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國英
鄉村治理是國家治理的一部分。國家治理的現代化,包括鄉村治理的現代化,也包括城市治理的現代化。二者既有個性,也有共性。
廣義的社會治理,應是指一個群體的公共性事務安排的機制以及公共性事務本身,其中包括公共權威生成機制、公共權威運作機制與公共事務活動系統本身。這里講的群體,可以是一個國家的國民,也可以是社區居民或村落居民。
治理的現代化,是一個相對概念。不同時代有不同的“現代”標準。總體看,人類從產生到現在,社會治理在不斷進步。以筆者體會,人類社會治理進步的關鍵性線索,一是私人財產權與公共產權的邊界由模糊到逐步清晰,私人財產權保護越來越具有合法性;二是自由越來越具有普遍的現實性,公共強制越來越具有規范性;三是公共權威的產生逐步由暴力決勝轉化到民主政治的票決制決勝;四是公共權威逐步分散化、社會化,多元權威逐步替代政府一元權威;五是在政府治理系統中,地方自主權不斷增大,形成廣泛的地方自治;六是宗法力量在公共事務中的作用逐漸消解,而不同大國的這個過程在形式與結構方面有所不同;七是社會治理趨向高度專業化,無論政治家還是公共領域的志愿者,大多以公共事務處理為職業,并積累了專門知識。社會治理的變化當然還會有其他情形,但主要線索應是這些方面。
上述關于社會治理的若干方面,無論在城市治理還是鄉村治理的現代化中,都會有所表達,應該看作一種共性要素,但農村治理有自己的獨特性。
在農業現代化條件下,農戶的社區性特征不再顯著。大量村莊會消失,農戶將分散居住,少數與農業密切相關的人口聚落會是農產品的初級加工與貿易中心,其社會結構類似于小城市。還有少量村莊會發展成為旅游業為主的村落,與農業的關系不再緊密。而國家將成為農業要素的重要供應者,農戶與國家的關系變得密切,國家所提供的養老與醫療保障會極大瓦解傳統宗法關系。農戶的聯合體趨向專業化,形成各類專門的合作社,并承擔一定的公共服務職能。因為農戶居住分散,生活排放量比較小,通常國家對農戶的環境標準要求不會太嚴格,農戶的生活排放大多憑借自然力得以轉化,這也同時要求農戶在生活排放中必須高度自律。除以上特征外,農戶與城市居民在公共領域并無重要區別。從這個意義上說,農村治理最終會是趨于消失的概念。
回到現實,當下中國的農村治理仍然是一個必須面對的問題,因為我們的農村是一個龐大的存在。梳理中國農村治理的現實,我們面對的問題不少。
第一,村民自治制度的運行尚沒有一個合理的、法制化的中央與地方之間的分權體系支撐。這方面的探索任務十分艱巨。在新的制度體系出現之前,村民自治制度只能將就地運行。
第二,農村產權關系存在缺陷,為公權過度干預私權提供了條件,妨礙農戶自由行使財產權。農業經營性財產,包括土地,本來不適合實行“社區共同共有”制度,但我們選擇了這樣一個制度(集體經濟)。這個制度經過多年調整,已經成為一個弱化的社區共同共有產權制度,但農戶的土地財產權不明晰問題卻還沒有得到根本解決。
第三,農村社會治理面臨體制創新選擇難題。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了國家治理現代化的宏偉目標,如何使農村治理與這個目標相銜接,將是一個艱巨任務。大量村莊消失或收縮為小型專業農戶居民點以后,行政村的建制將不再有重要意義。未來將會實現城市與鄉村治理機制的完全統一。如何漸進地推進這個過程,將意味著一系列政策的系統性調整,這對決策者是前所未有的考驗。
第四,農村建設面臨效率與平等的兩難選擇。我國城市化率達到約75%時,有望實現農民收入與市民收入的大體相等。達成這一目標不僅意味著大量現有農民進城,還意味著大量村莊消失或收縮為小型專業農戶居民點,少部分村莊會演化為小城市,還有少部分村莊會轉變為專業村落。這種情形意味著齊頭并進地針對幾百萬個自然村進行“新農村建設”,將是一個巨大浪費。但從另一方面看,如果完全不考慮留守村民的公共服務,也有違社會主義的國家治理原則。如果由政府人為地通過“遷村并居”來加速人口布局調整,又難免增大社會摩擦。如何順應城市化要求,較好地兼顧效率與平等的關系,實現人本主義城市化,還需更為明智的政策創新。
第五,國家與農民的關系仍需進一步調整。我國農業經營組織體系落后,農業技術模式存在重大缺陷,這都成為農業成本高、農民收入低的重要原因。如何改革農村社會管理體制、調整財政支農體制,是政府經受考驗的難題。體制改革受思想解放水平的制約,支農體制調整受利益保護的羈絆,推進改革與調整十分不易。
第六,中國農村未來一個時期的重要任務是系統性的移民,但不能由政府強制移民,而應該自由移民。因為我國深山區以及其他一些土地貧瘠地區在農業上沒有競爭力,農民的有效工作日不足,其收入低下具有必然性。如果他們擁有自由選擇權,其首選是工作性移民。對于基本不具備城市工作能力(或自認為沒有能力)的農民,他們也會選擇留居農村。自由移民是一個比較緩慢的過程,這個過程中,大量農戶要飽受低收入之苦,政府出于保障社會基本平等而援助這部分農民也具有挑戰性。這兩年,政府的改革發展舉措為該人群提供了有效幫助,特別是近期出臺的《國家貧困地區兒童發展規劃》,意義十分重大。
解決以上問題,應該是我國轉型時期實現鄉村治理現代化問題的主要任務。本文不打算詳細分析政策調整的目標。一個基本的發展戰略考量,是逐步實現城鄉社會治理的統一。應考慮不再區分“村民委員會”與“居民委員會”,并修訂有關法律,頒布不區分城鄉的“居民委員會組織法”。可以考慮將現有大部分建制鎮和少量有一定規模的村莊設置為“縣轄市”,并隨著農業現代化的推進,將現有自然村逐步轉變為小型專業農戶居民點,并直接歸屬“縣轄市”統轄,使農戶成為不分城鄉的居民區的居民,在此基礎上建立以民主自治為核心的城鄉統一的社會治理架構。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農村發展研究所宏觀室主任、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