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茂盛 Shi Maosheng
思 慮
◎施茂盛 Shi Maosheng
一
昨夜我猛然驚醒。醒來發現我的每一個夢都是它自己,而不是別的。
疾風是垂青的柳枝沖出堤岸時的自己,巨大的落日是天空存在時的自己。
我是我驚醒后的自己,有一點小變化將我的存在推向“思”。
“思”之我是我恐懼的存在,仿佛波瀾不驚的大海在大海的地方存在。
一念間,你觸摸到你的豐潤。你豐潤的自己更像完全醒來的嬰童。
這個嬰童醒來發現,每一個夢都為它自己而存在。他如它在它的存在中完成自己。
二
機翼下,大海向它的寬闊處俯沖,它的鋼鐵意志率先彈出機艙。
世界隨之而結束,又在收窄的地方重新顯現;它顯現內部的枯徑與淵藪。
只有我們進入城巿,在酒店的窗簾后看見它的鐵樹銀花,
我們才能知道我們的孤寂究竟為何物?或者,究竟何為孤寂?
拿我們的旅行來說,抵達不知所終,猶如內心的此刻不知所愛。
這有多難。目的地是一次意外的孤意所至,過客并非我們熟知的那個。
他認為來到這里就是為了迫不及待地遺忘這里,這與遺忘一次春宵沒什么兩樣。
所以,愿景令他滑向暫時,仿佛詩更正為散文。
總之他近無遠慮如他一貫的遠無近憂。“對此,你有何高見?”
——我覺得我們的結論還不夠大膽。我們不能用“如果”
替代他的憧憬,也不能用“不”把一切經驗輕易引向歧途。
除非他說的是“但是”,像任何一句祈使句負有的道義上的責任。
三
枯寂的閃電,隱匿在光后,
隨時準備給世界以迎頭一擊。
如果世界由此而變得習常,
表明它堅持的是自己的秉賦。
誰也看不清你看清的盡頭,
除非他們贊美閃電而我贊美閃電過后。
語言卷起舌苔上的塔,
它期許漆黑的天穹以混沌。
結果世界變成它的反面,
像是溫柔鄉誕生的夢靨。
只有在你獨飲的歡顏里,
悶雷才不至于如此干涸。
那么我于萬籟俱寂后捕捉它又有何意義?
現在,我只是我意識的一部分。
我用它冷卻我自己,使我成為剎那,
在漸行漸遠的思慮恢復它龐大的無憂時。
四
你終于從一個比喻中找到你可以贊美的位置。你的你,只是你自己的一部分。
有時你又覺得不必如此。如此表達一種感識,多余的是語調,多余的甚至是語言它自己。
在它觸及真相的瞬間,有個問題令你疑竇叢叢,你不得不躬身反省。
你不知道世界是否可以有所停頓,無常的生活是否可以日常新。
如若可以,你將贏得更多;如若不能,你可設法獲取你被推開的另一半。
剩下的就是方法論。方法論是一截枯枝。枯枝是新綠經過的寺廟,是它思慮借居的場所。
凡恩慮經過的任何一念,總是有明有暗。所以,塵泥里也有玄秘。
當你為宇宙深處一陣玄秘的音響陶醉,你覺得自己很輕,與自己不相吻合。
輕。親愛的,你踮著腳尖、提著身體,如期抵達鵝絨般的輕。
你所抵達的目的地別有洞天,云朵飽蘸雨珠,松針斂住朝露,而疾風如電逝。
在晚露將翠微的群山披覆時,你聽見萬有在慎密、綿長地呼吸。
幾乎所有皆在思慮之中,皆在慎密、綿長地思慮, 最后成為思慮。
當初夢也如此。你被它猛然驚醒,醒來發現你所經歷的每一個夢,都遇見了它自己。
它們曾經是我們共同的慰籍,而現在早已不是,現
在只是它們自己。
五
六點。晚霞將翠微的群山披覆。山腳下的公園里,一只蜻蜓點水。
一會兒,它被持續的光線鎖住。在湖面,它像一句句子,在兩層意思間搖擺。
時光像是新的,有花粉的味道。但我不相信這是花粉的味道。
至少還應有遍尋不著的喜悅,有某處的明媚,有引領絕對的純凈與安謐。
想不到思慮這么大,幾近我們的天年。一位老人,此刻被畢生的思慮
所充溢,仿佛整座公園塞滿柳絮和鳥雀。公園里,一只懷春的蜻蜓在點水。
他因此看見天堂的雛形,看見必然解開偶然的衣扣,看見化開的身體緩緩滲入知覺。
六
天堂除以塵泥,得到的會不會是人間天晴?
