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曉波
他躬身坐在田徑場的水泥看臺上,似乎下面正上演精彩的足球賽,其實綠絲絨草坪上什么人都沒有,這種時刻瘋子才會出來運動。塑膠跑道蒸騰著嗆鼻的膠皮味,干干的臭臭的。他的眼睛一直盯著草坪上的那團白熾的反光,直到聽到涼鞋跟輕快的脆響。
他回過頭來,兩人的笑迎面相撞,她的視線有點糊,看不清他的面容,但領口下的紅條紋在白色的映襯下格外醒目。
“這么熱的天,你不熱嗎?”她心頭一熱,把領帶的下擺撩起來又彈回去。
他答非所問,“我辭掉了。”
“辭了什么?”
“你知道的。”
……
“真的,辭掉了?”
“真的。”他籠罩性地看定她,就像老虎的俯瞰覆蓋著綿羊的仰視。
雖然隔了一年多的距離,她仍熟悉那寬闊的注視中熱沉沉的力量。
兩年前她二十二歲,本科畢業第二年租住在離家一百公里的一座縣城里寫小說。
讀者看到這里,或許以為這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故事,一個本科畢業生不去工作或深造躲到鄉下寫小說,顯然不像這個時代發生的事。
同學大半選擇讀研,少數人考了公務員,更少數的人,因為家族有企業,拿了學位證躋身土豪的隊列去了。
“我是古代人,穿越過來的。寫小說是為了穿越回去。”她這樣解釋從大二開始的小說寫作。
小說全和愛情有關,朝代是歷史書上沒有的,她記不起自己究竟來自哪個朝代,來自哪個小國家。這樣說當然是敷衍同學好奇心,有次網站編輯采訪她,她的回答是:“每個朝代都有很黑暗的一面,不設定具體朝代是為了享用每個朝代的好,也不受歷史常識的約束。”
她的小說和市面上熱賣的宮斗小說差別很大,她寫的是室外戲,有桂花香,有菜花黃,有粉蝶飛,有鷓鴣天。也不寫勾心斗角,主人公多是富家小姐和趕考舉子,主題一般關涉盟誓與失約,思念與斷腸。
這類作品在網上的點擊率不會太高,卻有獨樹一幟的清新,從大三開始就有出版公司找她出書,大學畢業時,已有三部長篇出版,每部版稅三四萬元,第二部還賣出了電視劇改編權,只在合同上簽下名字就賺了十萬。公司本想邀她寫四十集劇本,每集一萬五,她已開始第四本小說的寫作,情緒撤不出來,謝絕了六十萬元的合作。
和媽媽的隔閡從不肯考公務員就開始了,謝絕六十萬后,媽媽就總在兩米左右的距離自語,“有錢不肯賺,人家還以為我女兒精神出了問題。”在陽臺上和隔壁瞎聊時又替她解釋,“她們作家和我們普通人總是不一樣的,要不然也當不了作家的。”言語里透著自豪和炫耀。
哪種腔調都不是真誠的理解,聽多了總擾亂心緒,剛好男朋友老家所在的S縣有個東周古墓,不久前出土了震驚世界的精美織錦,她就以考察古代文化為借口,躲開媽媽,在S縣賓館租了一間房,埋頭用“小黑屋”軟件趕寫小說,每天五千字。男朋友白天去父親開的煤礦幫忙,一般只在晚餐時來陪陪她,晚上又回父母家睡覺。
期間,當地宣傳部的人找到她,問她能否以古墓發掘的文物為線索寫個電視劇本。是男朋友表哥的父親跟宣傳部的人舉薦的她,她想都沒想就辭掉了。小說正在以每天一萬字的速度奔向高潮,哪有心思節外生枝。
半個月后,書稿已發給出版公司簽訂出版合同。準備離開S縣了,她決定去古墓看看,對于那些改寫了中國紡織史的文物,她還是很感好奇的。
離縣城不遠的一處山坳被帆布大棚遮蓋著,下面是一個籃球場大小的黃泥坑,三米多深,低洼處積著泥黃的水,高處整齊排列著三十具棺蓋,看不清本來的顏色,接觸空氣氧化后一律變成黑灰色,遠遠望下去像是一地反扣的葵花籽殼。
男友用本地話嘀咕了幾句,保安把他們放進去轉了一圈,但不能下到坑里,看不到什么文物。
據說,葵花籽里裝的是三十具年輕女子的遺骸和陪葬品,主棺卻一直沒找到。
“寶貝早運到北京了,一般人哪看得到。”老年保安不理解這么熱的天還有人來這種地方。
男友表哥的父親是縣里一個什么局的局長,說運到北京研究的是部分文物,大多數還在省考古所保存,等縣里的博物館建好了再搬回來。
上網查閱了央視等媒體對古墓的報道,專家初步推斷,兩千五百年前,S縣是中原小國徐國王族的最后落腳地,墓葬有可能是末代徐國國君的陪葬墓。
這信息火球一樣在大腦里炸亮,那些年輕的女子,不管是末代國君的嬪妃,還是王妃的侍女,她們集體赴死時是怎樣的心境呢?有過怎樣的糾結?
