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德益 Zhang Deyi
數羊的失眠者
◎章德益 Zhang Deyi
我睡著時,那人走來信手把我的腳趾全部掰掉了。我痛醒時,他還在。他非常真誠而遺憾地嘆了一口氣,向我謙卑地解釋說,哦,他最近要去遠方呢。他此生要去的遠方必將比我多,比我艱難,比我復雜,所以一定要帶上更多的腳趾備用。他并且表示,待他日后用完后一定把我的腳趾修補好,如數歸還給我。
四十余年過去了,我一直躺在床上等他歸來。但一直沒有消息。而我失去腳趾的部位卻在那四十年里漸漸長出了枝椏,長出了樹根,長出了道路。并且蔓延開來,把我自己籠罩在一片鳥語花香、樹木豐美的烏托邦幻境里。
從一具完美的人體逐漸變成一只扭曲的回形針是一種生存進化過程。我一生都在努力地彎曲自己,以便能讓脊椎的曲線適應現實的弧度,以達成流線型的溫存狀態,進入一只預約的針眼。彎曲的過程中當然會聽見自己骨骼的碎裂聲,脊椎的位移聲,頸椎的錯位聲與尾骨的松動聲。但這又有何妨?重要的是比例感,是對流線形生命狀態的完美理解,掌握,追求與達成。當你成功地把脊椎彎曲,把靈魂彎曲,并使之優美而準確地按照公眾所認知的弧度別進肉體里,別進呼吸里,別進他人的認同與贊賞里,并把自己像一份別好的公文夾或者履歷表或者病歷卡般高高掛起在眾人看得到的地方。那么,你就可以驕傲地宣告,又一枚新的人性回形針在這人世間完成了。
遵照他的遺囑,家人鄭重地把他葬進一面略有裂痕的鏡子里。一面珍藏在他家閣樓上樟木箱底的祖傳鏡子里。
這鏡子比他年歲大。比他記憶久。他祖父照過,他祖母照過。他外祖父照過。他外祖母照過。他父母照過。他(她)們的影子都合葬在里面。等他歸去。
葬進鏡子是一種水葬。粼粼的鏡子透明而清澈,你俯首時就看見幾代人的悲與歡合葬在一處。生存以影子描述年月。葬進鏡子更是一種海葬。鏡子深廣,渺若日月。無邊無際的鏡面上繡著他們的用幻影起草的家譜與碑文。他們駕著一葉用他白發雕成的獨木舟前往;劃著一艘用他稿紙折疊的紙船前往。船里坐滿唱著挽歌的文字與標點。
遵照他的遺囑,他們在鏡子的最蔚藍之處把他葬下。不燃燭,不撒花,不驚動鏡子深水區里寧靜而永存的水族。只等待紙船被一炷血火燃起幻成朝霞就搭乘旭日而歸。夜之鏡面有星星,他們把它視作蒼穹為他燃亮的一星一星钖箔,夜之鏡周有旭陽,他們把它視作陸地向他祭獻的一只火焰花籃。
祖居地的鏡子是一切光與影的墓地。是人的本質的歸宿之地。時間以風平浪靜的鏡子表面虛構了一代又一代人的人生。世界又以風詭云譎的鏡子深層湮滅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存在。只有影子從最底部漂浮上來,呈現我們匆匆的一瞬。
光與影的沖突是一面鏡子。生與死的和諧是一面鏡子。時間的沉淀物淤積成鏡子最深處的水銀。當鏡子合攏,浩大悠遠的鏡子表面就重現了我們曾經的存在。他一生寫過的文字就成了這鏡子水域里的島,嶼,珊瑚礁,熱帶魚,沉船,溺水的水手,水手們唱過的歌以及海市蜃樓。不必繞島一周。一面鏡子的尺寸就是他的一生。
那女人在早晨從衣架上取衣,準備換一套全新的出門,卻發現不對。她發現那件原本光芒四射的衣服卻在衣架上沉重地耷拉了下來,吐著灰暗色的泡沫。原本的華貴色彩已枯萎成一片死一般的灰白。整件衣服已停止了呼吸!她驚訝地大喊一聲,發現那衣服已在昨晚的衣架上自縊而亡!她趕緊打120電話請求急救。醫生趕來,忙對那件衣服進行按摩,人工呼吸,輸氧,作心電圖,打強心針,但終告不治。那衣服為什么選擇自殺呢?她百思不得其解。
多年后,經法醫們反復審視、研究、判斷,終于得出如下死亡結論:非自殺而為誤殺。死因是那衣服上承載了太多的非存在必需的珠石,珍寶,繡花、水晶扣,絲綢花邊,純金拉鏈以及口袋里的鼓鼓錢包,而使薄薄一襲輕衣承受不了如此奢華之重,輕佻之重與無妄之重,終致掛在衣架上的它窒息而亡。
如果非要指認一個什么兇手,那就是助它沉沉下墜的地心引力!
