子,現在……你要是學一聲,就能催生五谷,興旺六畜,那算本事,既然不能,叫啥(尸+求)本事?可為了保住那“本事”,他竟然連女人都不近!
李成想笑都笑不出來。
他又回過身,在堰塘盡頭兩棵李子樹旁邊趕上楊浪,扳過楊浪的肩頭,再使勁抹了把自己尖尖的山羊胡子,說:“女人是多好的東西呀,你還不要——你龜兒子還不要!你不要,我只好給九弟了,要不就給貴生。每次九弟和貴生有了女人,你回去都在床上呻喚,你以為我不曉得?你呻喚起來狗都睡不安生,這村子里誰不曉得?你叫得那么遭孽,還不是想女人想的?以前是沒人給你,現在給你你不要,就怪不得誰了。說你龜兒子蠢得屙牛屎,是抬舉了你,你比牛還蠢!哼哼,你這一輩子,不是爛在懶上,是爛在嘴上!”
楊浪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好在李子花正喧喧嚷嚷地盛開,星光底下,繁花如霞,如粉,把他的臉色涂抹了,看不清。過度的羞愧,逼使他也有了一些脾性了,至少是有了一點兒土性了,他嘟嘟嚷嚷地說:“蚊蟲遭扇打,只為嘴傷人,我的嘴又沒傷過人。”
“你還沒傷人?”李成揪住自己的胡子,舌頭不停地往前頂,“你不僅傷了自己,也傷了別人。當年,要不是你學房校長,你的腳就不會跛,李兵也不會跟著遭殃!”
這話提起來,倒確實是楊浪的一塊心病。
如果他這輩子也有心病的話。
那天——幾十年前的那一天,楊浪被同桌告了密,李老師怎么也不相信,盡管他感覺房校長講課的聲音似乎沒有斷過,也跟別人一樣,知道楊浪有擬形繪聲的本領,可那實在太像了,像得不可能是楊浪在模仿,只能是房校長本人在說。模仿狹窄尖厲的聲音并不難,但房校長當兵的時候是在湖北荊州,他便固執地保持著一點兒荊州口音,在李老師的知識范圍內,腔調可以學,口音不能學,口音是個神秘的東西,比語言本身還神秘,它幫人識別自己的族群,也為族群保守秘密,因此口音是世上最隱秘的記憶,是不可翻譯的天書,只有那些有著共同血脈的人才能繼承,如同樹葉對枝條的繼承,枝條對軀干的繼承。所以房校長的荊州口音,不過是他自以為是的假象。問題在于,當某個人固執地保持某種假象的時候,對他本人來說,那假象就成了真實,他一個人的真實。這樣的口音更不可學。李老師覺得,楊浪可能是聲音的天才,卻不可能是聲音的“天”。
自從來到鞍子寺小學,李老師就遭受房校長和桂老師的白眼,這讓他變得多疑,認為那個告密者是受了房校長和桂老師的指使,把房校長本人說的話,怪到楊浪身上。
他正要找楊浪親口證實一下,房校長叫楊浪了。
全校總共不過七十多個學生,每個老師都能叫出所有學生的名字。
房校長說:“楊浪,滾過來!”
楊浪卻沒有聽從指令。他站在操場邊的土梯上,陷入了哀愁。
告發他的同桌,是他最好的朋友。這人叫錢云,住在山腳。七十多個學生中,三分之二來自千河口,余下的三分之一,一部分來自山腳的涼橋村,另一部分來自海拔一千二百米的徐家梁,但確切地說,楊浪在校期間,來自涼橋村的只有錢云一個。從一年級到三年級,每遇大雪封山的日子,錢云放學都要楊浪送他。他回家的路實在艱險。下了操場邊的土梯,走四根田埂,就跟千河口學生分道,再沿旱地,走大約三百米漸次上揚的半圓,就到了寨梁,梁上立著一個百平方米左右的古寨,黑石壘于崖畔,石縫間探出傾斜的松樹和鋒利如刀的馬兒芯草,撩開松枝利葉,可以看到圓溜溜的炮眼和槍孔。古寨記錄著最早來到這片山野的先祖守衛疆土的決心,也記錄著為爭奪土地所進行的殺戮和犧牲,周年四季,風在丈余高的石墻內嘶吼、打旋,風有兩股,要么三股,勢均力敵或此消彼長。千河口的赤腳醫生魯凱說,那是先祖的魂在跟敵人的魂撕扯。他是醫生,本不該說這話,可他對自己的話深信不疑。站在石墻外,就能看見錢云家的瓦房,小小的,小得眼睛一花就看不見。從寨梁到那瓦房的路,如立著的繩索,繩索上附著積雪。積雪不可怕,怕冰,積雪之下就是冰,冰像鐵器一樣黑,也像鐵器一樣硬,不小心踩在冰脊上,就可能一路將雪塵犁開,到山下成一張肉餅。
錢云怕古寨上的鬼,更怕成為肉餅,可那時候,再小的孩子,再險的路程,家長也不會接送。家長要掙工分。從沒聽說過誰丟了工分去接送孩子,工分就是口糧,沒有口糧,何苦留下吃口糧的嘴?
下山比上山難得多,錢云一個人不敢,就要楊浪送他。楊浪基本上都是答應的,有一次沒答應,錢云大哭著獨自回去,還讓楊浪愧疚了很久。送錢云的時候,他跟錢云手扣手,像還不會走路卻相依為命的兩個動物,一寸一寸朝下滑。雪只有遠看才白,近看是很臟的,雪之下籠著寒氣。或許是捂得太嚴太久的緣故,寒氣腥味兒濃烈,如同走入深秋里溫暖的密林。寒氣就這樣帶給你幻夢中的溫暖和仁慈,也帶給你不知不覺的死。腳死了,手死了,一直死到臉上,死到神經。下山的動作變得很機械。兩個人都不說話。但耳朵里沒少聲音,風聲、心跳和耳鳴,轟隆轟隆——吱——轟隆轟隆—一吱——。
每次把錢云送到屋后,楊浪立即往回跑,錢云拉他進屋,有兩次錢云的母親也來拉他,要他吃了飯再走,他堅決不肯。食物匱乏,吃飯是件極其慎重的事情,因過于慎重,一般不去別人家吃,哪怕親戚家。每當上了別人家的餐桌,楊浪對好飲食和飽餐一頓的極度渴望,使他突然感覺到自己的胃膨脹起來,膨脹成豬的胃、牛的胃,然后繼續膨脹,脹到比房子還大,比山還大,他要吃光世上所有的食物,才能把胃填滿。可擺上桌面的,只有那么一點點。事實上,那飯菜比家里的多,更比家里的好,但與他的渴望無法匹配,他渴望一塊金磚,得到的卻是一根鐵針,這讓他高興不起來。他看著那一點點,委屈得都快哭了。越是委屈,越不敢伸筷子去夾菜,特別是不敢夾肉,三五片拇指樣寬削薄得能看個對穿對過的肉,和在黑如瀝青的老鹽菜里,死死地盯住他,像他的筷子只要往那邊伸過去,肉就要尖叫,就要咬他一口或者逃跑。于是他不去看它,更不碰它,大人搛給他,他也拒絕。由此,他從小就在親戚中得到好名聲,說他小小年紀就知道講禮性。沒有人知道他是因為委屈……
他跟錢云是好朋友,他那么多次送錢云回家,可錢云出賣了他。錢云不出賣,別的人就不會知道。在課堂上學房校長說那段話,是錢云和他課間休息時在廁所偷偷商量的。錢云有個習慣,特別喜歡通過廚房的格子木窗往里瞧,看老師們吃些啥,每到快放學肚子餓得咕咕叫的時候,尤其愛這樣,那天上最后一節課之前,他望見了掛在墻上的肉,吞了幾泡冷口水,又想起平時房校長和桂老師質問李老師的話,獨自笑了幾聲,就去找楊浪。他在廁所里找到了楊浪,湊近楊浪耳邊嘰咕了幾句。一拍即合。兩人興奮了老半天。楊浪跟錢云坐最后一排,也只有他倆坐最后一排,李老師講了例題,正在板書習題的時候,楊浪學房校長的聲音起來了。在他說完那段話的整個過程中,李老師一直面向黑板,全班同學正襟危坐,不敢稍動,總之誰也沒轉過頭來,誰也沒看見他的嘴巴在動。
可是錢云出賣了他。
主意還是錢云出的呢!
李老師氣得吹胡子瞪眼的時候,錢云還埋到桌子底下偷偷笑,把鼻涕都笑出來了呢!
楊浪就為這個,陷入了哀愁。
正在他陷入哀愁的時候,房校長邁著矯健的步伐,走過去,抓住了他的頭發。
這一下楊浪不哀愁了。他感覺到了銳利的疼痛。他的頭發稀稀疏疏的,全是黃毛。母親偏愛他,主要就因為那幾根黃毛。父親死的那天,在堂屋的停尸板上從晌午停到太陽落土,這時候活人該吃飯了,楊浪拿著筷子,跑進堂屋,叫爸爸起來,爸爸不答應,他就用筷子頭打他,爸爸還是不答應,他就說:“珍兒,他不吃算了,把碗給他收了,看他能餓到幾時。有本事,就一直莫端碗!”這是在學爸爸說話,爸爸在對媽媽說,媽媽叫林月珍。有時候,他和哥哥吃飯之前耍脾氣,爸爸就會這樣對媽媽交代。人死好幾個鐘頭,路近的親戚已經來了,村里幫忙的也早已到場,看見楊浪進堂屋叫爸爸吃飯,好些人眼眨眨的,很是悲傷,待他說出那幾句話,就笑起來了。母親也笑,可笑得像哭,其實就是哭。小兒子的高度,恰好是停尸板的高度,他的頭跟爸爸的頭緊靠著,他的頭發比死人的頭發還少,還黃。母親就被那幾根黃毛擊中了,為他痛。痛了一輩子。那么單弱的一個小人兒,能長大嗎?要是像他哥哥就好了,他哥哥喝水都長肉,蠻格格的,頭發黝黑。痛一個人就會偏愛一個人。但母親后來在被大兒子指責時,盡管從來都是不出聲地聽著,內心卻不服,她覺得自己有偏愛小兒子的理由,楊浪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吃飯就知道講禮性,而你楊峰,心里沒有過別人,有好吃的,歷來都是霸著吃,在家里這樣,去別人家做客也這樣……
那天房校長拎住楊浪的黃毛,讓他的頭仰起來。他的眼睛因此豎著長。
房校長問:“你學我的?”
楊浪望著天,說:“是,房校長。”
房校長問:“現在該咋辦?”
楊浪說:“我不學了,房校長。”
房校長問:“還有呢?”
楊浪說:“我不曉得,房校長。”
“不曉得?”房校長的手在暗暗用勁,楊浪豎著長的眼睛變得更加細長,“你不曉得我就教你:去把肉撿起來。不過我問你,是扔了肉的李老師去撿呢還是你去撿?”
楊浪說:“我去撿,房校長。”
房校長的手在楊浪的頭上停了一會兒,松開了。他的指縫間粘著一小撮黃毛,他拍了拍,沒拍掉,便吹了一口。黃毛往地上飄,還沒落地,一股冷風刮來,黃毛不知去向。
楊浪脫了鞋襪,挽起褲腿,去水田里找肉。那塊水田約兩分大,不幸的是肉剛好落在正中的位置。冰是結過了,結得并不厚,楊浪蹲在田埂上,伸一只腳下去探,他輕輕一踩,整塊田里的冰便有節律地晃動起來,被肉砸出一個窟窿的地方,咕嘟嘟冒出白水。田里是漚著牛糞的,冒出的水卻那么白,有肥豬的膘那么白。楊浪正在為難,李老師下來了,李老師的手里拿著鐵火鉗,他夸張地用火鉗擊著冰面,冰塊碎裂,碎得鋼聲鋼氣。如此,楊浪可以下田去了。但麻煩也來了,開始還能準確判斷肉的位置,現在把那位置丟了。楊浪朝著大致的方向,勾了腰摸索,冰碴子割著他瘦而黑的腿,他感覺不到痛,他的痛神經被凍死了。腿和伸進冰水里亂抓的手,開始是紅,后來是紫,是烏。其實,他幾次都碰到了那塊肉,可他一點兒不知道,如果不是那塊肉被他攪動得像缺氧的魚那樣抬起頭來,他還要繼續鼓搗下去。手指不能屈伸,想把肉抓起來根本不可能。他是用兩條僵硬的臂膀把肉夾起來的。走到田邊的時候,李老師把他抱上了田埂。他剛上岸,鈴鐺驟響。房校長召集全校集合。
集合只有一件事:宣布開除楊浪。
他就這樣離開了學校。他沒有申辯,更沒有說學房校長的主意是錢云出的。
離開學校沒多久,他的腿瘸了。腿在水田里凍傷了,從皮膚傷到肉,從肉傷到筋,從筋傷到骨頭。幸虧瘸得不厲害,要不然場都不能趕了。對山里人來說,趕場不僅是做買賣,還是看世景。鄉場名叫普光,先前同樣是一個寺廟,叫“佛光普照”,人們去那里拜菩薩,也通有無,漸漸拜菩薩的意愿小,通有無的意愿大,因所處河谷相對開闊、平整,人越聚越多,成為集市,且成為后來的鄉政府所在地,自此,寺廟連影兒也沒有了,菩薩也不見了蹤跡,只留下一個與佛相關的名字:普光。普光鄉距千河口十五里,下五里山路,再沿河走十里沙地和蘆葦地。楊浪幾乎每個趕場天都要上街。
二十一歲之前,他在街上和去街上的路上,先后五次碰到錢云。
錢云在鞍子寺讀完小學,考到普光中學去了。普光中學以鄉所在地命名,卻是幾十年的縣辦重點學校,位于和鄉場一河之隔的羅家壩半島上。那學校管理很嚴,一個月才能回一次家,星期天也最多允許離開兩個鐘頭,這點時間,只夠學生們去河壩洗衣服;從半島中心的學校到河壩,有將近三華里路。如果趕場天也正好是星期天,錢云會跑到街上來,找自己的父母。他總是戀家,總是離不開父母。
楊浪第一次碰見他時,他跟母親站在獸防站的門廊里,他在哭,母親在誆他。楊浪過去說話,他眼皮上掛著淚水,但特別親熱。他母親雖然也很親熱,卻明顯把楊浪忘了。楊浪那次有些惆悵,不是因為錢云出賣過他,而是覺得,他被開除后,錢云在鞍子寺小學又讀了兩年多,這兩年多時間里,要經歷四季里的冬天,還要經歷凍桐子花的冬天,沒有人送他回家,他照樣也回去了。曾經,楊浪以為自己是錢云的需要,可事實上沒有誰需要他。錢云在獸防站表現出來的親熱,是對老熟人的親熱。后來兩次碰見錢云,他長高了很多,也沒那么戀父母了,他跟父母走在一起,滿臉含笑,非常快樂。第四次,錢云已經考上了大學,與兩個同學站在下街一家副食店門前喝汽水。三個人都意氣風發,看來都中了榜。錢云先看見楊浪,招呼他,楊浪背著剛從戲樓底下買過來的兩只雙月豬走過去,錢云驚訝地問他:“嚯,你個家伙啥時候生兒子了?”他還沒明白,錢云的兩個同學便笑得被汽水嗆了喉。這時候他才反應過來,錢云指的是他花籃里的小豬。這樣的玩笑山里人是經常開的,但楊浪覺得錢云不應該跟他開,他對錢云的感情是嚴肅的,容不得任何玩笑。錢云的兩個同學也讓他受不了,他們笑得太夸張了,其實沒那么好笑。更讓他受不了的是,錢云也跟他們一同笑。冰凍的汽水冒著白煙,錢云邊笑,邊把瓶口送到唇邊,不是喝,而是讓白煙鉆進他的胡子里去。他留著顏色淺淡卻明顯修剪過的小胡子,嘴唇紅潤,鼻梁高挺,是一個很英俊的人。楊浪背著豬走了。最后一次相遇,是在去鄉場的半途,半途一個叫蘇灣的地方,山溪與清溪河相接,橫出一條亂石累累足有三丈寬的河汊,河汊上架了石拱橋,楊浪那天背了八十多斤洋芋去賣,走到拱橋頂端,把背篼擱在橋欄上歇氣,剛歇下,見不遠處坐著一個人,也在歇氣,那人戴著草編禮帽,拄著深紫色龍頭拐杖,拐身刻著“蛾眉山”三個字。那是錢云。他前不久放了暑假,大概是放假后去峨眉山游了一趟,買了這些行頭,今天才回家。楊浪看錢云的時候,錢云也正看他,他們都把對方認出來了,但都把眼睛錯開。錯開了又相對,然后又錯開。兩人始終沒有說話。
楊浪在鄉場上碰見過很多很多人,卻偏偏沒有碰見過李老師。
李老師把錢云他們教畢業,就被辭退了。
為什么被辭退,說法不一,但每種說法都與房校長有關。后來,李成的大兒子李益去鄉場做生意,經常聽到來自各方的消息,其中也包括李老師被辭退的事,說那年,李老師扔了房校長和桂老師的肉,三人當著學生的面打了一架,晚上又大吵了一架。桂老師說,那塊肉在漚了牛糞的水田里泡過,就帶著一股牛屎味兒,他吃兩口,放了筷子,對房校長抱怨:“我們花錢稱的是肉,不是牛屎,這牛屎讓李兵拿去,他賠我們的肉!”房校長認為桂老師說得有道理,就去把意思轉達給李老師。李老師那時候坐在教室里,一面餓著肚子備課,一面等他們吃完離開廚房后,他再去做飯。他在本子上寫了幾筆,就拿起旁邊一本殘缺大半很可能又是撿來的書,嘩曄啦啦地亂翻。看樣子他沒法靜下心來。餓確實餓,但餓還是次要的,主要是氣。盡管楊浪招認了是他在課堂上學房校長,但李老師依然憋著一肚子窩囊氣:如果房校長和桂老師平時不那樣羞辱他,楊浪能學嗎?他甚至覺得,楊浪學比房校長本人說,還讓他窩火。這時候聽了房校長的話,他腮幫一緊,氣得把筆桿都攥斷了,他把斷筆往地上一摜,跟房校長大吵,緊跟著桂老師加進來,三個人吵得天翻地覆。
李益的話大半是事實,但其中有個關節他不知道,知道了他也不會說:桂老師抱怨之前,房校長就覺得肉有股怪味兒。其實就是臭味兒。房校長非常清楚是肉臭了,煮的時候他就聞到了。那年缺鹽,很可能是李成抹的鹽少,又沒熏透。房校長心里很不舒服,覺得自己被李成耍了,李成用幾大碗又苦又澀的爛紅苕酒把他們灌麻,就把一塊臭肉賣給他們。但房校長不愿意承認自己被昔日的學生耍了(李成讀書的時候,桂老師和李老師都還沒來鞍子寺小學),寧愿相信桂老師的話,于是去找李老師。那一頓吵,的確比哪次都更厲害。
吵了也就吵了,李老師拒絕賠那塊肉。
那年的暑假前夕,全縣有個村小教師技能大賽,每個鄉派一個人參加,普光鄉中心校領導經過研究,決定派李兵去。房校長去中心校開了會,卻沒把這消息告訴李老師。正式參賽那天,中心校領導在等著李老師領獎回來呢,卻只等到了房校長,房校長對中心校的顧校長說,李兵不愿去參賽,而且今天才告訴他。顧校長氣得臉色發白,咬著牙幫,爆著粗口:“李兵,哼,李兵,你閃老子的色子,你跟老子耍傲慢,我就送你兩個山字!”
李老師仗著自己有知識,仗著自己的學生統考成績出眾,表現得確實比較傲慢,見到顧校長一般也不打招呼,他內心的畏懼(害怕取締自己的教師資格),增加了他的傲慢。要不是因為教師技能大賽牽涉到一個鄉教師隊伍的榮譽,必須派個水平過硬的人去參加,顧校長絕不可能想到李老師。
那次普光鄉缺賽,顧校長被縣教育局領導狠狠地刮了胡子,單獨刮過了,又在大會上刮,而且半句解釋也不要聽。顧校長便下定決心,實現他對李老師的諾言。如果當時能找到教師頂替,李老師早就被趕出教室了。
這么說來,李老師被辭退,不僅與房校長有關,還與他楊浪有關。
楊浪覺得,自己對不起李老師,他欠李老師的。然而他的心病,卻并不是因為李老師由于他的緣故被激怒、被記恨、被辭退,而是三個教師打架時的一個細節。兩個打一個,本就勝負已定,何況房校長身子高壯,還在部隊受過訓。事實上,三個老師都沒下狠手,所謂打架,其實也就是推搡,推搡得比較重而已。讓楊浪奇怪的是,李老師推搡只用左手,桂老師分明站在右邊推他,他用右手能很方便地還回去,卻還是用左手。直到推搡快結束的時候,李老師才把右手抬起來,以快到眨一下眼睛的動作,把指頭舔了一下。
楊浪從沒為自己被開除上過心,母親也沒有,當時他哥哥已上初中(中心校的初中,不是半島上的),哥哥花錢大手大腳,還常常偷了家里的米去賣,請三朋四友去店里吃肉包子,家里錢緊,楊浪對讀書又沒多少興趣,開不開除無所謂的,說不定這樣強行斷了他的學路,還是幫了他們的忙。楊浪先是對錢云的出賣感到哀愁,幾天過去,就不想那事了,只專注于李老師舔指頭的細節。他為那個細節著迷。想來想去,他想明白了:李老師用那只手拿過肉,他是在舔指頭上的油;他不用右手推搡房校長和桂老師,也是怕揩掉了那些油。
一定是這樣的。
這件事情,不僅成為楊浪的心病,簡直成了他的痛苦。
每當他碰見房校長,他就記起那件事,那種痛苦也因此被激活。
房校長是跟千河口一起老的。
他轉業后就到千河口教書,一直教到退休。李老師被辭退兩年后,桂老師離開鞍子寺小學,去了白花嘴村小,也就是李成的干女兒夏青娘家所在的小學。但房校長一直待在那里。房校長有多次機會去更好的地方,甚至可以去中心校,他都謝絕了。他說,只有站在鞍子寺小學的講臺上,搖著那個古老的鈴鐺,他才能體會到做老師的快樂。在此期間,他多方籌措,并跟木匠、石匠、泥瓦匠一起,親自動手,將學校的木板房改成了磚房,還把桌凳全部換過;修磚房之前,他已被評為小學特級教師,且是全縣最早的那批小學特級教師。在磚房里上了七年課,房校長退休了。退休過后,他回了馬伏山的老家,但并沒在老家待多久,就住到鎮上去了。他養了三個好女兒,不僅讀書成績優秀,還個個長得如花似玉,三個女兒都跟父親一樣,身體像桉樹條子那樣高,那樣直,臉蛋子和眼睛的那種美法,不管怎么形容都不為過,皮膚嫩汪汪的,亮得晶瑩,白得晃眼。大女沿著父親走過的路,去了部隊,只不過去的是大連,不是荊州,二女中師畢業,在縣城某幼兒園當老師,房校長退休的時候,幺女還在南昌上大學。他退休半年多,二女嫁了人,嫁的是縣委宣傳部一個干事,那干事是某名牌大學的研究生,行事沉穩,前途無量;大女早嫁一年,有人說嫁的是個團政委,有人說嫁的是大連某地方干部,總之是嫁了個好人家。老二結婚后,跟姐姐商量,她們共同出錢,在鎮上(普光鄉已變為普光鎮)給父母買套房子。姐姐自然答應。
如此,房校長回老家沒住滿一年,就搬到鎮上去了。
他在鎮上也沒住多久,又去了縣城。幺女大學畢業后,迅速嫁給南昌市一個經營電子產品的年輕富商。幺女一人出資,為父母在縣城買了套一百三十平方米的房子。
住到縣城去的房校長,經常獨自回到普光鎮。
鎮上的房子并沒有賣。他回普光鎮的目的,是想趁天氣好的時候,可以隨時到千河口,去鞍子寺小學看看。
上了一定歲數的千河口人,凡進過學堂的,都是他的學生,即使他沒直接教過,那學校也是他領導的。他在千河口受到熱情接待。當年賣給他們一塊臭肉讓他郁悶了好些天的李成,請他喝酒的時候最多,當然不再是喝紅苕酒了,而是聞名全省的“清溪白酒”。李成對眼下的生活非常滿意,那段時間動不動就要憶苦思甜,有天招待房校長時,幾杯香醇的美酒下肚,再拈一筷子兔丁在嘴里嚼著,他第一次說出了自己為什么缺了兩顆牙。此前他對任何人,包括對自己父母,都說那兩顆牙是摔跤摔掉的。“牙齒整崩了,我還不曉得,”這時候他對房校長說,“我只曉得痛,扯心扯肺的痛。”他苦著臉,擺著頭,仿佛那痛還活著,“我趕忙把鈴舌子從嘴里取出來,見上面有血,又趕忙用手擦,結果鈴舌子朝旁邊一晃,當當響了兩聲,雖說響得輕,我還是嚇得屁滾尿流,放下就跑。跑兩步,喉嚨里咕嘟一聲,吞下大口腥稠東西,我以為吞的是血水,不曉得還有牙齒,后來我摸兩顆牙不見了才明白。”房校長哈哈大笑,說你呀,李成哪,幸好我當時不知道,要是知道了,給你個損壞公物的罪名,當場就可以把你開除!這么說著的時候,房校長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塊臭肉。他故意把話題朝那方向引,想等李成自己交代。繞來繞去說好一陣兒,李成也沒有交代的意思,他也就用滿滿一杯酒,把那段往事趕進肚子里去,淹死了。
房校長在村子里受到熱情接待,鞍子寺小學的新教師,對老校長更是恭敬有加。他們當然聽說過老校長在位時的點點滴滴,他不僅擠開了李老師,也擠開了桂老師,還擠開了周老師、吳老師、鄭老師、王老師,他這輩子擠掉的老師,真是數也數不過來,那些老師要么被清理出教師隊伍(他們大多是民辦教師,還有代課教師),要么跟桂老師一樣,黯然地背著鋪蓋卷,去到深山更深處。新教師們知道這些,同時也知道,老校長現在已沒有能力來擠對自己了,同時還知道,是老校長把爛朽朽的木板房變成了磚房,為此,他自己還貼進了七百塊錢,那是他多年教書的積蓄;磚是上好的火磚,石灰勾縫,紅白相間,渾然一體,墻面花一般好看,在這美麗如花的教室里上課,心情特別舒暢。桌椅換過了,門也換過了,是柏木做的雙扇門,沉實、嚴整,冬天把門一關,再野的風也透不進來。操場太小,打不了籃球,老校長便請人做了三個水泥乒乓球桌,用磚柱墊了,結實耐用。此外,老校長還多方游說,把操場底下那兩分水田,也就是多年前那塊惹是生非的肉砸破了冰面的水田,從千河口劃過來,變成了校產,其實就是老師們的財產,他將其割為兩半,一半深挖,用水泥做了底子和四墻,且在外墻底部安了龍眼,灌水養魚,另一半改為旱地,栽種時鮮小菜。
房校長成為了這片土地上的某種精神象征。
他經營了一輩子的鞍子寺小學,與不遠處的古寨兩相對望,白天黑夜的,不知彼此能說些什么?跟古寨比起來,學校是小字輩,古寨又能教給它什么?
