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瓊
那年春節,姑父將他保存完好的一疊信件交給我,說對我可能會有用。信件寫于七十年代中后期到1985年爺爺去世前。晚年的爺爺性情平和,關心家人,在給兒女的書信里,多半是家中的細小之事,晚輩學業、子女工作、人情往來、田間地頭,家常的事情,平常的語氣,卻用了極其工整與典雅的書體,一筆一劃之間透出爺爺寫信時的心境,雖然相隔三、四十年的光陰,但一切都隨著書信、詩文的展讀而呈現在我的眼前。
對爺爺的記憶十分有限,從小到大只與爺爺同住過短暫的一段時間。那是1976年,爺爺和奶奶從常州來到蕪湖,瘦且高的爺爺少言寡語,拄著拐杖在屋子里慢慢地來回走動,滿面肅穆,眼睛仿佛看著遙遠的地方,偶爾停下來歇一歇,我覺得爺爺并不習慣與小孩子交談。除了敬畏之外,我盡可能地躲開爺爺的視線。
有一件事拉近了我與爺爺的距離,成為我們祖孫之間相處時的默契。那時,爸爸規定我們每天完成幾頁大字,就是寫毛筆字。為了鼓勵我們將有些“討厭”的毛筆字堅持下去,他總會說:字就像一個人的衣服。女孩子喜歡漂亮衣服,那么,就該好好地練習寫字,寫出一手好看的字來。有時爸爸會說起自己的父親,說父親的書法如何有造詣,聽在耳朵里,對爺爺的書法就有了一種向往。
我端坐在桌前,一張平整的草邊紙鋪開了,柳公權的字貼翻到新的一頁,筆拿在手里,這樣的功課要進行半個小時到四十分鐘。爺爺不知何時坐到了對面,等我發現抬頭與爺爺四目相對時,他笑著點頭示意我接著寫。最后,爺爺繞到我身邊拿起毛筆,在他認為寫得好的字的右下角劃上一個小圓圈,這評點的工作以前是歸爸爸。那一段時間里,爺爺每天多了一件事情,而我總會在鋪開紙的時候,用眼睛四下找著爺爺。
日子過得很快,爺爺和奶奶要回去了,他對我說,好好寫。爺爺走了,我也進入了高中學習以及準備高考。可惜我的書法練習沒能堅持,爸爸常說,我們家是一代不如一代。他自以為書法不及父親一二,而到我們這里更是差強人意。
那時剛剛恢復高考,我們的鄰居并不注重讀書寫字,在他們看來,管家對待孩子的態度有些奇怪,從不在假期里打零工掙錢貼補家用,天黑之后絕對不許出門,哪怕是去公司大院看露天電影。爸爸媽媽總會一遍遍地教導我們: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多年之后,在我重讀爺爺的書信時,發現他曾引用漢朝劉向的話:“書猶藥也,善讀之可以醫愚”,以此提醒我的父母在教育孩子遇到問題時該有的原則態度。
1981年,我考取上海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原本有想法報讀法律專業,但被爸爸否定了。當年爺爺在上海讀大學,家人并不清楚爺爺的大學是哪一間,只知道是學法律,我便猜測是現今華東政法大學的前身,很希望與爺爺成為校友。然而,直到2009年為爺爺準備出版札記時,通過各方了解,最后確定了爺爺三十年代求學上海持志大學。
這是一位在揚州發跡的何姓徽商的后代,因為在生意場上吃了洋人的虧,發誓要辦一所專教中國人法律的大學,讓中國人懂得法律,懂得保護自己。這所私立大學培養出了許多名人:海牙國際法院大法官倪征,他是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一位國際法院大法官;國際科學史研究院院士胡道靜;上海圖書館館長顧廷龍,還有著名翻譯家傅雷,全世界華人都熟悉的武俠作家金庸,有中國現代舞之父之稱的吳曉邦等等。
當年爺爺是個熱血青年,他選擇法律自有原因。然而,隨著日本人打進中國,南京政府退到重慶,全國的大學生陸續南下。在同學的引薦下,爺爺進政府做事,在他看來,用自己所學的法律知識為政府效力,就是為國家盡力,爺爺相當投入,在重慶地方法院做推事、檢察官,直到法院院長。抗戰勝利返回南京,爺爺調任國防部軍法局上校軍法官。這期間,有共產黨方面的人士與爺爺接觸,爺爺給予他們許多援助,其中一位常州老鄉,日后成為新中國第一位女部長,她的名字叫史良。但是生不逢時是人生難逃的最大悲劇,1949年,39歲的爺爺因為拒絕去臺灣,直到去世沒有再離開過老家常州武進的長三房,整整36年的隱居生涯,除了簡單的農活,他的所有興趣全部轉到了書法與中醫中藥以及對子孫的關心。