每一種思想,呵,每一種思想,都曾在我頭腦里筑過一座大使館,都曾派駐過一名特命全權大使,在我頭腦里辦公。我固有思維里有一個可疑者,常想去那大使館看看,尋求簽證,去另一種思想里旅行一次。但那大使館一直鐵門緊閉,一直拒見。晚上,呵,那大使館里倒燈火通明呢,一片絢麗,但鐵門依舊緊關,且每一扇窗后都拉著厚厚絲絨窗簾,只透出一片神秘莫測的朦朧光芒。我遠眺著窗簾背后恍惚出沒的人影,想,他們在干什么呢?究竟干什么呢?突然想到,呵,也許,也許,全世界的大使館都曾干過間諜工作吧。就擔心,擔心他們是否也在偷偷偵察我?呵,竊聽我的脈搏?竊聽我的心律?搜尋我洶涌腦海的水文資料?抄錄我心電波的耗電量?丈量我身體的內部空間與靈魂的地理方位?呵,都有可能,都有可能。如此,如此,許多許多歲月過去了。我的思想卻依然故我。只記得,呵,只記得思想們不斷輪番進來建造大使館又拆掉大使館,思想們不斷派來新的特命全權大使又撤換掉舊的特命全權大使。但是,但是,呵,我從來沒有親眼見到過任何一個大使,也從來不知那些大使到底來自哪一個國度。
我在紙上寫這個字的時候,已詭異地感到它的一筆一畫間有鬣毛飄拂,有陰風飄動,有呼吸渾濁,有獸脊拱涌。在寫完這個字的一瞬間,我忙用手捂住它,但已來不及了,白紙內清晰傳來一聲撼天的獸嘯。
一瞬間我的房子一片回聲,四壁顫栗。
白紙上已經隱隱長出一片荊棘,一片野樹,一條河灘;甚至有石頭,荒煙,泥路,狼藉的鳥尸,牛骸與鐵青的山脊線從紙紋內隱隱拱出。
手掌下分明感到有一種被咬破,被撕裂甚至被吞噬的錐心之痛與絕望之痛。血,從指尖上滴落,染紅了筆與紙。
我能不能松手?我不清楚。只感到手掌下捂死的這個字反復地在掙扎,在反抗,在喘息,在騰躍,在撕咬,在呼喚它的伴侶,在向宇宙求救。
只感到四周的房子,四周的空間正徐徐收緊,包圍我,威迫我,如擁有這個字的字典,百科全書,動物大辭典或者無敵的經卷,只為這個字而攤開著,準備著,注釋著與存在著。
終于支撐不住了。終于要松手了。終于要黙認自己的命運了。想,就讓自己被這個字吃了吧。
我松開了手,卻無聲,卻風平浪靜,卻云淡天青。細看,呵,原來在紙上只寫了個“我”字呵!