楊浪既在千河口,也在普光鎮上,多次碰見過開除了他的房校長。
但房校長已記不住楊浪是被他開除的。
跟喜歡擠對身邊的教師一樣,房校長也喜歡開除學生。他嚴格按照德、智、體、美、勞的排列順序,將德放在絕對的位置,他開除的所有學生,都是德出了問題。比如楊浪,學校長講話,明顯是目無師長,目無師長就是壞學生,學得越像越壞。再比如,當初跟李成同時發蒙的一個女生,名叫趙林秀,老師教唱《東方紅》,她一點兒也不懂意思,也完全聽不清歌詞,連“毛澤東”三個字也沒聽清,因為她不知道毛主席叫毛澤東,還以為毛主席就叫毛主席。老師教了幾遍,抽學生起來唱,第一個就抽到趙林秀(老師覺得,她學得最認真)。趙林秀站起身,眼睛朝上翻了幾下,猛然間像老師那樣,雙手在胸前奮力一劃,大聲唱道:“絲瓜藤,青又青……”炸耳的笑聲引來了房校長。他知道這個班在唱《東方紅》,唱《東方紅》怎么能這樣笑呢?當他問明事情的原委,橫著臉,把老師和學生都臭罵了一通,接著當場宣布開除趙林秀。趙林秀總共上了四天學堂。趙林秀的父親后來對人講:那女子餓怕了哇,見到一堆牛糞都往吃食上想,她上中學的堂哥放假回來,坐在階沿下念古詩,“兩個黃鸝鳴翠柳”,她抓住堂哥就不松手,說你有兩個黃梨,你給我一個!……
開除的學生那么多,房校長哪能記得住楊浪。
有一天,房校長在鞍子寺小學坐了一會兒,喝過老師們遞來的老鷹茶,又抽過兩支紙煙,就下山了。下山的路就是錢云當初上學的路(只是現在把路面鏟寬了許多),要從古寨梁子經過,楊浪正獨自一人在寨梁旁邊的林茇里割牛草,見到房校長,就跟他打招呼。
房校長問:“你是哪一屆的呀?”
楊浪說了。又說:“我是李兵老師教的。”
房校長沒什么反應,好像李兵只不過是他生命中一個普普通通的過客。
的確也是。
楊浪問:“房校長看到過李老師沒有?”
“看不到他了。”房校長說。
楊浪吃了一驚。
“他早就到廣東去了,”房校長接著說,“先跟人辦報紙,后來做玉石生意,發了大財了,跟你們村的楊峰一樣發財呢。”
房校長不知道楊峰就是二十米開外這個手拿鐮刀、身材矮小、臉色枯干、頭發焦黃的人的哥哥。他沒問楊浪的名字,即使問了,同樣不知道楊峰是他哥哥。
“李老師一家人都去深圳落戶了。”房校長又添加了一句。
這算不算消息?自然算。但在楊浪聽來,它虛幻得就像什么都說了,又像什么都沒說,尤其是將李老師和哥哥比較過后。哥哥是存在的,而且千真萬確是他的哥哥,可那就像一個夢,遙遠而縹緲。他無法想象發了大財的李老師會是什么樣子。在他心目中,只有一個李老師,就是拿過了生肉就要舔舔指頭的李老師。只有那個李老師才是真實的,或者說那個李老師才是他的李老師。那個李老師曾經說:“一個人要是吃飽了飯,別的一切事情都會讓他心滿意足,他會把所有人都看成朋友。”這證明,李老師當時不僅數月不沾油葷,而且連飯也沒吃飽過,否則他不會那么容易激動,以至于房校長和桂老師一過問他,他就臉紅脖子粗地跟他們吵。他跟他們吵,跟他們推搡,卻沒忘記舔一舔拿過他們肉的指頭。
這個細節讓楊浪痛。痛讓他知道痛的地方活著。
不過,李老師現在跟哥哥一樣發財了。當發了財的李老師穿著西裝,打著領帶,與當地領導共進晚餐時——哥哥楊峰在陜南當包工頭那陣,回來總是跟鄉親們說他以這樣的裝扮和當地領導吃飯——會不會想起那個凍桐子花的四月的下午,他扔了房校長和桂老師的肉,然后三人推搡,他怕揩掉指頭上的油,始終不愿出右手,并在人們不經意的時候,把指頭上的油舔掉了?會不會跟房校長一樣,覺得過去的事和過去的人,都只是過客?
每當企圖揣摩別人的時候,楊浪才會注意到自己讀書太少,也才注意到自己的傻。
難怪村里男女老少都說他傻,包括哥哥。
據鎮上那些相識和不相識的人講,哥哥現在不僅是委員,還是常委。楊浪不明白委員和常委有什么區別,只是從說話人的口氣聽出,常委比委員更厲害。而且說哥哥現在的生意越做越大,省城的好幾處黃金地產,都被他捏在手里,他只喝茶,睡覺,睡醒了將其中一塊地撥出去,就能進資巨萬。那些人還說,最近幾年,哥哥做了不少公益事業,拿出很大一筆錢,在省城西區建了所兒童醫院,又拿出很大一筆錢,在省城某郊縣建了個恐龍博物館。他就是不把錢往家鄉拿。談論的人并不避諱楊浪,面帶鄙薄,說:像楊峰這樣的家伙,真沒有意思,連兩千多年前的劉邦也曉得富貴不歸故鄉,如錦衣夜行,楊峰竟然不曉得。又說,家鄉有人去找楊峰幫忙辦事,他連見都不見。如果談論的人根本就不認識楊浪,話就說得更加難聽:“楊峰那東西,”他們像千河口人稱呼楊浪那樣開了頭,“聽說他還有個弟弟在千河口呢,過得跟討口子差不多,可楊峰一分錢也不給他!”每當聽到這話,楊浪立即躲開。那時候,他錐心刺骨地感覺到,自己給哥哥丟了臉。哥哥以前罵他丟臉,真不是寒磣他。
在這個由鉆石和塵土構成的世界里,哥哥是鉆石,他是塵土。
然而他還是有些傷心,因為他覺得鉆石也該有個老家,但哥哥不要他的老家了。
李老師呢?李老師也是這樣嗎?
楊浪不知道,也并不關心。
他關心的是,那個讓他痛的李老師,或許真的跟哥哥一樣,變得縹緲了。
他們離開一個地方,就把那個地方扔了,真正如同鉆石,以日漸高漲的身價,被天南海北的藏家收藏和倒手,已經忘記了自己的出處,甚至羞于承認自己的出處……
那天,房校長跟楊浪說過幾句話,就朝山下走。無論去哪里,他都喜歡背個草帽,穿老式圓口布鞋,布鞋踩在柔軟的田埂上,踩在古寨外面半青半黃的松針上,在田埂和松針上休憩的昆蟲,群起群飛,驚慌避讓。山野寂靜,昆蟲起翅的聲音,如同疾雨。
剛走到古寨的外墻底下,房校長就聽見上面的林子里傳來異樣的動靜。
是竹棍教鞭抽在桌面上的脆響。
接著是說話的聲音——繪聲繪色朗讀和講解課文的聲音:
“蒲公英的花瓣落了,花托上長出了潔白的絨球。一陣陣風吹過,那可愛的絨球就變成了幾十個小小降落傘,在藍天白云下隨風飄蕩。太陽看見了,親切地囑咐它們:‘孩子們記住,別落在表面上金光閃閃的地方,那是沙漠。也不要被銀花朵朵所迷惑,那是湖泊。只有黑黝黝的泥土,才是你們生根長葉的地方。同學們……”
房校長站住了,久久不動。
他眼睛打花,不敢邁步。
從上面傳來的,是李兵老師的聲音!
李老師中等身材,頭大,體格干癟,胸骨凸出,胸腔和頭腔,形成兩個彼此呼應的共鳴箱,使他的聲音充滿磁性且自帶感情。
聽到這聲音,房校長為什么會眼睛打花,他自己也說不清。他站在那里,只覺得眼前蒙隴的一切,都令他留戀,令他傷感。李老師確實是離開了故土,但具體去了哪里,并不清楚,關于他在廣東做玉石生意發了大財的傳聞,只是若干傳聞中的一個,更多的傳聞是說,他厭棄了這片山水,便拖家帶口去了遠方,進了遠方的廠房,但沒有一家廠房能待得長久,到處的人都不喜歡他……
上面的聲音響了好一陣,直到把那篇課文“講”完。房校長知道割草的家伙是誰了。只有那個人,才能如此不可思議地把消散的聲音聚攏,讓死去的聲音復活。他很想上去,再跟那個讀到三年級就被他開除的學生說幾句話。但只是這樣想,并沒有上去。他拿出紙巾,把眼角擦了擦,繼續下山。下山也就是走向河流。此刻,高邈的天空和對面的山形,都寂然無聲地倒映在河水里,但他知道,那條飄帶一樣靜止的河流,會在他一步步的靠近中變成奔騰的野馬,河的喧鬧,將吞噬山野的寂靜和四面八方遼闊的雜音。
在人們的印象里,房校長自從那次到了鞍子寺,此后再沒來過。
他不來,是因為學校垮掉了。村小撤并,鞍子寺小學,自然也包括白花嘴小學,都被撤銷。撤銷前是兩個民辦教師在那里教書,通知一到,他們放了學生,把魚池抽干,魚全部起出,共有二十多斤,他們煮了三斤左右,喝了散伙酒,便鎖了房門,進村把鑰匙和剩下的魚交給千河口的村民組長,就回家去了。回家休息一個晚上,立即出門打工。
過了幾天,組長把學校鑰匙交給了赤腳醫生魯凱。不過魯凱已不是醫生了,他的行醫證被取消了,有人說他是考試沒及格,有人說他是上面沒人,又不知道給衛生局領導送禮。大家不知就里,但覺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因為住在中院的許寶才,學醫沒幾年,論醫術,更是比魯凱差了十萬八千里,卻拿到了證書,都因為他二舅在縣藥檢局當局長。
其實,人們開始也不怎么信任魯凱,可他治好了兩個病人,讓他名聲大振:一個是夏青的兒子小栓,夏青曾去他那里弄了大堆中藥,不見效,又去衛生院,還是不見效,再去找李成指點的駝背醫生,依然不見效,最后只得又回過頭找魯凱,不說別的,至少近由、方便。魯凱把夏青狠狠地剋了一頓,說小栓這病,古書上叫“尸瘟癥”,聽聽這名字,那么容易治?你把他盤來盤去,不僅病人受罪,還攪亂了我的方案。夏青唯唯。本以為魯凱是為留住病人,也為將來治不好病人找借口,誰知道他真的把小栓治好了,既不干瘦,也不嗜睡了。第二個更厲害,那是徐家梁的一個老太婆,縣醫院判了死刑的,且說死期就在這一兩天,家屬急急忙忙地抬回來,是怕她死在城里遭火化。那時候的山里人很懼怕火化。上徐家梁要經過千河口朱氏板,那天魯凱剛好在朱氏板撿干柴,抬夫在石盆上歇氣的時候,魯凱也上來歇氣,他朝滑竿里盯了一眼,盯的是病人裸露出的腳趾,然后起身轉過去,撩開蓋住病人頭臉的毛巾,說:“還能治。”抬夫們恥笑他,可病人的兒子卻認了真,求魯凱看看,看不好也不怪他。魯凱說:“抬到我家里去。”去第二天,老太婆睜眼了,第三天,進湯了,第四天,進食了,半個月后,老太婆自己走回了家。
許寶才有這本事嗎?沒有的。他沒這本事,卻拿到了證書。
魯凱沒有證書,就不能行醫,若私自行醫,被許寶才或別的什么人告發,被處罰重金不說,還可能像李成的三兒子李奎那樣“吃官飯”。可問題在于,千河口人生瘡害病,還有被狗咬了,被蛇咬了,被蜈蚣咬了,一時想不通喝敵敵畏了,吃老鼠藥了,割手腕子了,都不敲許寶才的門,只找魯凱,魯凱醫不是,不醫也不是。為擺脫難堪,更為了不在許寶才眼皮底下過“胯腳日子”,魯凱便離開村莊,去鞍子寺申請了屋基,那是一塊藤蔓交織的野地,他把野地打整出來,起了新房,與學校只隔著兩根田埂。
中院外竹林里那塊不知何年所立,又不知何年遭棄的石碑上,刻著“互為表里,結廬三院”,早已是詞與義殊,但畢竟有個形式在,至此連形式也沒有了……
村民組長把學校鑰匙交給魯凱,是叫他代為看守。校舍里有幾十套桌椅板凳。這正合了魯凱的意。他修新房的地方緊靠山壁,進深狹小,排擺不開,房子扁窄,有了學校,簡直就是過去地主老財才能住的寬房大屋了。他把操場用籬笆圈起來,養雞養鴨,又打開一間教室,把牛牽進去,再打開一間教室,把豬拉進去。
這些事情,房校長都聽別人說了。有好幾次,他從鎮上的家里出來,走過中街和下街,走過濱河路和新建的廣場,走過普光賓館和馬路兩旁綿延的工地,便出了鎮子,進入蘆葦地,上了去千河口的路。但他最多走到蘇灣的石拱橋,就打了轉身。
房校長越來越老了。
這只是從年齡上說的,要論身體,他依然那樣腰骨挺拔,精力充沛,臉上也很少皺紋,而且不見落牙。只是瘦了許多,可是千金難買老來瘦。瘦讓他顯得更高、更挺,也更年輕。有一次,李成去街上碰見房校長,回到村里說:“我站在郵局門口跟房校長說話,別人都以為我是他老師,他是我學生。”這并不是玩笑話,房校長的好多學生都有這感覺。
年齡老身體不老的房校長,心到底老了。心老了,很可能也就是身體老了,只是別人還沒有注意到,連他自己也還沒有感覺到而已。在身體和心的博弈中,最終屈服的,歷來都是心,不是身體。房校長退休若干年也去縣城住了若干年后,回到普光鎮對人說:“我最不愿意跟縣城那幫老年人打堆,他們說話無非是三部曲,第一是問吃什么藥,第二是問墓地買好沒有,第三是罵社會不公。”他這樣講的時候,好像他還不算老年人。可眼下的房校長,也積極投身到了那三部曲里。因他德高望重,受人尊敬——走到哪里他都受人尊敬,他在縣城住的那個小區,兩千多人口,幾乎沒有誰不認識他,只要他一出現,就有人忙著敬煙,連在小區側門外擺燒烤攤和賣涼糕肥腸的小商小販,見了他也會騰出凳子請他坐——他很快成為那幫老年人的領袖,談過了藥物和墓地,他又語重心長地對他們說:罵是沒有意義的,也是低級的,你說社會不公,特別是對老年人不公,你得指出個一二三來,不僅口頭上說,還要形成文字,交給有關部門,讓他們用作制定方針政策時的參考;你這樣做,就高級了,就是為當局建言獻策,為政府排憂解難,為社會貢獻力量;老年人也要發揮余熱!“如果老年人只知道抱怨,不積極地發揮自己的余熱,那……”后面是那句口頭禪。房校長從不管那句口頭禪是否用得恰當,何況他現在早就過了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年紀。
幾十年來,無論做什么事情,房校長都身體力行,現在同樣,他非常積極也非常忙碌地發揮著他的余熱,經常召集幾十上百個老年人,聚集在公園里、茶樓里,把自己感覺到的不公說出來,記下來,整理出來,請人規規矩矩地錄入電腦,打印之后,由他親自交到縣政府去。他回普光鎮的時間越來越少了。
房校長這么忙碌著的時候,時光不急不緩,走著自己的路。在不急不緩的時光里,小孩變大,大人變老,滄海變桑田。以前的滄海桑田,需要熬過跟時光一樣漫長的歲月,現在倒是大可不必,十幾年、幾年、幾個月、幾天,甚至轉瞬的工夫,就可以像上帝那樣宣稱:“事就這樣成了。”千河口即是如此。人們陸陸續續地離開,在很短的時日內,千河口變得空空蕩蕩的了。除去那些還沒成人的小孩子,已經五十四歲的楊浪,竟是村莊里最年輕的男人。同為光棍漢的九弟和貴生,一個比楊浪大六歲,一個比楊浪大九歲。好在他們都是名副其實的光棍漢了,“跑跑女”沒有了,早就沒有了,女人們再要跑,也是往城里跑,誰還會朝深山老林里跑?因此,楊浪不必因為見“跑跑女”進了九弟或貴生的門,就回家躺在床上,呻喚得全村的狗都不得安生。他們三人,成了千河口光棍漢的絕唱,那些年輕人,長得再丑,條件再差,也不缺女人的;他們滿世界亂竄,竄著竄著,就竄到一個女人了。
連坐牢出來的李奎,也找到了女人。
李奎并沒坐滿十年,坐八年就出來了,出獄后沒立即回家,只給他大哥打了電話,說他去貴州找“戰友”(其實是獄友),先在貴州那邊打工。這消息李成和邱菊花都沒對外人說,兒子出獄,即便是提前出獄,說出來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直到李奎出獄一年過后,千河口才知道他不僅出來了,還有了女人;不僅有了女人,還有了兒子!
那是農歷五月某個悶熱的午后,身體瘦弱卻很少生病的楊浪,前一天得了重感冒,發燒,就在家里睡——他得病從不弄藥,都是睡,睡三五天就好了;何況現在弄藥很不方便,因為許寶才也丟下藥箱,去江蘇昆山進了磨石廠。楊浪睡得昏昏沉沉,突然聽見一個聲音:“浪爸爸。”他聽見這聲音,只是因為對聲音敏感,并沒覺得與他有什么關系,村里人招呼他,無論大人小孩,直呼其名算是好的,多數是叫“那東西”。
可叫“浪爸爸”的聲音很固執,把楊浪從昏沉中喚醒。他睜眼一看,床頭站著兩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女人秀里秀氣的、漂漂亮亮的,寧靜地微笑著,八月里還戴著頭巾。男的又叫,叫過后說:“浪爸爸,您不認得我呀?我是李奎呀。”楊浪翻身起來。這么說來,真是叫他嘛。由于起得太急,差點兒一頭栽下床,李奎把他穩住了。
“你回來了哇,李奎?”
李奎說:“我回來了浪爸爸,這是我婆娘,叫映秀,她是苗族。”
楊浪朝那女子望過去,這才發現女子的懷里還摟著個小人兒。
于是李奎又說:“這是我兒子,叫李大運,十天前才滿月。”
楊浪急忙揮手:“出去,你們都出去!我感冒了,看把你們傳染了,大人不說,傳染了娃娃可不得了!”接著又揮手,“出去,快出去!”
他把臉掉到一邊,生怕自己呼出的氣流被娃娃吸進去了。
待那一家三口出去過后,楊浪的耳朵里只重復著一個聲音:
“浪爸爸、浪爸爸、浪爸爸……”
這回,楊浪的病好得特別快,第二天下午頭就不重了,腰也不酸了,腿也不軟了,他認真地洗了頭,用削紅苕的刀子刮了臉,換了身干凈衣服,出門去西院,進了李成的家門。
可是李奎一家三口,上午就離開了千河口。他們先去鎮上辦點兒事,再去大哥二哥家告別(二哥李鐘幾年前也到鎮上做生意去了,從大哥那里借了底金,修房子賣),然后去縣城坐火車,又回貴州去。這次回村,李奎挨家挨戶都打過招呼,只要那家里有人;沒人,有雞,有鴨,有貓,有狗,他也照樣去打聲招呼。無論去誰家,都帶著妻子,抱著兒子。他在父母家吃了四頓飯,去夏青家吃了兩頓飯。李奎坐牢之前,夏青就拜寄給他爹媽了,以前沒什么,這次回來,他卻真是把夏青當親姐姐看的,不僅去她家吃了兩頓飯,還給小栓拿了五百塊錢。
小栓已滿十七歲。他病好以后,去鞍子寺小學插班讀書,直到學校垮掉;十四歲那年,他跟父親符志剛去了浙江嘉興,去嘉興不到四十天,符志剛把他送回來了。
他脾氣古怪,經常跟工友們爭吵。其實他并沒上班,只是到廠區玩。那時候符志剛早就沒在東莞造電熨斗,而是跟千河口大多數打工者一樣,進了磨石廠。不過,千河口的打工者,一般是走廣東、上海和江蘇,現在的符志剛雖干著跟故鄉人同樣的工種,卻沒跟他們結伙搭伴,而是離開廣東,單獨去了浙江嘉興,進了嘉興一家名叫“更好”的磨石廠。磨石廠都在偏遠的郊區,隨便搭個牛毛氈棚,就是廠房,計件算工錢,因此老板不監工,只驗收,廠房里也沒人管理,你想進去玩,隨你的便,只是別在油坊里抽煙就行(去浙江沒幾天,小栓就學會了抽煙,也學會了喝酒)。小栓一天活沒干過,能懂什么呢?可是他抄著手,在料坊、油坊、石磨坊、水磨坊和包裝坊里,轉來轉去,走到誰的面前,都要子丑寅卯指點一通,說你做得這不對、那不好,開始人家還把他當小孩子,跟他笑,說多了就煩。那是很累人的活,噪聲又大,哪能騰出精力聽你開黃腔?特別是忙得火烙腳背的時候,還有貨被老板三番五次打回來,總也驗收不過關的時候,就不僅煩他,還覺得他晦氣,叫他滾。你叫他滾,他就扭住你不放,跟你吵,真吵起來又只會說幾句揪揪話。
符志剛承認,他不喜歡兒子,他跟兒子太陌生了,也不明白兒子為什么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把小栓送回來后,符志剛當天就走了。那正是旺季,掙錢全靠大約四個月時間的旺季,過了這季節,一天能上半天班就不錯了,多數時候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這么多年來,符志剛不可能沒掙到些錢,可他的家境看不出絲毫改變。比他晚出門多年的,也在鎮上買了房,而他家的房子,依然是爺爺修的木板房,夏青還是那樣起早貪黑,忙了田里忙地里,忙了外面忙家里。讓人不解的是,夏青卻照舊那樣快樂,且比先前更加快樂,好像只要兒子的病好了,她在世上就沒有任何愁苦。
“他在磨石廠,造松花石茶幾!”
如果有人問起符志剛,她便這樣高聲回答。
小栓回到本地,他爸爸說的毛病全改過來了,改得連影兒也沒有,相反,他話很少,非常少,比他以前在家時還少許多,而且既不抽煙,也不喝酒。李奎給他錢的時候,他同樣不說話,只是把雙手背到背后去,不接。還是他媽接過來的。夏青看重的,不是錢,是情。
十七歲的小伙子待在家里,畢竟也不是事,這年的十月份,夏青去找到李成,說:“爸爸,能不能叫小栓去跟大哥或者二哥學做生意?”李益和李鐘都比夏青年長。
“他們那生意,沒啥前途。”李成說。
夏青以為是有難處,沒再言聲。其實李成另有心思。
大兒子和二兒子,雖然有錢,對父母卻都不怎么好。錢是給他們用的,而且從沒吝嗇過,逢二老的生日,都是扯到街上去辦大席,請了各方有頭有臉的人物,前來為自己父母祝壽,那陣勢搞得刮風下雨的。可他們沒像別人家的兒子那樣,叫父母不要再干農活,給父母去鎮上弄套房子,讓父母住著,享清福。李成跟邱菊花都這么大年紀了,該享福了。兩個兒子卻沒那打算。二兒子李鐘沿河修了那么多房子,跟另外幾個房產商(既有本地人,也有市縣里來的)一起,把普光鎮擴大了一倍多,而且還在繼續擴大,卻沒有一套房子是拿給父母住的。
不是不讓去住,可只叫去他們家里住。那家里能住嘛,大兒子家堆滿了尼龍口袋,要是乏了,不經意間往口袋上一坐,頓時要嚇個半死——那口袋里裝的盡是蛇,不僅有烏梢蛇、菜花蛇、王子蛇,還有碗口粗的蟒蛇,大熱天也砭人肌骨,還在屁股底下拱來拱去。要是口袋沒扎緊,蛇還會跑出來。事實上蛇經常跑出來,橫擔在板凳上,例掛在挑梁上,盤踞到廚房里,甚至溜到枕頭底下。收來的死豬死狗,窖在旁邊一個大冰庫里,雖沒什么氣味兒,可躺在床上,想著隔墻那一堆堆碼起來的尸體,心里就怎么也踏實不了。后來,山里人少了,送蛇和送死豬死狗來的沒那么多了,大兒子一面繼續經營那種生意(那生意實在掙錢,只要沒徹底斷了貨源,就合不得丟),一面賣起了建材,主要是賣鋼條,鋼條在屋里摞成垛子,從門口一直捅進屋子的深處去,進出都踩著它過,長索索的,老覺得踩的是蛇,讓人心驚肉跳。那實在不是人住的地方。再說李成也不喜歡大孫子李燈,那家伙老是陰著一雙眼睛,一天的任務就是吃、喝、耍,見到爺爺也不大叫。二兒子家嘛,天天夜里聚一幫人喝酒打牌,鬧騰到深夜也不消停。二兒媳婦肖婷婷又是個特別愛妖艷的,當初在農村的時候,牛屎抓得,狗屎摸得,一去了鎮上,住進鋪了花崗石地板的套房,突然就高貴起來了,又是燙頭發又是戴耳環,還常常拿出小鏡子,涂脂粉抹唇膏;這且不說,她竟然見不得一點點臟東西,地板上掉顆飯粒子,也立即揪出一張上好的抽抽紙,把飯粒子拈了;飯粒子還不算臟東西都這樣,要真是臟東西,她就皺眉,腫臉,說話粗聲粗氣。從小到大,她還聞少了旱煙味兒嘛,可現在也聞不得了,李成躲到陽臺上去抽,還把陽臺跟客廳之間的玻璃門關了,也見她坐在沙發上,邊看電視,邊歪著鼻子,把越來越白嫩的手在鼻子前面揮來揮去。李成上了年紀,又長年抽煙,痰多,在老家是隨便吐,去了兒子家,他再沒見識,也知道只能吐到垃圾袋或馬桶里去,可連他咳痰的聲音,二兒媳婦也聽不得,只要他的喉嚨吭的一聲響,她就抿著嘴,痛苦地壓住胸口,像要發嘔的樣子。二兒媳比蟒蛇還可怕。
李成覺得,兩個兒子對他們不是不好,但絕不是好。兒子對父母,不是好,也就是不好。三兒兩口子就不同!他們回來只待了兩天,除了吃飯睡覺和挨門挨戶打招呼,其余時間全在地里,小兩口兒扛著鋤頭,硬是把桑樹坪那片地挖出來了,李奎連抽支煙的工夫也沒有歇過(當然他本身也不抽煙),映秀的手上打了好幾個血泡。挖了桑樹坪的地,兩人又去大地垮,給遭了風災的玉米扶稈子,上糞肥,映秀跟李奎一樣,挑著八十斤一擔的糞桶,一來一去好幾趟。要論長相,老大老二媳婦哪能跟映秀比?可人家那樣能吃苦!人家那樣吃苦,還是那樣白,那樣干凈,那天生就是城里人的長相,卻不帶城里人的嬌氣、脾氣和架子——她還給公公婆婆洗衣服呢,剪趾甲呢!
因了這些緣故,李成對老大老二不是很待見。他們有錢,做父親的自然高興,但所謂高興也就是滿足一點兒虛榮心而已,李成確實不因為兒子錢多就作勢,更不覺得兒子就成了人上人。不僅夏青,別的任何人提到老大老二蒸蒸日上的生意,他都是那句話:“他們那生意,沒啥前途。”當然,這話也不能全然當真,顯擺的成分也是有的,前途不前途,其實也是以掙錢多少來定,掙錢多就有前途,掙錢少和不掙錢才沒前途,老大老二掙下的票子,盡管比不上楊峰,大概也比不上房校長的三女婿,可是在普光鎮本地,他們都可以排進前五,老二起步晚,照樣可以排進前五。但李成那句話所代表的感情,大半是真的。他對老大老二確實有意見,這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他是故意要在熟人面前踩踩老大老二,來抬高老三。老三出獄沒多久,就辦了個養殖場,同樣有了自己的生意。小兩口兒那么急急忙忙地趕回去,就是要照看生意。他們離開那幾天,是映秀的哥哥幫忙看管的。
老三坐牢那些年,每當李成在人前說起他(說他是冤枉的),除了楊浪和干女兒夏青,別的人嘛,臉上的嘲諷和幸災樂禍,真的就像野慣了的狗。人人都想別人站出來,第一個去吃螃蟹,卻從不打算把祝福送給那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對此,他李成是早就看穿了的。當初,整個村子對山外的世界既向往又畏懼,聽說楊峰、符志剛跟李奎要走到山外去,他們口頭上詐唬:“哦,當老板去噦,那幾家人往后的日子好過啰!”其實心里巴不得你倒霉。特別是李奎,下山的時候還差幾個月才滿十八歲,骨頭那么嫩,竟然也敢出遠門去當老板,這讓他們更不舒坦。李奎在外面無聲無息地悶了將近兩年,終于傳回來第一個消息。第一個消息就是被抓的消息。他當真倒了霉,當真遂了那些人的心愿,所以聽李成為兒子喊冤的時候,他們臉上要跑出嘲諷和幸災樂禍的狗。他們自己也知道把那條狗攆不進屋,默默地聽幾句,就連忙轉了話題,說他李成家老大(后來加上老二)有多么能干,生意做得有多么紅火。可他們肚子里的蛔蟲,李成是數得清的。現在老三出來了,找了個好女人,生了個乖兒子,還跟手跟腳地刨出了生意,打開了財路,比你們那些沒坐過牢的,混得旺實,混得體面!
