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友
照相館主感恩橄欖綠點亮550名英烈回家路
文/阿友

中國人都有個根深蒂固的傳統觀念——落葉歸根,不管游子漂泊多遠,都希望死后能夠魂歸故土。然而,在爭取民族獨立與解放的偉大征程中,卻有許多英烈永遠長眠在異鄉。受當時種種條件限制,他們的后代親朋,在幾十年后還不知道該去哪里祭拜忠烈。
想到烈士為國捐軀卻孤獨長眠,一名唐山的照相館主,8年如一日,為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剿匪戰爭和抗美援朝中犧牲的烈士尋找家屬,足跡遍布16個省市區,踏訪150多所烈士陵園,拍攝1萬多張烈士墓照片,為550名忠烈找到了回家的路。
從小就愛看戰爭題材連環畫崇拜戰斗英雄的張紅琢,是唐山大地震的一名幸存者。1976年7月28日那場曠世罕見的天災,讓這座百萬人口的城市瞬間夷為平地。
那一年,張紅琢15歲。大批解放軍戰士前赴后繼、舍生忘死救助遇難傷亡群眾的畫面深深地銘刻在少年心靈,那抹橄欖綠從此成了少年最感恩的色彩。18歲那年,張紅琢報名參軍沒能如愿,但他對軍人仰慕與日俱增。
2007年的一天,剛剛學會上網的張紅琢偶然發現“中國尋親網”,當他瀏覽到《太原戰役陣亡將士登記冊》中記載的866名解放軍陣亡將士中,竟有28名唐山籍烈士至今沒有親屬認領墓地,他的心一下子揪緊了。豐潤、樂亭、遷西……烈士籍貫一欄中那些耳熟能詳的地名,狠狠地撞擊著張紅琢的心:“這些拋頭顱灑熱血的忠烈,都是我的老鄉啊!絕不能讓烈士流血獻身,身后再讓家人流淚空悲切!”
怎樣才能連接起這份被時空分離的親情?張紅琢萌生了為烈士尋找親人的念頭。很快,張紅琢聯系上了“英烈尋親發起人”山西老人王艾甫,從此踏上了為烈士找家的漫漫“尋親路”。
張紅琢把從網上下載的所有烈士資料按縣區打印成冊,開著自己的帕薩特跑到唐山市路北區民政局開了張大紅介紹信:茲有我區居民張紅琢,到貴處查詢你縣在太原犧牲的烈士親屬,請接洽為盼。
張紅琢確定的第一位尋親對象,是籍貫一欄為“河北豐潤縣西關”名叫周有富的烈士。2007年9月的一天,張紅琢趕到豐潤區(2002年原豐潤縣撤縣并區),在區民政局幫助下查閱存檔烈士資料,順利查到了周有富烈士的基本信息:周有富的家鄉是城關公社王莊子大隊,安葬地為石家莊。
張紅琢非常興奮,馬不停蹄驅車來到已改為豐潤區浭陽街道王莊子村的烈士出生地,一路向鄉親們打探,竟然意外尋到了烈士的親弟弟周義老人。
得知哥哥如今安葬在太原鄭村烈士陵園,周義握著張紅琢的手“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我的親哥哥啊,我們找你找得好苦啊,60多年了,全家一直以為你犧牲在石家莊,10多次去當地烈士陵園都沒找到,讓我這個黃土埋半截的老頭子一輩子都無法安心。沒料到你的墓地在太原!老張,我們全家感謝你啊,大恩人!”首次尋親成功,給了張紅琢極大的信心與鼓勵。
在張紅琢最初設想里,既然名冊上有名字、有籍貫,只要按圖索驥就搞定了。而且,自己經營一家照相館每年都有七、八萬元收入,有車有閑,唐山就這么大點地方,找幾個人應該很容易。可實際運作起來,他才發現這真不是件簡單的事。由于烈士籍貫遍布在樂亭、玉田、豐潤等7個縣區,大多無詳細地址,加上幾十年來區劃和地名變更,張紅琢只能開著車在各縣區之間來回奔波,到民政局、街道辦事處反復核實烈士名錄和籍貫,尋訪參加過抗日戰爭、解放戰爭的老戰士搜集信息佐證。有時為了找到一位烈士的親屬,他要往一個地方跑10多趟。實在沒轍,就在烈士出生地的各大論壇上發尋親帖子,打報紙、電視臺報料熱線,借助媒體力量發布尋親信息,尋找一切可以利用的線索。
比起查訪的艱辛,更讓張紅琢委屈尷尬的是一些人為的冷漠無視。有一次,他剛剛找到一位烈士親屬,激動興奮之中,就順路去另一個縣查找烈士資料。趕到當地民政局時,已是中午時分了。在小吃店吃了碗面條,張紅琢在車里耐心等著。下午進了辦公室,張紅琢表明自己的來意,希望調閱一下當地烈士英名錄信息。沒想到,竟被負責人一口粗暴回絕。張紅琢趕緊掏出介紹信,諂著笑臉說:“大姐,這是咱區里開的介紹信,我是志愿無償尋找烈士親屬的。”“志愿尋親無利可圖,天下竟有這樣的好人?”對方根本不買賬,直接把他轟了出去。
張紅琢憋屈極了,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可一轉念,小小挫折比起烈士們“回家”不值一提,認準的路一定堅持走下去!