總是遇到一些方程式般刻板而又橫沖直撞的人向我闊步走來。我躲也躲不開。他一見我,就用他眼睛里的未知數X掃描我的心靈。我馬上偽裝成另一個未知數y渴望從他的定義里逃走。但都無效。他總能精準地把我擒住,把我演算進他的定理,他的公式,他的小數點與他的余數里。我為此在家苦練氣功,渴望日后再遇見這類數學公式般的人,能夠一舉發功拒他于千里之外。某日,又在街頭遇此人 ,正待發功,那人就從容而疾速地自他口袋里取出一把直角三角尺,一下子把我框進他用三個角度,三個點與三條邊線構成的既定格局里。并一搖,晃出無數三百六十度的眩目角度把我箍在里面。我的氣功一無用處。我只能高喊著我僅僅是余數我僅僅是負數我僅僅是小數我僅僅是虛數我是被除數我是微積分我是哥德巴哈尚未完成的猜想,我是……一腳撞開它的最小角度落荒而逃。但前腳剛邁出去,后腳就卡進他早就設定的叧一道高次方程里。呵,我遂被他的數學公式框住,被他的定理擒住,被他的標準答案摁住,被他操控成一顆環繞他呼呼飛翔的不知東南西北的卑微衛星。
那天,我偶然與一只停在我窗臺上的蒼蠅四目對視。竟清晰地看見那小小蠅眼里竟住著一個人。一個滿頭黑發,面目年輕,穿著清潔的人。誰?如此年輕之輩怎么住在如此骯臟的蠅眼里?我正要細加辨別,發現那人卻一閃之間不見了。是我驚動了他還是他有意回避我?我太想知道了。這簡直是令天下嘩然的奇聞呵!沖動之下我一舉操起蒼蠅拍打下去。那蒼蠅慘叫一聲跌落進塵土里。我撿起死蒼蠅把它放到顯微鏡下,然后對它的擁有四千只單眼的復眼進行逐個搜尋。太難了。一只擁有四千只單眼的復眼簡直就是一座擁有四千間豪華客房的五星級大迷宮呵。我在甬道交錯,走廊四布的蒼蠅復眼里一間一間地仔細找,反復找,終于在第三千六百零九只單眼里發現了那個被不幸株連而夭折之人。我對他細看,看了一遍又一遍,竟一時發懵,木然,那不是我自己嗎?那不是許多年,許多年前的我自己嗎?呵,多少年了?……也許,半個世紀了?呵,難道這五十年間我就一直囚在一只蠅眼里,生活在一只骯臟的世界復眼里?
眼前,那只小小蠅眼已開始漸漸擴大,成為一片云海翻滾,電閃雷鳴的天空。
暗屋里,那一排朦朧的燈座恍若一排已然摘去頭顱的空無肩膀,瘦削而頹廢。頭顱呢?有人問。呵,已被主人摘下充電去了。
那其實是一間展覽雕像的畫家工作室,還未正式開放。園丁在窗外修剪冬青樹叢。咔嚓咔嚓的剪枝聲驚心動魄。走廊盡頭,瞥見電線插座里隱約流動著火與電的血液。有人喊,電充好了。誰的頭顱里突然一片慘白的光明?