但畢竟,李成不好明目張膽地去踩別人(主要是不屑于那樣做),就踩自家老大老二,說他們的生意沒前途,以此表明:老大老二的沒前途,老三的才有前途。
李奎是怎樣在出獄后的短時間內,就跟映秀認識,并同居生子——他們生了兒子還沒辦結婚證,李奎那次回來,除了認為自己可以回來了,還為了帶映秀去鎮民政所補辦結婚證——李成沒拿出來講過,邱菊花倒是透露了一點,說映秀是李奎“戰友”的妹妹,“戰友”是貴州熄峰人,李奎跟他在獄中就結成了拜把子兄弟,他們都犯了罪,但都不是壞人,只不過是一時的鬼迷心竅才做了錯事,兩人反而從對方的罪過身上(“戰友”犯的是飛車搶奪罪),看到了比一般人高得多的德行。“戰友”比李奎先出獄半年多,李奎出獄后去找他,他不僅收留他,幫助他,還把自己十九歲的妹妹介紹給了李奎。李成不愿意講這些,他只是說,李奎跟映秀交往沒多長時間,兩人就在熄峰包了個養殖場,是好大一片山林,用線網拉了,養野雞。養那東西并不費事,收入還很可觀。因場子太大,單靠自己不行,還需要人手,那次李奎說,他回貴州后,還要在當地招幾個人手。當時李成沒在意,現在夏青找到他,他想,與其在外面找人,不如找自己親人(他把夏青一家都當成了自己的親人),一是放心,二是有錢大家掙,肥水不流外人田;他臨時涌起的更重要的想法是,他要在家鄉造成李奎招人的聲勢,沒有聲勢,也要有那風聲。
這樣一想,他就給李奎打去電話,問人找齊沒有。李奎說早就齊了。他說你放掉一個,讓小栓去,小栓現在沒去處,工資給少點無所謂,讓他淘些見識。李奎沉吟半晌,說要得,叫他來。
這樣,小栓就到貴州去了。
夏青之所以只說讓小栓跟老大老二學做生意,沒說老三,是不想小栓走那么遠。小栓跟自己爸爸走到遠處去,也是東不斗榫西不落靠,不要說跟別人。但既然保爹那么熱心,她也就不好再說啥了。
小栓剛出腳,李成就四處走動,以十分淡然的口氣,說李奎的場子越拉越大,要很多人手,接著他一家一家去問,問某某的男人或兒女,要不要去李奎那里。他報的月薪,是比著人家現在的收入來的,比如人家現在的月薪是一千五,他就說一千五,人家一想,工資沒加一分一厘,還倒來倒去地花路費,耗時日,何必呢?于是不去。他要的就是你不去,他只是把事情宣揚出去就夠了。效果顯著,好多人都在議論,說:“別看李奎那家伙是個勞改犯(時至今日,清溪河流域都把服刑稱為勞改),還真有出息。”有些人還拿李奎,去教育自己打了多年工也掙不回錢來的兒子。
小栓一走,千河口就再沒有一個年輕面孔。
連小孩子也沒有了。
鞍子寺和白花嘴等村小垮掉后,這片廣袤山野上的孩子,如果不能跟著父母去務工地上學,就只能去鎮中心校。中心校都快擠爆了。學校沒法住宿,回家又遠,便只能住到鎮上去,鎮上有房的自然好,沒房,就租;不過租只是權宜之計,反正是要買的,鎮上沒房,兒子就結不到婆娘,即便你打工時“竄”到一個女朋友,人家也要跟你一同回鄉,看看你鎮上的房產,再決定是否要跟你訂婚,是否要嫁給你,畢竟,像李奎那樣“竄”到外地女人的,是極少數,大多數還是跟清溪河兩岸的女子結緣。孩子們從小去鎮上讀書,就把鎮子當成了出生地,放假期間回到老家,像走親戚,又比走親戚家放肆,有了不滿都大聲說出來,最主要的不滿是沒什么好玩的,沒有廣場,沒有網吧,不能滑冰和騎車,想吃零食也只能干著急——對楊浪給的糖果,他們早就不感興趣了,他們現在吃的是薯片、海苔、果凍,即使吃糖,也只吃巧克力。可楊浪還以為水果糖就是天下美食,見到孩子就遞。孩子們轉身離開后,他還以為是講禮性,于是拖著不靈便的腿追過去,硬往孩子荷包里塞,被厭惡地撇了嘴,甚至遭到呵斥,他才停下了,木然地站在那里。他并不知道是嫌他的糖不好,還以為是嫌他手臟。不過的確也嫌他手臟。不僅嫌他的手臟,還嫌村子里到處都很臟。鑒于這種種原因,孩子們往往在老家待上三五天,就到街上去了。
這情形讓鎮上的老居民高興。據說大城市有些老居民很不歡迎后來者,鎮上人的身份意識沒那么強,因而從不這樣,他們覺得,后來者并沒讓他們失去什么,只帶給他們欣欣向榮。那些涌進鎮子的村民再不是以前的村民,他們敢花錢了。平時敢花,逢壽辰和婚喪嫁娶,更敢花,還要比著花,宴席絡繹不絕,餐館酒樓簡直忙不過來。辦各類宴席的時候,主人都要從市縣請來表演隊,人聲、車聲、歌舞聲、鑼鼓聲、鞭炮聲,營造出一派繁榮市聲,這也讓老居民格外喜歡。孩子們的打鬧聲和歡笑聲,尤其讓他們喜歡。村里孩子剛到鎮上時,又羞又怯,但很快,地皮踩熱了,鄉野氣蒸騰而起,讓鎮子生機勃勃;他們初見世面,嘴饞眼花手癢,這也想吃,那也想要,便天天吊住大人的衣襟討錢,大人往往是惡聲惡氣地罵幾句,立即就會滿足他們。孩子在老家住三五天就要求上街,同樣會滿足他們。在孩子身上花錢,其實比婚喪嫁娶花錢更大方,罵那幾聲,只是為了教育孩子,讓他們知道錢來之不易。
孩子上街,必須跟個人去照顧。勉強有些勞力的男人都到了外地,穿上了他們本不習慣后來慢慢習慣了的工裝,只有女人跟孩子去,如此,千河口的女人也越來越少了;十多歲的姑娘和二三十歲的媳婦,自然早就不在,這里是說,連那些當了奶奶的老年婦人也少了。
然后是更少了。
千河口就這樣持續不斷地做著減法,算式如下:
1.總人數(以某年為基準)-死亡的人=活著的人;
2.活著的人-外出務工的年輕男人=老年男女、年輕女人和孩子;
3.老年男女、年輕女人和孩子-年輕女人=老年男女和孩子;
4.老年男女和孩子-外出務工的老年男人=更老的男人、老年婦人和孩子;
5.更老的男人、老年婦人和孩子-孩子=更老的男人和老年婦人;
6.更老的男人和老年婦人-老年婦人=更老的男人;
(5和6是同時進行的。)
7.更老的男人-……=……
當然,這只是一個大體的公式,并不準確(比如還算年輕的夏青依然留在村莊里),但基本走向是這樣的。
我們家鄉的樹子,
樹葉飄到別處去了。
我們家鄉的泉水,
悄悄流到別處去了。
我們家鄉的巖鷹,
展翅飛到別處去了。
我們家鄉的山坡,
影子映到別處去了。
我們家鄉的黃狗,
叫聲響到別處去了。
我們家鄉的男女,
狠心老到別處去了。
我們家鄉的鬼魂,
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這是一首在老君山上傳唱甚久的古歌,沒想卻成了讖言。
某些事情,開始就預示了結束。
而這時候的楊浪,比以往起得更早,不到凌晨四點,他就起了床,沿著款款相連的溝渠,去三層院落里轉悠。路是熟的,熟透了,天再黑也不必照亮。他像幽靈一般,走到每一家的門前,坐到人家的階沿底下,凝神諦聽。大多數家庭沒有人煙,好多家的房子不是垮了,就是爛了,有些垮掉和爛掉的屋子中央,長起來好大一棵樹;沒爛屋脊只爛了板壁的人家,從齜牙咧嘴的壁縫間望進去,只見白沙沙一片。那不是月光,也不是雪,不是霜,而是白霉。山里潮氣重,過些日子不生火,就長白霉。寂靜的夜里,楊浪能聽見白霉生長的聲音,這聲音長著牙齒,能把陳舊之物咬碎,吃掉。陳舊之物也就是房主人的聲息,包括主人在的時候,飼養的豬牛貓狗雞鴨鵝兔的聲息,還有不想飼養卻總是與人為伴的老鼠的聲息,就連氣味,就連炊煙,也能發出屬于自己的聲音。在楊浪那里,世間眾生,都以聲音宣示自己活著,死亡不是呼吸的停止,而是聲音的寂滅。
如果那家里還住著人,楊浪會待得更久些,因為這時候他不是在回憶里聽見,而是真實地聽見。他珍惜這種真實的聲音,而且越來越珍惜了。他明白,這樣的聲音不會陪他太久。他熟悉村里每個人睡覺的聲音,不只是鼾聲和夢話,還有心臟緩慢跳動時把胸前的衣服摩挲得窸窸窣窣的聲音。人們并不知道,自己睡過去后,是聲音養育著自己的身體和靈魂,如水養魚,如草養羊,如空氣養萬物。只有那些享盡奢華之聲并在其中逐漸變得冷漠的人,才會厭棄聲音,才說這世界噪聲太大。
三層院落里,還數得出幾戶有人的人家呢?東院,除楊浪本人外,只剩夏青了,中院只有九弟,西院是貴生和李成,不是李成一家,是李成一個,邱菊花住到街上去了,帶小孫子。李奎把他們快滿三歲的兒子送了回來,請父母幫忙帶,也讓兒子在普光鎮上幼兒班。將兒子送回來的當天,李奎就從二哥手里買了一套裝修過的房子,七十多平方米,戶主是李奎和映秀,事實上就是拿給父母住,讓他們在里面養老。先前,李成為老大老二不給他們一套房耿耿于懷,可現在老三真的給了一套,他卻住不慣,最多住上兩天,就要跑回來,回來就十天半月也不回去。其實,住不慣只是少半原因,多半原因是他丟不開莊稼。當了一輩子農民,莊稼成了他的命根子,有時候,他還會哼兩句曾經在二面山上廣為流傳的歌謠:
一寸田土噻一寸呢金,
田土噻才是那命根根……
他無法想象讓田地拋荒,只長野草不長莊稼。好在他雖然年紀不輕,身體卻沒有任何毛病,他曾擔心自己見不到三兒子出獄,那完全是多余的,他的身體不僅沒有毛病,簡直還可以稱得上壯實,他當石匠的經歷(盡管他的石匠活做得很糙),像史書那樣刻在他黑沉沉的手臂上;同院的殺豬匠高雙平離開后,他把那套家伙接過來,無師自通地操起了新行當,兩三百斤重的豬也難不倒他。不過人去了,哪來豬,留給他顯本事的機會少之又少。
曾經熱鬧非凡的千河口,只剩下五口人,連村民組長一家也早就去了鎮上。
溝渠照樣淙淙流淌,院前院后的草木和竹林,照樣花開花謝,葉長葉落。
只是人少了。
因此,楊浪用不了太長的時間,就能把村莊“聽”完。接著他朝鞍子寺方向走。人多人少,是從路上就能看出來的,那些年,路上寸草不生,現在蓬蓬勃勃,大太陽底下,也只看見草,看不見土。楊浪擔心蛇,走得很慢。但他不必像別人走夜路那樣,每走一步,都先用棍棒驅趕;他連睡著的蛇也能聽出來,他手里的竹棍只在需要的時候才伸出去,每伸出去,必然趕走一樣東西,要么是蛇,要么是蛤蟆、青蛙或蝎虎。事實上蛇是很少的,自從李成家老大李益收蛇賣,這整座大山里,蛇就成了肉,源源不斷地送往鎮上和城里人的餐桌。開始是年輕人捉蛇,后來年輕人走了,有些老年人竟也敢捉,見到蛇跡,就跟著追,蛇鉆了洞子就拿煙熏,沒鉆洞就撲上去,一把掐住蛇的脖子;畢竟上了歲數,手腳不利索,掐不準,掐準了也乏力,被蛇咬傷的事時有發生,被蛇咬死的事也偶有耳聞。即便如此,李益還是每個趕場天都要收到好些條。楊浪很久沒看見過蛇了,所以他盡管擔心,卻不足以讓他分心。他邊走,邊聽夜晚、凌晨和黎明的聲音,聽露水凝結的聲音,聽晨光降臨的聲音,聽草木蘇醒的聲音,聽鳥獸起床的聲音,聽太陽掙扎向上和噴薄而出的聲音……每一種聲音被他聽到,他就可以成為那種聲音。他已經超越了模仿,不是像,是成為。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也不能兩次發出同一種聲音,人是這樣,萬物也是這樣,然而,楊浪的整個身體就是一部錄音機,這部錄音機獨一無二,舉世無雙,能把聲音和聲音里的全部情感保留下來,如此,人和萬物,就不僅能兩次,還能多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多次發出同一種聲音。
許多時候,他獨自一人走在去鞍子寺的路上,嘴里會突然冒出聲音來,這可能是青蛙的聲音、蛐蛐的聲音、夜鳥的聲音,也可能是人的聲音;但不是他自己,而是別人的聲音。別人仿佛在路邊的田地里鋤草、播種、施肥——千河口的大部分田地,都掛在去鞍子寺的路兩邊——見他走過來,就跟他打招呼:“吃了嗎?”偶爾他會很不高興地應一聲,大多數時候是不應的。誰這么早就吃了呢?而且他也不喜歡別人動不動就問他吃了沒有。自從母親去世后,在村人的眼里,就像他飯也吃不起似的,事實上他種的莊稼不僅夠他吃,還可以節余一些賣掉,買回油鹽和衣服。每逢年關,某些村民殺了豬,將一籠心肺提給他,說:“我們屋里誰都不想吃這家伙,你幫我吃了吧。”他知道是怕他過年沒肉吃,故意這樣說的,他內心感激,但絕對給錢,一分不少。村里人收工回家的時候,路過人家的菜地,見到辣椒、黃瓜啥的,順便摘幾個,誰都不會計較,人家熟了的水果,直接爬上樹,邊摘邊吃,吃夠了才下樹,同樣沒人計較,但楊浪從不這樣。別人可以,他不能。一根針他也不會拿人家的。他怕村里人說他懶,種不出莊稼,沒吃的才去摘人家的瓜果。
此時此刻,獨自走在路上的楊浪,聽別人那樣問候過他,他會很快意識到,問候他的人,要么離開了千河口,要么死了,甚至死去多年了。何況天色還在黎明之前。他會因此打個寒噤。寒噤過去,他的嘴里又冒出聲音,像又有人在對他說話,而且說話的人跟他挨得非常近,他的腰往旁邊一閃,仿佛那人在邊跟他說話,邊拿指頭捅他。事實上,除了父母親活著的時候,除了哥哥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難得有人離他這么近過。
直到走攏鞍子寺,那些聲音才寂滅了,他也才清醒過來。
鞍子寺以前除了學校,就是田地和荒坡,后來魯凱住過去了,再后來,魯凱只剩了房子在那里,全家人都離開了。魯凱是帶著怨氣離開的,他本來興興頭頭地在鞍子寺過日子,可村里人眼紅他占據了學校,出來說話了,他們對村民組長說:修學校的時候,我們誰沒攤錢,誰沒出力?憑啥讓他一家子去養豬養牛?你說叫他看守,既然學校都垮掉了,沒一個老師,沒一個學生,還看守啥?就像以前的公豬圈、大食堂,公家不養豬了,沒人去大食堂吃飯了,未必還派人把那房子守住?村民組長覺得,自己說不出更好的道理去反駁,就叫魯凱把攔住操場的籬笆拆了,把豬啊牛的牽走,然后把鑰匙收了回來。魯凱牽走豬牛的時候,朝著村莊的方向掏出家伙撒尿,撒了尿又破口大罵,把家家戶戶都罵遍了。他認為自己有理由這樣做。他想的是:若干年來,我行醫問病,救死扶傷,我的行醫證被取消后還被你們糾纏;再后來許寶才打工走了,你們有個七長八短,特別是搭了急病,就近找不到醫生,又跑來求我,我冒著風險給你們治,治了還不敢收診斷費、醫療費,只敢收點藥錢,我對你們不是恩也是恩,現在占點空房子用,你們就往胯襠里說淡話!他很快賣了牲畜,去鎮上濱河路旁邊開了家診所,叫“福康診所”。奇怪的是,當初連赤腳醫生也沒考過,去鎮上開診所,卻順利地拿到了批文。他的生意火爆得很,因為他治病好得特別快;他敢下猛藥,感冒藥說明書上規定吃兩顆,他說不,吃四顆!因為好得快,讓他獲得了“藥到病除”的醫名,診所的影墻上掛滿了病愈者送來的錦旗。千河口人也去他那里弄藥,每個人進了他的診所,都說:“你當時占學校,我可是一句舌頭也沒嚼過。”
學校操場上,很快長起深密的野草,野草淹沒了三個乒乓球桌。里面布滿了雞屎鴨糞(乒乓球桌上也是厚厚的一層),土地格外肥沃,草也長得格外歡實。屋頂的瓦片被風揭走,椽子爛掉,陽光照進去,雨水飄進去,種子落進去,教室里便也草蔓叢生。有時候,能看見幾只野雞從教室里撲棱棱地飛出去,飛進后山的林子。如果站在高處,還能看見教室里被豬屎牛糞養育的鷺鷥菌,長得像樹那么高,成為菌子的森林。
這天楊浪走進學校的時候,天已蒙蒙亮。
他剛踏上操場邊緣,就聽到一個聲音說:
“我這里太潮濕了,我快悶死了,麻煩你把我搬到透光通風的地方。”
這個聲音是如此陌生,楊浪從來沒有聽見過。
“誰呀?”
沒有回答。
“是哪個在說話?”
還是沒有回答。
草梢上簌簌有聲,那是晨光碎裂的聲音,每一個晨光碎裂后,便合力鋪展出更大的光明。春末夏初,晨光碎裂的聲音是綠色的,光明也是綠色的。在濃翠欲滴的綠光里,楊浪看見了立在操場邊的四個斷頭戰將。現在,戰將的頭顱全都不知去向了,沒在脖子上,也沒在草叢里和水田里。據說是山下人上來偷走了,送到古物市場,能賣個山里人想也不敢想的好價錢。這四個斷頭戰將把楊浪點醒,并給了他醍醐灌頂般的啟示,他想,莫非……他像旱獺那樣鉆入草林子,兩手分披著朝前游。草林如水,分開了又合攏。他游過操場,接著往校舍背后游去。校舍背后本有條陰溝,現在完全看不出來,雨水沖刷下來的泥土,把溝填滿了,成為一條黑郁郁的巷道——即使沒填,照樣看不出來,壯碩油嫩的花狗尾巴草,漫溝生長,快要長到屋檐那么高;花狗尾巴草本來長不了這么高,它們大概想爭取一點兒陽光,就不顧惜自己可能缺鈣的骨質,也不顧及自己的本分了。如果山里還殘存著躲過劫難的蛇,這種地方是它們最喜歡藏身的,但楊浪似乎管不了那么多,在草林里快速游動。可一直游到頭,也沒發現他要尋找的。他再次鉆進去,往回游,邊游邊用手摸索。在三分之一處,他摸到了壁洞。就在這里了。他把周圍的草撥開,壁洞里的如來佛,便露出陰暗的臉,佛頭上的螺絲,也如陰影般層層疊疊。
楊浪問:“佛啊,是你在對我說話嗎?”
佛無言。
但楊浪堅信,剛才就是如來佛在對他說話。
他對佛說:“你至少有千斤重,我怎么搬得動你?”
這時候,他對佛深懷憐憫。他恨自己沒拿把鐮刀來,把巷道里的草全都割去。回家去拿自然行,但他的心又開始痛,就像看見李老師舔一下摸了豬肉的指頭那樣痛。他痛得已經無法容忍自己離開之后,還讓佛被深草淹沒,哪怕是極短的時間。他蹲著馬步,開始拔草。花狗尾巴草扎根相當狠,且下面是干土,拔起來并不容易。
當他把整條巷道的草拔完,已過晌午。他的衣服被汗水濕透,濕了又干,干了又濕,汗鹽存不住,白乎乎的掉了一地,兩只手也血糊糊的。風軟軟地吹著,草的綠色汁液在他手上很快變黑,被血一浸,綠色又絲絲縷縷地活過來,線蟲一樣在血里撩動。他把草歸攏,扔到操場外邊已無人栽種早已荒蕪的田里去。那塊田傍著房校長挖的魚池,魚池干了好長時間,后來大雨將敗草沖至龍眼,龍眼被堵塞,又積起小半池水。水很清亮,楊浪看見,一條兩柞長的青尾草魚,在池中央沉思著游動。自魚被那兩個老師起出且干了池水那么長時間過后,不可能有誰來投放過魚苗,上面又無溝渠把別處的魚沖下來,這條魚是從哪里來的?只能說它是自己長出來的。萬物都能自生,都有自生的渴望和自生的本領。是渴望賦予了本領。
楊浪想了想,把旁邊田里的草抱了一捆過來,投進池子。
草香醉人,魚尾巴一掃,倏然鉆入草底下。
池子里響起又輕又密的沙沙聲。
這一輩子,楊浪幾乎沒說過一句聰明話,更沒做過一件聰明事;說聰明話只需要聰明就夠了,做聰明事首先得聰明,但只有聰明又遠遠不夠,所以連聰明話也不會說的楊浪,不可能做出聰明事。那天他把巷道里的草拔去,自以為可以讓如來佛能多少通一點兒風,透一點兒光,第二天,他又在天蒙蒙亮的時候,扛著鋤頭,打算去把草根鏟掉,同時把溝掏出來;到真正入夏過后,雨水頻仍,而且總有三兩場雨下得特別大,大到兇猛,幾條活閃幾聲炸雷過后,天垮了,雨像搗竹竿,頃刻間就起了山洪,沒有溝,水就可能擁堵,漫到距地面不足一米高的佛身,事實上前些年發山洪時就漫上去過,如來的肚臍眼里填滿了泥土,肚臍之下跟黑泥融為一體,已看不出石質本相。校舍的磚墻上,也橫著很高的黑印子,這樣泡,泡不了兩年,磚墻就會坐下去,把佛埋了,所以必須盡快把溝掏好。他還想過,等九弟傷好過后(五天前,九弟去山里挖麥冬,摔下崖壁,左膝蓋翹起來了,頭上還磕了個眼),他們四個男人,用杠子和大索,把如來佛從洞里抬出來,抬到向陽處去;干這活需男人才行,盡管夏青比他們年輕許多,尤其是比她保爹李成年輕許多,可她是女人,女人的肩膀上,擱不住兩百多斤重的杠子。
這天楊浪就想著這些,走過操場,進了巷道。
從巷道頭,他開始鏟草根。昨天被草根勒傷、被草葉割傷的手掌,一碰鋤把就痛。一痛又架勢流血。他去旁邊抓了幾把柔嫩的淺草,握在爛了的掌心,這樣就好受多了。鏟一會兒他想歇歇,歇氣的時候,他朝壁洞走去,要看看如來佛是不是比昨天高興些。
這一看,他倒吸了一口冷氣。
如來佛的頭沒有了!
如今的鄉村,明人越來越少,暗人卻在增多,這些人不知來自何方,行蹤神鬼莫測,他們相信,在遺棄的村莊里,尤其是那些歷史悠久的古老村莊里,有他們需要的東西。鄉里人不識貨,將那些東西跟村莊一同遺棄了。廢棄的鞍子寺小學,已有三批這樣的人出沒過,第一批帶走了四個戰將的頭顱,第二批和第三批,都一無所獲。昨天夜里,這里來了第四批,來得太是時候了,楊浪剛剛拔去了巷道里的深草,他們能很方便地穿過去,拿著雙節電筒,一路照射。壁洞像一扇輝煌的大門,大門里是耀眼的黃金。
這些人究竟帶著什么工具,鋸石頭像鋸木料那般輕松和齊整,楊浪不知道。
他只知道這些人在作孽。你要佛像,為什么不整個搬走,非要鋸掉佛的腦袋?
那些人當然想整個搬走,可是沒法搬。
好些村子都通公路,但千河口不通。千河口跟徐家梁屬同一個村,村主任就是徐家梁人,他把大多數村道修通,還沒來得及修千河口的路,就因貪污被關進了監獄。后來的主任沒進監獄,卻也啥事不做,他們知道不做事就不會犯錯。
如此,千河口的路就還是祖祖輩輩走的老路。
千河口村民組長出門打工之前,曾經努過力,他想找個人籌資,當然是有實力的個人,比如楊峰,可楊峰連電話都不接,直接去省城找他,他連見也不見。組長只好另想辦法,他想的是,凡在鞍子寺小學讀過書的外地人,都有義務為千河口做一點兒貢獻,其實不是貢獻,是回報,因為當初學校的修建和修繕,都是千河口人獨自完成的,你徐家梁人,還有山腳的涼橋村人,來這里讀書,全是白讀,但千河口人從沒說過半句怪話,現在,你們也應該有所表示才對。于是,村民組長多方打聽,看徐家梁和涼橋村有沒有去外面風光發達的。
終于挖出一個,是涼橋村的錢云。
錢云大學畢業后,去旅游公司當導游,他學的是韓語專業,便專帶韓國客人,并因此跟某些韓國涉外商人建立了聯系,幾年以后,他離開公司,和韓國人做起了生意,賺了很多錢,他姐姐嫁女,他出手就是二十萬元禮金,此外還給外甥女送了價值不下五萬元的金銀首飾。村民組長便去聯系錢云。可聯系錢云比聯系外星人還難,涼橋村誰也不知道他的聯系方式,也不確切地知道他住在哪座城市,一會兒說上海,一會兒說北京,一會兒說青島。他姐姐的婆家在馬伏山上的岳家坡,但岳家坡比千河口還空,早就沒什么人了,那里屬清溪河下游的北壩鎮,他姐姐一家卻沒在北壩鎮買房,很可能是去了縣城,甚至市里。也不知村民組長是通過什么手段,到底通過錢云的姐姐聯系到了他。錢云的態度讓組長感動得眼眶濕潤,錢云說:“你說得對,我們確實應該回報……你沒說錯話,本來就該,你不要客氣,是我們不好意思。我出五十萬元。你什么時候要,給我說一聲,我把款子打到你們的專用賬戶上。”掛了電話,村民組長的手只管抖,抖得煙都點不燃。然而,那一陣激動過后,他就頹唐了,比找到錢云之前還要頹唐。
人家個人出五十萬元,已經夠多了,多得過分了,但要修通那條路,五十萬元又只是杯水車薪。
接下來,村民組長不知道怎么辦了。
不知道怎么辦,只能不辦。
村民組長覺得自己盡了力,從此也死了心。
在鎮上的規劃里,也沒準備往千河口修路。山上人都沒幾個,而且在他們看來,那不多的幾個人,遲早也是要下到鎮上來的。好幾年前,縣里舉辦過一個鎮領導培訓班,開班第一天,就從省城請來一位社會學者授課,那學者說:“要使人服從,關鍵是不能讓他有不服從的想法。比如城鎮化,說起來是個多么浩大復雜的工程,其實簡單得很:先撤銷村里的學校,再增強村民的欲望,改變村民的觀念,政府連一句多余的話也不用講,老百姓自會拼了命往城鎮里奔。城鎮化是如此,一切現代化進程都是如此,西方現代化進程的成功經驗,就是把人作為現代化進程的對象。”單從普光鎮和千河口來看,這位學者的觀點是對的——既然千河口沒幾個人,而且那不多的幾個人遲早也要“奔”向城鎮,就沒必要修路。
因為沒有公路,保住了如來佛和戰將的身體。
也因為沒有公路,讓如來佛和戰將身首異處。
楊浪跑進村子,把消息報告給了另外幾人,包括躺在床上的九弟。
這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不就是一尊菩薩的頭被鋸走了嗎?