回想起墓地周邊翠綠的丘陵和一洼洼白亮的水田,兩千五百年前,這邊的田疇上肯定種滿了桑麻吧,要不然紡織業的原料哪里來呢?暮春天氣,天空因蓄滿水分和花粉而散發著微醺的氣息,一群披著白紗的豆蔻女子挎著竹籃在陌上采桑,闊大輕薄的衣袂在溫軟的風中漫飛如云……
這個畫面顯現后,一本小說的氣質已如桃核般清晰實感地攥于掌心了,至于故事在哪里,人物是怎樣的,這些都不是難題,尋找它們的過程,正是寫作的過程和樂趣。
她翻出宣傳部的來電記錄,回撥過去,卻忘了來電者的姓名,或許,當時壓根就沒問對方叫什么。
一個有點官氣的女聲不耐煩地質問她,“你哪個單位的?到底找誰……名字都不知道人打什么電話?”
第二次撥打,她直接說找部長,是男朋友的主意。這回接電話的是一個男聲,“找江部長嗎?怎么撥這個號碼?”她禮貌地請問了部長的號碼馬上撥過去。可惜沒有人接,熱情就消褪了一半。
下午再打時她想,再沒人接就回市里算了。這次電話很快就通了,“你好,我是江X。”
“您是江部長嗎?”
“我是江X,”對方重復道,兩秒后,又補充,“我是江部長。”
她這才反應過來,說自己就是他們找過的寫劇本的人。
這回輪到江部長接不上電,她聽見他偏離話筒沖一個人問了幾句什么,然后回過臉,“你是丑—奴—兒?”endprint
“我是丑奴兒。”
“上次他們說你沒空合作。”
“我現在可以有空嗎?”
“當然,呵呵,你隨時可以有空的。”沒想到對方居然會順著她的句式走。他提出下午去部里面談時,她爽快地答應了。
部長辦公室的老板桌后沒人,靠背椅朝著墻空著,一個穿駝色休閑褲戴耳機的人對著窗戶站著。“請問這是江部長的辦公室嗎?”她喊了好幾聲臉才回過來。
“我就是江X。”戴著耳機聽音樂的臉轉回來,面孔比想象的年輕很多,斜披的劉海遮擋著微凹的眉眼,藍領帶像個感嘆號描在弧形隆起的白襯衣上。后來她知道,那時他的耳朵正在接待《花房姑娘》。
“我是丑奴兒。”
那張幾無表情的臉才像被蜻蜓吻過的水面蕩開笑紋,是漣漪而非波浪,一種習慣性的自我控制。
之后他們曾無數次地回味最初的會面。
她說原準備見的是一個古板的官僚,沒想到是個潮叔。他說一直以為能出版幾部長篇小說的作家至少有三四十歲,沒想到會小到那個程度,不光年紀小,體型也小,還有種林黛玉似的孱弱。筆名也很奇怪,謙虛得接近驕傲。
“那你喜不喜歡這種意外?”她總逼問他。
“第一反應不是喜歡不喜歡,而是,這個小孩不是冒充的吧,那段時間毛遂自薦想寫劇本的人可不少啊。”
第二天他就和秘書帶她去省考古研究所參觀古墓出土的文物:青銅鼎、漆器、每厘米經線達二百四十根的織錦、黑色的人腦組織、骨頭上的綠色磷酸鐵鹽類結晶,還有古尸體內的香瓜子。
“織錦的紡織水平超出我國以往出土的同類文物,現在的人就是用機器都很難達到這個水平。”他說。
“這有什么奇怪的,古代很多先進的技術都失傳了。”她似乎真是從古代穿越過來的。
“是嗎?”