一排排石化的肩膀突然復活了過來,雪亮,沿墻角優游,繞墻壁夢游。而四壁上隱隱浮現出一幀幀前朝人物的剪影輪廓。頭顱后一律垂著一截短短電線,如辮子。誰的手搭拉在上面。
我在一部大詞典里尋找“水”的注釋。那本詞典就變成一條河流,洶涌而浩淼。其它所有與水無關的字都在上面漂浮,或者淹死了。我在一部大詞典里尋找“木乃伊”的注釋。那本詞典就變成一座金字塔,四周環繞著遍地月光的沙漠,一頭駱駝馱著那個字穿越夕陽而來,莊重而蒼老。我在一部大詞典里尋找“火”的注釋。那詞典就幻麗成一片火的祭壇。詞典里其它的字都委身成它的柴薪或灰燼,而整部詞典則成為它鮮麗的光芒或者濃重的黑暗。我在一部大詞典里尋找“我”的注釋。卻沒有找到。只有一個“他”字告訴我,“我”的所有筆畫都已被結構進“他”的筆畫里了。呵,“我”的影子是“他”的一撇,“我”的頭顱是“他”的一點。“我”的脊椎是“他”的一捺,“我”的佝僂是“他”的一勾,“我”的面具是“他”的部首。“我”的心靈是“他”的偏旁。我的……我“砰”地合攏字典。詞典顫栗了一下,然后從它內部突然傳出了奇怪的回聲,悠悠不絕,綿長無際的回聲,呵,只有那回聲,那回聲,才是我一生唯一的注釋。
軀殼養著一只鳥兒:心。軀殼是鳥籠。
心靈養著一只鳥兒:夢。心靈是鳥籠。
房子養著一只鳥兒:人。房子是鳥籠。
白紙養著一只鳥兒:詩。白紙是鳥籠。
天空養著一對鳥兒:日與月。天空是鳥籠。
海洋養著一只鳥兒:船。海洋是鳥籠。
地球養著一只鳥兒:人類。地球是鳥籠。
到處都是鳥籠。秩序是鳥籠。法則是鳥籠。欲望是鳥籠。野心是鳥籠。生存是鳥籠。墳墓是鳥籠。
大鳥籠里的人嘲笑小鳥籠里的人。看,你在鳥籠里。他不知道他其實也在鳥籠里。
隱形鳥籠里的人嘲笑有形鳥籠里的人。看,你在鐵柵里。他不知道他其實也在籠子中。
鳥籠隨我們變形而變形。鳥籠隨我們伸縮而伸縮。鳥籠隨我們飛翔而飛翔。鳥籠有蒼穹般恢宏又只有我們軀殼般微小。鳥籠透明。鳥籠無形。鳥籠已深深植根在人類的記憶與基因中。
宇宙是最偉大的鳥籠。每一顆星星都是它養著的鳥兒,飛翔在貎似無限的有限中。
骨灰盒是最逼仄,低矮的鳥籠。里面養著一個姓名。一朵火與一粒塵。
每天失眠。每天數羊。
但還是睡不著。羊卻越數越多,越數越多,越數越多……什么山羊、綿羊、巖羊、湖羊、卷角羊、藏羚羊,擠滿床上。趴滿枕邊,立滿四壁,爬滿家具,甚至跳上天花板。臥室里一片咩咩聲,一片腥羶味!
怎么了?有時太太進來,趕忙捂住鼻子逃出去。到處向親友訴苦,說我們家己成為羊棚,羊圈,成為畜牧場甚至種羊場了。
但我還是睡不著。我在床上就悠悠地想,既然還是睡不著,就干脆不睡了。不如起來,擠擠羊奶,剪剪羊毛,剝剝羊皮,甚至再殺一些稍肥的諸如鄂爾多斯小肥羊之類,趁明早趕往農貿巿場銷售,還可撈個外快,補貼家用。同時,還可以抑制住羊群在我小臥室內的無限膨脹,造成環境惡化,牧草無法足量供應的窘境。我于是每晚不眠,追大羊,捕小羊,放羊血,清理羊骨。把小羊羔追進我的安眠藥瓶里,把老綿羊趕進我的書桌抽屜里。把卷角老山羊絆倒,吊到天花板上的大蛛網里。
甚至有一次我還追著一頭又高又大的銷量極好的大肥羊,一直追到它的原產地澳大利亞呢。
甚至我還想在這羊的虛幻世界里成立一個全球失眠者綠色羊肉總公司呢!
