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君心似我心
文_白拂 繪_長生
對伊尹,我想是有些怨懟的。
不管是怎樣的蕙質蘭心或是深明大義。
宮墻圈住的牡丹,層層綻開,色澤比鮮血還要濃艷,青石下蜿蜒的流水,恰似我手中的這杯清酒,一盞接著一盞,將那些無法見人的心緒,都全數斟滿。
日月無色,這一筆不訴史冊,是傳世佳話還是禍世妖妃,多年以后,稗官野史仍在猜度。戰火紛飛,群雄并起,成王敗寇,自古皆然。父王活著的時候,心念這萬里河山,戎馬半生,也未曾看到榮華背后的鎖鏈,后來的后來,他策馬疆場,連同我們整個有施國一起葬送在了漫天黃沙中,至死也未能見上我一面。
夏王國的君主夏桀,遣了使節,一卷文書洋洋灑灑,將我有施氏妹喜的容貌,描述得同仙女一般,那是我根本就無法抗拒的結局。夏桀要我入宮的時候,伊尹帶我整整逃了七天七夜,前是絕路,后有追兵,生死一線,直到被商國湯王所救。
草長鳶飛,春風十里,畫卷般在我面前展開,過往歲月如同這杯中浮沫,慢慢再無聲息。而他口中的那些承諾,卻似這漫天飛絮一般,讓人越來越看不清明。那些潛藏在心靈最深處的怨毒,攀爬成三月雜草,不可抑制地瘋長著,瘋長著......
夏桀來了,為我披上一件紗衣,俯身說了聲“春寒料峭”。我對他淺笑,他愣了愣,便伸手將我攬過了。
頭埋入他胸口時,不可言說的溫暖將我整張臉都灼痛。可不知為什么,透過他的雙眸,我總能看見無邊月色,看見月下少年銜了短笛,幾段清商過后,我便著了魔般走到了他的身邊。
多年以后,我仍記得那夜月涼如水。
后來發生的很多很多事情,我都記不清了,只記得伊尹送我來這宮中,舍了這身皮囊討得夏桀的歡心,以求何年何月,能夠一舉得這江川。那時候我哭著問他,問他既然殊途同歸,當年為何要帶我離開,為何不任由我自盡,為何......他只是抱住我,說了很多很多,而我只聽見了“家國”“仇恨”還有“愛”。
光陰荏苒,歲月如梭,白駒過隙的一瞬間,我來斟尋已三年。夏桀約莫真是愛我的,為我而建的這座傾宮,耗了無數錢財,只因那日的一句玩笑話。
那時候伊尹偷偷來看我,他的眸子里,我還能看出些許痛苦,些許憤怒,些許不舍,那樣的神情揪著我的心都跟著痛了起來,不知是為他,還是為我自己。
可后來......對他,我卻越來越陌生了。月下少年的記憶同潮水般漲落,一層層激蕩在我心中,來了又去,去了又回......侵蝕著,痛苦著,想忘,卻依然不能忘記。
也許是越來越忙了,我守著三年寂寞的時間,慢慢枯萎,慢慢零落,昨日少年卻早已風姿颯沓,沉穩中帶了不少老練,可他看向我的眼神越來越復雜,帶了諸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我想......我真是越來越看不懂他了。
從他年輕唇間透出的承諾,沉淀成了蒼白,蒼白到我和他,都不忍轉頭再看。
歲月蹉跎間,我喜愛一些東西成了癮癖。濃烈的酒香,醉人的氣息以及裂帛刺耳的撕拉聲,一者終日沉湎,一者卻是將美好都摧毀得殘酷。
夏桀卻也縱著我,這座傾宮里,美酒積成了湖泊,裂帛堆成了山河。在這片糜爛的腐朽中,我縱情起舞,放聲高歌。

昔有朝歌夜弦之高樓,上有傾城傾國之舞袖。
我閉上眼睛,眼前漫開的漆黑如同終結一般。
總是會終結的。
總是會。
千萬個等待的日子里,慢慢地,我越來越放縱,卻也越來越平靜。