想想,確實也不該大驚小怪。
不過楊浪還是非常自責。那些天他經常做夢,每次都夢到身首異處的如來佛,看不見頭和身子,只能看見脖子,脖子被鋸斷的地方,汩汩涌血。
七月末的一天,楊浪去看九弟的時候,正碰上貴生也在那里。
這要放在早些年,根本就不可能。早些年,千河口的三個光棍漢,除當年的“跑跑女”進了某人家門要跟大家一同去看,彼此之間再沒有任何來往。特別是九弟和貴生,不僅互相看不起,還烏雞眼對烏雞眼。他們沒有絲毫矛盾,可就是看不起對方,提防對方,甚至恨對方。而今坐到一起來了。沒有“跑跑女”了,什么都過去了。
摔傷兩個半月后,九弟的傷情已大有好轉,但只是表面上的,腫消了,膝蓋骨合上了,頭上的眼也結了疤,但時常感到頭痛,痛起來就喊爹叫娘。真是喊爹叫娘。那么大歲數的人,痛起來還是叫爹叫媽,好像他是小孩子,爹媽還在他的跟前。其實不僅爹媽早就不在,他在世上已沒有一個親人了。貴生也是,再沒有一個活著的親人。楊浪有親人,等于沒有。三個人都是五保戶。讓他們去鎮上的敬老院,都不愿意,說就想住在千河口。九弟不能下地走路的日子,楊浪和貴生去街上跑了好多趟,為他領津貼,幫他買日用品、急需品,并且每次都去魯凱那里匯報九弟的近況——九弟摔傷過后,是貴生去政府報告的,政府知道不好把他弄下山,一時又派不出衛生院的醫生,就派了魯凱去給他清洗、縫針和包扎,反正魯凱跟當年的所有赤腳醫生一樣,是萬金油,既懂內科也懂外科,既懂中醫也懂西醫,當然更重要的是魯凱是千河口人。魯凱把這種指派當成自己的光榮,背著藥箱,很負責任地來給九弟治了,之后又上山為他換過幾次藥,直到拆了紗布。楊浪或貴生向魯凱匯報了九弟的近況,再臨時拿回些藥物,外用或者口服。九弟一天兩頓或三頓飯,全是貴生幫他做,且是在自己家做好,給他送去。他換下的臟衣服,楊浪洗得更多,那是因為貴生要忙活路(忙自己的,也忙九弟的),但活路再忙,貴生也會在送飯來的時候,幫九弟洗臉擦手倒便桶。九弟的頭發也是貴生理的。這兩個最是互相仇視的人,成了最好的朋友。
七月末的這天,三人聚在一起,本來應該高高興興才對,九弟卻很有些悲觀。
并不是因為頭痛,而是十天前千河口死了一個人。
那是個外地人,死在村西的霞溝。霞是彩虹的意思,千河口的孩子很懼怕彩虹,那橫天怪獸,渴了就去溝里喝水,據說能把一頭牛喝進去;童年的種子埋進骨血,長大以后,照樣對霞畏懼三分,加上那邊沒什么田地,因此很少人往那里走。近些年來,除了楊浪,幾乎就沒有人去。
十天前那個下午,楊浪沿著渠堰走到拐棗坪,離霞溝還有老遠,他就聽不到聲音了。路邊的刺籠里,開著一朵碩大的白百合,楊浪看著那朵百合,心尖尖兒顫了一下,格外感動。不是感動于百合花賜予他的芳香,而是感動于花的聰明。它們不想人摘,要么自己長刺,要么開在刺籠里。刺同樣聰明,它們不被喜歡,卻擁有最美麗的鮮花;或者說,為了擁有最美麗的鮮花,它們情愿不被喜歡。花和刺,該是怎樣的惺惺相惜又心心相印。它們如此動人地講述著自己的故事,與房校長講的狼和羊的故事,構成塵世間完全相反的兩面。
然而,那份感動還沒抵達楊浪更深的地方,他低平多皺的額頭上,就沁出豆大的汗珠。這不是熱的,是嚇的。百合花明黃色的花蕊上,停著兩只蜜蜂,一只蜜蜂腿停在那里,翅膀卻沒停,偶爾,翅膀帶離它的身體,與花蕊保持幾厘米的距離,隨即再貼上去——楊浪看見這些,卻聽不見聲音!
只要他愿意,花開的聲音也能聽見,別說蜜蜂飛舞。
可是他現在聽不見!
不僅花開的聲音聽不見,蜜蜂的聲音聽不見,輕風在吹,蝴蝶在飛,群鳥在鳴,知了在叫,竹雞在跑,野兔、松鼠和拱豬在覓食……他都聽不見了!
最初的驚愕過去,他鎮定了,心下明白:只有人的死亡才會有如此強大的磁場。
想到這點,他又慌亂起來。
但還是加快腳步朝前走。
越走越沉寂,他就知道方向是對的。
這樣一路走到了霞溝。
果然,那里躺著一個陌生的死者。
霞溝是山洪經年累月沖刷出的大溝,從白花嘴直通清溪河,途中有些山石形成的臺梯,那人橫擔在一塊傾斜的石臺上,兩只腳伸進淺淺的水溝里,一群出生不久背殼發白的螃蟹,在腳板上爬,還競相攀上蹺出水面的大腳趾,撲通撲通練習跳水。這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頭發長及肩頭,胸脯軟軟地聳著,是個婦人。楊浪連忙跑回來,去找李成。村里五個人,只有李成和夏青才有手機,但從這里回去,找李成更近。李成用手機報了案。派出所來了民警,然后又來了法醫。法醫拉下死者的褲子,才發現不是婦人,是男人。法醫檢查過后,說:這人死于突發性心臟病。可他是何方人氏,為什么來千河口?誰也不知道。好在他褲兜里的鑰匙串上掛著一枚私章。法醫問:你們誰家有印泥?沒印泥有圓珠筆也行。這兩樣東西,在千河口都是稀罕之物,但夏青想起她有回收拾裝針頭線腦和碎布頭的篩子時,看見過里面有支圓珠筆,那是兒子讀書時留下的,她沒有扔,于是回家去拿來了。墨已干,李成接過去,往筆管里抿口水,再鼓圓腮幫往印章上吹,吹出一團,蓋在干了的樹葉子上,太濃,烏溜溜的一巴餅,看不清;揩干凈了再吹,終于看清了,現出“余盛華”三個字。民警打電話去普光鎮的戶籍上查找,雖有兩個余盛華,卻都是年輕人。又把電話打到鄰近鄉鎮。在清溪河下游的馬渡鄉查到了,而且確定了就是此人。幾年前,他老婆病逝后,他得了間隙性精神分裂癥,發作時點人家房子(幸虧那些房子里早沒有人),還亂跑,有時跑十天半月也不回去,結果死在了外鄉。
九弟悲觀,是因為,多年以來,千河口有個不可解的怪事:只要一個人死了,不久就會再死一個,好像死在前面的那位需要個伴兒。
九弟說:“我怕是也活不長了。”
貴生安慰他:“余盛華又不是千河口的。”
九弟本人也這樣想,但不足以讓他釋懷。余盛華雖不是千河口人,卻埋在了千河口。這一方面是因為天氣熱,盤來盤去的,還沒下葬,就會臭成一攤黃水(余盛華被發現時,已死五天,要不是霞溝陰涼,早就臭了,事實上也真臭了),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他只有個獨兒,他獨兒多年前就在廣東死于一場械斗,兒子死后兩年多,兒媳帶著孫子,跟一個倒賣蘭草和古幣的大胡子男人走了,從此杳無音信。是馬渡鄉民政所出錢,給他買了副薄棺,請李成、楊浪、貴生和夏青四人,在霞溝旁邊的黃荊林里挖了個坑,把他埋了。
雖不能釋懷,也只能自我安慰。九弟說:“都這把年紀了,要死我也不怕。”
幾個人都不想談這話題。
貴生說:“九弟,現在都到后晌午了,要不就在你這里做飯,我們三兄弟喝頓酒好不好?”
九弟來了精神:“好哇,可是我沒有酒哇。”
“我那里有滿滿一膠壺,”貴生說,“我去提來。楊浪,你先生火。”
楊浪才把火生上,貴生已把酒提來了,同時還提來一方至少五斤重的臘肉,是肉多膘薄的圓尾肉。三人當中,貴生是最勤快的(按千河口的說法是最吃苦的),也是最富有的。他吃得很少,用得很少,可他像牲口一樣吃苦,大熱天也精赤著排骨累累像筷子篼那樣呈筒狀的上身,去地里薅草,往田里送糞,讓黑色的汗水在焦黃的身體上匯成溪流,每年春節,只休息大年三十的下午半天,正月初一就去地里忙活。他養的豬最低也要長到三百斤,屁股肥圓得像斑馬屁股,脖子粗壯如老樹;這樣的豬他一年至少養五頭,賣三頭,吃兩頭。他已有三年沒碾過谷子。他辛辛苦苦地把谷子種出來,割回來,將谷穗堆在階沿底下和家門前的院壩里,堆得比房檐還高,可之后也就不再經管,因為他倉里的陳谷還有上千斤。那些堆在外面的谷穗,被雨一淋就生秧,谷穗里層,雨淋不到的地方,則養著成百上千只老鼠。老鼠集體進食的聲音,如雨打河原,風走林梢。他養的老鼠都吃新谷,他吃陳谷。
立夏過后的臘肉都有些哈喉,加了很多的青辣椒,還是哈喉。飯是楊浪煮的,肉和菜是貴生炒的,九弟吃了塊火柴盒大小的瘦肉,咳兩聲說:“還是你貴生的手藝不行,黎燕那回是八月間來的,她炒的臘肉為啥就不哈喉?還沒加這么多辣子呢!”
黎燕是多年以前跟九弟過了半個多月的“跑跑女”。
“我也奇怪呢,”貴生說,“沈小芹那回切的是菜板肉(將臘肉整塊燉熟后,切下來直接吃,不炒),吃起來那個香……”他斜著眼睛,抖動著嘴唇,似乎想找個好詞形容一下,才不辜負了那香,想了半晌,他說的是,“狗日的,硬是香,香得跟正月間的臘肉一個樣。”然后他望著九弟,以探詢的口氣說,“你記得她是十月初二來的吧?”見九弟不言,他又說,“初三那天早晨,她給我煮了碗掛面,那時候窮啊,我家里沒油,豬油清油都沒得,她只好煮白水面,嘿,往嘴里一吸溜,那味道像是舀了一大勺子豬油進去,你說怪不怪!”
沈小芹就是那個先被帶到貴生家,她搖頭,接著被帶到九弟家,她把頭搖得更快,因而又被送回貴生家的那個“跑跑女”。
跟過他們的“跑跑女”,總共有十個八個,但他們最記得其中的一個。
三人喝下半碗酒,貴生對楊浪說:“你這家伙,不是會學嗎,你給我學學沈小芹說話吧。”
“硬是要聽嗎?”楊浪笑著問。
“我做夢都想聽!”
見九弟也是很想聽的樣子,楊浪便清了清嗓子,彎著頸項,垂下眼簾,說:“我還是去開頭那家。”
這已不是楊浪的聲音,真真實實就是沈小芹的聲音,細氣,有些微的沙啞,此外,她跑出夫家一天兩夜遭遇的驚恐,以及跋山涉水經受的風塵和疲勞,都在聲音里纖毫畢現。
那句話,是沈小芹被帶到九弟家說的,她要再回貴生家去。這時九弟有點兒尷尬,不過那只是一瞬間的事。他嚼著一塊酸蘿卜,腮幫里咯咯有聲,蘿卜泡的時間太長,酸得浸骨,他縮鼻子瞇眼睛,很痛苦的樣子,但他努力朝貴生笑。而這時候的貴生,眼睛猛然間變得年輕了,目光里桃花灼灼,盯住楊浪。看那架勢,他馬上就要伸出手去,把楊浪摟過來。
“你也學學黎燕吧!”九弟說。
貴生激靈了一下,很驚異地看了看楊浪,又看九弟,好半天才明白,他現在是坐在九弟家那個數十年前歪歪扭扭,而今依然歪歪扭扭的細桌兒前,跟兩個老哥們兒喝酒。
楊浪虛擬地抿了抿頭發,揚聲說:“要不要我,你倒是給句話。我不挑,我好養。”
在所有來千河口的“跑跑女”中,黎燕是最大膽的,來的頭一天,當著眾多村民的面,她話也說得最多。她被中院的張大娘領進九弟家門半個鐘頭,九弟都一直咧著嘴,忙前忙后地抱柴火,燒開水,還偷偷從后門出去,找鄰家借了米來,響鍋亮勺地準備做飯。這些舉動本身,表明九弟是多么歡迎她來,多么想她來,多么渴望她來,她邁進門檻的那一刻,九弟就把她當成了從遠方歸來的、久別重逢的親人。黎燕知道這些,但她還是要九弟當眾表個態,讓她心里踏實,同時更要顯示她的自尊。她明顯來自更高的山上,嗓子粗。再粗也是女性的嗓子,有女性的柔和、女性的香。此時此刻,九弟摸到了那柔軟,聞到了那香氣。
他端著酒碗,要跟楊浪把剩下的半碗酒干掉,楊浪說你頭痛,別喝太多,他說我的頭不痛了,剛才還痛乎乎的,一聽到黎燕說話,就一點兒也不痛了。他自己先把酒干了,又斟滿,接著給楊浪和貴生斟滿。膠壺是十斤裝的,要兩只手才能托住。
放下酒壺后,他說:“楊浪,你學學黎燕叫我起床吧。”
“九弟!九弟!九弟!”
桌上酒液蕩漾。黎燕叫九弟起床,都是她從地里回來過后。在千河口,她只比楊浪晚起一點兒,天麻麻亮,她已提著夜壺,去地里淋菜,淋了菜回來,天依然沒亮明白,但如果這時候九弟還黏在床上,她就會站在屋前,高喊三聲,一聲比一聲粗,一聲比一聲響,比先前隊長敲過木梆后喊出工的聲音還響,幾層院落都能聽見,站在村后的渠堰上,照樣能聽見。
九弟雙腿一蹺,真做出急急忙忙翻身起床的樣子。膝蓋處的疼痛阻止了他做進一步的動作,也讓他明白了這里只有楊浪和貴生,沒有黎燕。他抽了抽鼻子,說:“多能吃苦的婆娘啊,多好的婆娘啊,不曉得為啥子還要打她。她來的那天晚上,我碰都不敢碰她,她背上、腿上,全是烏紫烏紫的。她身上就難得有塊好肉。不好意思說,連奶子上都是擠擠密密的青疙瘩,還有爛點子,像是煙鍋燙的。我在魯凱那里悄悄給她弄藥,好幾天過去也一直舍不得碰她。還是她憐憫我,說不怕,我痛慣了,痛慣了就不痛了。唉……”九弟嘆息一聲,搖搖頭,又嘆息一聲,又搖搖頭。然后他轉了腔調,央求楊浪,“楊浪,你學學她罵我吧。”
但被貴生攔住了,貴生說:“罵你有啥 好聽的?你給我學學沈小芹走路的聲音。”他對楊浪說。
楊浪學了。那是無聲的聲音。沈小芹走路,在靜夜里也聽不到聲音,即便她擔著水,挑著糞,背著一大捆柴,踩在地上也悄無聲息,像她整個人都跟大地接通,她是靜水,大地是海綿,她被大地吸收,她弄出的聲音也被大地吸收。
但楊浪將那無聲的聲音學出來,九弟和貴生都分明聽到了。
“你再學學她疊衣服抖被子的聲音吧,她進我屋的時候,我墻角底下堆了好些臟衣服,第二天一早,她拿到堰塘去洗,順便也把滿是虼蚤屎和虼蚤血的被套洗了,洗過后曬在堰塘邊的李子樹上,下午收回來,鋪在床上,撅著溝子疊衣服,裝被套,被套裝好,又把被子提起來啪啪地抖。楊浪,你學學那聲音。”
楊浪端起酒碗,脖子一仰,把大半碗酒喝了下去,然后將碗重重地擱在桌上,說:“我沒聽見過,我學不了。”他像帶著很大的怒氣。
九弟愣了一下,立即明白,再不能讓楊浪學那兩個女人了,這對他太殘忍了。
“吃菜,吃菜。”九弟說。
可貴生并沒明白,執意想聽,因為他知道楊浪聽到過沈小芹疊衣服抖被子的聲音。那天下午,楊浪去西院找李成,李成正在貴生家。李成剛砍柴回來,指肚子里錐了顆刺,他來讓沈小芹給他挑,沈小芹那時候只有二十五歲,眼睛清亮。沈小芹給他挑了,他站在堂屋中央,跟貴生說話,沒說幾句,就看見楊浪在他門前晃,他喊楊浪,楊浪也進了貴生家。那時候,沈小芹正在床邊疊衣抖被。臥室跟堂屋緊鄰,門又是開著的,楊浪聽得見。
九弟給貴生使了個眼色,轉過頭,很疑慮地問楊浪:“那年我聽李成說,他跟邱菊花打算把林翠芬帶給你,你不要,說怕沾了女人,壞了童身,就丟了學聲音的本事,是這樣嗎?”
“我不曉得,”楊浪低聲說,“那話我是說過的,但我不曉得會不會那樣……我不像你們,你們打的糧食多,女人跟了你們不吃虧,跟了我會吃虧……”
那個本打算給楊浪的、名叫林翠芬的“跑跑女”,最后是帶給九弟了。她特別會唱歌,也特別愛唱歌,聲音脆,像十來歲的孩子的聲音。她最喜歡唱的是《溜溜歌》:“一朵紅花嘛連連,兩朵紅花嘛溜溜,三朵紅花嘛哎嗨喲,映山紅嘛溜溜……”以前從沒有人聽到過這首歌,很可能是她自創的,也不知道她究竟要唱什么,只記得,她逃出夫家跑到千河口的時節,映山紅正漫山遍野開放,她自己說,在逃跑的路上餓了,她吃的就是映山紅的花朵。
貴生見楊浪不愿學沈小芹,就說:“你學林翠芬唱《溜溜歌》吧。”
楊浪提起膠壺,舉得老高,往碗里倒酒,酒液濺得到處都是。
“學啥呀,不學了!”九弟說,“說一千道一萬,那些都是別人的女人——不學了!”
他也像帶著很大的怒氣。
彼此沉默,只聽見緩緩的咀嚼聲。
“我想他們啊!”九弟突然說,帶著稠稠的哭腔,“我想這村子里的人啊,最多的時候,這村子里有二百多口人,為啥一個一個都不見了啊!”
貴生接連打了幾個酒嗝,彎著臉說:“有啥辦法,一部分死了,更多的離開了。”
貴生話音剛落,楊浪便雙手往腰上一叉,高叫:“石娃子,我們再比一盤!”
這是建炳老爹的聲音。建炳老爹已死四十九年了。在近一個世紀的漫長歲月里,他是村里最受尊敬的人物。他能把心像一碗水那樣端平,鄰里和家庭之間,有了再深的過節兒,經他調解,大家都服。此外建炳老爹還是遠近聞名的大力士,年輕時候,他應征去百里外修廠房,一趟可挑走八百多斤水泥,嚇得人吐舌頭,都忘了勞動,只站在一旁,看著他挑,到吃飯的時候,都搶著把自己的定量分給他一點兒。到他死的前幾年,還跟村里的年輕人比氣力。東院外那棵滄桑的黃桷樹下,有個石碾,石碾旁邊有扇石磨,全村莊碾米磨面都去那里,那年的冬閑時節,二十一歲的石娃子聽人吹噓建炳老爹當年的風光,淡然地說:“那也不算啥。”這話傳到建炳老爹耳朵里,在一個雨雪霏霏的日子,他從西院去了中院,還沒進石娃子家門,就喊:“石娃子,今天沒事,我倆爺子去背磨扇,看哪個背得起!”石娃子樂呵呵地答應了。兩人被前呼后擁地到了東院,將至少七百斤重的磨扇揭下來,綁到用青岡木做的結實的背篼上。結果都背起來了,但建炳老爹只走了十七步,石娃子卻走了三十一步。建炳老爹不服,一遇不出工的日子,就聽他在中院聲若洪鐘地高叫:“石娃子,我們再比一盤!”
那時候,楊浪、九弟和貴生三人,年齡都不大,可楊浪的這一聲喊,倏然間喚回了他們的童年和少年時光。
“人真怪呀,”貴生說,“那些年分明稀飯都喝不飽,可勁頭大得很,個個歡喜得很!”
“就是,”九弟說,“你說有事無事,去背磨扇做啥子?還有踢毽子記得不?一有了空閑,特別是春節那幾天,三個院子的人都集中到我們中間院壩來(中間院壩最大,住了十四五戶人家),幾十個毽子飛來飛去,跟穿花一樣。你們院子(他指指楊浪)的魯細珍,哼,那才踢得好!可以同時踢五個毽子,前面踢,后面踢,盤著踢,勾著踢,叉著腰踢,側著臉踢,還閉著眼睛踢,想快就快,想慢就慢,想它們不掉下來,它們就硬是不掉!”
“慢的時候最難,”貴生接腔,“快的時候……”
沒等貴生說完,魯細珍踢毽子的聲音已經響起。
不僅是毽子跟腳面、腳尖、腳跟和腳板接觸的聲音,還有擦著頭發飛到后面去,又飛到前面來的聲音,魯細珍微微喘息的聲音,母親笑罵她的聲音,觀眾凝神屏氣又擔心毽子落地因而哆嗦和輕嘆的聲音,到最后靜止片刻同時發出喝彩的聲音,一個不漏,聲聲在耳,且能從各種聲音里分辨出每個聲音的主人。
——那藏在眾聲里一直響個不停的細微雜音,是何三娘的,她有齁病。這個當姑娘時就得齁病、不到三十歲就躬腰縮背的人,卻成了千河口的壽星,活了一百零二歲。臨死前她還耳聰目明的,精精神神的,那天吃罷中午飯,她坐在竹椅上跟曾孫女擺龍門陣,擺的盡是她小時候的事情,是些前朝往事,活躍在往事里的人,都早已作古,她像突然意識到這一點,盤根錯節的手拍了拍腿,對曾孫女說:“我這不要臉的,活得太長了!”曾孫女低頭織著毛衣,嘻嘻笑,說祖祖才活一百多歲,算啥長啊?人家彭祖活了八百歲呢。但祖祖閉著眼睛,再沒應她,一摸鼻息,已經死了。
——那像狗咬脆骨又像火燒竹節的聲音,是孫相品的,他在扳手指。凡是他要衷心贊嘆什么,他就扳手指。他是村子里最好的木匠,也可能是老君山最好的木匠,遠近人家給女兒做陪嫁,都不請別人,只請他,他自己做了一件滿意的活計,也站在一旁,邊欣賞邊扳手指,所以請他的人只要見他在扳手指,就格外喜悅。他滿五十歲后,沒人再請他了,因為這時候嫁女,都是去縣里的家具店買現成的,輕便、漂亮、雅氣,買來就搬進鎮上的新家。自從不能為自己的作品扳手指,孫相品就整天失魂落魄的,走路做事都打恍惚。他家老二在壩下當上門女婿,老二怕父親這樣子遭遇巖高坎低,就把父母接到壩下去,跟自己住在一起,老二女人和她父母也特別歡迎。
——那個聲音是誰的?笑得抽不過氣。還能是誰的,當然是梁運寶。那是個快樂的家伙,快樂起來沒個完,笑起來也沒個完,笑得整張臉像蒙了塊紅布。他二十多年前去南方某礦山做工,只做了三個月零六天,就出透水事故死了,他嫁過來半年多正大著肚子的婆娘,去拎回來一個骨灰盒。他才二十四歲,離老還遠得很,就死了。梁運寶是千河口第一個死在外鄉的人。當時,村子里還有很多人,很多人都去看那個雕著一棵青松的骨灰盒,也都聽見了他躲在骨灰盒里發出的抽泣似的笑聲。
——還有這個呢?想笑,又不愿意讓人覺得他跟大家一樣,因此把笑忍住,只在喉嚨里擠出咳嗽似的聲音。這是茍軍的。茍軍滿三十二歲那年,去街上碰到有人招工,說是勞務輸出,辦了護照,去科威特搞建修,掙大錢,所有人都勸他別去,科威特呀,據說根本就沒在中國呀,能去嗎?可是他說:“我就不信邪!”說完就走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楊浪用他的一張嘴,組建了一個鄉村交響樂團。
在千河口人都不知道的時候,他練就了這般絕妙口技。
“你都來一遍,把每個人都來一遍!”九弟激動地說。
貴生也連忙請求:“楊浪,我的好兄弟,從你能記聲音時起,把村里人說的話,各撿那么兩三句,學給我們聽聽吧!”