畫畫的人,一生總是被四條畫框追蹤,尋覓,圍困與限制。畫家的生存過程就是與四條畫框作斗爭的過程。
他有時用畫筆搭成穿越天地的梯子,放進畫布里,爬出畫面,爬出畫框,又鉆進星空,他就是米羅。
他有時變形出一百種臉譜,一千種曲線,一萬種詭異的平面角度與立體角度玩弄畫布,誘騙畫框,他就是畢加索。
他有時鉆進一只鐘表里躲起來,讓鐘表完全軟軟地熔解成時間的巖漿,火山熔液,燒毀畫框,緩緩流淌,覆蓋地球表面,他就是達利。
他有時跳上一千匹駿馬同時向畫框外悲壯突圍,他就是徐悲鴻。
他有時游進水墨里偽裝成蝌蚪,荷葉,魚,石頭,蝦,讓生命徹底溶化進萬物里,并偷偷滲出畫框,清純地重歸自然,他就是齊白石。
但其實畫框是突不破的。千奇百怪的畫框隨你的伸縮而伸縮。隨你的變形而變形。隨你的大小而大小,隨你肢體形狀與心靈形狀的不斷變化而變幻無窮。
畫框無邊無際地放逐你。畫框無邊無際地包圍你。畫框無邊無際地親昵你,畫框又無邊無際地收容你與完成你。
因為你的四條畫框是:生,老,病,死。
因為你的四條畫框是:天,地,日,月。
我在動物園里已看到越來越多的文明景象。
一群穿鞋子的鳥。一群柱拐杖的魚。一頭戴白手套,穿高跟鞋的母老虎。一只戴紫紅領帶的貓頭鷹。一群穿燕尾服的烏龜。一條鑲金牙,戴金絲邊眼鏡的鱷魚。一群穿長筒襪,絲質內褲的紅屁股猴。
我因此對動物的日益人性化與文明化充滿信心。
常常想提議,徹底拆掉動物園的厚墻與鐵籠,使動物園的所有道路都無障礙地通向城市,通向居民區。甚至可以在城市行政區里單獨為動物們劃定一個特別行政新區。
不要跟我說什么動物園里至今還偶有猛獸傷人的現象。不,你看看街上吧,那些與鐵甲汽車合謀吃人的醉駕司機不都是一頭頭老虎嗎?而人類每年在全球各地互殺互噬互啖的現象不是以千萬計嗎?
如果我們有戰略眼光的話,我們還可以在動物行政新區里設立從幼兒園到大學的各種教育機構,并廣泛開發包括函授班,遠程教育班與夜大學等在內的各種教育資源,對動物進行充分的開門辦學。假以時日,動物們的文明程度與知識結構未必比我們低呢。
屆時,我們將欣喜地看到,一隊隊西裝畢挺,皮鞋锃亮的老虎文質彬彬地來到咖啡店里品嘗咖啡。鯊魚們穿著小短褲排隊在公廁外等待如廁。操著俄語的北極熊與操著西班牙語的紅嘴鸚鵡們在大劇場舞臺上聯合唱歌獻藝。鱷魚們靜靜地坐在圖書館里研讀古羅馬史與美國后現代詩歌史,而在它桌上,放著一副老花眼鏡與一杯剛剛沏好的香氣四溢的龍井茶。
哦,動物們是越來越與我們相似了。不,我們與動物們是越來越相似了。
精致的小劇場舞臺上,一架鋼琴,一架大提琴,幾把小提琴,環繞一張覆有紫色絨布的長桌子錯落有致地陳放著。少頃,一隊樂師上場。他們有序地入座,端坐在長桌那側的一列長椅上,但并不演奏。劇場里的觀眾早就坐滿了。但樂師們依然紋絲不動,并不演奏。幕布升起又降下,降下又升起。不斷反復。而樂師們依然紋絲不動。但我發覺周圍的觀眾都已深深沉浸入音樂狀態了。他們的神情完全是在屏息聆聽,陶醉,癡迷,沒有人私語。再過一會,再過一會,呵,終于,有零星的掌聲響起來了。有海嘯般的掌聲響起來了。有人站起來帶頭歡呼了。有除我之外的所有觀眾都站立起來使勁歡呼了。他們的眼睛里都噙滿激動的淚水。但樂師們依然端坐在劇場上空,端坐在樂池里紋絲不動。三小時過去了。散場。人潮洶涌。我在滾滾人流里情不自禁地向周圍問了一句,我怎么什么都沒聽見?我怎么什么都沒聽見?周圍沒有人答理我。在走出劇場的最后一刻,我放聲大問了一句,我怎么什么都沒聽見?!終于身邊有人回過頭來盯住我,半晌,他用鄙夷的口氣回答了一句,你的心聾了!