白云減去鳥鳴,余下的會不會是喜極而泣后的委婉與懷柔?
思慮經過的某處,我遇見我寬慰的自己,
像初綻的欲念,破殼而出,又被更大的愛緊緊抱住。
抱住我歡愉的身體,哭或者癡笑;
讓我半刻都不能停止,像午夜的割草機,
在潮濕的草坪上吐出草屑,安靜地立在一旁顫栗。
世界是一間關上門、拉上窗簾的臥房,歲月靜好,時間輕盈。
有時候,我在它的窗前踟躕不前,
是知覺它正在擁有我,而我卻低落、深陷。
在自我期許中懷念那個即將耗盡的自己。
心靈已換了新人。像所有新人所經歷的一樣,
他穿上雨燕服,在教堂里聆聽牧師的禱告。
一場婚禮,令他渴望有暈眩的飛行;
像一只雨燕,從細密的雨水中留下黝暗的劃痕。
記憶仿佛也是如此,停泊在過去與未來的縫隙間,
蘊含著柔軟的閃電,一下子將他的憂郁照亮。
總之,一切從它原來的樣子里清晰起來,
許多人卻開始變成遙遠的地址,但只有邀請是遠遠不夠的——
有時候,我是被遺忘的念及,是被沉沉睡去的
醒來。醒來,只有他是我所熟悉的。他換下的面具,
有著夏秋之交我被思慮吹鼓的身體殘存的體溫。
七
幾公里以外的風景,像潮水一樣涌來。它是我們正在談論的風景,
也是名信片上開始褪色的風景。它置換我,在我的思慮中。
思慮中,風景是這樣一些詞匯:草坡。青丘。密林。瀑布。濕地。小池。枯荷。
有時候,它是它們的總和還多一點。
有時候則相反,它在它們不在的地方低語、閃爍。
而這風景里的神性與平常心,似遠卻近,如有如無,若隱若現。
我迎著它們而去。我一一說出它們的名字,它們像自我一般領悟了,懂了。
然后,愿意從我嘴中枯萎。它們枯萎的無非是它們的因緣,但自在、愉悅的思慮仍在。
在空氣中奔跑,像一只戀愛的犀牛攜帶著無上的期許奔跑。
八
“這是多么勞神的事呵。但我卻并未因此獲得半刻安逸。”
“你確信你所遇見的每一個夢都熟悉它自己?它是否只允諾我們擁有它的一部分?”
“那怕只有十分之一,也已足夠。因為,即使了無印跡,也終將有所發現。”
“那么,為何你發現你是被自己所包裹而不是相反?”
“因為,我不能跟自己說話。我永不能遷就自己。”
“這么說,你是希望有所俘獲,但其實你并不在意?”
“是的。我在意的是世界何時停頓、生活何時更新、時間何時再也無需說:永遠……”
“或者,有了眼光閃過的一絲猶豫,也就不必刻不容緩地去回憶、去憧憬?”
“也許吧。也許遇見了一生難有的漩渦,便再也無需輕拂柳下清波。”
“但是,曇花一現時可有繁華三千?煙波流轉處怎知萬籟俱寂?”
“是的,這是勞神的事:松林驚覺脫骸的松濤,如無用之人驚覺午后的善行。”
“所以說,萬般皆在它的另一副身體內,如聲在音中、音在聲中。”
“差不多如此這般吧。也就是說,我們常常消失于我們的聲音,如窸窸消失于窣窣。”
“呵,來不及追的消失,只因思慮太快,如逝如電,如盈如缺,如陰陽。”
九
云端上,機艙因騰躍的意志回到平衡點,旅行在回程中完成了一半。
當我弄明白我是我生活的離騷,我的夢境卻只剩下剝痛的殼。
而思慮,從燈火闌珊處緩緩升起,仿佛意識的后庭花,仿佛覺知的輕氣球。
施茂盛,1968年生。上世紀80年代開始發表詩歌作品,曾獲1988—1989年度《上海文學》詩歌獎、2012年《詩探索》中國年度詩人獎。有詩集《在包圍、緬懷和恍然隔世中》(2005年復旦大學出版社)、《婆娑記》(2013年上海文藝出版社)、《一切得以重寫》(2014年上海文藝出版社)。長居崇明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