“我只是好奇,香瓜子過了這么久居然沒腐爛。她們胃里有香瓜子,說明死亡的季節是夏天,那她們可以穿漂亮的裙子啦。這樣漂亮地死去,也挺好的。”她望著玻璃罩自語。
此后他就請考古所的專家向她介紹,很少再說什么,似乎被她的見識和想象力鎮住了。
回S縣的車上,他問她憑這些能否寫出東西,她說一周后準確回復。
回到縣賓館時,發現他居然也住在賓館,她在二樓,他住在四樓頂頭的一個套間。是早晨在自助餐廳遇上時知道的。
“你怎么也會住賓館?”她對此似乎比看見那些文物還驚奇。
“我家在市里。”
“那縣里不給你安排房子嗎?”
“安排了,正在重新裝修,氣味重。”
“哦,那說明你來這里工作也不久吧?”
“不短,很久啦。”
那家里人住哪里呢?她心里想,可沒機會問了,不斷有人過來和他打招呼,談工作,秘書夾著碩大的公文包站在餐廳門口等著。
關在屋子里查資料苦想了四五天,那些只剩青絲和骨渣的古代女子重新找回了肉體,披上了色彩斑斕的錦裳———比棺槨里出土時的顏色鮮亮一千倍,以一種半戲劇半家常的步態款款行走起來,她走近她們,不僅聽清了她們的方言,甚至還嗅到了群褶間飄散出來的青春的氣息。
從床上蹦起來,她直接去他的房間,這是第一次敲他的門,他從門后露出臉時,抬腕看了看表,遲疑片刻才請她進去。進到房間她瞥見墻上的石英鐘的時針已靠近十一點了。茶幾的青花瓷盤里擺放著一把銀色的二十四孔復音口琴。
他要給她沏茶,被她攔住,她要阻攔一切妨礙那些人物自如行走的客套。
“我知道為什么沒主棺啦,因為壓根沒有,他在遙遠的前線戰死,馬革裹尸。”
他穿著白綿綢睡衣在門邊猶豫,她走過去把門關上,“你覺得我的想法很荒唐嗎?”
“很有意思,也有學者有類似分析。”他眸光閃亮,坐到電腦桌前搜給她看,她俯下身時,臉離他的臉龐和手臂很近,被濃郁的男性的體熱熏得腦子發懵。
學者推算末代徐王卒時不到三十歲,她說:“不,他起碼要四十歲,二十幾歲的君王不可能懂得愛情。”
“為什么?”
“年輕的男人太自戀,談戀愛愛的也還是自己,到一定年紀后才懂得愛別人。”
“沒想到,你還這么深刻。”他站起來,刮目相看的眼神。
“你覺得帝王心里有純粹的愛情嗎?”
“不多,但肯定有,英國的愛德華八世,中國的唐玄宗,清朝順治皇帝……我就不班門弄斧了。你是從古代來的。”見笑意從她緊抿的唇線下浮上來,他有些猶疑。
她顯然不是嘲笑而是滿意,她說:“那我就有信心把劇本寫下去了。”
接下來的情節,也是他們后來反復回味的。因為討論構思,她們常一起座談,按他的意見,地點改在她房間。除了小說,也討論各自的生活。大約是第四次面談吧,他承認了外界的傳聞,他確實和妻子分手了,至于原因,只用最常見的性格不合帶過。第五次,情節陷入俗套,他在她房間呆到凌晨四點才回自己房間。
在后來的回憶中,根本理不清情節演變、遞進的脈絡和因果,他承認對她的喜歡,卻否認第一次擁抱是他發起的,“我比你大十七歲,這樣感覺不太光彩,和別人沒什么兩樣。”
“但你說過的,和小姑娘在一起你也有點虛榮。”
“這個我承認,既虛榮又羞恥。如果你大十歲,一切就不一樣。”一談到這個話題他就語氣急促臉色潮涌。
她感到不解和好笑,一個已在她身體里陷落得很深的人,很久之后仍不肯承認一些細枝末節的事。她把這理解為男人的驕傲和虛榮,他大學時被兩個風格不同的女生追過,驕傲一直延續到現在,這正是他的可愛之處,心里還住著個年輕的自己。
