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林 琳
王仁湘:叩訪往古時代的使者
文 林 琳

2014年7月,韓國電視臺的記者不遠千里來到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為拍攝紀錄片《隨園食單》,尋訪退休多年的王仁湘先生。王先生玩笑地對記者說,做飲食文化研究,當初被視為“旁門左道”,沒想到后來“旁門左道”的反響在海外比考古界還大。
兩個月前,作為評委代表,王仁湘在第三屆李濟考古學獎學金的頒獎儀式上發言,“致探訪古代社會的年輕使者們”,他說:“考古人只不過是現代社會和現代人遣往古代探訪信息的使者,使者要有自己的擔當,為現代與未來社會服務,將考古明晰了的古代信息反哺社會。”他把在古與今中的流連糾結看成是考古人的命運,認為除了化腐朽為神奇,通古博今地將人類文化的脈象呈現給世人,才是考古人更重要的責任,塵封地下的器物,記錄著人類綿延的文化,考古不是高深的“象牙塔式”研究,而該是學術普及的橋梁,告訴人們衣食住行背后的歷史與文化。
這大概是王仁湘做考古卻能在飲食文化界名揚海外的因由。自入行,他就以文化的視野做考古,思考考古關聯的問題,他諷刺自己不算合格的考古人,雖然從未懈怠,卻幾次“跳槽”未遂。若即若離的考古緣分常使他從不拘泥于學院派,大江南北的野外考古“實戰”則給了他縱橫時空的寬闊視野,加之由始至終的人文關懷,他從業幾十年一次次“僭越”權威,不但填補了早期新石器文化研究、邊疆考古研究、彩陶研究、飲食考古研究、帶鉤帶扣研究等諸多空白,更是倡導“公眾考古學”的第一人,提出考古學需要由封閉和神秘走向廣闊與平易的學問之道,考古學家們需要從“塵土學者”轉身科普教育者,擔負起社會文化責任,“讓每一個人都像愛護自己的家業一樣去愛護歷史遺產”。
1950年,王仁湘出生在湖北天門,一個城鄉交界的小地方。小學成績優異的他,在考入城里讀中學后失去了優越感。一次語文課上,老師宣讀了他的作文,不是因為出色,而是因為開頭不合時宜的四個字“勞苦大眾”得了個“不及格”。要強的他,此后奮發圖強,抄字典、背詞條,練就了一手好文筆。加上畫畫的工夫,分配工作時他贏得了進入文化館的機會。
在文化館,他負責文物工作。一年多以后,上面下來指標,給了一個到四川大學考古系讀書的機會。本來,這么好的事兒輪不到資歷尚淺的他,可是被推薦人迫于生活壓力無奈放棄了機會。于是,陰差陽錯,他爭取到了進大學讀書的難得機會。
盡管考古不能算是他喜歡的專業,但求學心切,先入學再換專業成了他的打算。然而,學校取消了自主選系的制度,考古就此成了他一輩子的專業。幸運的是,童恩正先生時任川大考古系的一名講師,在這位獨樹一幟的考古學家和科幻作家的影響下,王仁湘對考古這個神奇而又艱苦的專業少了幾分排斥,種下了一顆致力考古科普的種子。
大學畢業后,王仁湘被分配到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工作。1979年,全國恢復研究生招考,年輕同行勸他一起考研,但老先生們卻告訴他考古工作在實踐中學就行。他認為有個深造的機會豈不更好,于是根據自己的實踐經驗寫了一篇一萬多字的心得。早年主持半坡遺址發掘的石興邦先生看了,鼓勵他參加考試,最終接收他為碩士研究生。
