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的糖塊

徐國平

解放大軍一過長江，便勢如破竹，蔣軍一觸即潰。

用郝峰的話來形容，叫攆鴨子。他帶領全連戰士沒費吹灰之力，就一鼓作氣沖進了市政府大樓。

樓內一片狼藉。郝峰帶領戰士，端著槍仔細地搜索著每一間房屋。

幾個新戰士，像是看西洋景，好奇地摸摸桌上的電話，拍拍墻角的沙發。郝峰一把扯下掛在正中的蔣介石畫像，扔在地上，嬉笑著對戰士們說，這老蔣是越來越不撐打，跑得比兔子還快，我看離全國解放的日子不遠了。

說罷，郝峰將駁殼槍插在腰間，從上衣兜里掏出煙包包。這幾天只顧窮追猛打，連口煙都沒顧上抽。

悄然間，一封信隨著煙包，飄落在地。

那封信是郝峰幾天前接到的。他一直裝在身上。信是鄉下婆娘托村里的私塾先生給他寫的信，說家里剛分了一頭牛和三畝六分地，娃也進了村小學堂了。當時，郝峰的心情甭提多高興了，整晚笑瞇瞇地沒睡著覺。身邊的通訊員小沂蒙，忍不住問，啥事這么高興？郝峰就拍了拍小沂蒙的腦殼說，男人有三大高興事，知道是啥嗎？小沂蒙搖搖頭。郝峰隨口就樂滋滋地說，老婆孩子熱炕頭。

郝峰彎腰撿起那封信，腦子里又忽閃過老家的妻兒。

突然，一陣冷槍從一間不起眼的窗口射出，幾個猝不及防的戰士瞬間倒在了血泊中。

媽的，還有死頑固！郝峰一震，匆忙將信和煙包塞回衣兜，利落地拔出腰間的駁殼槍一揮，憤怒地吼道，滅了他！

戰士們迅速將幾枚手雷準確地扔了進去。一陣爆炸聲后，那個窗口冒起滾滾硝煙。

隨即，里面隱約傳出一陣孩子的哭聲。

郝峰聞聽，率先提搶躍身翻進那個窗口。

硝煙還沒散盡，郝峰隱約瞧見地面上躺著一個血肉模糊的國民黨軍官，一把手槍扔在寫字臺一角。

哭聲是從寫字臺下面發出來的。

郝峰近前，俯身一瞧，見一個灰頭土臉的小男孩正戰戰兢兢地地龜縮在寫字臺下面。

郝峰一愣，暗罵，把孩子都攙和進來了，這當爹的真他媽混蛋。

郝峰環視了一下四周，見無危險，就把駁殼槍插回腰間，臉上堆滿微笑，伸出手試圖將小男孩抱出。

小男孩看上去，跟郝峰的兒子年齡相仿。或許被嚇傻了，兩眼中充滿恐懼，扭動著身子一邊哭喊著一邊竭力躲閃。郝峰耐著性子哄著。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慌手忙腳地從口袋里摸出一把糖塊。

糖塊是幾天前指導員送給他的。想留給兒子，自己沒舍得吃。可就在郝峰將糖塊遞給小男孩時，突然一聲沉悶的槍響，隨即覺得胸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猛擊了一下。

郝峰驚訝地發現，小男孩雙手竟然舉起一把手槍，正對著他。不用問，小男孩是趁他低頭摸糖的一瞬間，撿起了身邊那把手槍。

此刻，小男孩已止住哭聲，雙眼冒著仇恨的目光，啞著嗓子喊著，我恨你，是你殺死了我爸爸。

郝峰強忍著劇痛，臉上依然堆滿微笑。他一手捂住胸口汩汩涌出的熱血，一手朝小男孩捧著糖塊，說了句，你這娃子……

這時，小沂蒙跟幾個戰士撲上前，迅速奪下小男孩手里的那把手槍，并將他從寫字臺底下死拖硬拽出來。小沂蒙用槍狠狠地頂在小男孩的腦門上，罵著，小兔崽子，跟你爹一樣頑固，我一摟火斃了你！

郝峰臉色蒼白地揮了揮手，示意小沂蒙放下槍，語氣虛弱地說，不要傷害他，打仗是大人們間的廝殺，他一個娃子不懂事。

說著，郝峰緩緩倒下。戰士們慌忙上前扶住他，喊叫著。郝峰氣若游絲，像是有啥放心不下，拼盡氣力抬起一只手，指了指抱頭蹲在地上的小男孩，又斷斷續續說，記住，要好……好好……待他……

這時，就見那個男孩子旁若無事地撿起那幾塊散落在地、粘著血跡的糖塊，剝了一塊放進嘴里。他早就饑腸轆轆了。

幾年后的一個清明節，浞城新建的烈士陵園里，來了一個青年學生。見他神情肅穆地跪在郝峰墓碑前，將一包糖塊拋撒在衰草滿布的墓堆上。

本欄責任編輯：邢慶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