其實她也想不清怎么會接納一個政府官員,在大學時,她連班干部都看不慣。第一任男朋友是系團委書記,標準的高富帥,相處兩個月后,她就逃離了那種以少年老成為榮,整天設計遠大仕途的氣場。男友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你不可能找到比我更優秀的人。”這話讓他把做普通朋友的機會都葬送了。endprint
“我喜歡你身上的反差和意外。”
“對,我知道,我本身也沒什么好的,只是和你想象中的官員不一樣,你喜歡的只是你的好奇。”
他分析得不無道理,但這些不足以讓她放下陪了自己三年的男友,更不是讓她向往婚姻的原由。他不僅和一般官員不一樣,和一般人也不一樣。不抽煙,不吃肉,每天堅持跑步,聽搖滾樂,看書,吹口琴,站到了社會的制高點卻郁郁寡歡。他在私人空間里眼內常有種迷人的空寂感。
融合得越無序就說明越自然,理想的愛情往往就是如此,她想,就像,你永遠無法看清兩條匯合的溪流是誰先撲到誰身上的。
“那你帶我走吧。”她說。
他用行動回答,一把攬過她,抱起,離地半分鐘。她陷入暈眩,不知是因為粘稠的汗味,還是這種熟悉的離地依傍的漂浮感。
一年時間形成的陌生感被身體擠壓得流進了空氣,就像電影剪輯,兩年前的時光和現在連在了一起,可能是心里的某根線從沒有真的斬斷過,連粘合的痕跡都看不見。
暑假還有半個來月,她跟導師打了招呼,拋下留在學校寫論文的室友,把拉桿箱和筆記本電腦往他新買的智跑車上一丟,就切入了另一種生活。回到了過去,或者說,從原點出發的另一種未來。
他們去離城二十公里遠的一座小島上住了兩天。她和室友去那邊玩過一次,只是沒在漁家旅館里住過,那些設置曖昧的情侶小屋,兩個姑娘住進去覺得怪異而浪費。游泳,看書,她很享受島上的松散,他卻不是太自在,“都是小伙子小姑娘。”
“你身材比小伙子還棒。”她說的是實話,有人喝水都長肉,他不是那類體質,成年之后體重一直恒定,還堅持鍛煉,小腹平坦得像是刀削出來的。
“我帶你去更好的地方吧,比這邊安靜。”
“好吧。只要跟你在一起。”她總是這樣,平常很有主見,和他在一起,就平拋開大腦落得輕松。
從海邊往內陸開的六百公里,他們花了兩天多,他開車時,她總在邊上搗亂,摸他平直陡峭的鼻梁;松開安全帶,把頭靠在他下頜,摩挲,頂撞。過收費站時也這樣,中途他們去兩座佛教名山游覽。他對宗教很有興趣,平常每路過一處寺廟或道觀都要進去看看,雖不燒香膜拜,但神情虔敬。人群中她挽著他的手,他并不反對。她很喜歡這樣的光明磊落。不管在S縣還是市里,她都不能這樣。
劇本寫到一半,她才找到發酵劇情的情感核。徐王出征到國境抵御強敵時,不肯再像同日一樣對王后說“永遠愛你”。他派最親信的部隊把王后和隨從護送到國境之外的江南,也就是現今的S縣所在的江南山區,希望她們在此隱姓埋名生存下去。徐王戰死沙場后,部將送來他寫在錦衫上的遺書,里面有句話,翻譯成現代漢語就是“我永遠愛你,但我的永遠沒你遠”。她準備用《我的永遠沒你遠》做主題歌歌名。
想出這個名稱時,她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他也從來不說“永遠愛你”。每次她用類似的話啟發他時,他只說:“我也愛你。”
“為什么不說永遠愛我?”