碩士學習期間,王仁湘跟著石興邦先生走江南,渡黃河,耳濡目染,收獲很大。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迷上了彩陶,一有空閑時間就一面描圖,一面琢磨,后來提出了富有創見的地紋理論,確認了旋紋彩陶,構建起大魚紋彩陶體系,在考古界產生了重大反響。畢業后,王仁湘先后被派去陜西、甘肅、四川考古,然后是新疆、西藏、云南、貴州,從中原到邊疆,每年兩季,他馬不停蹄。
那些年,風餐露宿,顛沛浪跡,路遇翻車,困頓無著,可王仁湘只記得一路走來令人忍俊不止的趣事兒。有一回,他們困頓到使用毛驢當作交通工具。被征用的毛驢雖然個頭不小,可是遇到身材高大的王仁湘,充其量也就算個門當戶對。騎在毛驢身上如同坐紡車,邁出的每一步,都是與身體的一次撞擊,痛苦顛簸的路程還沒過半,毛驢就將他摔在地下,隨后壓在他身上起不來了。受了傷的王仁湘還沒來得及說道自己的痛苦,就被同行者關于一次車禍的講述引得開懷大笑……
做考古的人很容易局限于一個小區域,“啃食”狹窄的一塊地兒,可王仁湘每逢春秋全國各地的跑,眼界自然開闊,很多興趣之處未必是主業,卻因難以割舍,得暇而專,年頭久了便在各個涉獵的領域都有了影響,哪個地方有新發現,同行們就會向他知會一聲,而有他到場,則隨時可能有意外的發現。例如千禧之年,中央電視臺邀請王仁湘做文化遺產日的直播節目,在遺址發掘現場,他一眼發現了兩個普通石片,他斷定這兩個沒引起重視的石片是古代樂器石磬,便在直播過程中,找到導演商量,臨時改變了原定的策劃方案。事后,經當地音樂史研究者測音,這兩塊石片被確定為珍貴的早期樂器。王仁湘考古“嗅覺”的靈敏,一半靠天賦和眼界,一半靠人文關懷,借入飲食文化領域,是他最為得意的“旁門左道”。
當初做飲食上的學問,王仁湘受到過不少責難,因為飲食不該與考古發生直接瓜葛。當然,除了自己“不辨是非”,他還有一些引路人,那就是當年活躍在飲食研究領域的精英們。
初入考古學之門,王仁湘看到,學者們將大部分精力放到了出土器物的研究上,器物尤其是史前器物歷來是考古學研究的重點,以此系統地建立起重要的類型學和年代學標尺。但是他發現,學者們傾注精力較多的是那些容器,而對其他器具的研究卻用力甚少。直覺讓他開始關注史前生產工具的考古研究,在廣泛收集材料的基礎上,他寫出了幾篇石器、骨器和蚌器方面的論文,著眼雖小,但用心甚專。就是在對這些生產工具進行研究的過程中,他旁及了一些生活工具,不少出土的進食器具進入了他的視野。從那些有著數千年古老歷史的筷子、勺子和叉子上,他仿佛嗅到了往古筵宴上飄出的絲絲香味。
很快,他寫成《筷子》一文,將考古發現的筷子做了一番梳理,由于覺得這東西難登大雅之堂,他小心翼翼地將稿件寄給了外地的一家刊物。結果泥牛入海,久無消息,他想大概是刊物不愿收留,也就不再作什么念想了。不曾想,有一天突然收到來自《中國烹飪》雜志寄來的一封信,原來是《筷子》一文由人輾轉帶到北京,被送到不相識的這家雜志的主編那里。
主編蕭帆先生對《筷子》一文表現出大喜過望之情,希望王仁湘能在雜志上每期都寫一篇飲食類的小文,這讓他受寵若驚。于是他以“知子”為名,開了一個“飲食考古論叢”的專欄,寫了幾年,最后結集出版為《飲食考古初集》。
后來這些小文反饋回考古圈中,引起一些反響,他又將其中的一些問題進行了重新討論,將包括《筷子》在內的中國古代進食器具的研究撰寫成論文發表在《考古學報》,小玩意兒終于登得大雅之堂。
不久,30多歲的王仁湘出版了《民以食為天》和《中國史前飲食史》,還有《飲食史話》和《珍饈玉饌》先后在港臺和內地出版,特別是《飲食與中國文化》在人民出版社前后印行三版,臺灣印行兩版,并出了日文版和韓文版。另外一本部頭不大的《往古的滋味》主流媒體也多有推介,曾在一年之中多次加印。