我很難想象,在漫長的日子里,爺爺每天在想著什么,他那張嚴肅到幾近刻板的面孔上,極少見到笑容,據爸爸和叔叔們的回憶,爺爺回到鄉下,待人接物雖不卑不亢也謹小慎微,但有時脾氣又相當暴躁,縱然如此,他還是被扣上了“反革命分子”的帽子。而對于爸爸和他的兄弟姐姐,因為父親的身份而在歷次的政治運動中難逃一劫,爸爸在退休后完成的回憶錄中這樣寫道,終年努力工作,換來幾張先進優秀生產者獎狀,這苦澀的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多么無奈和悲哀。這也是為什么在我考大學選擇專業的時候,爸爸堅決反對我讀法律的原因,他心有余悸。
1985年大學畢業,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堅持要去新疆,并揚言要去一個誰也不認識我的地方,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大能耐。同年,爺爺走了,他走完了郁郁寡歡的一生,我曾設想如果爺爺得知我的選擇會是一個什么態度,對于管家的后代,他會告誡我什么?他會舒展眉頭看著我為了心中的理想踏上遠去的列車,在黃沙漫漫中漸行漸遠嗎?爺爺是深刻體味過被生活與現實殘酷重壓的滋味,他那份當年的熱血還會在暮年殘陽中依稀留存嗎?新中國之后,曾經有機會使爺爺出來繼續謀一份大事業,但他拒絕了,他在無數個日出日落中守著清貧,守著寂寞,守著自己的尊嚴。
2006年,我出差上海特意回到武進長三房。溫暖的陽光照耀著江南早春的大地,管家白墻黑屋頂的房門外,95歲的奶奶靜靜地坐在輪椅上,灰白的頭發在輕柔的風中飄著,身旁臥著一條黑狗,它陪了奶奶十幾年,如今也老了。四下里很安靜,眼前的老人、狗與陽光的圖景讓我一時不能自拔。奶奶已經認不出我,小叔叔告訴她是阿瓊來了。她喃喃地說,是蕪湖的阿瓊嗎?她的記憶停留在哪里呢?這以后,奶奶的情況就有些不穩定,幾次危情出現也都轉危為安。媽媽在電話中告訴我,奶奶可能要走了。那些天,我神情恍惚,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奶奶,想到她在陽光下幾乎不再轉動的眼睛,那一刻她在想什么,她在想地下的爺爺嗎?19歲嫁到管家,如今她已經是個走不動路近百歲的老人。大半生的歲月里,即使是逃難,她也沒有離開過爺爺,直到爺爺閉上雙眼,放下她的手。陰陽兩重天里,奶奶度過了22年止水般的日子,現在她聽到了召喚。
奶奶終于走了,她去與爺爺見面,傾訴分別多年的思與念。我該為他們高興,人都是要死的,奶奶說過的,死就是沒有了。但我說,死不是沒有了,它還有,它還在活的人心里,永遠。
姑父交給我的信讓我想起許多年前,爸爸就說過要給爺爺出一本手稿,這是他埋藏很久的心愿。經過叔叔、姑媽姑父的配合,找出了各自家中的爺爺書信和部分手稿,捧著厚厚一摞散發著久遠年代的爺爺的手稿,我想能夠為爺爺做一件事情是我最大的福份了。從事文化工作的我,深知一個家族正如一個民族,它的不斷繁衍靠得是內在精神的脈脈傳承,它是前輩人對于后代人的寄望,是后來者對于祖先的追尋,血緣相連著我們,根脈維系著彼此。2009年,《玉和公札記》出版,其中選編了30封爺爺寫給六個兒女的書信,十來篇書法作品,一首悼念夭折孫兒的長詩,以及大量的中藥藥方。爸爸為此寫了序,在序中他介紹了爺爺的身世,一個在39歲就解甲歸田的讀書人的一生。
閱讀爺爺的書信、手稿,在我看來是一場祖孫間的再次對話與接通,我相信爺爺的在天之靈一定會欣慰,他抑郁苦悶的一生最終在兒孫們的心里得到追憶回響。今天我依舊這樣告訴我的兒子,他的太公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因為,在苦難與泥淖中,太公選擇了尊嚴,并堅持一生。這是管家人的精神氣質,是每一個后代晚輩都應該繼承并為之驕傲的財富。
2015/3/31于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