“我不能說自己做不到的承諾。”他篤定地說。
問及原因,卻無法自圓其說,時而說年齡是障礙,時而說身份是障礙。“如果我是個商人而不是官員,情況會好很多。”他說。
這年頭中年官員娶年輕女孩的比比皆是,堪稱官場時髦。何況他是單身,并不存在道德問題。她覺得他在撒謊,因為他愛自己還不夠深。不過,某一點顧慮她是理解和支持的,他不能把工作和私人情感混為一談。在他們的合作完成之前,不能發展和公開情感。
雖然一直住在同一個賓館,她也極少去他房間,特別想念時,他就開車帶她去鄉下某個沒有燈光和閑人的野河邊。
他吹過口琴給她聽,讀大學時他是新聞系口琴分會的會長。他不愛唱歌,但吹奏口琴就如同呼吸一樣自如,熟稔而陶醉。《天空之城》是他們交談的背景音樂,他總是在說話的間歇不時吹一段,神情就像一個失戀者回首昔年春光。
她常取笑他,“你這么多情,有過不少女朋友吧。”
他搖搖頭,更愿和她談論自己的少年時光。
她挺納悶,他的少年其實乏善可陳,四歲之后父母離異,父親另組家庭,母親帶著姐姐和他在外婆外公家長大。他最愛回味的年份是一九七八之后那幾年。
“你知道嗎,那是個好年代,所有人都對未來充滿希望,大人,學生,高考也剛剛恢復,我也是從那時起愛上讀書的。”
那時世間還沒她,合成她的兩個不同細胞還相隔千里,父親剛去讀大學,母親還在念初中,幾年之后他們才會認識。她只是通過媽媽的嘮叨和一些老照片、電影略知一點那個年代,全國人都穿著一種色調和款式的衣服,買肉、買米都要憑票證。
“外公回到縣中當校長,我跟著他和外婆住,每周有三天的早餐是稀飯加白饅頭,遇上過節還能加一份油炸花生米。媽媽從下放的公社調到縣電影院工作,每個星期天就帶我看一場免費的電影。我似乎一下子過上了富人的生活,覺得報紙廣播上說的共產主義社會就在不遠處招手。”
他最愛回味的就是每天吃兩個白面饅頭,每周看一次電影的生活,她理解那時的物質匱乏,但不是很理解他反芻的熱情。
“現在我們可以天天看電影,吃比饅頭更美味的早餐,但是,我覺得沒那時幸福,差太遠了。”
“和我在一起也不幸福嗎?”她總這樣打岔,把他從往事里打撈出來,下次見面,他很容易又沉入到過去。
他讀大學那陣子許多人都在為文學發燒,他也被傳染了,寫過一整子詩歌,投過幾次稿沒發表,熱情減退下去,畢業時分配到市報當了要聞版記者。干了幾年被市委宣傳部調去寫報道,升到科長的位子后,提拔到縣里當副縣長、常委宣傳部長。她認識他時,他已當了三年副縣長六年宣傳部長。
他偶爾會提到這些數字,她不懂這意味著什么,他常捧著《南方周末》《新周刊》等報刊說:“一直留在媒體就好了。”又瞟瞟她,“或者像你這樣,當個自由散漫的作家,可惜我沒你有文采,真羨慕你的才華。”endprint
“當領導不是挺好嗎?整天做報告做指示。”
“你以為他們說的話是心里想說的嗎?”
他耳語或吻她時會習慣性地用右手松松領帶結,似乎整個脖頸都被它束縛了。
“不舒服就解下來嘛。”
他不同意,他常在休息時間接到重要電話,必須在幾分鐘內趕到縣委大院,不想在整理領帶上耽誤時間,他往上一收領帶結說:“我平常穿得太休閑,總得保持一點嚴謹吧。”
她無法說服他不打領帶,就上網給他買了一副灰底紅條紋的boss領帶,德國的老品牌,既低調又有點亮色,他悅納了,從此跟她見面時常扎這款領帶。
有段時間他駛離高速和國道,與一條河平行彎彎曲曲地前行。“你想試試越野的性能吧。”
“對,還沒開過這么難開的路呢。”
路兩側的民居和村鎮越來越少,稻田倒是越來越密,中間點綴著些鮮綠的荷葉和水紅的荷花,卻少有農夫農婦,一些光著頭的人排著松散的隊列在田埂上緩慢地蠕動,似乎體內的能量不足以支持軀體的運動。
前方是一座比大學城還小的沖擊洲小島,靠一座老舊的灰水泥橋與這邊的堤壩相連。小島像只巨大的龜背,馱著些鴿舍般整齊低矮的長條形屋舍。房子雖多,卻沒什么閭巷煙火味,像影視城里搭建的道具房。
“你想帶我去哪里呀?私奔啊?”
“私奔你愿意嗎?”
“我最喜歡私奔啦,可是需要私奔嗎?你不是已經辭了職嘛!”她似乎有點遺憾。
橋頭有個路牌,xx農場。
過了橋,橫過路面的標語牌上寫著:建設平安監獄。
“你這是要干什么呀?”她感覺到什么。
“去看個老同事。”他望著白花花的沙石路面說。“辜縣長,你還記得嗎?”