王仁湘的飲食考古研究,算起來已近30年,從8000年前的餐勺,4000年前的餐叉和面條,5000年前的煎餅,到菜名的學問、菜品的形狀、廚師的掌故,再到茶之趣、酒之令,飲宴上的規矩禮節等等,雖都是偶爾為之,沒有作為主業,卻驚喜連連,轟動不小。他曾用“鹽鹵”的滋味作比喻,說飲食研究對于自己是“不能沒有又不能貪多”的寶物。新世紀以來,他由文物考古重新研究古代分餐制的成果再次于業內掀起波瀾,連續兩年為日本中國料理考察團作中國飲食考古專題講座,在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敘說昨日盛宴。由此看來,“旁左”未必不能為之,也未必不能有所為。
2007年1月,有一家出版社要與中國鹽業總公司拍部紀錄片,由于在飲食文化研究領域王仁湘已名聲在外,所以主辦方找到他,邀請他參與現場調研,撰寫關于鹽史的多集電視片文案。這是“旁左”帶來的又一次華麗轉身。
在此十多年前,王仁湘去海南做民俗學調查,曾乘車穿過鹽田村所在的西海岸,那個時節鹽田村默默無聞,他與它失之交臂。這一回,與攝制組踏上這座古代曬鹽場,當那些“大珠小珠落玉盤”般的鹽槽映入眼簾時,王仁湘慨嘆,古往今來,多少事物被歲月更替的歷史擊碎了,可遠在天邊的洋浦鹽田,居然能從千年前的浪潮中日復一日地走到了今天的陽光下,這個千年之久的袖珍曬鹽場,居然不僅完整保存在現代環境里,而且還不間斷地生產著海鹽,實屬難得一見的奇跡。
在鹽田村,王仁湘做了古代海鹽生產技術由“粗煎”向“日曬”轉變的研究,不想六年后,一次海南萬寧之行,打破了他既有的觀點,意外地識得了消失已久、尚待人考證的海南煮鹽工藝實例,開啟了新一輪的探“鹽”之旅。
2013年應講座之約,王仁湘去萬寧向聽眾介紹古代制鹽的考古發現時,他了解到,萬寧至今還有個鹽墩村保留著由古代傳承下來的制鹽舊跡,而且是煮鹽遺跡。煮鹽工藝早就被認為是消失了的海水制鹽方法,真的保留到了今天,還能見識真跡嗎?他心存疑惑。
抵達鹽墩村后,在一座低矮的小棚子里他再一次展開了制鹽工藝的調研。這座小棚子,是村民世代煮鹽的場所,樣貌老邁,好像經歷過多次修補,棚頂棚壁有很多縫隙,似乎不能抵擋風雨了。棚內一座灶臺,在不過五六平方米的空間里占據著主要位置,方形,邊寬不超過1.5米,磚砌泥糊而成。灶臺上安放的鐵質鹽鍋也是方形,邊長1米有余,鍋沿高約10厘米上下。灶臺的一邊堆滿了木柴,還有幾個滿裝著鹽的鹽包。棚門外立著一口大缸,是用于存放鹵水的,旁邊堆有不少木柴。
出了小棚,看到半人高的鹵水缸,王仁湘心里涌出許多問題:鹵水是如何制成的,鹽民是怎樣判斷鹵水濃度的,煎煮過程有多長,煮鹽過程中如何提升成鹽的純度?延續到現代的這種海鹽煎煮技術,難道在這一地區沒有遇到陽光曬鹽技術的挑戰么?采訪鹽灶的主人之后,這些疑問一一解開,兩種制鹽工藝在一地同時存在,日曬工藝竟然沒有排斥火煎工藝。這是一個十分難得的調查標本,究竟是個例,還是曾經在歷史上普遍存在過的現象,值得深入研究。
回京后,他查閱了相關資料,對海南自古延續到當今的制鹽工藝有了更多的了解。原本以為洋浦那樣的曬鹽工藝,具有從“煎”向“曬”過渡的性質,由鹽墩村見到的“煎”“曬”并存的工藝看,兩者確實同流,都是古法傳承的活例。這是鹽史研究上又一次突破性的發現。除此之外,借鹽史考古的機會,王仁湘對鹽商、鹽路、鹽燈、鹽幣、鹽貢、鹽官、鹽戰、鹽歌等與鹽相關的文化一并進行了探究,在各地考察時多了一份“鹽”思,最終寫成《中國滋味:鹽與文明》一書出版,將鹽文化研究向前推進了一大步。