有時,為獲取第一手信息還要斗智斗勇。有一次,張紅琢只身來到一個烈士陵園,任憑他磨破嘴皮,陵園管理員都以“領導不讓進”為由拒絕他入園拍照。張紅琢決定采用偷襲戰術。第二天他凌晨3點出發,4點抵達陵園。陵園外墻有3米高,張紅琢蹭破了手腕,顧不及包扎翻墻進園,一口氣拍完100多位烈士墓碑文,凱旋而歸。
尋親需要大量的信息驗證,涉及歷史、軍事、地理等專業知識,只有小學文化的張紅琢只得從書店、網上搜羅惡補。他從當地新華書店買來《中國人民解放軍戰史》、《河北革命風云錄》、《冀東革命人物》等大部頭研讀,還花高價搜羅到唐山乃至外省20多個地區的地志、縣志、地名志攻讀。并在鄉政府當公務員的女兒幫助下,學習電腦操作技術。現在,他的電腦網頁收藏夾里收集的全是和尋親有關的網頁鏈接。
每走訪過一個烈士陵園,張紅琢都要先拍攝下所有墓碑照片,回到家就建一個文件夾,里面是所有墓碑照片和墓志銘記載信息。然后再根據碑文記載的部隊番號或籍貫,到籍貫地尋找核對。無數個深夜,張紅琢都在電腦前進行碑文資料與烈士英名錄核對,這個枯燥繁雜的苦活容不得半點誤差,長期以來張紅琢用眼過度,落下了遇風流淚的眼疾。
而對沒有具體部隊番號,或沒有登記詳細籍貫,或因筆誤有差錯的,張紅琢還要反復對比,確定烈士家鄉。等一切都正確后,張紅琢就在各大論壇發布信息。皇天不負有心人,在兩年多時間里,張紅琢全把28位犧牲在太原的唐山籍烈士全部找到了親人。
小勝不收兵。張紅琢開始把為烈士尋親的視野擴大到全國范圍,好幾次驅車上千公里前往太原、蘭州等地。看著丈夫一天到晚為了別人的事忙得不亦樂乎,妻子生氣地說:“這些燒錢的活應該是政府的事,你瞎摻乎個啥?女兒都給你添兩個外孫了,家里忙得團團轉,你要這個家就給我和女兒點溫暖。”
52歲的許國泰是張紅琢鐵哥們,他也不理解“走火入魔”的哥們兒:2013年的清明節,許國泰好奇地跟張紅琢一起去“尋親”,那次,他還特地邀上張紅琢妻子李令軍同行。在冷寂肅穆的長春市革命烈士陵園里,68歲的西安老人周漢文顫巍巍拿出家鄉特產白柿餅,奉上故鄉一掬黃土,一杯烈酒,再用錄音機播放起家鄉聲震長空的秦腔,老人和兒子尹青江長跪不起放聲慟哭,那哭聲撕心裂肺穿越時空,蒼天亦悲戚動容。而眼前烈士墓里安葬的,正是他從未謀面的烈士父親周德友。和親生父親的相會,老人等了68年。
“雖然父親從沒見過爺爺長啥樣,但萬分慶幸的是,他還能在有生之年實現夙愿親自祭拜爺爺。這么多年,我們付出太大了,為了尋找爺爺安葬地,父親執拗地將我們兄妹四人全送往爺爺昔日部隊所在地吉林長春讀大學,希望能尋找到爺爺的蛛絲馬跡。正是張紅琢發布在網上關于爺爺的信息,讓我們一家三代人實現了團聚。所以張老師是功德無量的大好人,我們家代代都會銘記恩人的大名!”尹青江全家的團聚,感染了老張妻子與許國泰。他們理解了,原來激勵張紅琢一直走下去的,就是烈士忠魂“回家”的震撼。

許國泰自此加入了張紅琢的尋親陣營,妻子李令軍也不再反對。倆人現在每年都要陪張紅琢出去幾次,每次歷時兩周左右。路上兩個中年漢子輪流開車,每次最少跑3000公里,跑到5000公里也是常事。每一次長途跋涉,都是嚴峻考驗,尤其是遇上極端惡劣天氣或路況不佳,更是要冒生命危險。盡管張紅琢很注意行車安全,卻也難保不出紕漏。有一次他們下行匝道駛上一個高速收費站出口,不料車內導航指引錯誤,他們發現路況不對后,打好轉向燈正要掉頭時,后面突然有一輛重卡緊貼車窗呼嘯飛馳擦過,當時3個人都被嚇癱了,老半天沒吭聲。