她跟著他一起和辜縣長見過兩次,一次因為寫劇本的事,一次是飯局上遇到的。忘了辜的面孔,卻記得他講的一個故事:縣里一年輕女干部去市里給某男領導拜年,晚上住在賓館為怎么送禮犯愁,后想出一主意,準備好銀行卡揣在兜里,如果領導熱情,就把卡交給他;萬一領導真講原則,就當是禮節性拜訪什么也不送。登門后領導果然熱情,她一激動,把卡拿給領導就走了。回到賓館才發現,忙中出錯把賓館的房卡送給了領導。那一夜,女干部和男領導都通宵沒睡好覺。
她記得他說過,辜縣長和他同歲,模樣也算周正,她卻一直熟視無睹,那個類似于小小說的故事,極像是縣長本人的經歷。沒有任何跡象和證據,在她的感覺里就是如此。
“辜縣長調到這里來工作了嗎?”
他瞟了她一眼,見她望著窗外的街道出神,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鎮上只有一個大點的冷飲店,支了三把紅藍相間的遮陽傘在門口。
“你不愿跟去就在這邊喝東西等我吧。”
“我對你的朋友可沒什么興趣。”她從包里取出平板電腦,一路上只顧跟他說話,正好利用這個空檔上網逛逛。
她買了兩種蛋筒和冰激凌,只吃了兩口就扔了,幾乎能從里面吃出糖精和自來水的味道。
她回復了三封郵件,更新了小說連載,去淘寶買了兩條裙子,給他買了兩條內褲,又對著泥地上刺眼的玻璃碴想了想即將開始的新生活,他的智跑才披著黃塵的斗篷從遠處搖晃著駛來。
重新出發后,他有一刻鐘不怎么說話,后來還關空調開窗吹自然風。
“談得不愉快嗎?你們。”
“你覺得辜縣長這個人怎樣?”
“我對你之外的男人沒興趣。”
“我不是指這個,你覺得他是好人還是壞人?”
“師兄,在一個寫小說的人眼里,不存在簡單的好人和壞人,人性是多面的立方體。”她知道他高考前在她的母校借讀過半年后,就常戲稱他為師兄。他也很喜歡這個中性而自然的稱謂。見他沉默,她補上一句,“和你相比,他人品肯定算不上好。”
她這樣說不僅僅是平常的直覺印象,她第一次在創作上做無用功,就是拜辜縣長所賜。電視劇末代徐王的故事她只用四個月就全部寫完,和導演溝通又花了四個月,前后五易其稿,劇本磨合成熟,主創人員陸續到位時,卻傳來消息,縣政府承諾的一千萬元拍攝經費卻無法到位,電視劇成了無法竣工的爛尾樓。
原因沒人說得清,同一時期,以考古發現為依托的古代江南民俗文化園正在征地,期間,S縣發生多起抗強拆事件,釀成多起流血事件。有人說,拍攝經費被縣長劃走征地去了,也有人說,縣長和開發商合伙騙人,根本沒打算投那么多錢拍什么電視劇。開發商投資民俗文化園的動機是圈地。
她弄不懂那些,問他,他也說不出什么所以然,代表宣傳部表示抱歉。并提出補償方案:如果她愿意,可以作為特殊人才引進到縣文化館工作,解決事業編制。
她對這些沒什么興趣,她每年的版稅收入比公務員還高很多,沒必要關進那個籠子。
“可是,十年二十年后呢?你還有這么多故事可寫嗎?”他說不是不相信她的才華,只是覺得人生多一個保險會更穩當些,“到文化館也沒什么忙的,你同樣可以寫小說,不過是多了一份穩定的收入。”
她對此感到不悅,“你放心,我肚子里的故事寫不完,寫到老都沒問題。”
他趕緊點頭附和,“可是,你還是問問你父母的意見吧。”
“不用問,他們肯定想拿根繩子把我系住。如果我們能在一起,我就留在S縣上班。否則我跑到小縣城來做什么?”她這么一說他就像吃飯噎住了,停在那里運氣,松領帶。
“如果我是個老師,或者別的職業,情況會好很多。”他沒法正面回答他,有時就這樣解釋。
“那你不當部長到學校去當老師不可以嗎?”