楊浪自己也是這樣想的。他從東院開始,一個一個學,每學一個人時,與之相關的聲音也隨之響起。除了人聲,還有年節里燒爆竹的聲音、打錢棍的聲音、耍車車燈的聲音,更有平日里的雞鳴牛哞聲、豬撞圈欄聲、羊喚乳羔聲、貓撲老鼠聲,以及雨聲、風聲、鳥叫聲……當然,九弟和貴生以為那些聲音只是人聲的伴奏,而在楊浪那里,一號和二號的風聲和鳥叫,是截然不同的,此刻的雨聲和下一刻的雨聲,也是截然不同的。每一種聲音都不尋常,每一種聲音都是單個的生命,完整的生命。
村莊在聲音里復蘇了。
不知不覺,太陽下坡了,落土了,天黑了。
三個人都醉了。
他們隨便往地上一躺,幸福地睡去。
九弟的預感是對的,他沒活多長時間。他腦子里有瘀血。死之前,當著楊浪和貴生的面,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我想他們啊!”盡管此后不到兩秒鐘他就斷了氣,但說那句話的時候,眼睛還亮閃閃的。幾十年來,他過得并不快樂,然而他的眼睛分明在說,讓他再見一眼那些一去不復返的人,再過一天那些一去不復返的生活,付出什么樣的代價他都愿意。
他以前的仇敵后來的好朋友貴生,在他去世大半年后,也跟去了。貴生跟當年的何三娘一樣,死得很安詳。他躺在床上,沒蓋被子,一條腿直伸,一條腿屈起來,面帶微笑,兩只手交叉著,靜靜地放在腹部的位置。在他伙房的餐桌上,有小半碗沒喝完的酒,一盤吃了多半的洋芋絲。看樣子,他是喝著酒吃著飯的時候,聽到了某種召喚,他便順從而樂意地丟下碗筷,去床上躺著。
楊浪去給他們燒“七”。七個“七”,七七四十九天過后,他們就真的死了,靈魂便安息了。給九弟燒“七”時,他能聽到貴生的腳步聲,還有李成和夏青的腳步聲,給貴生燒“七”時,貴生的腳步聲就交給了另一個世界,楊浪聽不到那個世界。
人聲稀微,飛禽走獸的聲音也日漸稀微。
楊浪小時候,能分辨出十七種鳥叫,后來變成十六種、十五種、十四種,到現在,僅剩四種。“滅多威”“一次凈”之類的殺蟲藥和“見綠殺”“百草枯”之類的除草劑,在殺死蟲和草的同時,也殺死了鳥們的歌唱。
而今種莊稼的那么少,鳥族應該繁榮昌盛起來吧?可是獵人又來了。
那些獵人來自遠方,他們把車開到鎮上,攜帶全副獵裝,朝老君山上的千河口走來。這里沒修公路,讓他們多多少少有些遺憾,但并不十分遺憾,因為登山和打獵,都是一種生活方式,他們不是獵人,要的只是一種生活方式;可也正因為他們不是獵人,便不懂得獵人與獵物之間,其實存在著某種默契,獵人不需要裝滿他的獵袋,更不會因獵獲過多,多得無法帶走,便將獵物由于流血和死亡變得柔軟無骨的尸體——還微微溫暖著的尸體,扔掉了事。獵人自有獵人的真理,這幾乎與不竭澤而漁,不殺雞取卵的實用哲學沒有關系。那是一種理解,帶著獵人的智慧和心腸的理解。正朝千河口走來的,不是真正的獵人,因此不能理解。這些人多在候鳥遷徙季節到來,并排站在鳥們必經的山口,接連不斷地開槍,當然也不惜朝那些并非候鳥,卻正為小鳥覓食的母鳥開槍。羽毛紛飛和獵物掙扎的景象,還有鳥兒橫過山野和長空的驚恐悲鳴,都能引起他們興奮的尖叫,特別是那些跟著男人來的女人(每次都不是帶著獵狗而是帶著女人,再次證明他們不是真正的獵人)。女人們尖叫過了,就扔掉采了滿把的野花,跑過去,抱起血跡斑斑但還撲棱著翅膀或翕動著長喙的將死之物,哭腔哭調地說:“好乖啊,好可憐啊,小乖乖,你千萬不能死啊。蒲厚平!”她們咬牙切齒地叫著一個男人的名字,“你壞!”然后又回過頭跟鳥說話,把鳥身沒血的地方,貼在自己香噴噴的臉上(臉上的脂粉因登山時流汗,沖出幾道小溝,但已經補上了),還尖著嘴親它,接著又求它別死。然而,鳥似乎很不領情,慢慢閉上了淡青色的美麗眼睛。
累了,餓了,就扳些枯枝,現場燒烤。反正刀具是帶上的,鹽和作料是帶上的,酒也是帶上的。他們——男人和女人,熱烈地品評著哪種鳥肉更細嫩、更鮮美。如果能打到獸類,比如獾、獠、狐貍、黃鼬和一兩年前才重新歸來的麂子,場面會更加熱烈;要是獸類沒當場死去,將四蹄捆了,跟它們近距離甚至零距離接觸,就越發有意思,女人拿著餅干或巧克力,丫著手挪過去,很慈愛地去喂它們。那些不識抬舉的家伙,開始還渾身發抖,女人的手一挨近,立即齜牙低吼,目露兇光,女人將食物一扔,迅速跑回男人跟前,抱住某個男人的臂膀,篩著身子叫:“它咬我!它咬我!”男人走過去,朝那不識抬舉的家伙厲聲質問,當然是問它為什么不識抬舉,說這某某小姐,曾是某學校的校花,現在又是某公司的司花,親手喂你東西吃,是你萬輩子修來的福分,你卻非但不領情,更不受寵若驚,還齜牙咧嘴地嚇她!你不解風情也就罷了,為什么連良心也不長?如果它不回答,男人就飛起一腳,踢在它流血的地方。它只是哀鳴,依然不回答,男人又補一腳,接著再補一腳,就這樣把它踢死了事。
不過,他們中的某個人執刀割肉的時候(獵物實在太多,在這個身上割一刀,在那個身上割一刀,鳥割翅,獸割腿),偶爾也會這樣反思的:“哥們兒姐們兒,我們是不是太殘忍了?我們這樣濫打亂殺,是不是在破壞大自然?”
但立即就遭到同伴的反駁。
先駁第一條:“‘不能只擊落飛翔的鳥,還包括留下的鳥卵和鳥巢。這是杜安說的。跟杜安比,我們能叫殘忍嗎?我們都仁慈得過分了!即便真叫殘忍,也不僅不必臉紅,還應該高興,因為這證明了我們是人。殘忍本就是人類的專利。動物界同樣充滿暴力,并借助暴力維持生命,延續物種,但動物之間不存在相互拷問,拷問這事,人才會做;螞蟻把甲蟲拖進洞子,只是把食物放進冰箱,你可以說那是暴力,但不能說是殘忍。殘忍比暴力更高級。”
接著駁第二條:“‘我認為人類不但破壞大自然,而且大自然也希望我們如此。這是威勒德·佳林說的。這話說得拗口,卻很有啟示意義,因為人類和大自然的抱負,都只有通過其對立面才能實現,憂郁具有最好的喜劇意義,財富具有最佳的貧窮意義,放蕩具有最高的道德意義,死亡具有最強的生存意義……”
他們都很有學問,嘴里冒出的人名,有的像人名,有的不像,看來,那個叫杜安和威勒德·佳林的,跟他們一樣是遠方人,遠到河川之外,遠到天涯海角,總之與這座大山無關。本來就無關,前面說過,他們來這里,只是一種超越日常樂趣的生活方式。此時與此地,都不過是某種激素藥,用的時候覺得好,不用也就把它忘了。現在他們還在使用的過程中,所以吃吃喝喝的時候,人人都挖空心思,說上幾句杜安和威勒德·佳林式的狠話或者啟示錄(其實他們都是當成俏皮話來說的),仿佛只有這樣,才配得上享用這野味,也才配得上享用這野蒼蒼的山林,特別是,才配得上在他們之間形成的、暖昧不清黏稠潮濕的氣氛。
天色晚了,他們走了,能帶走的帶走,不能帶走的扔下,扔下的多為殘尸,因為好肉(他們認為動物身上有好肉和壞肉)都被割下了,要么當場烤來吃了,要么裝進獵袋帶走了。
除了獵殺,還有捕獲。那些人背來沉重的線網,在山野的平林間鋪開,吹著模仿雌鳥或雄鳥叫聲的哨子——有的是放電媒,但或許是為了打發無聊,多數是拿一只歪歪扭扭的銅哨子吹——引誘它們朝羅網里撲,然后捉住它們,裝進籠子,提到鳥市兜售。它們,畫眉、百靈、繡眼、烏鶇,都是天地間的至誠歌手。在畫眉和百靈鳥柔美的花腔里,暗綠繡眼連續不斷地單音唱顯得格外高亢。烏鶇則是鳥界精靈,也可以說是鳥界的巫公巫婆,整個上午,甚至整個白天,都不挪地方地站在一個梢頭上,學著林子里的各種鳥叫,學一陣暫停下來,左顧右盼,看有沒有鳥為它鼓掌;不僅如此,它還透徹人世,在烽火連天的歲月,它叫的是:“女吃一輩子,兒吃一會兒。”意思是生女可以終老故土,生兒卻會戰死沙場。在重男輕女的年代,它叫的是:“兒吃一輩子,女吃一會兒。”意思是兒子才是自己的人,女兒終是別人的人。它沒有原則,東邊規勸人,西邊慫恿人,它的全部樂趣,就在于賣弄自己的歌喉和字字清晰的發音。那些從山下來的捕鳥者,吹出的哨音卻是渾的,哨子和吹哨子的人,都不懂鳥的心,也沒有鳥的靈魂,因而無法跨越物種的界限。
有一天,李成又聽見這些人在吹哨子,心里很不屑,他從他們跟前路過,說:“一個爛東西也想充男女?”那些人沒聽清,停下來。李成又說:“你們那不行,我給你們叫個人來,讓他學鳥叫,保險叫一聲就引來一大群。”那些人興奮得“哈”了一聲,說:“老叔,那人在哪里?麻煩你幫我們叫來,我們不會虧待你。”說罷給李成遞煙。李成瞄了一眼煙盒上的牌子。他雖然不抽紙煙,但他知道,這些人抽的煙,比他家老大老二抽的,至少低了三個檔次。他寬厚地用手一擋:“我不抽你們那個,我抽葉子煙。”那些人自己點了,再次請老叔幫忙。李成嘆了口氣,說:“叫不來了,那人死了。”那些人愣怔了一下,呵呵笑,說老叔你這人,真有趣。話音剛落,又鼓圓了腮幫,把哨子吹得滿山價響。
李成之所以臨時改變主意,是因為他在電視上看過一個節目,其中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表演口技,學摩托車發動的聲音和鍋爐廠放氣的聲音,又學了一點兒鑼聲、鼓聲、鞭炮聲,就逗得臺下的觀眾發瘋,不停地朝他揮舞熒光棒,他表演完畢,則不停地向觀眾揮手。如果把楊浪找來學鳥叫,被這些山下人知道了,又通過他們傳到更遠的地方去了,更遠地方的人,會不會也來請楊浪去電視上表演?這個在千河口誰也打不上眼的家伙,連親哥哥也羞于認他的家伙,會不會也像那個臉膛肥厚的男人那樣,到處向觀眾揮手,到處吃香喝辣?李成覺得,楊浪跟他一樣,在千河口住慣了,去外面風光可能風光,卻一定會非常難受的。
他不知道,楊浪就躲在附近的另一片山林里,正在學鳥叫。
他的聲音沒有哨音響,也沒有哨音頻繁,但他學鳥叫的時候,不是學,而是他本身就變成了鳥,因此鳥都聽他的,齊刷刷地朝那片山林飛去。山林動蕩,天空也跟著動蕩。天空本來是不存在的,如果沒有太陽、月亮和星星,也沒有鳥,便不會有天空,是高于大地之上的事物,創造了天空。此刻,楊浪學鳥叫的聲音,或者說他對鳥的召喚,高于他腳下的土地,也高于他自己,他的聲音和鳥一起,創造了那片喧鬧、生動和自由的天空。
然而,總有一些性急的鳥掉入羅網。
今天掉一些,明天落一些,山里的鳥進了城,被鎖進籠子(在進城途中死去的,則被扔掉或上了餐桌),去唱它們調門兒完全不同的歌。
之后又來了一些城里人,這些人由林業所長領著,來得浩浩蕩蕩又光明正大。他們是來買樹的。買大樹、古樹,栽到城里去。聽說東院有棵枝葉蓋地的黃桷樹,他們來看了,驚訝了一番,但不買。這棵樹的軀干空得像一艘豎著的獨木舟,能在里面藏好幾個人。不買還有個原因,就是千河口沒有公路,無法搬運。于是又去別處,比如徐家梁、白花嘴,那些地方樹多,又通路。在長達七年的時間里,老君山都活躍著這樣的買主,雪松、羅漢松、紫荊樹,香樟樹,凡粗壯漂亮的,特別是城里人覺得自己需要的,都被挖倒,鋸枝剔椏,變成“樹彘”,再拿薄膜裹了頭,用大卡車運走。
只留下一座空山,或者說越來越空的山,一座聲音稀微的山。
事物的每一個側面,都可以構成自身的核心,色彩、氣味或者聲音,都可以。從這種意義上說,聲音是鄉村的核心,也是世界的核心。鄉村消失,是因為鄉村聲音的消失。
但日子還是在繼續著。
楊浪一如往常,凌晨三四點鐘就起床,去村子里轉悠,接著去林子、古寨和廢棄的學校轉悠。村子空了,山空了,他似乎并沒因此感到悲傷,慣于退縮的性格和數十年的閱歷,使他不用費力去想就能明白:損耗和遺失,在人的一生中占據著不可比擬的地位。
所以他還是很早起床,在聲音缺失的地方去回憶聲音,在聲音存在的地方去化入聲音。
不過,現在起得這么早的,不只楊浪,還有夏青。
夏青的心太“猴”了,她一個人,至少種了八個人才能種的田地,她恨不得把千河口所有的空田空地都種出來。每當她經過一塊荒地,都會站下來,莫名其妙地用鋤頭刮兩下,刮兩下后才沮喪地感覺得到,除非自己再多長出兩只手,否則根本沒有能力再種莊稼了,于是恍恍惚惚地離開。
“那女子命苦。”有一天,李成這樣對楊浪說。
楊浪并沒明白這話里的意思。他想的是,說夏青命苦,無非是指她還沒能像別人那樣去鎮上買房,但她不愁吃不愁穿,丈夫符志剛在外面掙錢,兒子小栓也在外面掙錢,就說掙得還不夠多吧,只要在掙就好。特別是小栓,以前是夏青唯一擔心的,現在徹底走上正軌了,病好了,做事也能干了。據李奎打電話回來說,小栓確實有他爸說的毛病,愛對別人指指點點,而他“指點”的事情,他自己屁都不懂,此外抽煙喝酒也很厲害。對抽煙喝酒這事,李奎不管,他已滿十八歲,是成年人了,想抽煙也想喝酒,是他的事。相反,只要小栓提出來,李奎還會盡量滿足他,有好幾次,小栓說想抽煙,李奎馬上掏錢給他買一條,買的都是好煙;又有好幾次,小栓說想喝酒,下工后,李奎就把他帶到酒館,讓他喝夠。但在正事上絕不姑息。李奎讓他單獨調配飼料,他就沒有機會去胡言亂語地“指點”別人,如果野雞們該進食的時候,你還在睡懶覺、打洋逛,飼料沒配好,或者沒按比例調配,讓野雞得不到相應的營養,生長緩慢,肉質口感也差,“我絕對是要罵的,”李奎說,“有兩回把眼淚水都給他罵出來了。光流眼淚水怎么行,你流一桶眼淚水,事情不做好,照樣挨罵,而且要扣工資。現在他完全改了,他比我們起得還早,配飼料也不用我檢驗,因為我放心。”
這個電話,是打給夏青的,夏青在院壩里接,揚聲器開得很響,坐在家里的楊浪聽得清清楚楚。李奎在那邊說一句,夏青應一聲,最后夏青說:“弟弟,你罵得對,別說罵,打也該!你外甥交到你手頭,你就架勢管,他要是長了良心,就曉得三舅舅是為他好,就曉得該聽他三舅舅的話。”(從沒聽到過小栓把李奎叫什么,夏青幫他叫了,叫三舅舅。)小栓確實也聽了他三舅舅的話,那個電話過后,大約過了兩個半月,夏青就收到兒子寄回的第一筆錢了,一千塊。小栓讓母親用這筆錢重新去買個手機,說母親那個花八十塊錢買的手機實在太不成樣子了。當然,夏青并沒去買手機,她只打電話接電話,連短信也不會發,要那么好的手機干什么?她去鎮上的農業銀行開了戶頭,把那筆錢單獨存起來。她想的是,自己再需要錢,兒子寄回的也一分不花,全部給他存在那里,讓他將來娶媳婦。
夏青干活兒累得苦,但說不上命苦。
對夏青和李成,楊浪懷著一份唯他自己知道的、深入骨髓的感激。九弟和貴生離世后,這份感激更是不僅裝在他心里,還本身就成為他心的一部分。要是沒有他們,他無法想象自己的白天黑夜。他跟夏青一樣,從不看電視,夏青是沒時間看,因而不買電視,他是根本就不看。李成有電視,但李成知道楊浪不愛看(李成是覺得他看不懂),只要楊浪進了屋,就從不開,正開著也關掉——這說明李成自己也不是很愛看,至少,在看電視和與楊浪這個沉默的活物相處之間,他選擇后者。楊浪更是,他對那些從沒進入過自己生命的人事,缺乏感覺。對電視里的聲音同樣缺乏感覺。
曾經,千河口沒有路,人走出了路,人們從每條路上走過,還不斷開辟出新的路,可到而今,身邊只剩下李奎和夏青了……
近段時間,楊浪經常想起李兵老師曾在課堂上講過的一個故事,那故事說,某一天,地球上只剩一個人,結果那個人被自己的腳步聲給嚇死了。當時全班同學都笑,楊浪也笑,但他現在明白了,那故事是真的。不一定成為事實,但它是真的。當別的所有聲音寂滅之后,自己就將成為自己的災難。楊浪還經常想起房校長講的那個故事:關于狼和羊的故事。他承認,他不喜歡那個故事。仔細想來,那故事疑竇人生又漏洞百出,比如,老天爺當真存在嗎?如果不存在,人們為什么要隨時提到他?有了愁苦和災難,還要向他求救?如果存在,為什么又看不見他?而且他也基本上聽不到人們的求告?那故事的漏洞還在于:老天爺為什么要羊和狼蹲到樹上去?羊是不會爬樹的,狼會不會爬樹,楊浪沒看見過,不知道,但羊肯定不會爬樹,就算房校長說的是一棵矮樹,也照樣不合情理。
不過,房校長講的,或許就是一個不合情理的故事呢?
從古至今,都是狼吃羊,不是羊吃狼,而且誰都必須吃東西才能活下去,聽說有種青蛙只吃清晨的陽光存活,可只是聽說,至少在千河口,沒有那樣的青蛙,千河口的青蛙要吃螻蛄,吃青蟲,吃蛾子,吃蚱蜢,否則它們就不能活。
如此說來,那故事你喜不喜歡,又有什么關系呢?
只是,老天爺可以創造光明和黑暗,可以任意指派誰對誰有生殺予奪的權力,又何必多此一舉,讓不會爬樹的羊和很可能也不會爬樹的狼,蹲到樹上去,且讓它們變成一模一樣的、讓他也分不出來的兩片樹葉,再胡亂指派?這要么證明老天爺并非萬能,要么證明盡管天地不仁,卻也有不忍的時候。不仁和不忍,都可能不合情理,卻也可能是最大的情理。
楊浪讀書太少,不容許他把這些事情一路上往深處想,可他能朦朦朧朧地感覺到。他總覺得有某個地方不對頭,但他說不出來。有一回,他在村子上方的楓埡山口聽到獵人們那些讓他似懂非懂的話,就更加覺得茫然,更加說不出他感覺到的那一點點東西。
每當這時候,他的眼光就往里沉。楊浪的聽覺超凡脫俗,耳朵卻長得十分平庸,小,干,耳垂沒有弧度。他就是眼睛長得好。其實看上去也不好,眼皮又單又薄,是千河口人說的“秕殼殼”,然而,在他捕捉到某種聲音,或者思謀著某件事情的時候,那雙眼睛卻能閃現出內斂而生動的光芒。遺憾的是,從沒有人看到過那種光芒,包括他自己也沒看到過。那光芒是跟著他的耳朵和心走的,一旦分神,就沒有了。
不能往深處想,他就不想。
說不出來,他就不說。
他本來就慣于沉默。
他那么渴望聲音,癡迷聲音,擅長學聲音,在現實生活中,卻沉默得像塊石頭。
——他自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
他感激他們,想念他們。
這“他們”,既包括村里人,也包括李老師、房校長、桂老師、錢云……在古寨梁子割草那次碰到房校長,他對房校長還懷著芥蒂,也懷有一些陳舊的但真實存在的怨,但現在一點兒都沒有了,只剩下想念了。李老師曾說,從古至今,有一千億人在地球上生活過,那么多人,楊浪想念不過來,再說他不認識他們,也沒“聽”過他們,無從想念。他只想念那些在他生活中出現過,然后又消失了的人。
這些人中,自然少不了他哥哥,還有哥哥的家人。
他現在上街,連哥哥的消息也很少聽到了。其實他是有意躲開,只要有人在談論楊峰,他就躲開不聽。怕人們知道他的身份丟了哥哥的臉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不敢聽,聽到會讓他更想。夜深難眠時分,他想起哥哥,心口會劇烈地疼,像那里硌著塊毛毛糙糙的石頭。每當這時候,他就起來,夢游一樣在屋子里轉。他住的房子,是家里的老房(旁邊哥哥家的房子,是哥哥快結婚時才起的),哥哥在這里出生,他也在這里出生,母親說,他們生在同一張床上,就是他現在還睡的這張老式木床。他跟哥哥在母親的子宮里長成人形,然后又降生在同一個地方,被正式承認為人。可是他們太不一樣了。哥哥是進攻型的,而他固執地習慣于退縮,且以退縮為滿足。在他那里,草不割不香,李子不笑(熟得咧開了口)不甜,種子不死,也就不能發芽,因而,喪失有時候比獲得更重要。這讓哥哥很看不起。哥哥從小就看不起他,覺得他傻,覺得他懶,覺得他懦弱。但是哥哥并不是不愛他,哥哥很早就充當起了他的保護人,有誰欺負了他,哥哥一定幫他把欺負還回去,而且加倍。
但是他傷了哥哥的心。
父親去世后一段時間(具體多長時間記不清了,只記得父親墳頭上的土已是半新半舊),有一天,天快黑了還沒做晚飯,他餓得哭,哥哥說:“我先削個紅苕給你吃。”紅苕窖在伙房的坑里,揭開坑板,熱烘烘的腐爛氣息即刻彌漫了整個屋子。哥哥趴在泥地上,上身伏進長方形的黑洞里,摸出一個,臉掙得通紅。然后到階沿下把爛掉的地方給他削掉。他蹲在哥哥面前,盯住那個在哥哥手里變得越來越小的紅苕。結果刀尖戳到了他的額頭。并沒戳深,只流了一點點血。哥哥嚇得面如土色。“幸虧……沒戳到眼睛!”哥哥說,說著用口水給他抹傷處,邊抹邊求他:“弟弟,你別告訴媽喲。”媽年紀輕輕就守了寡,獨自帶著兩個兒子,每天累得像牛那樣吐白沫,脾氣也因此變得暴躁,動不動就打人,當然都是打哥哥,說他不聽話,不好好讀書,也不好好做事。這天他是答應哥哥的,答應得很溫順。但哥哥不放心,為討好他,又去摸了個紅苕削給他。吃了兩個紅苕,他就到院壩邊去,用柴草逗螞蟻玩。哥哥則進屋做飯。父親還在的時候,哥哥放學回來,不割牛草就要做飯,罐子提不起來,在地上拖著走。
他正玩得起勁,聽到院壩邊的石梯上有聲音,抬頭一看,是母親回來了。其實不用看,只聽聲音就知道是母親回來了,母親還在很遠的地方,他就聽到了她的腳步聲和喘息聲。母親比別人都回來得晚,下工以后,她要去自留柴山里砍柴。砍柴本是男人的活兒,現在她既是女人,也是男人。她就像男人那樣,用背莢背著一大捆柴,上了院壩。那是一捆馬桑柴,馬桑水分重,很沉,母親每走一步,膝蓋都不能打直,且是兩胯撇開了走,樣子相當難看,加上被汗水濕透散亂在臉上的頭發,還有積在嘴角隨呼吸冒泡的白沫,就更難看了。見到母親,他炸的一聲就哭起來,他跑到母親面前,指自己的額頭,說是哥哥用尖刀戳的。母親沒言聲,連看也沒看他一眼,繞過他,拄著打杵,一路走過院壩,走到自家的階沿下,也像男人那樣,腳一踮,背一躬,肩一聳,讓背莢上的柴捆從頭上飛越出去。然后母親解下背莢,扔了打杵,可同時抄起旁邊的抓笆,朝屋里大步走去。
那時候,哥哥已站在門邊,憂傷地望著他。
是的,哥哥的眼神里沒有恐懼,只有憂傷。
母親在能抓到哥哥的時候,就伸出了手。他們之間,隔著兩尺高的門檻,哥哥如平地跳水,往前一撲,撲到了門外,可是門外不是水,是踩了若干輩人的三合土,硬如鐵板。先是噗的一聲,那是哥哥的腓骨刮在門檻上的聲音。接著啪的一聲,是哥哥整個身體摔打在地面上的聲音。再接著,聲音凌亂,篤篤篤、啪啪啪、砰砰砰、嘣嘣嘣。那是抓笆和哥哥身體不同部位接觸的聲音。抓笆是斑竹做的,干了水性過后,一斧頭也錘不爛。哥哥在地上翻滾著,像被拖往刑場即將受戮的豬那樣號叫著。但叫一陣他就不叫了,也不再翻滾了。他并沒有暈厥,但他既不叫,也不翻滾,甚至也不拿手擋一下。竹棒打在哪里,他就用哪里承受。這卻激起了母親更大的怒火,下手更重,也不管是打在屁股上,還是打在頭上。
如果不是魯細珍和她哥哥來把母親拖開,后果不堪設想。
哥哥傷得很重,在床上躺了三天。
但他更深的傷是在心里。心被皮肉包著,看不見,不容易傷,可心是一塊肉,一傷到就可能傷碎。從另一方面說,只有柔軟的東西才容易被傷,可見那時候哥哥的心還是柔軟的。然而,從那以后,哥哥變了,在家里變得寡言少語,也再不憂傷。哥哥的目光是卵石做的,看母親,看他,都用卵石做的目光看。而且行事獨斷,性情冷漠,非常自私。他去街上念初中的時候,母親首先是滿足他的,盡量把糧食給他拿足,拿的都是細糧,自己和小兒子,吃粗糧,甚至吃野糧,留少少的一點兒米,也主要是為了待客,可他卻還要把這少少的一點兒米偷走,找出母親不常穿的兩只深筒襪裝了,捆在腰間,用外衣遮住,帶到街上賣掉,請三朋四友去店里吃肉包子。他對家人冷漠,下了山,去了街上,對同學和學校周圍的街娃子,卻熱情似火,朋友總是很多。
——后來,哥哥初中畢業回家勞動幾年,人長圓了,西院的劉二娘去馬伏山賀家梁一個遠房親戚家奔喪時,為他相中了一個女子。那女子名叫賀秋萍,皮膚黑黑的,鼻翼左側有顆綠痣,做事手腳相當麻利,割草的時候,草只管自己往她手里跑。愛說媒的劉二娘在心里默念了一下,覺得從年齡和長相看,說給楊峰合適,就去說了。中院的馬四娘在那邊也有親戚,她走親戚時,特意撿個空當,去賀秋萍家說了一大堆白話(馬四娘以拆散別人姻緣為樂事,千河口把這叫“說白話”,也叫“打子兒”,當初九弟和貴生本來都有機會結到女人,都是被她“打子兒”打掉的),最厲害的一句話是:“楊峰那人粘不得喲,是個好吃嘴兒啰!”那年月,好吃跟懶惰一樣,是最受山里人鄙薄的毛病,女人好吃就找不到婆家,“張家那女子,啥都好,就是太好吃了。”有了這句話,等于是說張家女子啥都不好,她便只能秋月春風等閑度,預備著當老姑娘;女人如此,男人更是,男人好吃的同義語就是結不到婆娘。馬四娘的話讓哥哥幾乎萬劫不復,但女方同村有哥哥的同學和朋友,他們說,楊峰不是好吃,是義氣,他請我們吃肉包子,我們吃兩個,他只吃一個。賀秋萍的父親覺得自己就是個義氣人,也喜歡義氣人,義無反顧地把女兒嫁給了他。