當普遍的物化已成為人類的共同渴求時,呵,同時,同時,物也渴求進化成人類呢。于是,我看見,眼鏡盒長出了角膜。眼鏡片長出了視網膜。助聽器長出了聽覺神經。電視熒屏長出了白內障。鏡子長出了面具。凳子腿長出了彈力絲襪。電視框架長出了假肢。爛襪子長出了涂有紅油膏的一排腳趾。牙刷長出了兩瓣鮮紅嘴唇。漱口杯長出了胡須。樓梯長出了強健而靈活的膝蓋。呵,這種現象真讓我欣喜莫名呵。它讓我看到了,呵,看到了物進化成人的現實可能與巨大潛力。哦,想到某一天,人類演化成半人半物之新人種,物進化成半物半人的新物種,呵,那將是地球誕生新新種群的最佳契機呵。我喜滋滋地想象著這種人與物互換,互相替代,互相合一,物與人融為一體的美麗圖景,喜不自禁地把手就隨意放在一只電視遙控器上。呵,想不到,想不到,那遙控器就突然一紅一紅地閃亮起來。我俯身細看,呵,那遙控器內部也正在一閃一閃地加快它的人性化進程呢。那里面已清晰長出我的兩只眼睛,一根手指與我的一顆模具般的心。
我從來不認為我們人類只有在死亡后才開始腐爛。不,決非如此。而是,呵,活著時就開始腐爛。是的,活著時就開始腐爛。我們呼吸時的腐爛。我們微笑時的腐爛。我們思考時的腐爛。我們舉手投足時的腐爛。我們裝腔作勢時的腐爛。我們內心陰暗時的腐爛。呵,我們生命深處時時進行中的隱蔽的思想腐爛,精神腐爛,人性腐爛與靈魂腐爛。呵,是的,我們無法阻遏這種以日常形態滲入我們每時每刻的內部的腐爛,細枝末節的腐爛,不經意間的腐爛與本質的腐爛。而化妝品,美容霜,增白露,十全大補膏,人參精,蜂皇漿等等,僅僅是防腐劑,是防腐劑的另一種別名或雅稱。而名牌時裝,名牌服飾,名牌珠寶,更只是表象的防腐劑的別名。哲人有云,“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這話什么意思?就是說,太陽才是我們人類真正而且唯一的防腐劑。是的,防腐劑。太陽的防腐劑涂抹在我們的身上,涂抹在我們的血液里,涂抹在我們的淚中,涂抹在我們的夢中,涂抹在我們的傷口里,涂抹在我們的心上。我們人類才得以在貌似不“新鮮”的狀態下延續到貌似“新鮮”的今天。呵,“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這就是人類評選出來的有關防腐劑的最佳廣告詞。
這世界上最詭異的鏡子一定是美容院里的鏡子。呵,美容院的鏡子,虛幻而異類,縹緲而深邃,浩渺而無涯。如果望進去,它里面一定漂浮著無數的臉。模模糊糊,似真非真的臉。夢幻的臉,虛擬的臉,恍惚的臉。似是而非的臉,也許的臉與或然的臉。呵,那些臉在鏡子里都虛虛實實,半真半假。它們可以互相移植,互相嫁接,互相替代,互相對沖,互相鏈接,互相挪用與互相置換。呵,一張臉是另一張臉的畫板,一些臉是另一些臉的底版,一種臉是另一種臉的苗圃,一群臉是另一群臉的孵化器或塑料模具。這是鏡子嗎?不,這是臉的二手市場。對。二手市場:二手的眉毛,二手的鼻梁,二手的紅唇。二手的唇際線。