她的主意讓他剛順暢些的喉管又堵車了,然后擺手自嘲地笑笑,“那所有人都會以為我犯了什么錯誤,在學校還待得自在嗎……你還是個小姑娘,不懂人心的復雜。”
他也極少同她提到工作圈里的煩惱,她聽說辜縣長過去當過他的下屬,曾問起過他。他證實了這個事實,倒沒有過多的抱怨,只說這證明人家比自己更優秀。甚至,當她提到其他官員貪腐、拍馬,并以此作反面教材大肆贊賞他時,他也并不得意。endprint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第一個說出這句話的人真的很厲害,從古代到現在還很深刻。”他倒替那些人開脫。
有段時間網上每天都有貪官落馬的消息,她曾枕著他的臂膀問他是不是也是貪官。
“你覺得呢?你聽說過一個貪官在副縣的崗位上干九年不提拔的嗎?”他反問她。
“如果是貪官肯定不能提拔呀。”
“誰的臉上會寫著貪官二字嗎?實際情況是,貪官才提拔得快。跟你說這干什么,你還是個小姑娘。”他每遇上難題時,就想起她不過是個小姑娘。
這是她對他最不滿意的地方,當然,差不多也是唯一不滿意的地方。
誰都沒有提到過分手二字,她在S縣等了他一個月,回到市里后又等了他一段時間。他還是不肯說永遠愛她。
似乎是要彌補辜縣長的工作失誤帶給她的損失,征得她父母的支持后,師兄給她辦好了特殊人才引進的手續。文化館館長親自去她家歡迎她加盟,“你平常上不上班都沒關系,我們要的是你這個品牌。”
父母都被她這個所謂師兄感動了,她卻并不領情,突然報考了外省的研究生,遠遠離開了S縣和這段讓她無法想清楚的感情。
他明明是愛她的,從他每次罩向她的那種熱沉沉的目光可以鮮明地感覺到。但他的疏離和逃避也是真實的。
他只愿做她并不看重的事,她最看中的東西,他從不松口。他甚至都沒給她買過花。
車子重新回到高速路后,以一百二十碼的時速疾馳起來,農田和水塘風一樣往后刮去,給人一種很有奔頭的感覺。
“我還是不能相信,這是真的。我那么愛你的時候你都沒放棄,現在倒放棄了。”
“沒什么,我早就想跳出來的,人沒必要一輩子只過一種生活,只是,那時條件還不成熟。你知道,在中國,很多事情做起來沒那么簡單的。”他扭過臉笑著問她,“你是說,你現在不如以前愛我了嗎?”
“不,比以前更愛了。”她又把頭斜著頂過去。
她說的是真的,讀研后,她迅速地接受了一個做地產代理的男朋友以覆蓋舊情,當然比師兄更年輕,也可以說,更帥。當然,她看重的不是這個,是他的無所忌憚。新男友每到周末就開著藍色寶馬到學校接她,不是情人節也給她買花。圍觀者越多他越得意,或者說,他想達到的效果就是被圍觀。不過當他開始在宿舍樓下用蠟燭擺心形,去摩天輪上打愛情標語時,她頓時有些興味索然。
“你給幾個女孩做過這些?”有天她突襲式地劈頭蓋臉問寶馬男。
“沒有啊,你是第一個。”對方滿臉無辜狀。
“我倒是想相信,可是你操作得那么老道,我怎么騙得了自己?”她這話其實是說給自己聽的,對方只要稍稍青澀一點,她都會說服自己進入感動。
勉強堅持了幾個月后,她以要安心做論文為由撤了出來,臨別給寶馬男建議,“以后泡妞別再用這些從影視小說上學來的過時橋段。”
“那什么是不過時的?”
“好好讀下我的小說吧,最新的一本叫《我的永遠沒你遠》,網上有賣。”
車子路過S縣路口卻沒下去,一直漂移往前。
“你不是要帶我去你老家吧?”再下一個口子就是他的老家J縣。兩年前他們多次經過那個路口,不過每次都沒下去。“時機還不成熟。”他每次都這么說。
方向盤右拐,下匝道,直行三公里就到,如此簡單的動作,從起念到成熟醞釀了足足兩年。似乎是為了展示等待的效果,他操練得極其優雅,輕點剎車,減速,打方向盤,輕松手回正方向盤,整個動作像一條光滑炫亮的弧線,圓融而美觀。
還卡繳費時,滿臉青春痘的收費員恭敬地稱他張常委,他笑笑,“你干脆叫我班長得了,我中學還當過三年班長呢。”
“對不起,張總,我慢慢改。”穿著藍色制服的姑娘伸縮了一下舌頭,作羞愧狀低下頭去,眼垂下去前瞟了副駕駛一眼。
“她在看你,你猜她在想什么?”