但當時哥哥做的那些事,把母親的心又傷了。特別是哥哥結了女人分家過后,還有出門過后,就不再過問母親和弟弟,弟弟到二十多歲還找不到女人,眼看就要打光棍,他也毫不關心,更把母親的心傷透了。當他發了財,如果拿出個三兩萬元,給弟弟修間大房子(當時還不興去鎮上買房),再給他拿筆興家費,就算弟弟懶得癢癢都不摳,想必也有女人愿意跟他,可他就是不拿,他硬著心腸,讓弟弟餓著男人的身子骨兒,由二十多歲餓到三十多歲,成為板上釘釘的光棍兒,這就把母親的心傷流血了。母親大概早就忘記了在那個黃昏里怎樣打他,那次雖然打得毒,卻并沒傷到骨頭,說起來也是較為平常的一次。那天,魯細珍和她哥哥把母親拖開后,母親喘著粗氣,埋怨留下來勸說她的細珍:“背時女子,你明明看到我在打他,為啥不早些來拖呀!”不過這樣的埋怨也是經常性的,所以母親忘記了。
然而哥哥沒有忘。他不僅記得母親那次打他,還記得為什么打他。他雖然沒說,但從他眼神里看得出來,他早就發誓要離開跟母親和弟弟牽絆著的家庭,也要離開這個地方。
離開之后,他對千河口人,包括對整個清溪河流域的人,都變得冷漠了,楊浪不知道為什么。他只能大致猜想:當初,哥哥請那些人吃肉包子,很可能不是心甘情愿的,很可能還埋著什么說不出的屈辱。哥哥的那些屈辱,他和母親都不知道。
要么就是另一種可能:哥哥是在逃避。逃避自己。母親毒打過他,弟弟傷害過他,但他無法不去愛他們,理智和自尊又讓他不愿去愛,便用薄情寡義甚至冷酷無情來掩飾自己的深情。他做人的強勢,絕不允許自己向感情投降,更不允許讓別人看出他在向感情投降,就連整個故鄉的人都不愿見了。他認定自己沒有親緣,如果有,也來自遠方。
如果是這樣,哥哥會是多么痛苦。
多年以后,楊浪也無法說清自己分明已經答應了哥哥,為什么一看見母親,卻又立即哭著跑去告狀。他當時覺得委屈——這是他記得起來的,可現在想來,他真不是單為自己委屈。不單為自己,還為誰呢?為哥哥嗎?為母親嗎?為睡去之后就不再醒來的父親嗎?……父親下葬后將近一個月時間,他天天找母親要父親,母親總是簡簡單單一句話:“你爸走了。”當時他并不理解,父親“走”了人世間最遙遠的路,他只是覺得,父親明明就在屋后的墳林里,卻既不回來跟他們一同吃飯,也不回來跟他們一同困覺,他去墳林里哭叫,父親也不搭理他。父親是鐵了心不要他了。所以他委屈。父親最讓他委屈。當他慢慢理解“走了”的真正含義后,尤其覺得委屈……
然而,無論楊浪怎樣為自己出賣哥哥的行為辯解,都顯得蒼白無力。
于是他不辯解。
他本來就沒打算辯解。
一切責任全在他,是他傷害了哥哥。
錢云出賣他,他看上去是原諒了錢云,其實心里并沒有,至少沒有全部原諒,因此哥哥不原諒他,他完全能夠理解。他對哥哥的傷害,遠遠大過錢云對他的傷害。
有些東西,一旦失去就無法挽回。明白了這層意思,楊浪更加想念哥哥。一種很痛的想念,深藏不語的想念。他不進哥哥的屋去,并非他說給別人的理由(哥哥沒把鑰匙給他),更不是懶,而是不想去“碰”。隨便碰到什么,都會喚醒他的痛。他很清楚哥哥的房子跟他住的老房子連著榫頭,可他對某種可能的結局,懷著奔赴的心情,懷著迷幻般的期待。
期待的沒有到來,老房子只垮了半邊,而且是他很少去活動的半邊。
他還活著。
活著,就止不住想念,綿綿不絕。
在四處無人的時候,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糾纏不清的睡夢里,他不知道把哥哥說話的聲音、打鼾的聲音、發怒的聲音、在屋子和院壩里不耐煩地走動的聲音……模擬過多少回了。他病態地模擬著那次他出賣哥哥過后,母親毒打哥哥的聲音,他用由此獲得的痛楚,來鞭笞自己,同時也讓自己的內心自欺欺人地通向平衡與寧靜。
這種想念越深入,他越是珍惜身邊的人。
夏青雖然跟他住同一個院壩,但她是女人,楊浪不好有事無事去她家里坐,因此李成那里成為他唯一可以走動的人家。他曾擔心李成丟下村子,跟邱菊花一樣住到鎮上去,但現在看來不必擔心,李成似乎離不開村子,比以前更加離不開,往往一個多月甚至兩三個月后,他才去一趟鎮上,看看小孫子,理理發,也購些化肥、農藥和生活必需品回來。邱菊花已經很久沒回來過了,先前在天氣好的周末,她會把小孫子帶上山住一天,小孫子說,山上一點兒不好玩兒,她就只好不上山了。其實她自己也不想回來了。她已經習慣了鎮上的生活,一旦習慣,才發現鎮上啥都比山上方便和舒坦,還能隨時去老大老二家走動。她不像李成那樣敏感,她覺得老大老二包括他們的女人,都是很孝順的,也是很好相處的,自她上街以來,自己做飯的時候非常少,大多數時候,不是被老大請去吃,就是被老二請去。她沒專門為老大老二帶過小孩兒,現在專門為老三帶,老大老二卻不計較,還經常請她吃飯,幫老三省了一筆生活費,這樣的哥哥和嫂嫂是不多的……幾十年同吃一鍋飯,同睡一張床,而今一個住在山上,一個住在鎮上,住過一陣后,李成和邱菊花都覺得,這樣分開過的日子,其實蠻好的。他們的年齡實在不小了,李成應該快上八十了吧,邱菊花也有七十二三了,但他們的身體都還相當硬朗,特別是李成,絕對看不出有那么大歲數,如果不是因為長年累月的風吹日曬讓他顯黑,他比房校長還禁老。
夫妻二人,在身體還硬朗的時候分開過一段時間,真的很好。
——這是李成目前最深的感觸。
他覺得一輩子都沒像現在這樣自在過,撒多少谷種,栽多少秧苗,施多少肥料,種多少洋芋、苞谷和油菜,全由他一個人說了算,空田空地那么多,因此往哪里種,也由他說了算。整個村子,除了楊浪抱住屬于他自己的那點兒田地(就連那點兒田地他也沒種完),李成和夏青,腳底和眼底,都變得無限寬闊,像一直被禁錮在某道門里,以為世界就只有門之內那么大,也只能有門之內那么大,突然把門推開,才發現高天厚土。
他們都種了大大超出自己份額的土地,尤其是夏青。
夏青種那么多,是她認為自己不得不種那么多。她老是顯得急吼吼的,一點兒也不從容,而且越來越如此。兒子離開后,她每天比楊浪更早起床,把豬食煮好,再把一天的飯煮好,大清早,她已經喂了雞,喂了豬、牛,接著腳手慌忙地把飯刨進嘴里,此后院壩里就難得見她的蹤影——她只在下午兩三點鐘露一下面,是回來喂豬、牛(豬、牛比她金貴,一天吃三頓,她只吃兩頓),喂了豬、牛又不見了,直到天黑盡,才又聽見她開門的聲音,然后是宰豬草和收拾雜活兒的聲音,到最后,才是熱冷飯、冷菜的聲音;如果天氣暖和,熱都懶得熱。可天氣暖和的時候,悶了整整一個白天的飯菜又容易餿,即使浸在涼水里。餿的也吃下去。她似乎感覺不到那股餿味兒。
有天晚上,大約十點鐘的樣子,楊浪站在院壩里望天,天上云層很厚,但云層的縫隙,偶爾飛速地跑過一顆星星;屋脊和后山的林梢,螢火蟲往來穿梭。這證明明天不會下雨。明天是趕場天,他要上街去領津貼,買鹽巴。他準備望了天就回去睡覺,正要起步,突然聞到一股刺鼻的餿味兒,是夏青揭開蓋子,要吃飯了(為防老鼠和灰塵,再熱的天,飯菜都得用鍋蓋蓋住)。夏青把飯端到階沿下,坐在青石坎上吃,吃得很響,從屋里照出的燈光,讓她頭發被橡皮筋束住的地方,泛出隱隱的紅光,此外整個身體都在暗處。楊浪在更深的暗處。更深暗處的楊浪對暗處的夏青說:“夏青,你那飯好像臭了呢。”夏青嚇得差點兒摔了碗,她不知道楊浪在哪里。她模糊地罵了一聲,又笑了,說:“沒有啊。”楊浪說咋沒有,我這么遠都聞到了。夏青繼續吃,吃得更響,“聞起來臭,吃起來不臭。”她大口咀嚼著說。楊浪沒再言聲,進屋去了。夏青的咀嚼聲蓋過了夜蟲的鳴唱。夜蟲到處都是,不僅在屋后的陽溝里,還在垮掉的那半邊屋子里,多雨潮濕的季節,還會跑到床底下來,一叫一整夜。楊浪希望蟲鳴聲再大些,讓他不要聽到夏青。可事實上,夏青的聲音一直響個不停,直到他睡過去。
最近一段時間,夏青甚至恨起了黑夜,因為黑夜里她不能下地。她曾在薄薄的月光里下地,第二天去看,發現昨夜的鋤刃鏟掉了好幾窩豆苗,她把那幾棵窩豆苗拾起來,看幾眼,在膝蓋上撻幾下,又看幾眼,隨即惡狠狠地詛咒夜晚,也詛咒她自己的祖宗八代。她是在向土地“要”。但有時候楊浪覺得,她不是在“要”,而是在“交付”。多年以前,房校長用他狹窄尖利的聲音講狼和羊的故事,那故事的收尾一句是:“土以萬物為食。”楊浪分明感覺到,夏青正是在把自己變成食物,讓土地吃掉。
李成跟她就完全不同。
李成沒種夏青那么多,然而在他自己的感覺上,他比夏青種得更多。很多土地他沒有去碰,但它們存在于那里,他什么時候想種,都可以去撒上種子,因此他完全有理由認為:“那些土地是我的。”每當他站在院壩邊,朝山前山后望去,只見竹木青蔥,臺梯層疊,留在田里的稻茬,被風吹得微微顫抖,稻茬周邊長著野豆子,豆蔓的綠和稻茬的黃,使田土織錦般好看,那些織錦般的田土,還有那些眼下雜草叢生,但只要犁耙一翻就歡歡喜喜奉獻莊稼的荒地,都從容嫻靜,坦然地面對白云朵朵的天空——每當這時候,先民們那種“插占為業、指手為界”的快意,就在李成的心里洶涌激蕩。他享受著先民的快意,卻無須付出先民刀耕火種的勞苦,更無須擔憂被后來者搶占,那份風和日麗的美滿,是夏青永遠也不能體會的。
在莊稼上,李成盡自己的力量,也止于自己的力量,該睡覺時睡覺,該抽煙時抽煙,該吃飯時吃飯;如果楊浪沒去他家,他也閑得無聊,就打開電視瞧幾眼。如此,他比邱菊花在家也沒種那么多土地的時候,倒更加悠閑,天黑前他必然歸屋,下雨天也絕不出工。遇到下雨的日子,他會主動到東院來,但每次來,夏青都關門插鎖。“下雨還去地里溜,”他對楊浪這樣說他的干女兒,“把地踩死了,莊稼哪能扎根?祖祖輩輩當農民,連這個都不懂!”那時候他低頭裹著旱煙,語氣慈祥。
他在楊浪家一坐就一兩個時辰。
但這并不是說,李成很喜歡跟楊浪聊天兒。他跟楊浪聊天兒,顯得很吃力,因為楊浪基本上不說話,也沒有什么表情。不說話,沒表情,都沒有關系,關鍵在于,如果遇到那些需要意會的暗示,楊浪完全沒那個腦子。他腦子里少根弦,甚至少幾根弦。他只能照字面意思去理解,而字面上的意思許多時候根本就不是意思。這才是最讓人著急,也最讓人生氣的。比如李成說夏青:“那女子命苦。”話里分明藏著玄機,楊浪卻就是領悟不出來。他領悟不出來,李成又不好明說。畢竟,夏青是他干女兒,他不能隨便把干女兒的事情說給外人聽。
夏青命苦,并不是苦在筋骨。
是苦在心里。
符志剛在外面有女人。
不僅在外面有女人,還有兒子。
這件事情,是邱菊花透露給李成的,邱菊花又是從許寶才那里聽來的。
許寶才丟下藥箱,先去了江蘇昆山,后來去了上海青浦;在老家的時候,因為撬了赤腳醫生魯凱的飯碗,讓他飽受非議,從內心說,他想當醫生,也想把魯凱擠掉,但真的擠掉了,尤其是聽到別人的議論,又加上開始大家都不愿去他那里看病,魯凱見了他更是連招呼都不打,遠遠地就避開,后來干脆去鞍子寺起了房子,他才覺得沒意思,才覺得有一種悲涼。這種情緒于他太陌生了,陌生得他無法承受。不如去外面打工算了。他是個直性子,做事心勁足,特別能吃苦耐勞,吃飯穿衣之外,又無任何其他需要花錢的嗜好,掙的錢都是凈錢。他在昆山掙了一筆,又去已從藥檢局局長位置退休的二舅那里借了一筆,到青浦過后,便不再給別人打工,而是自己開了家磨石廠,手下有二十多號人馬。就是那時候,他把家口也帶去了,包括父母。他待工人非常寬厚,端午發粽子,中秋發月餅,遇到淡季,活路不多,但又不能放了工人,怕突然接到一筆訂單,接到訂單無力完成,也就等于丟了一個客戶,工人沒事干,磨皮擦癢,他就帶工人去附近游玩。那年的四月十二,他帶工人去了青浦區金澤鎮。那里有條橫江,江面不寬,卻水勢汪洋(某些地段跟清溪河很相像)。橫江兩岸,油菜花無邊無際,農人清閑,蜜蜂忙碌;近水處,頂開沃土和敗葉的茭白,嫩枝灼灼;白鷺在江面上飛,高興了嘯叫一聲,把浪花嚇得亂迸。那天,他們在鎮上玩兒了,又去西岑社區,他之前去過那里,他對工人們說(工人大多來自西南和西北的偏遠農村):“你們去看,人家一個社區,比我們那里一個鎮還體面。”
在西岑社區逛了一圈,回到車站,正準備上車的時候,他意外地看到了符志剛。
車站對面有家超市,符志剛正從超市出來,撕著一包香煙的封條。許寶才開始有點兒懷疑那是符志剛,盡管長得實在太像,因為他聽說符志剛在浙江,后來一想,符志剛在浙江嘉興,嘉興離這里近,很可能是到這里辦什么事,或者跟他們一樣來游玩。他正要張嘴喊他,見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兒跑過去,抱住符志剛的腿,接著又見一個女人走到符志剛身邊,很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我一家伙就把嘴蒙住了,”許寶才說,“還打了我個人兩個嘴巴子。怕志剛看見我,我馬上頭一低,躲到一個工人背后。工人以為我碰到仇人了呢,說:‘許哥,你指,這街上誰是你仇人,我們去幫你把他做掉!當然他們是開玩笑,他們知道我這人,怎么可能會有仇人。就說魯凱當年,也是他把我當仇人,我從沒把他當仇人。”
邱菊花聽許寶才說這些,是在老二李鐘家里。許寶才來普光鎮買房,給岳父岳母住,再說他們自己一家將來也要回來;買房就找到李鐘,李鐘正招待幾個從縣城來的生意上的伙計,就順便留許寶才喝酒。他在酒桌上說了那次去橫江游玩的奇遇。邱菊花聽到這事,當然不信。她不信,就像那些過著平穩日子的母親,不相信自己女兒會遭到不幸。可偏偏遇到許寶才是個一根筋。如果夏青真是邱菊花的女兒,許寶才也會像別人那樣,在外面說得風生水起,在當事人及其親屬面前緘口不言,但夏青只是邱菊花的干女兒,那就不算啥了,通常是,干兒干女只在年少和年輕時候去保爹保媽家走動,到了一定歲數,那層關系就淡了;那只是上在桌面上的漆,不是桌子本身。因此許寶才脖子上繃著青筋,發誓說:“如果那都看錯了,我這眼睛就是狗眼睛!”
他算是邱菊花的晚輩,晚輩本不該在長輩面前這樣說話,但許寶才的直性子,主要就表現在他說話沒個言高語低,當初村民不愿去他那里看病,除了懷疑他的醫術,還因為他不會說話。魯凱看見面色痛苦的病人進了屋,會說:“沒事的,你先坐下,我看看舌苔。”類似的話放到許寶才口里,就變成了:“你做出那樣子嚇哪個?未必要咬人?坐倒,我看看狗舌頭!”不僅對平輩兄弟這樣說,對姑娘和年齡相仿的長輩也這樣說。盡管大家都知道,魯凱是言溫猛藥,許寶才則相反,許寶才弄藥的時候,都要給病人詳詳細細講藥理,表明他的行醫資格證,不是因為二舅的關系混來的,而是他自己有學問,有本事,他說藥不是錢財,錢財越多越好,藥以“分寸”為高。還說,藥與病之間,病顯,藥隱,病強,藥弱,因此藥要順著病的毛毛抹,要具備十足的耐性和堅忍的毅力,去探尋病的規律,而病最重要的規律是,必須慢慢好,如此才不傷及其余,也不傷及整體,古話說“病去如抽絲”,并不僅僅是對病好得太慢的無可奈何的嘆息,還是對病的規律的正確描述;一服藥下去猛然間就好了,是好了這里,壞了那里,就像踩蹺蹺板,使勁一踩,這頭下去了,那頭又上來了,而身體健康的標志,全在于內部的平穩與和諧。對他的這套理論,人們漸漸也接受了,加上魯凱不看病,千河口死人的速度也并不比以往更快些,就更是覺得,許寶才也不是想象的那樣無用。
可還是不習慣聽他說話。作為醫生,他竟然不知道話也是藥。
那天在李鐘家,許寶才完全沒注意到邱菊花吃飯的速度減慢了許多,接著說:“車站和超市之間的那條馬路,還不如老二家的飯廳寬。”他夸張地用手比畫了一下,按他的比畫,那條馬路不僅沒有老二家的飯廳寬,還沒有一根條凳寬。“志剛彎下腰抱他兒子的時候……”邱菊花立即厭惡地打斷他:“你曉得那就是他兒子!”許寶才卻沒看她,只看著津津有味地聽他說話的李鐘和李鐘的老婆肖婷婷,照自己的思路說下去:“志剛彎下腰抱他兒子的時候,他后腦勺兒上那塊疤我都看得醒醒豁豁。”符志剛小的時候,跟幾個伙伴把一塊門板斜放著,玩梭梭板,結果門板上一顆銹蝕的釘子鉤掉了他后腦勺兒上一塊皮,從那以后,那塊指頭大的地方就不長頭發。“那女的長得倒是一般般——當然比夏青好看多了,”許寶才干下一杯酒,興致更濃,“再說年輕,最多二十五六歲,散著頭發,腦頂上染了撮黃毛,周圍的頭發都是板栗色的,耳朵上吊了兩個暗紅暗紅的大圓圈圈兒,她挽著志剛走的時候,那圈圈兒就蕩啊蕩的,像兩個風火輪。”
酒桌上笑聲四起。大家都看著肖婷婷,因為她的耳朵上也吊著那樣的兩個圈圈兒。肖婷婷偏偏擺一擺頭,讓兩個圈圈兒調皮地蕩起來,在耳垂上嘩、嘩、嘩。
只有邱菊花沒笑,她悄然下席,離開飯廳去了客廳,坐在沙發上,憂傷地看著電視。
李成上街的時候,她把這事對李成說了。
符志剛是否真的在外面有了女人,還有了兒子,仿佛成了一樁需要她來決定的事,她拿不定主意,便征求丈夫的意見。
李成的意見是:“我早就曉得了!”
其實他并不曉得,但聽邱菊花這兒一說,再聯系符志剛多年來的表現,許寶才的話應該是真實的。再說許寶才本來就不愛無中生有;他說話沒個言高語低,但無中生有的話從不說。在同一塊土巴上住了若干輩人,誰的家風、誰的脾氣,都知道。
邱菊花認為自己也知道,可是她現在不這樣認為了。
比如符志剛,爹媽死得早,家里沒個承頭的,要找到女人本是件難事,村子里大多以為他要走楊浪他們的老路,成為千河口這代人中的第四條光棍兒,可他不僅找到了女人,這女人還特別吃苦,特別顧家,靠的是啥?靠的是志剛自己的踏實和本分。他和楊峰、李奎三人第一批離鄉背井,鄉鄰們談說的時候,不為楊峰擔心,也不為年齡最小的李奎擔心,就為符志剛擔心,他實在太本分了,去街上賣雞,買主說,綁雞腳和雞翅的稻草要除一兩秤,他老老實實就除一兩。他完全就是憑著對夏青的一腔情義出門的,他說過,夏青不嫌棄他,他就要對得起夏青,讓夏青過上好日子。結果呢?人家楊峰發了那么大的財,混出那么高的地位,老婆也還是原來的老婆,聽那些去省城見過賀秋萍的人說(楊峰不愿見家鄉人,都是老婆賀秋萍為他擋),她還是那么黑,鼻翼左側的那顆綠痣也還在,氣質也還是那么土——在家鄉的時候,看不出她土,可去省城看她,盡管她穿得很洋氣,倒反而顯得特別土——但從她嘴里冒出來的,是東京、倫敦、舊金山、巴厘島……你以為人家是在你面前顯擺,其實不是,她現在過的就是那樣的日子。她才是真正過上了好日子。原以為本分的符志剛,發誓要讓夏青過上好日子的符志剛,卻不僅沒把錢給夏青掙回來,還在外面有了女人,有了兒子!
事實上,在聽許寶才眉飛色舞講述這事的時候,邱菊花就跟丈夫一樣,也覺得自己“早就曉得”了。除情理上的推斷,她還想到了另外的證據,就是小栓那次去浙江。小栓一定是在那邊察覺到了什么,要么是聽別人說,要么是親眼看到了,否則他不會突然變得古怪起來,還抽煙喝酒,被他爸爸很快送回家后,他連話都不大說;后來他去李奎那里,開始那段時間,又有了在浙江時的毛病,多半是環境一變,又讓他回想起了在浙江的所見所聞和帶給他的痛苦。那年他都十四歲了,該懂的事情都懂了。
“你說咋辦?”邱菊花問丈夫。
“這些事情,”每每遇到相對慎重的事要他發言時,李成便一如既往地低頭裹著旱煙,“裝著不曉得算了。未必要去告訴夏青,那不把她慪死,也要慪瘋。”接著他嚴肅地交代:“你不要出去亂說。給老二和婷婷也打聲招呼,叫他們都不要出去亂說。”
但就在那當天,李成從街上回去,就對楊浪暗示:“那女子命苦。”
第二天,李成就對夏青說:“志剛在外面有女人你曉得不?”
這又是一個落雨天,淅淅瀝瀝的秋雨。雨從前半夜就下,一直沒停過,屋檐水先是一滴一滴,后來滴滴答答地連成串,被風擺動或驅趕時,滴答聲要么更小,要么更大。夏青的屋檐底下,放著一個洗腳盆和一個木桶,洗腳盆接滿了,木桶接了大半。水從瓦溝里流下來,濡染著焦黃的煙塵。她是拿來鎮清亮后煮豬食用的。午飯過后,李成穿著大兒子買給他的帶帽雨衣來到東院,夏青的門照例鎖著,他朝楊浪的屋子覷了一眼,沒見楊浪,但聽見他輕重不一的腳步聲。李成急忙躲了,借雨聲的掩護,從楊浪屋外一條巷道穿出去,走向后山。他并不知曉楊浪的耳朵靈敏到能將進入他的各種聲音條分縷析,不管這些聲音有多么繁復。開始楊浪聽見李成朝東院走來,就像在落雪天里,坐在溫暖的妒火前,聽到故人來訪的消息;李成進了院子,他便朝墻角的水缸走去。是去給李成取煙。楊浪自己不抽煙,因為李成到他家來的時候多了,他趕場時就特意稱了幾斤旱煙,備在那里招待李成,李成每次進屋,就給他取上幾匹。旱煙用塑料布包著,放在水缸旁邊,這樣既能保證煙葉的干燥,又能給予適度的潤清。他走向水缸時,卻聽見李成進了巷道,朝屋后去了。他出門來,瞧見李成穿著軍綠色的長雨衣,就知道不是來找他說話的,來找他只需戴著斗笠就行了,穿雨衣是怕樹枝草梢或傍田埂的長葉莊稼掃了褲腿。這證明李成是要下地去。
楊浪望著李成的背影,大聲問:“你也要雨天上坡?”
在大巴山區,上坡和下地是同一個意思。
李成放慢腳步,但并沒回頭,“我的豬感冒了,打噴嚏,”他說,“我去弄些蛾樹葉來給它治治。”
夏青和李成都養豬,李成只養了一頭,夏青卻跟貴生生前一樣,養了五六頭,這時節已長得肥頭大耳,半夜里,豬們放屁的聲音響徹整個院落。除了豬,夏青還養著一頭黃犍牛;現在也只有她才養牛,犁田用。李成使牛的時候,就去她那里借,當然,所謂借,其實不必跟她說,見牛在棚里拴著,直接拉去使就是。楊浪不用牛,他種的水田那么少,用鐵鍬就能深挖出來。豬、牛餓了,銳聲嘶吼和撞圈欄的聲音,自然超過放屁,簡直炸耳驚心——盡管它們是養在傍黃桷樹的虛樓底下的。那幢虛樓和虛樓底下的畜棚,主人是魯細珍的哥哥,魯家人全部離開后,夏青把豬吆了進去,把牛也拉了進去。她家先前的畜棚就在她住家旁邊,茅坑也挖在住家旁邊,伙房和臥室,都能聞到冉冉的臭氣。
只有楊浪既不養牛也不養豬。這似乎跟他的懶沒有關系。有家才養豬,自母親去世后,楊浪的家就不成為家。
這時候,他見李成連頭也沒回,只好把煙葉放回去,心里很是孤寂落寞。這種情緒是如此鮮明和凌厲,刺得他本就有些跛的腿,厲害地顛了一下,本就是一塌一塌的腰,厲害地“坐”了一下。這在他是非常少見的,甚至根本就沒有過。
他不知道這是為什么。
或許是老了。“跟李成一樣,我也老了,我沒有李成那么老,可確實老了……”聽著李成越來越遠的腳步聲,他這樣想著。
李成走完那條房檐挨房檐的巷道,爬幾十步梯坎,就進了墳林。這是東院的墳林。每個院子都有每個院子的墳林。以前的墳林都打整得非常光生,比活人住的院壩還光生,現在大多是草根累累了,住到鎮上去的,偶爾還回來收拾一下,如果整家人都去了外地打工,數年不歸,只認他鄉作故鄉,哪能顧及祖墳,連想都不想了。野草和刺藤把墳身罩住,只露出隱隱的土包或石墻,草刺叢中夾著筍子和竹枝,也沒人去經管。千河口人不允許竹子長在墳林里,竹鞭旺盛而強健,一路往下扎,就可能扎進死人的眼眶,如此,死人的后代就會變成瞎子。千河口人最感到恐懼的事情,是看不到這個世界,因此他們在墳林中見了竹子,會立即連根拔去,還要把那竹子燒成灰,揚進風里;即便甲和乙有仇,甲在乙的祖墳周圍發現了竹子,也會去乙家告知。不過這已是古老的忌諱了,而今好多家的祖墳上長了成片的竹子,也沒聽說誰家的后代成了盲人。東院的墳林,只有六座墳打掃得千干凈凈,其中兩座墳里,埋著楊浪的父母,另四座墳里,埋著符志剛的爺爺奶奶和父母。站在穿墳而過的小路上,能清楚地看見正南方志剛家的四座墳,墳前墳后,一片落葉都沒有,墳的兩旁,還理了水溝。在志剛父母的墳頭前,各有三炷柏香的殘支,明顯是最近留下的。這些天既不是志剛父親的生期和祭日,也不是他母親的生期和祭日,且早就過了七月半的鬼節,為啥要去燒香?李成想不明白。他只是很心酸。志剛家的祖墳越像祖墳,他越心酸。
“志剛啊,你不要天良啊!”
李成聽見自己這樣說。其實并沒說出口,但他明明白白聽見了。他聽自己的聲音也像別人聽他的聲音,因為舌頭老要去頂掉牙漏風的豁口,聲音里帶著肉肉的、淡紫色的舌頭味兒;在咬鈴舌咬掉的兩顆牙旁邊,又自行掉了兩顆,豁口更敞,那股味兒也更濃。
雨越下越大。秋天并不太深,但畢竟是秋天,玉米早收過了,稻子也割過了,漫山遍野,無論是林地、莊稼地或荒地,都一律還給了大自然,釣魚草爬地牽著長藤(像真的能在地面上釣到魚),響鈴草的藍花還在盛開,螃蟹草的黃花也依舊艷麗,但山菊已含苞欲放,團團簇簇,大有將滿目秋色一筆收的架勢。此外知了已喑啞了叫聲,茅草已枯干了尖兒,青岡葉的綠色血液,也不似先前暢快奔流……秋雨攜著秋氣,落在這各具色彩和形態的萬物之上,響聲便也有了色彩、形態與氣息,響聲是萬物的鏡子。
李成當然無法分辨這些,他耳朵里嗡嗡嗡的,都是那句他沒說出口的話:
“志剛啊,你不要天良啊!”