王仁湘、張征雁著《中國滋味:鹽與文明》書影
王仁湘的主業是史前考古,“地紋彩陶” 的概念就是他首創提出的,盡管對主業他時常保有理性的頭腦,但“地紋彩陶”的重大發現是個例外。他第一次被出土的資料深深打動,茶飯不思,寢不能寐,如醉如癡,在端起彩陶用反觀的方式觀察到仰韶文化的旋紋以后,一連幾天心情都不能平靜,這個過程讓他體味到一種從未達到過的境界,他亢奮地寫下這樣的話:
當我瞇縫著雙眼,用近乎觀看三維立體畫的方法再一次讀到仰韶文化的這些彩陶時,我無法抑制自己的激動。面前的彩陶映出了與以往全然不同的畫面,滿目是律動的旋紋,我幾乎沒有看到前人所說花朵的構圖。于是連續數日,它讓我如入迷途,讓我寢食不思。那感覺又像是一種頓悟,如釋重負。
王仁湘覺得有一些彩陶,特別是廟底溝文化的彩陶,只有反過來看一看,看空白處的地紋,才可以看得更為明白。多數原來感覺布局毫無規律、圖形不明確,特別是那些無從讀起的圖案,一下子豁然開朗,一目了然,畫工要表現的紋飾是在彩繪圖案間的空白之處,完全是另一番天地。仰韶文化彩陶中有相當一部分為地紋彩陶,地紋彩陶可能是具有比一般彩陶更深邃的文化內涵,這是一個被忽略了的研究領域。
頓悟之后,他反思當下,認為現代人對彩陶的認識可能遠沒有到解開謎底的時候,尤其是對廟底溝文化彩陶的研究,也許還沒有真正入門,還沒有找到解密的正確途徑。大半個世紀的彩陶研究、成績的背后存在著大量問題,例如讀法固定不變,對于大量彩陶標本采用固定不變的閱讀方式;缺少綜合研究,雖然有些彩陶母題受到了比較廣泛的關注,討論也深入,但對于彩陶面貌卻缺少整體把握,學者們更多關注編年意義,而文化史意義討論甚少;急于詮釋,對于新出土的某一件彩陶或某一批彩陶,迫切地進行詮釋,沒有深思熟慮;孤立舉證,孤立地分析某類彩陶紋飾,或者止于局部資料的考查,雖然也能自圓其說,卻經不起時間的檢驗,結論很容易被新出現的資料否定。
彩陶界的問題也是其他圖像類考古所面臨的。王仁湘說,過去人云亦云,每個問題主流的觀點,左右著學者,跟著主流走,錯了也不算錯,沒有人深究,這很可怕。“地紋彩陶”的發現,給了他嶄新的考古認識,只有激發于心底情感,為挖掘出來的質料魂牽夢繞時,才會驅散“不可撼動”的權威,迎來突破和制高點。
聯系“地紋彩陶”的規律紋飾和各個出土地點,放眼更高的文化視野,秦統一六國之前,華夏大地上或許早有了統一的文化脈象。一種藝術圖案的紋樣,其生命力主要依靠它的象征性維系,而象征性本身,包容著某種特定的認知體系,就是千年延續的文化。
基于深入研究與發現的“僭越”,往往是顛覆性的,如今,享受“三休”生活的王仁湘,在休息、休閑、休養之余,再一次被湖南的皿方罍回歸事件煽動起“僭越”之心。他由大量商周青銅器上的獸面紋解構認知,獸面本體都是由兩個側視的獸形合成,很多獸面其實是帶有左右兩個身子的。我們能看到的許多饕餮紋,不過是雙獸紋和雙鳥紋。這應當是吉祥之象,如何與饕餮相提并論?從戰國、宋代流傳的所謂饕餮紋之說,可能是一個歷史大誤解。祭鬼神敬先人的禮器不會鑄上戒貪的饕餮,否則便是大不敬。如此看來,這項商周青銅紋飾的研究也是很有創意的。饕餮即將遠去,中國青銅藝術研究還有很大提升空間。
責任編輯/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