冬天到來的時候,斟尋下了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場雪。粉妝玉砌,萬里冰封。
夏桀差人為我送來了手爐,卻三個月不曾來看我。宮中飛短流長,四處流散著我獨守傾宮的凄涼。我想,夏桀約莫是知道了什么,只是我不明白,他為何留我到如今。
呵,我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只是......這世上,總有許多事情非人力所能抗拒,比如我對伊尹的愛,也如夏桀對我。有的話,從那年少年口中吐出,總是如百靈鳥般動聽,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可偏偏如被釘死在砧板上的魚,無論如何也掙扎不了。比如說,待這烽火暗淡,許你錦繡天下,比如說待這天下靜平,許你紅塵策馬......我知道那些東西都是騙人的,卻情愿沉醉在那些溫柔里,不死不休。
如眉為我披上外衣,銅鏡中映出的眉眼越來越模糊。恍惚間,一滴淡淡的什么落在筆墨上,茫茫然暈開了朦朧的一片。
“娘娘,您......可是有什么委屈了您......”
她語無倫次,手腳都忙亂了起來。
而我終于捂住眼睛,放聲大哭。
我直呆坐到入夜,久久不能入眠,我知道這個深夜對夏桀的意義,對夏王朝的意義,對商國的意義,甚至于......對我的意義。
夜色漫開的時候,宮外有些響動,四處濃煙,火光紛亂,片刻之間,黑夜已亮得如同白晝。宮人們扯了值錢物什,四散奔逃。偶有幾個良心的,回頭向我道上一句,娘娘,快走啊。
讓伊尹舍棄我,拼盡全力效忠的湯王,終于還是事成了,在堆積如山的白骨之上,坐擁萬里河山。我閉上眼睛,不愿也不忍再看。兵符是我偷的,城門是我開的,狼......是我引入宮室的。只是,不知夏桀知不知道,也不知他知道了,會有怎樣的心境,會以怎樣的眼神看我,不過還好,一切都要結束了。
見到伊尹的時候,他離我好遠。
面前是全副武裝的兵士,他就站在兵士的那端。
他背對著我,沉穩老練,再沒有當年的青澀,亦無當年的清秀。我忽然記起,已經許久不曾好好看過他的容顏。
我還記得那夜月色無邊,他坐在屋頂,銜了短笛,眼角還掛著幾分笑意。我便不由自主地,走到了他的身邊。
我現在,還想走到他的身邊,卻被全副武裝的兵士扯住了。
有人端過來一杯酒。
如眉忽然尖利地哭喊起來:“大人,您不能這樣......您不能這樣......娘娘是商國的功臣......您不能......”
后來的那些聒噪,我聽不清了。約莫是有人捂了她的嘴,只留下些“嗚嗚”的嘈雜聲。
有人扯了嗓子宣旨,說的是狐媚惑主,說的是紅顏禍水,說的是......
“伊尹,你轉過身來。”
可嘆到了這個時候,他也還是肯聽我的。
好陌生的一張臉,如同被寒冰封住一般,我再看不出任何神情。
光陰荏苒,日月如梭。三年前,那張臉上,我曾看出過憧憬、不舍、苦痛、寵愛......還有很多很多。可現在,我卻什么也看不到了。
酒很甜很甜,我抿了一小口。
我似乎要醉了,醉得想要好好睡一覺。
紛亂的腳步聲,有人瘋狂抱起了我,我努力睜開眼睛,卻只見濃濃的一片暗淡。我聽到他沉重的呼吸聲,聽見他喊我的名字,一聲接著一聲,我聽得出他的痛苦,他的不舍,他的......恍惚有些液體落在我的手背上,涼涼的,涼涼的。
他也許真是痛苦的,可我心里知道,這份痛苦,他負擔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