二手的秋波,二手的耳廓線,二手的痣,二手的下巴,二手的頦,二手的嫣然一笑,二手的表情……它們還在不斷被轉手,轉手,在無數五官與五官之間轉手,在無數面具與面具之間轉手,在無數虛擬的表情與虛擬的表情之間轉手……永不成型,拒絕定型,永遠加工在臉的流水線上。呵,萬花筒般的臉,積木般的臉,拼圖游戲般的臉,與自己五官捉迷藏的臉,集約化生產的臉,迷宮般的臉,變幻無窮,呈幾何級數般增加的臉。呵,我早就斷言,這個世界上早就沒有了原初的五官與原配的臉。我們脖子上都是些含混的臉,模棱兩可的臉,為他人裁剪的臉,由他人定制的臉,與他人混為一談的臉,通兌通換的臉。
而這個世界,這個人間就是一面無邊無際的美容院鏡子。可疑的鏡子。我們的共用的臉在里面沉浮,掙扎,漂移,蒸發,凝結,并升華出共同的表情。對,共同的表情。呵,我們經美容院過濾的思想表情。我們經美容院定型的靈魂表情。我們經美容院轉手的生存表情。呵,如果沒有美容院的鏡子,這個世界還存在嗎?這個人間還存在嗎?我們人類的夢還會如此引人入勝嗎?甚至,甚至,我們的臉還存在嗎?
呵,鏡子展開我們的世界圖像。鏡子珍藏著我們的小小人間。鏡子里吱吱嘎嘎旋轉著我們小小的破破爛爛的地球。世界就是美容院。歷史就是美容院。而當我凝視鏡子。呵,凝視美容院的鏡子。鏡子就是神的眼睛與上帝的瞳孔,就是我們自己的水晶棺槨與玻璃墳墓,就是蒼蠅的復眼。
一生能有一個小角落容身是非常幸運之事。家是我的一個小角落。書是我的一個小角落。夢是我的一個小角落。詩是我的一個小角落。
不必用長乘以寬來計算每一種小角落的面積。六個孤獨乘以一千個孤獨也只等于一個孤獨。半個寂寞乘以一百萬個寂寞也只等于一個寂寞。
床是房子的角落。房子是樓宇的角落。樓宇是城市的角落。城市是天際線的角落。天際線是地球的角落。地球是銀河系的角落。銀河系是宇宙的角落。而宇宙是最虛無的大角落。
大角落與小角落都是角落。小角落與大角落構成無窮的連體角落。大角落裂變著小角落。小角落吞噬著大角落。大角落聯姻著小角落。小角落喬裝成大角落。
軀殼是塵土的角落,心是蝴蝶的角落。大腦是鳥籠的角落。神龕是瘋人院的角落。天堂是刀砧的角落。水泡是汪洋的角落。
在我的角落與你的角落之間,星與星之間又多了天線。人與人之間又多了密碼。手指與手指間又多了深淵。口袋與口袋間又多了荊棘。
在你的角落與我的角落之間,太陽已成了琥珀。海洋已成了蟻穴。月亮已成了落葉。廢墟已成了蜂巢。蒼蠅已成了蜜蜂。
多少萬年,地層斷裂,板塊漂流,只為了形成更多的復雜角落。而歷史的動蕩更喜好用角落創造角落。用角落兼并角落。用角落盯梢角落。用角落繞過角落。用角落放逐角落。用角落主宰角落。我們每人都屈從于一只角落。我們每人都歸屬于一只角落。我們每人都是一只角落。而人類其實只寄生于各種猥瑣的欲望角落里。你務必要記住,你只是供塵土,螨蟲與蛆容身的最后的小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