既然他不要天良,夏青就有理由知道,并應該采取相應的措施。昨天,李成還說不能告訴夏青,通過一夜的思索,他的想法變了。他現在就是去找夏青。看了符家的祖墳,走在泥濘的路上,聽到自己耳朵里的嗡嗡亂鳴,他越發覺得,自己有責任將真相告訴干女兒。
他憑著一個莊稼人的直覺,還有對夏青的了解,估摸著她可能在哪里干活兒。這時節本沒什么活路非干不可,該收的收了,該種的還要等些時候,但有事無事去把地挖幾鋤是可以的。夏青有塊地在滾牛宕,那是她自家的地,盡管地里相當好,可因為實在太遠,她放棄了一季,很可能,她要去把它辦出來,隔些日子種洋芋,或者秧紅苕、點油菜。那塊地下面的斜坡上,長了滿坡的野地瓜葉,豬、牛都特別肯吃,如果夏青要弄豬、牛草,也可以順便。
果然在那里。夏青光著頭,披著蓑衣,蓑衣尾子上雨水成行,頭發上也是,一張臉像被水淹住了,衣服早濕透了,她的腳一動,鞋口就滮出泥水花。她小小的個子揮著鋤頭,腰一屈一伸,猛然間看見全身包裹只露出鼻子、眼睛的李成,嚇得鋤頭掄在半空,定住。
把李成認出來后,她依然驚詫,放下鋤頭問:“爸爸,你這是去哪里呀?”
李成說:“我不去哪里。”
夏青愣了一下,說:“這么大的雨。”
說完又挖地。
李成說:“你做那么多干啥子喲!”
夏青邊挖地邊回答:“不做咋個……”
“不做餓不死人!你就該不做!”
李成聲音不大,可話里深含的憤懣讓夏青納悶。
“我問你一句話。”見夏青只是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又接著挖地,李成這樣說。
夏青停下來。
“志剛在外面有女人你曉得不?”
這一聲是暴喊出來的,帶著滿腔怒火。
聽滾牛宕這名字,知其是一塊被圍困的洼地,且面積不大(夸張的說法是如一頭牛滾出的宕子),李成的怒吼聲撞到前面的山壁,隨即蕩回來,撞到后面的山壁,兩相撞擊,聲音碎裂,四處亂碰,因此,整塊宕子響起接連不斷的怒吼聲:
“志剛在外面有女人你曉得不?”
“志剛在外面有女人你曉得不?”
“志剛在外面有女人你曉得不?”
夏青處于聲音的交匯處,正如河流的交匯處,清濁不一,又強行融匯。那是她的臉色。
但雨天里幾乎看不出她的臉色。
當聲音止息,她又在挖地了。
“不只有女人,還有兒子呢!”
這一聲喊比開始更響,怒火也更旺,從山壁碰撞出的聲音,如閃電之后的雷鳴。
夏青在雷鳴聲里躬著腰。她并沒有被擊倒,幾乎也沒有感覺到什么痛苦。她彎腰是因為鋤頭的楔子掉了,她把楔子上上去,走到地邊,對著一塊石頭使勁“篤”,將鋤頭“篤”結實后,又回到原處,繼續挖地。
這讓李成大惑不解。
不過他很快就理解了。從情形上看,夏青也早就曉得了。
她可能比他們誰——包括許寶才——都先曉得。
如此重要的消息,李成本想第一個告訴夏青的,結果她先就曉得了。
這讓李成深感遺憾和失落。
朔風越過秦嶺,自北而南,自西向東,沿“背二哥”們大半個世紀前用肉身在米倉山開辟出的棧道,迅速挺進大巴山區。那是冬的浩大使者,以“不仁”為己任,但正如房校長講過的那個故事,如果老天爺對羊仁慈,狼就會餓死,對草仁慈,羊就會餓死,這時候的仁,將成為另一種不仁,也正如朔風,對黃葉仁慈,嫩芽將無從吐露,大地就不會有春天。世間萬物是環環相扣的局,各自安穩又相互擠對、彼此滋養。風還在遠處,敗葉飄零之聲就已傳來。這是聲音的河流,把奔騰當成唯一的方向。風進千河口地界,已過子夜,一覺醒來,落葉在山野積了厚厚一層。什么都是白的,天是白的,地是白的,就連那些落葉,還有山下的清溪河,都是白的。這不是雪(入冬以來,千河口還沒下過一場雪),是被風吹了。風能洗去所有的顏色,讓天地歸還于白。風也能把時光吹走,讓春節隨風而至。
臘月三十的大年一過,很快迎來正月十五的小年。
過小年要吃豬腦殼肉,表明一年的開端,從這一天正式啟動。就連楊浪也遵循這樣的規矩,仿佛他對未來還懷著期待。他本來就從沒說過要放棄未來。鉆石有鉆石的未來,塵土也有塵土的未來。不過,老實說,在楊浪的腦子里,或許根本就不存在“未來”這樣的詞語,如同所有的山里人,不到立馬咽氣的時候,從來不會想到死亡,活一天,就吃一天的飯,操一天的心,做一天的事,如此而已。楊浪遵循規矩,更大的可能在于懷想。懷想是在規矩中完成的,規矩是形式,也是內容。
吃豬腦殼肉是在中午,也不知是誰規定的,反正是在中午。可這天到了下午三四點鐘,夏青也還沒從坡上回來。她真的變成生前的貴生了,比貴生還貴生,貴生至少會在大年三十休息下午半天,而夏青哪有休息的時候。大年那天她沒去上坡,但并沒休息,她很早起來,戴著草帽,接長竹枝掃把,掃去屋頂和板壁上積了一年的灰塵,然后打掃房前屋后。把這些忙完,就該做年飯了。楊浪上完墳剛回來(他不僅上了父母的墳,還上了九弟和貴生的墳,并且跑到霞溝去,給那個名叫余盛華的人也上了墳),夏青也朝墳林走去。她端著篩子,篩子里放著酒碗、肉碗、飯碗以及香蠟紙錢和一盤鞭炮。幾分鐘后,鞭炮聲響起,啪啪啪啪,盡管聲聲相連,每一聲響卻都顯得那么孤零零的,跟楊浪之前放鞭炮一樣。鞭炮響過很久,夏青也沒回來。楊浪都吃完了飯,洗過了碗,她還沒回來。待她回來,走路比楊浪跛得還兇,證明她在墳前跪了相當長的時間。她是對逝者有所求嗎?她在求什么呢?路過楊浪的家門外時,楊浪對她說話:“一直不下雪啊,夏青。”她轉過頭,說:“呃。”然后笑了一下,笑得很驚異,像是有了抑制不住的快樂。她是求到了嗎?她笑的同時已回過頭去,匆匆忙忙走過階沿,進了屋,沒多久出來,把門鎖了,拎著包袱朝后山爬去。那是要回她的娘家白花嘴。她回白花嘴也只有一個目的:上墳。那里跟千河口一樣,空了,夏青的父母已去世,三個哥哥都去新疆落了戶,安了家。她當天晚上就回來了。此后的十多天,整個白天也總是在坡上待著,天黑甚至天黑許久才回家。豬要么賣了,要么殺了,要等到節后正式開場,再去街上買雙月豬兒來養,所以連中途回家喂豬的事也免了;牛還養著的,但比較而言,牛比豬好伺候得多,只要草料放足,它就可以用小半時間來吃,用大半時間來安安靜靜地反芻。
所以夏青可以很晚才回家。
家是她的黑夜。
她回家只是為了度過黑夜。
今年春節,符志剛沒有回來。出門這么多年,他是年年春節回來的,但今年沒有。小栓也沒有回來。臘月十九那天,李奎來電話說,他想爸爸媽媽帶著他們的兒子去貴州過節,臘月三十那天的團年飯一吃,就由他開車,帶一家人去貴州納雍、水城、六盤水和云南宣威、昭通一線旅游,他們旅游去了,養殖場只好交給小栓照管,交給別的人吧,要么沒時間,要么不放心。夏青跟楊浪一樣,只為自己過節。也只有他們倆,代表千河口過了這個春節。李成臘月二十三那天殺了自己家的豬,并賣給楊浪二十斤肉和十斤豬油,二十四那天幫夏青殺了豬,二十五就去了鎮上,二十六跟邱菊花帶著小孫子去了市里,次日一早從市里乘飛機去了貴陽。機票是李奎給他們訂上的,也是李奎開車,把他們從貴陽接到了熄峰。
正月十七,李成回到了普光鎮,當天比黃昏稍晚的時候,回了千河口。
出趟遠門,他不僅沒有疲態,還顯得更精神、更年輕了。他把臉刮得青格格的,連蓄了多年的山羊胡子也刮了,穿著三兒子為他新買的呢子大衣,戴著銀灰色鴨舌帽,蹬著深棕色大頭皮鞋,看上去比房校長——好幾年沒在普光鎮見到房校長了,聽說他在鎮上的那套房子也早就賣了,還有人說,他兩三年前就已經“走了”——還要氣派。
李成的歸來,對楊浪來說是件大事。自李成離開以后,楊浪天天都到院壩邊去,望著黃桷樹下面的那條小路,李成從鎮上回來,要從那條路上過。不僅如此,楊浪把轉路的距離,也大大延長了,過了堰塘,下了朱氏板,一頭扎進密密匝匝的青岡林,林子里有條懸垂的山路,他沿著這條路繼續下行,走到一條平緩的垮口。那地方叫哭塆,背后筆陡的山巖上,立著的正是古寨,許許多多年以前,千河口的先祖們為守護來之不易的棲息地,居高臨下,朝后來者放火銃,投飛石,后來者橫死野嶺,他們的妻女前來收尸,哭聲慟地,哭塆也因而得名。走過這條數百米長的大塆,便與從古寨扔下來的路相接,當年錢云去鞍子寺小學讀書,就走這條路,因過于陡峭,塆子盡頭也就簡便地稱作了“陡處”。楊浪站在陡處,朝下張望,看有沒有李成的身影。現在人少了,割草的少了,砍柴的少了,枝柯橫逸,深草夾道,看不清,他便不用眼睛,只用耳朵。可是,他只聽見風撥空枝的聲響,這樣的空弦音蘊意深遠又毫無內容。他知道再聽下去,空弦音就會給另一種聲音注入陽氣,那聲音來自時間的深處,暴烈而悲凄。楊浪趕場的時候,曾在這里聽到過無數回,他不想聽,現在更不想聽。他既覺得累,又覺得冷。非常冷。沒有下雪,卻比哪年都冷。他轉過身,朝村子的方向走。
他以為李成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可是他回來了,在正月十七這天。
楊浪很后悔沒去陡處接到他(他去過陡處,但提前回來了),只在院壩邊看到了他。他喊李成,李成就上來了。他本來就準備先上東院看看。
“夏青又上坡去了?”李成站在院壩邊問。
楊浪說她不上坡,就過不了人日子。
李成瞇了一下眼睛。他以為楊浪已經知曉了夏青心頭的苦楚。但從楊浪石頭般的表情——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著李成歸來,可真的見到李成,楊浪還是那副萬古不變的表情——看得出,他并不知曉,那句話不過是隨便說說。
“志剛啥時候走的?”李成又問。
“志剛啊,”楊浪說,“去年正月初二走的。”
李成怔了片刻,“你是說,他今年沒回來?”
楊浪沒回答。很多話他都是不回答的,如果不需要回答,或者他已經回答過了。
李成摸出旱煙來裹。“志剛已經下定決心,不要家里的這個女人了。”他裹煙的時候這樣想,“要么是許寶才的那些話傳到了他的耳朵里,他不好意思再回來。不好意思回來,也等于是不要家里的這個女人了。反正當年又沒扯結婚證,他連離婚手續也沒必要回來辦。”
楊浪邀李成去家里坐,李成說我走熱了,就在外面站一會兒,我抽完這袋煙就走。
事實上他接連抽了三袋煙,天黑透了才離開的。
夏青回來時,煙味未散,她也正是從煙味得知保爹回來了。
她問楊浪:“爸爸回來了?”
其實她不需要問,因此也不必等楊浪回答,立馬進屋去,提著一個沉甸甸的布袋子,去了西院。那是給保爹保媽的年禮。年禮本來該在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之間送,但這期間她沒機會,年前的臘月二十九,是去年的最后一個趕場天,她就在那個趕場天買好了年禮,給保爹的是兩瓶白酒、兩盒燈影牛肉,給保媽的是一件暗紅緞面夾襖、一頂絨線帽子,還有兩封冰糖。買好之后,她本想放到老大老二家,可老大老二不像老三,并不認她這個干妹子,有時在街上碰見,她打招呼,他們不忙的時候會應一聲,如果還有別的人在跟他們說話,就懶得應了。特別是老二媳婦肖婷婷,最近兩次碰見,不僅懶得跟她搭腔,還對她很輕蔑的樣子。于是她把禮品背回了村子,等保爹回來后親手交給他。
李成沒吃夜飯,夏青沒吃午飯,夏青便在保爹家做了飯吃。
開始還好好的,可突然,夏青就哭了。
隔著一重院子,楊浪聽見,夏青哭得肝腸寸斷。
這是他第一次聽見夏青哭。
她為了什么事哭,還哭得這樣傷心?
漆黑的、空蕩蕩的千河口,游蕩著一個婦人的哭聲……
次日中午,楊浪去找李成,見門鎖著。晚上去找,還是鎖著。他這樣去了四五天,李成的家門上都掛著那把掛了幾十年的大鐵鎖。
這么說來,他是上街去了。
剛回來又上街,很可能是他大孫子又惹麻煩了,楊浪想。
他大孫子李燈是大兒子家老五,前面四個都是姐姐,論年齡,李燈比他二爸的兒子還小很多。自從離開村子跟父母去了鎮上,李燈就沒消停過,在中心校讀書,幾乎每天打一架,讀到初二實在讀不下去,就輟學回家,成天在街上閑混,混過幾年,他爸李益讓他跟自己學做生意,可他瞧不起老爸的生意。主要是覺得,長天白日地坐在家里賣建材、收山貨,實在無聊。他表示愿意跟老爸的一個朋友周叔叔學開車。周跑長途,常去漢中、西安,有時跑得更遠,要到河南三門峽和山西運城。學開車自然不必跟長途,李燈之所以想跟周叔叔走,是以為跑長途十分好玩兒,沒想到枯燥得讓人發瘋,跟了不滿一個月,他不愿意了。于是又去學廚師。他家有個親戚在新疆石河子開川菜館,就去跟那人學。學了二十多天,那邊打電話給李益,說你還是讓他回去吧,我管不了他,稍稍一管,他就拿菜刀在自己手臂上劃,劃出一條一條的血口子,我看著害怕呀。可真讓他回來,他又像立即醒悟了似的,發誓說今后一定聽話。他在那邊待滿三個月,到底回來了,學的成績是一條魚也不會燒。李益說,你既然敢用刀劃自己,證明你不怕痛,再說你小時候又喜歡打架,干脆去武校好了。又把他送到本縣南壩鎮的余門拳武術學校。南壩鎮歷來是三教九流匯聚的碼頭,余門拳曾名震江湖,其發展史便是一部格斗史,攻擊目標是眼睛、后腦和下襠,口訣是“一打眼睛二打邁(步法),三打腰身四打快”。
有人曾勸李益,說千萬不能讓李燈去武校,尤其不能去余門拳武校,當年,余門拳弟子內御土匪,外抗倭寇,所到之處,風聲鶴唳,令敵膽寒,可現在既無土匪,又無倭寇,你讓他去學那么兇狠的拳法干啥子?李益也有這擔心,但他希望武校老師能幫他治一治兒子,另一方面,他知道有句話叫“窮文富武”,有錢人才能送兒子習武,歷代武術家,也以富家子弟居多,所以把兒子送進武校是一件很體面的事情。李燈去那里學了三年,真是收心務正,洗心革面,成為掌門人盛愛的高徒,但他謝絕了留校任教的邀請,帶著脹破衣服的黑疙瘩肉和滿身功夫,走出了武校朱紅色的大門。他出來就在縣城里混日子,倒也沒有無事生非地跟人打架,卻利用他從武校學來的本錢,進出賭場,威嚇別人——他一出武校就迷上了夜店,同時迷上了賭博。他最喜歡的賭博方式是搖骰子,只能贏,不能輸,如果輸了,特別是輸得太多的時候,他便叫來老板,陰著眼睛說:“你這骰子有問題。”說時兩指一合,骰子粉碎。見這陣勢,誰還敢不把贏來的錢還給他。在縣城混了些時日,覺得碼頭太小,又去市里,市里混了,又去省城。他拒絕結婚,也不回家,家里誰都對他無可奈何。事實上,近十年來,他跟家里和家里跟他的聯系,都細若游絲了。
誰知他又跑了回來。他遇到高人了,欠了那高人280萬元賭債。
李益罵天罵地,暴跳如雷。
他跟他爸爸先前一樣,留著山羊胡,他暴跳如雷的時候,就揪自己的山羊胡。
但最后還是割肉剔骨,幫兒子還了那筆巨款。
遇到高人之前,李燈是來去如風的人,這之后,完全變了,就像彈簧拉過了,既不能伸也不能縮,變成僵死的一條。他的膽氣被廢掉了。加上多日不練又荒淫無度,功夫也已所剩無幾。曾經一度時期,千河口和鎮上人還悄悄議論,說李成家里很可能要出兩個勞改犯(第一個指李奎),現在沒有誰這樣想了。不過說李燈全變了也不對,他還是不愿在家里待著,還是要到縣城和市里去混。像以前那樣強吃別人,他已無心無力,而混總得花錢,李益是再不給他一分錢的,他就找親戚朋友借。所謂借就是肉包子打狗。日子長了,再傻的人也不會扔肉包子去打狗了。他在江湖上的名聲已經敗壞,找熟人朋友借即使可能,也極其有限,于是借起了高利貸。因急著用錢,利息高到一角,甚至兩角,他照借不誤。借高利貸不比借親戚朋友,那里有鐵一樣的嚴酷法則,到時候還不上,是要斷手斷腳的。每當被迫債,他就回家找父母。債主怕他逃匿,往往一路追蹤到普光鎮。近一年多來,李益家常常雞犬不寧。每遇這種事,李益態度鮮明,他對債主們說:“你們可以收他的命,收了他的命是幫我減個負擔,我不僅不找你們的麻煩,還要請你們喝酒。但是,你們不能斷他手腳,如果只斷他手腳不收他命,我就要收你們的命!”這樣的話,不知道債主聽了怎么想,李燈的母親和奶奶是絕對聽不得的,婆媳倆又哭又鬧,合力逼李益幫兒子還錢。李益大多數時候是聽的,他知道拖得過初一拖不過十五,且拖一天是一天的利,超期不還的利就不是一角兩角的事;但偶爾,他氣得骨頭發軟,堅決不聽,這時候邱菊花就給李成打電話,叫他趕快去鎮上。李成去不去鎮上其實沒什么作用,李益最終是要給的,但畢竟多個勸解的人。
楊浪以為李成又上街勸解去了。
可他不該四五天也不回來。
更不該十多天也不回來。
他是不回來了嗎?
楊浪問夏青,夏青說:“不曉得。”
農歷二月初五,楊浪去趕場,走到石拱橋,聽見幾個人坐在橋堍上閑聊,這幾個人他很陌生,卻聽見從他們口里冒出“千河口”,他以為又要說到他哥哥,不想聽,立即加快腳步,登上拱橋的梯子。雖如此,他的耳朵其實還是在聽。卻不是說他哥哥,而是說“李益的老漢”。李益以他在普光鎮經營的獨一無二的生意,也以他的富有,全鎮人幾乎都認識他,說到他很正常,怎么說到了他老漢李成?楊浪裝出無事人的樣子,走到橋欄處,望著河汊。少雨時節,河汊里幾股細流,蟲子一樣在亂石底下鉆來鉆去,河漢兩岸枯干的蘆葦,被風吹拂,倒是撥弄出流水聲;遠處的清溪河,波動著一輪一輪冰冷的肋條……楊浪望著這些,心直往下沉。當他離開拱橋,朝街上走去時,能分明感覺到自己的腳比平時更跛。
那幾個人說的話讓他苦澀。
他深知,世間的許多事情,近處的人往往毫無察覺(盡管他的耳朵很靈),正如燈光只照光暈之外的地方,因此近處的秘密大多從遠方傳來——他知道,但是他不相信。
那幾個人說得很籠統也很含混,到了街上,楊浪聽到了更詳細、更清晰的解說。
說的是李成和夏青。是這樣說的:
因天氣太冷(這是事實,天天打黑霜),上了年紀的李成肺上不好,怕吸寒氣,起得很晚,干女兒夏青每天早上就去幫他煮豬食。夏青先為保爹煮好豬食,再回來煮自己的,因此她比往常起得更早。李成把后門的鑰匙給了她,打開后門就是灶。
這天,大約凌晨三點半鐘,夏青已蹲在李成家的灶前。她剛把火開上,李成就起來了,趿著煨鞋,披著李奎為他買的那件大衣。他的身上暖烘烘的,而夏青雖進屋有幾分鐘,還點燃了火,可她卷進來的寒氣依然在屋子里奔突。李成強忍住才沒打噴嚏。他走到干女兒身邊,干女兒才發現他。夏青“噫”了一聲,很不好意思,說:“爸爸,打火機凍住了,打好一陣才打燃,把你吵醒了。”李成似有若無地點點頭,不知是表明干女兒確實吵醒了他,還是表明吵醒他沒關系。點過了頭,李成說:“天寒地凍的,你起來這么早干啥呀?你該多睡一會兒。”夏青把一根長柴在膝蓋上撅斷,“反正睡不著,”她說。靜了片刻,李成說:“人一輩子,三窮三富不到老,九磨十難不到頭。不管遇到啥事,要曉得想開些。”夏青手上忙著,沉默不語。李成靠近半步,重復著“想開些”的話。他的兩手開始是抱在大衣里的,這時候散開,遞給夏青一瓶罐裝飲料,“王老吉,”他說,“我昨天去街上買的,專門給你留著。”夏青一手喂柴,一手擺動:“爸爸你個人留著喝,我又不渴。”李成說:“現在不渴總有渴的時候嘛。”對保爹給自己東西,夏青向來不好拒絕,她覺得拒絕了東西就是拒絕了保爹的心意。于是她伸手去接。從灶孔里蹦跶出的火光,噴在她的臉上,火光融化著她臉上的冰霜,癢,她去接的時候,手先在臉上蹭了一下。而蹭在她臉上的,還有李成的手。李成摸到的臉真的就像一塊冰。“冷成這樣,”李成說,“可憐……志剛那狗日的,硬是不要天良!”他這樣罵著,腿一屈,撈住夏青的腋窩,將她“端”起來,把她的臉捂進暖烘烘的大衣里。夏青說:“爸爸!”李成說:“這么冷,先去爸爸床上煨一會兒。”夏青說:“爸……爸……”李成再不言聲,把她往臥室里架。夏青說:“我睡夠了,不睡了!再說我也不冷!”李成不言,使著勁兒。盡管他身體很好,盡管他做過石匠,后來還當了殺豬匠,畢竟上了年紀,角力中他被推倒在地,還被他握在手里的那瓶飲料,趁勢逃脫,哐當當地藏到了暗處。夏青跑了,他在冷地上坐了老半天,才攀住旁邊的烘籠爬起來,幸運的是沒有摔傷,更幸運的是沒有中風……
楊浪聽到這些,還以為是自己的耳朵走火入魔。
他只想堵住每一個傳說者的嘴,因為那不是事實。
他記得太清楚了,李成是正月十七回的村子,第二天,也就是正月十八,李成離開了村子,而那時候,他和夏青都沒有養豬!
可楊浪知道他不可能堵住別人的嘴。這類話題,永遠都比空氣擴散得更快。
他涌起一種沖動,要去找李成。他要告訴李成,別人的傳言是假的,他可以作證!