2014年的3月20日,張紅琢日夜風雨兼程,趕到鴨綠江邊的遼寧寬甸縣革命烈士陵園。剛剛下過大雪的遼東地區最低氣溫零下20攝氏度,滴水成冰。為迅速拍完烈士墓碑資料返程,張紅琢的鼻涕都被凍成冰塊,他不顧陵園大門緊鎖,越過欄桿跳進陵園,一口氣拍完幾百個墓碑。拍完后,出了汗又凍成冰的帽子都無法從頭上取下,手指頭也被凍僵無法彎曲。原來,這個陵園萬余烈士是在朝鮮戰場身負重傷后,轉到國內救治無效就地安葬的,因此不少親屬都誤以為親人忠骨埋在朝鮮。這次,鐵哥們許國泰派上大用場:得知老張核對墓碑照片時需要東北的革命烈士英名錄,行前他就囑咐家住沈陽的女兒女婿去當地圖書館檢索復印了兩麻袋資料,還跑遍周邊各縣復印了縣志。
每次跋山涉水走訪烈士陵園,張紅琢謝絕各方招待,連一口熱水都是自備。這一點,丹東抗美援朝烈士陵園副所長孫虹非常感慨。不久前張紅琢千里迢迢來到陵園時,正趕上食堂開飯,張紅琢掙脫孫大力的雙手奪門而逃。
每年有很多家屬來丹東抗美援朝烈士陵園查找烈士,如果親屬沒找到,孫虹就把張紅琢推薦給對方,人家就問具體怎么收費啊?他為什么管這事啊?每到這時候,孫虹都會把胸脯拍得“咚咚”響:“請放一萬個心,老張人品沒得說,這人我敢拿自己人格擔保!”有的家屬奔波50多年沒能找到烈士葬在哪里,張紅琢尋找一個月就圓了夢。河北的一個家屬拿來一萬塊感謝費,跪在老張辦公室堅持讓他收下,卻被婉拒了,“我要收了,哪對得起烈士啊,再說一收錢我的所有付出就變色失去意義了。”
從2007年開始,如今54歲的張紅琢已累計行程8萬多公里,足跡遍布16個省市區,踏訪150多所烈士陵園,拍攝1萬多張烈士墓照片。8年來,經他校正后的700多名烈士安葬地的信息被發往全國23個省份,讓550位烈士尋到親人找到了家。現在,張紅琢整理校對的烈士名錄里,仍有737位烈士等待回家。
張紅琢8年自費為烈士尋親,時常有人問起花費,他總不以為然:“與千萬烈士氣壯山河的壯舉相比,我這點小小付出天經地義不值一提。耗費的就是開車油錢和過路過橋費,吃的是路邊攤果腹就行,住的是小旅店,幾十塊一晚,用不了幾個錢,也沒時間算過。可能別人無法體會,我每天都能接到十幾個全國來電,有答謝的有求助的,尤其是聽到風燭殘年的老人求助聲音時,我立即產生一種緊迫感使命感,老人們日子不多了,如果沒能幫他們找到親人安葬地,將是我終生遺憾。我現在最迫切的希望是,能夠感召更多的志愿者加盟,這樣一旦需要烈士資料的時候他們能就近查閱,我也不用跑那么遠去查資料,只要在電腦前校對下就妥了。果真如此,尋親效果將會大幅提高。”
采訪完老張,他告訴記者,4月22日,他要去昆明踏訪一座烈士陵園,預計一周時間。老張喜歡在路上的感覺,他說人各有各的活法,有人喜歡游山玩水飆歌暢飲打牌掙錢數到手軟,他最喜歡夜燈下翻翻烈士尋親統計名單,這就是他這個小人物追求的幸福。只要身體允許,他會一直為烈士們找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