但他不清楚李成住在哪里。他甚至不清楚邱菊花平時在街上住的房子是李奎買的,還以為她住在李益或李鐘家里。李益和李鐘他都不想見,那兄弟倆偶爾在街上碰見他,要么就像不認識他,要么就喊一聲“那東西”;在村子里喊他“那東西”,他覺得無所謂,到鎮上還這樣喊他,他很難過,真的很難過。然而,為了寬慰李成的心,他還是決定去找他。李益和李鐘的家在哪里,他同樣不清楚,想了想,他朝濱河路走去,準備去福康診所找魯凱問問。
還沒走到濱河路,就碰到邱菊花了。
邱菊花先跟他打招呼,其熱情和親熱的程度,是以前從沒有過的。
邱菊花打了招呼,就站下來,這意思是讓他也站下來。
“夏青那婆娘……”邱菊花說。
這稱謂特別是邱菊花說話的口氣,讓楊浪愣住了。那是憤怒的口氣。邱菊花臉長,頭上的絨線帽子奇異地讓她的臉顯得更長,密布在臉上的憤怒,也因此顯得更加旺盛。
“夏青那婆娘,硬不是她媽個好東西,我以前簡直沒把她看出來!你楊浪是長著眼睛的,我跟李成平時待她如何?可以說從沒見過外,都是把她當親生女兒,我李奎回來,還給她拿錢呢,還把她小栓帶到身邊呢!這些她都記不得了。記不得也就算了,你不該忘了恩還負義,張起個嘴巴亂咬亂嚼!——楊浪你說,未必李成看得上她?你自己男人在外面亂搞,整年整年的不回來,你荒慌了……你也趕場啊?”邱菊花對一個笑嘻嘻地走過來的婦人說。楊浪不認識那婦人。看樣子,邱菊花想盡快把那婦人打發走,可她攀住邱菊花的肩膀,說她兒子下個月要回來訂婚,須盡快買套房,讓女方到時候能見到“硬通貨”,她想在李鐘那里買,枝枝葉葉地找邱菊花問起了價碼,其實是想跟邱菊花套近乎,看能不能便宜點。楊浪趁勢抽身走了。
他覺得自己沒有必要去找李成了。
對身邊的所有人、所有事,楊浪始終抱著理解的愿望,但大多不能理解。他無法剝去生活的殼,無法辨識虛假的外殼和真實的核心,或者真實的外殼和虛假的核心。
那傳言分明是不真實的,可聽邱菊花的意思,好像是夏青自己說出去的。也不知她是通過什么方式說給了誰。不過她現在趕場的時候多了,幾乎逢場必去,因為她要賣菜;鎮子河對面的羅家壩半島,錢云曾經就讀的普光中學已遷到鎮上來,半島整個變成了蔬菜基地,哪有她夏青的市場。但她賣得便宜,她不計成本,不計勞力,只想把菜換成錢。夏青是在趕場的時候說出去的嗎?……
邱菊花憤怒而刻薄的言辭,久久地在楊浪的耳邊里回響。這跟她以前提到夏青時生母般的慈愛,判若兩人。對此,楊浪同樣理解不了其中的關節和轉變。
邱菊花或許沒有注意到,也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她戴的帽子,還有穿在身上的暗紅緞面夾襖,都是夏青為她買的。幸虧楊浪也不知道,否則在他不理解的世界里又會增添一層。在回來的路上,他爬到陡處,突然聽到凄哀的哭聲,哭聲遙遠而切近,跟正月十七那天夜里夏青的哭聲交會。那天夜里,他是在夏青的哭聲里睡去的,他現在想起來了……
從那以后,李成再沒回過村子。
他放在老家的糧食、衣物、鍋碗瓢盆和三只雞,是李益帶著幾個背夫上來搬走的。有個背夫問那部電視機怎么處理,李益說不用搬了,“那雞巴玩意兒,都老起黃斑了,搬去誰要?莫占了我的地方!”問話的背夫正想說既然你不要,就送給我吧,可話沒出口,李益就拾起一個秤砣,把電視機砸了個窟窿。背夫傷心地看了好幾眼。
大巴山深處的春天來得這樣遲,到了三月,別處該是花紅柳綠,而在千河口,麻柳樹還沒吐芽,青岡樹還沒上水,枯黃的地表也沒有泛青的意思。俗語說,三月三,蛇蟲螞蟻往外鉆,往年倒差不多是這樣,那些卑微的生物初出洞口時的好奇、試探和膽怯,也正是初春的樣子。可是今年還看不見它們的樣子。天沒有盡頭地冷下去,太陽很久沒出來過了,灰黑色的天空,像融化了似的直往下沉。在這樣的天幕底下,活動著兩個人,一個在田土上勞作,一個在山野間轉悠。那個走在路上的,像承受不住天空的重量,顯得那般矮小。究竟往哪里去,他越來越拿不定主意,而且他發現,近來,隨便看見什么,聽到什么,都會讓他動情,比如剛才,一只小小的白頭翁站在樺樹枝上梳理自己的羽毛,羽毛掉了一根,朝樹下飄飛,它停下來,驚異地看著,直到它落到地上,定住不動,才不再看,繼續梳理自己的羽毛。見到這景象,他的眼眶竟然濕達達的。聽到一只斑鳩叫,同樣如此。事實上他尤其聽不得斑鳩叫,那種跟土地一樣古老的生物,叫聲里飽含孤獨,亡靈般的孤獨。這樣容易動情,真不是好事。證明他老了。盡管他確實老了,可一旦被證明,他還是嘆息了一聲。
在舉棋不定的時候,他就不做選擇,直接朝鞍子寺走。
那邊有他的事做。
他把學校打整出來了。
他不僅鋤去了斷頭佛像和斷頭戰將周圍的雜草,還鋤去了整個操場上的雜草,把操場和乒兵桌上千成灰的雞鴨糞便,都掃進了下面的田里,將教室外面的高臺和梯坎,也掃得很潔凈。每過兩天,他就去那邊看看,有了灰塵,再掃。他不僅聽到了掃把摩擦地板的聲音,還聽到了存留在舊時光里的聲音,李老師上課的聲音,房校長和桂老師走路的聲音,同學們在操場上打鬧的聲音,錢云跟他悄悄說某個笑話的聲音,他都聽到了。他還聽到了佛的聲音,佛說:“我這里太潮濕了,我快悶死了,麻煩你把我搬到透光通風的地方。”佛的聲音讓他深懷憐憫又無比愧悔,每當聽到這聲音,他就勾了腰使力掃,并用一塊特意買來的毛巾,把佛身抹了一遍又一遍,像這樣做,能讓他自己心里好受些……
這天,他掃完地,直腰的時候,看見了不遠處魯凱留下的房子。那房子本身完好無損,但屋前的土壩上,長滿了紫藤、葛藤、蛇藤和龍須藤,像是藤蔓的聚會;以前那里就慣生藤蔓,魯凱忙活了許多個日子,以為已將它們斬草除根,誰知道,哪怕只留下發絲樣的根須,它們也靜靜潛伏,等候機會東山再起,收復失地。藤蔓攀墻抱柱,絞纏生長,看上去柔弱無力,實則比鋼筋還硬,桶粗的大樹也會被它們纏出深深的凹痕。眼下新葉未發,它們像是死了,等到煦風一吹,那種生長的偉力,就會即刻爆出畢畢剝剝的聲響。
“可惜了,”他出聲地說。
他是在可惜那幾間房子。
他走到那幾間房子面前,發現藤網交織的階沿底下,不僅有掃把,還有鋤頭、彎刀。他鉆進去,取出了彎刀和鋤頭。
三個鐘頭后,當他看見煥然一新的房合,心里突然注入一團光明。
他聽得見那團光明注入的聲音,如鴿子般撲扇著翅膀。
“如果我把三層院子都打掃干凈,”他想,“那不就還是一個村莊嗎?”
垮掉的房子他不能起,但打掃出來是可以的。反正他不像夏青要侍弄那么多田地,他有的是時間。夠他吃的洋芋和紅苕是種下的,夠他吃的油菜和小麥也是種下的,他的地里還有蘿卜,還有青菜,還有卷心白,夠了,非常夠了。在撒谷栽秧之前,他空閑得很。
他覺得,既然自己有那么多空閑,就應該去收拾出一個村莊。
這想法讓他激動不已。
第二天,他就開始了行動。
三層院落,東院還住著人,雖垮了幾間房子,畢竟存著人氣,西院也是一個多月前才走了最后一個人,比較而言,中院最為不堪,九弟死后,那里就沒有人了。
于是他從中院著手。
黎明時分,他已背著花籃,扛著鐵鍬和掃把,站在中院的口子上了。
斷垣殘壁,瓦礫成堆,去年留下的鐵線草,見縫插針,蓬勃蔓延,盤盤繞繞地將瓦礫纏住。但還看得出那里曾經是院落,是千河口最大也最熱鬧的院落;正因為看得出來,才格外讓人感慨。他首先要做的事情,是將瓦礫和敗草清理掉。本以為安居樂業的蟑螂,被拾瓦的碎響和鐵線草繃斷時彈撥出的金屬音,驚得四散逃逸。他將好瓦一匹一匹撿出來,碼在一邊,再將碎木頭爛瓦塊背走。背這東西是很壞花籃的,許多木頭上釘著鐵釘,鐵釘穿透篾片,錐破他的棉衣。他將它們背到中院外側竹林旁的空壩上(那里曾經是一孔窯,后來被填了),背完之后,又回過頭下細收拾那些好瓦。好瓦還剩了一千多匹,它們從屋脊倒下時,以為地面是另一片屋脊,便頑強地保持著自身的完整,忠實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他將好瓦分別碼在斷墻旁邊,將墻固住。然后去院外砍來竹子,又去山里割來茅草,做了幾條兩米寬的屋檐,護住墻,也護住瓦。“總有一天,”他這樣想,“他們是要回來的,這么好的地方,怎么舍得……即使千河口的老住戶不回來,也一定會有另外的人來……到那時候,這些墻和瓦,說不定就還能派上用場。”他立起的是另一個堡壘,跟將近二里地外的古寨,有著完全不同的性質。古寨拒絕,這里迎納。砌瓦的時候,他在形式上也做出迎納的姿勢:兩豎排上去,中間留著一道門,那道門永遠敞開。
最后,他打掃院壩和空屋(其實就是屋基)。長久不見天日,院壩上的石板發暗,發黑,像蒙著一層油膩。空屋里的灶臺忠厚地蹲在那里。鄉里人的灶臺奇大,通常要占去伙房的一半乃至多半,灶臺上安大鍋、中鍋、小鍋,大鍋煮豬食,人口多的人家用中鍋熬稀飯,春節前也用中鍋點豆腐、蒸米豆腐,還在中鍋上面的橫梁上吊湯圓,小鍋炒菜,總之,日子的清貧與熱絡,全都擺在灶臺上了。嵌在灶臺上的鐵鍋,大多銹爛,他將爛鐵片收在一起,再打掃屋子。他從門檻或者門檻的印跡辨識著別人的房間。無意中闖入了別人的房間,為此他感到羞愧,還有輕微的生理上的不適。那些霉爛的鞋襪、衣褲和帽子,是主人穿戴過的,主人走了,把它們留下,留下舊時光和舊生活的痕跡,也留下將它們穿上身時那種棉質和絲綢的細響——他都聽到了。不知是因為風的緣故,還是老鼠和蟲子的緣故,他分明覺得,這件東西是九弟的,卻到了許寶才的屋子,這件東西是茍軍的,卻到了賀永勝(當年說“我好想再吃一碗”的賀大漢的孫子)的屋子。每個人的東西都散發出同樣的氣味。很可能不是風,也不是老鼠和蟲子,而是它們在自主地串門。它們也感到孤單。他特別精心地把九弟家的般般件件,不漏過一塊破布、一根線條、一絲頭發,全部收攏,跟中院其他人的東西混在一起,焚燒了。
物品自主串門的情形,西院更明顯,貴生留下的稻穗殘渣,滿院里竄。李成還在的時候,貴生門前被老鼠遺漏的谷粒,就會在院壩的石縫間發芽;西院的石板殘損厲害,好些地方翹了,破了,破掉的干脆揭走,成為淺坑,所謂石縫,就是正方形的土坑。谷粒發芽生秧,李成并不拔掉,相反,他還把洗臉水倒進去,把它們養起來,讓它們長成稻子。長成稻子后,被雞啄掉就啄掉,不啄掉便在太陽底下結出果實,飄出稻香,然后果實萎地,來年再長。把稻田搬進院壩,李成似乎很享受這種感覺。現在李成走了,雞沒有了,鳥兒也那么少,季節一到,該是整個院壩都成為稻田了。
只是貴生養的那成百上千只老鼠,失去了往日的樂園,不知流浪到了何方。它們當初集體進食的聲音,只要走近西院,就能聽到,包括此刻,楊浪照樣能聽到。他第一次發現自己喜歡那聲音。對他來說,任何有關村落記憶的聲音都是好聲音。他似乎充分理解了老鼠們當初的幸福。他曾以為,貴生離世,他最悲傷,現在他明白了,還有老鼠,老鼠跟他一樣悲傷。同時他也明白了,貴生當初為什么要把自己辛辛苦苦種出的糧食,用來喂那些老鼠,后來他簡直是愛上了那些老鼠——這不僅是因為孤單,還有別的。世上的愛分為兩種,一種是愧疚產生愛,比如楊浪對哥哥的愛,一種是付出產生愛,比如貴生對老鼠的愛,付出越多,愛得越深,直至難以自拔,到最后,你已經分不清是在愛你愛的對象還是在愛自己的付出。不管怎樣,事情就這樣發生了。人人喊打的東西,被人所愛……
整個西院,只有李成家的房子還立著,而且上著鎖。楊浪走到他的屋前。不走前門,走后門。后門外有條石砌的水溝,水溝外側有口井。千河口共三口井,西院占了兩口,另一口在中院的竹林底下。三口井中,數李成家后門的這口最甘甜,井后一棵何首烏,根粗藤壯,汪翠凝碧。可二十多年前,李成的鄰居龐老婆婆栽到里面淹死了。她死了不到半個月,那口井枯了,何首烏也死了,像它們都在等著龐老婆婆一樣。
這時候,楊浪從枯井旁邊邁過水溝,貼近后門。年深日久,松木門板驚出拇指寬的裂縫,他能很方便地看到里面的情形。里面堵著一口土灶,黑森森的,還能有什么情形?但楊浪看的,就是那口灶和灶孔前的柴旮旯。他想象著某天夜里在這里發生的事情。
真的發生過,抑或僅僅在傳說中發生?如果真的發生過,且是夏青自己說出去的,楊浪相信,夏青不會去說給別人,只可能去說給邱菊花。她有很多委屈,找不到人訴說,就去找到保媽。每次上街賣菜,她都會撿最好的留下,去送給保媽,她多半就是在給保媽送菜的時候說給保媽聽的。當然,那要等李成不在家,或者她打電話直接叫保媽出來。她忘記了保媽是保爹的女人,也忘記了保媽和她都是女人,同時忘記了她是比保媽年輕許多的女人,她在保爹那里受到的委屈,變成了保媽的委屈,而且比她的委屈更加凜冽,更加道勁,更加無可奈何因而也更加悲涼,她以為保媽的滿堂兒孫絕大部分都在身邊,丈夫也在身邊,就能找到人聽她訴說,讓委屈輕易得到排解,不知道類似的委屈越是親近的人越無法說,于是只好帶著刻毒的怨恨——本來是怨恨丈夫,卻最終把所有的怨恨都轉移到了夏青身上——去說給外人,說給天下人。總之,話從夏青口里出來,在邱菊花口里傳播。從夏青口里出來時,或許是原封原樣的(楊浪覺得,事情如果真的發生過,只應該發生在夏青去送年禮那天夜里),傳播出去,就走樣了,口口相傳之后,走樣就更厲害了,深夜變成了凌晨,做飯變成了煮豬食,而且編排出了那么多細節……
里面很黑,看不見灶臺那邊據說是李成攀住它爬起來的烘籠。楊浪知道李成的伙房里有個烘籠,糧食收回來又逢雨季的話,就倒進去用火烘干(烘籠架在臨時砌的石灶或磚灶上),用了幾十年,補過好多次,重得像口銅鐘,那顏色也正是古銅的顏色。看不見也就罷了,可楊浪總想看見,他不僅想看見那個烘籠,還想看見李成是怎樣被夏青推倒在它旁邊的。這是偷窺,他知道,但他并不臉紅,因為事情過去好久了,他什么也看不見。真正讓他臉紅的,是偷聽。別人偷聽是當場偷聽,他不需要,每一種聲音都能在天宇間保存,什么時候想聽,打開按鈕聽就是。
由于不相信,使他尤其想追尋真相,也就尤其想聽。
但他最終沒有摁下那個按鈕。
他怕。怕聽到那種聲音——讓千河口失格,也讓鄉村失格的聲音。
而且正是那些聲音,讓李成離開了……
他拿起掃把,將井臺周圍、那條水溝,以及李成的房前屋后,仔細清掃。
當他把中院和西院都打整完畢,已到三月底了。
他的手上起了很厚的繭子,有些繭子被磨破,痛得鉆心。
他準備休息兩天,再打整東院。
對楊浪所做的事,夏青并不知道。她種的田地都在東院以東,李成離開后,她便不再往中院和西院那邊去。
其實楊浪也有二十多天沒看見夏青了。他只在夜里聽到夏青的聲音。能聽到就好!對現在的他來說,夏青的聲音已成為聲音中的聲音,可以讓別的一切聲音失去意義,也充滿意義。
這樣說,不僅僅是因為在而今的千河口,除了他,就只剩夏青了,還因為:夏青曾跟李成一起,幫他收拾過屋子。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那一年的那一天,那一天的那個黃昏,李成想把“跑跑女”林翠芬帶給他,先和夏青進了他的屋,幫他收拾了床鋪、地板和灶臺。床鋪是夏青打整的,這李成在堰塘邊對他說過,李成不說,他也知道。歪斜的席子拉得很周正,鋪蓋疊成豆腐塊兒的樣子,還把枕頭平平展展地放在鋪蓋卷兒上,露出干凈的一面。只有女人才會這么細致。何況他聽得見那聲音——夏青抖摟被子的聲音。他知道,自己不該去聽,可是,在他稍不留神的時候,那聲音就長著舌頭,撩進他的耳孔。這讓他覺得自己很不潔,甚至很卑鄙。九弟死的那年,他們三個光棍兄弟在七月的某個下午一起喝酒,貴生讓他學沈小芹疊衣抖被的聲音,他突然有了怒氣,善良的九弟以為是老讓他學他從未得到過、跟他沒有任何關系的“跑跑女”,傷害了他,這方面的原因不是沒有,但他之所以發怒,主要是針對自己。那一刻,他又聽到了夏青為他抖摟被子的聲音……
除了那種讓他別扭和心煩意亂的聲音,他需要夏青各色各樣的聲音。
現在尤其需要。
可這天夜里,也就是楊浪打整完西院的這天夜里,到很晚的時候,夏青的屋子里也沒有任何聲音。只有黃桷樹旁邊的畜棚里,傳來豬牛喊餓的哭叫。她又養了五頭豬。未必還在地里?天空烏云密布,黑得天地一統,她不應該還在地里。意識到這一點,楊浪的心亂糟糟的。他躺在床上,幾次披衣起來,想去看看,覺得不合適,又躺下了。然后他聽見外面起了風。風像一支夜襲的軍隊,開始只隱隱作響,一旦得手,便鼓盆擊缶,狂呼亂嚷,軀干空洞的黃桷樹,枝椏傾覆之聲如大河咆哮。這加劇了他的不安。他心一橫,穿上衣服,趿上鞋子,開門出來。出門就接連打了幾個擺子。風寒刺骨,飽含雪意的彤云在空中飛馳。都到三月底了,還冷得這樣不成體統。在他打掃院落的二十多天里,太陽是出過的,天氣也暖和了許多,有的樹木已抽新芽,小草也怯生生地張開了眼睛,今晚卻又吹起這么割人的寒風。說是凍桐子花的第二個冬天吧,又早了些。是第一個冬天還沒結束嗎?或許是。楊浪把衣服合攏,頂著讓他換不過氣的迎面烈風,走到夏青的屋前。
腳下“噗”的一聲。
是他驚擾了歇在門口的幾只草花雞。
夏青當真沒有回來。
楊浪伸出手,摸到了門鈕。門鈕上掛著鎖,鎖針插進鎖眼里。
寒氣透骨。他覺得時間停了一下,他心臟的跳動也停了一下。
“不可能……”他想。
他想的是,夏青不可能也像李成那樣,陰悄悄地離開了村子。
絕對不可能的,她的豬、牛還在。再怎么她也不會丟下她的豬、牛。何況她種了比往年更多的莊稼和蔬菜。
算算日子,今天不是趕場天,她不會在街上還沒回。
楊浪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立即返身回去,換了雙鞋子,穿過屋后的墳林,朝后山爬去。他并不知道夏青白天在哪里干活兒,也缺乏李成對夏青的那種了解,但走向更高的地方,仿佛是山里人的本能。他這時候才覺得應該有把電筒,沒有電筒也該舞個火把,他自己是不需要的,只要在千河口地界,他無處不爛熟于心,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也能走得穩穩當當,何況剛才的那陣大風,把陰云趕走了好多,幾顆高遠的星星慈悲地吐放著微光。可此時此刻他是去找人,那個人不一定在路上。他邊走邊猶豫,是不是應該回去做個火把來,猶豫著卻沒有回去,是不想耽擱一分鐘。
他走的路完全正確。爬了大約十五分鐘,他聽到一聲喊:“楊浪!”
風弱了許多,但還是嗚嗚亂鳴,那聲喊剛一出口就被吹散。
不過楊浪還是聽得明明白白,這是夏青的聲音,夏青的聲音從頭頂上的夾夾石傳來。
他邁開不靈便的腿,氣吼吼地往上跑。
夏青坐在路當中。這條路從兩塊巨石的夾縫中穿過,低處寬有三米,高處寬不過五寸。
她摔了巖,兩條腿腫了,不能下地。萬幸的是沒像當年的九弟那樣,還摔傷了腦殼。她是在酸梨樹坡摔的,一個多鐘頭前。從酸梨樹坡到夾夾石,要下兩段敗葉覆蓋的土坡,還要下一段石梯和土路間雜的陡坎。那幾處地方她是爬下來的,爬到這里再也爬不動了。
“只有我背你了。”楊浪說。
夏青沒作聲。
楊浪蹲下去,把她往背上撈。夏青的牙縫間,不停地擠出咝咝聲。
楊浪使了很大的力氣去背,可他差一點向前栽倒。他覺得自己背著的是一片樹葉。
風聲止息,只響起楊浪一輕一重的腳步聲。其中還有夏青的腳尖刮著地面的聲音。盡管夏青的個子也是小小的,但楊浪實在太矮,又背著她走下坡路。
“李奎對我小栓好,”夏青突然說,說得沒頭沒緒。
“……唔……”
“他媽叫他不要小栓了,可李奎還是要他。”
楊浪想問:李成呢?李成叫沒叫李奎不要小栓了?
可他沒問。
他又只說了一聲:“唔。”
背回家,放在伙房的燈光底下,楊浪才看清夏青的兩條腿腫成了什么樣子。那樣子就是不成個樣子。像架在火上燒過。
“今晚上不能去給你弄藥……”
“弄啥藥!不要弄藥。沒傷到骨頭,我曉得。過幾天,腫一消就好了。
楊浪木了一下,轉身出門,回到自己家里,提來小半膠壺白酒。
“你自己用手揉一下。”他說。
“嗯。”夏青說。
“楊浪,”夏青又說,“我的草花籃還在酸梨樹坡。”
楊浪再次出門。
到了酸梨樹坡,他老半天才找到夏青的草花籃。在一重巖坎底下。巖坎底下是不足兩米寬的艾蒿地,如果彈出這片艾蒿地,就是七八丈高的石壁,石壁光光的,浸水在石壁上流,青苔在石壁上長,青苔泛綠的時候,石壁就是綠的,青苔萎枯,石壁便黑如鍋底。如果背著花籃的夏青再翻一轉,她從此就沒有聲音了。
花籃上捎了一大轉草,幸好用藤條縛著,沒有散開。
草花籃不知比夏青重了多少倍的感覺。
“未必她是螞蟻變的?”楊浪想。
或許,她就是一只螞蟻。螞蟻才能搬動比自己重很多倍的東西。
進了院子,楊浪把花籃放在夏青的階沿上。
夏青說:“楊浪,你幫我喂喂豬牛要不要得?”
楊浪又把花籃往院外的畜棚背。
夏青說:“不要,上面是牛草,下面是豬草。”
楊浪將藤條解開,把牛草撈出來,抱著走了。皮面上的草凍得硬翹翹的,跟豬草接觸的地方,捂得暖暖和和。草香在他懷里跳蕩、彌漫。每把草都用草要子縛住,楊浪走到牛槽旁邊,先將草放到地上,一把一把解散,抖松,再丟進漏斗狀的木槽里去。這頭牛他從沒喂過,連看到它的時候也不多,可是它認他,它彎著腦袋,用短促的角,輕輕地,又無限深情地蹭他的手。幾步過去就是豬圈,豬聽到人聲,昂揚地歡叫著,可人聲在牛圈外就停住了,老半天也沒去理它們,昂揚變成了委屈,歡叫變成了哭喊。楊浪加緊把牛草收拾完,立即回轉,從鍋里舀一桶豬食,桶柄往肘上一靠,提著走了。多年沒干過這活,加上腳跛,累了那兩趟更跛,一路上潑潑灑灑。
牛聞到豬食桶里的水汽,頓時忘了吃草,朝從圈外路過的楊浪蹦跳著,噴著鼻息。鼻息火燒火燎,突突地冒著熱煙。它是渴慌了。楊浪將豬食倒進石槽,又去下面還沒翻犁的冬水田里,提了滿滿一桶水來,給牛喝。牛將嘴筒扎進水桶,只聽吱拉一聲,水桶罄盡。他又去提來一桶,牛才喝夠了,感激地朝他搖幾下尾巴,繼續吃草。
走出畜棚,楊浪情不自禁地看了看黃桷樹。黃桷樹的樹身空成了豎著的獨木舟,剛才吹那么大的風,以為要把它吹斷,可是它沒有斷,它現在又穩穩地立著。
“楊浪,你幫我熱一下冷飯要不要得?”當楊浪提著空桶回來后,夏青說。
楊浪去生火,為她熱飯。
“楊浪,你等著我吃完飯,把我背到床上去要不要得?”
楊浪說:“晤……你吃,我先回去一下,等一會兒我過來背你。”
“按理我比你晚一輩,我不把你叫浪爸爸,你生氣嗎?”
楊浪難得一見地笑了笑,“那都是好多年前定下的輩分了,”他說,“最近至少三四代人,我們兩家都沒有過姻親,還有啥輩分不輩分的。你隨便叫。”
“我也是這么說呢。”說過這句,夏青沉著眼睛,還要說什么,趁這空當,楊浪出門去,回了自己的家。他在家里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又過來背夏青。
“我吃了一大碗飯,更重了。”
“你不重。你太瘦了。”
“再瘦,骨頭也有幾十斤,說不重是假的。你的腳還跛呢。”
“跛倒不怕,主要是老了。”
“都不年輕了。”
夏青的臥室在地鎮樓里,地鎮樓高于地面將近一米,楊浪撐上去,著實費了些力氣。
“今晚上要不是你,我就死了。”
“沒那么容易死。”
“看這天冷得,冷也要冷死。”
見楊浪沒回話,夏青又說:“但我曉得我不會死,我曉得你要來救我。”
“……為啥?”
“我說不來,反正我曉得。我坐在夾夾石,連呼救都沒向你呼救一聲,我就坐在那里等。”
“我就在想呢,如果你喊一聲,我在院子里肯定能聽見。”
小心翼翼地把夏青放到床上,幫她理好被子,又從缸里給她舀來一碗水,楊浪才走。
接下來的幾天,楊浪為夏青喂豬喂牛,煮飯洗碗。應夏青的要求,他還在她床頭放了個便桶,夏青靠手的力量,能夠挪到那便桶上去。
讓夏青心安的是,她摔巖的那天,到后半夜云又聚起來,接著開始下雪,幾天來一直沒停過。整個冬天都沒有下雪,季候上的春天走了那么遠的路,雪卻下得扯天扯地,千河口銀裝素裹,竹子斷裂的聲音此起彼伏。在這樣的雪天里,是不適宜也沒辦法去坡上干什么農活的。幸虧她種的蘿卜那么多,楊浪捋開積雪,揀蘿卜纓子割,豬牛就有的是吃的。豬還是嫩娃子,蘿卜纓子辣,不喜歡吃,可不吃又餓,在槽邊轉來轉去地哇哇叫,楊浪憐憫它們,就翻紅苕藤割,夏青地里的紅苕藤也多得是。
夏青的腿確實沒傷到骨頭,幾天后,腫消去大半,她可以勉強下地了。
這反而讓楊浪為難,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要為夏青做飯。
夏青說:“楊浪,你還要幫我弄幾天豬牛草。”
楊浪說:“那還用說。”
夏青說:“楊浪,你還要幫我煮幾天飯。”
楊浪說:“晤。”
夏青說:“楊浪,你給我煮飯的時候,為啥不把你的一并煮上?我不缺那點米糧!”
楊浪沒言聲,但他照夏青的吩咐做了。
這樣,他就跟夏青在一張桌上吃飯了。
這天吃晚飯的時候,夏青突然說:“楊浪,你能幫我做一件事嗎?”
楊浪一時沒反應過來。他想,這些天來,我不是一直在幫你做事嗎?
夏青放下筷子,臉色變了,聲音也變了:“你幫我……幫我……學學志剛說話……我只求你學這一回,隨便學幾句,我聽聽就好,聽了這一回,我就把他丟開了……”
那天夜里又刮大風,又是亂云飛渡。
云動天不動。大風過后,天空晴朗。
星星越聚越多,銀河燦爛奔流。
子夜時分,風剛剛停下來,楊浪突然聽到奇異而神秘的聲音,由遠及近,宏闊蒼涼。
那是千河口的先祖們,在齊聲傳誦中院外側竹林里那塊臥碑上的碑文——
碑陽:
吾本南人,魚米生鮮。汊河縱橫,九曲連環。不為世巧,不為戚怨。和鄰睦里,孝悌為先。賊兵突至,荒歲相接。傾巢之下,安有完卵。廩無余食,藏無積帛。群兇害直,血濺鉤簾。于西竄跡,一步三顧。鶴響難留,逸隱地偏。故里千河,托名此間。草木際野,目與色共。地大物瘠,以勤以儉。斬荊伐木,寒耕署耘。松明點燈,麻布為衫。互為表里,結廬三院。共濟同舟,罔有內外。開濟明豁,宏深包含。恩及卑眾,禽魚自安。河流后退,岸上即河。桑梓天涯,重開井泉。人得其所,乃怡乃歡。繼屬千秋,瓜瓞綿綿。孰播其馨,勿忘其源。志于斯石,山高日遠。
碑陰(錄初西竄者,凡二十九名):
劉榮 冉大九 冉美蓮 許文虎 許錦華任永健 孫軒 李義宣 李新勇 李霞 張小艷 張順福 何巧巧 蘇雪梅 楊小瓊 楊富貴 羅興元 孟慧 賀吉秋 茍佳明 高廣美桂玉芝 曹葵花 梁西海 庹家樂 魯菊魯朝暉 魯秀 蒲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