“很羨慕我唄,幸福的一對!”她答。
“不,她在想,哦,原來他的女兒都這么大了。”他有些羞澀,看上去并沒她那么開心。
“好討厭啊,你占我便宜。”后視鏡里她的臉上又急又羞。忽然想起什么:“有你孩子的照片嗎?”
……
“他媽媽不給吧?”她想肯定是這樣的,孩子媽媽封鎖了孩子的最新信息。
他點點頭,沒有繼續深入的意思,空氣霎時靜寂,橡膠摩擦柏油路面的沙沙聲浮到半空。
抵達縣城時夜幕已落,他帶著她在城邊的“稻香居”開了一間小包廂吃飯,他盡量避免,還是在大廳遇上幾個熟人,沒人開口問,但所有的目光都會在他和她之間比對幾個來回,黏黏的粘得她很不舒服,他反倒坦然,佯作不知地和他們一一寒暄。
飯后他帶她去看他的小學,小學晚上關著鐵門,門面有兩只鋼釘鉚出的五角星,越過門上的鋼刺遠遠地望見一棵大樟樹的樹冠。
“我們一下課就跑到樹下攻城。”他推擠著門試圖讓她從縫隙里看到什么,里面黑咕隆咚,只隱約看見一兩點不知從哪里射出來的燈光。
縣中正下晚自習課,大門洞開,車子一直開到田徑場。他指著田徑場邊上的那排老宿舍樓,“有美人蕉的那家,以前是我外公家,我在這住了六年,現在是學生宿舍。那時早上一起來,眼都沒睜醒就跑步,跑上三圈再刷牙洗臉。冬天想賴床外公就來掀被子,為這事外婆總和他吵架。”
兩年前她就知道他外公和外婆早已不在,他每次談論他們時眼波就會打旋,隨時要旋出淚花一樣。
學校在新拓展的校區鋪設了四百米標準塑膠跑道,這個老田徑場就荒廢下來,白天供寄宿生晾曬衣被,晚上基本看不到什么人影。
他拉著她的手走到那叢美人蕉跟前,讓她嗅花瓣的味道。她只聞到了宿舍水溝里泔水的餿味,他也聞到了,仰臉吸著鼻空品咂著,“這才是八十年代的氣息。”
她聞不慣那他所說的八十年代的氣息,卻挺愛他說這話時的陶醉表情。他極少那樣夸張地情緒化地表達自己的感受。endprint
繞著老宿舍轉了兩圈,他忽然興起,回到車里換了身李寧運動服和回力跑鞋,在她的矚目中圍著煤渣跑道跑了十來圈,重新回到她面前時熱氣蒸騰像只剛出籠的饅頭。“痛快,還是在煤渣上跑步舒服。”
“很懷舊吧?”
“煤渣路確實舒服,緩沖好,不傷膝蓋,就是有點臟。長度也小點,兩百米一圈吧。”
他讀書時愛打球,籃球、羽毛球和乒乓球都是高手,現在基本不碰,所有的運動只愛慢跑。
她不愛運動,如果一定要選擇,她會選羽毛球,球的飛行和人的體態都輕盈舒展接近舞蹈,最不能接受的是長跑,辛苦而乏味,讀書時長跑考試每次都像過難,嗓子發甜腰酸疼,心臟變成炸彈隨時要從喉嚨蹦出來爆成滿地血污。
“長跑美就美在枯燥,不需要人合作,你可以一邊慢跑一邊想心事。”
“那散步也一樣啊。”她實在理解不了他對長跑的迷戀,還會買《跑步圣經》之類的書來鉆研。
“長跑可以放松神經,減緩心跳,治療焦慮。”他們對比過脈搏,她每分鐘八十,他五十五。按照書上的理論,心臟跳動的總數是大致相當的,那么,他的心率正好可以彌補年齡的劣勢,同她大致同時抵達終點。
因為這點,她又很支持他堅持長跑,似乎他正在時間的洪流里逆水劃行向自己靠近。
母親退休后跟著他姐姐在省城帶孩子,縣里只有幾個遠親。他們在中學逗留了一個多小時,在老街走了一圈,就去賓館休息了。
第二天一早去城后的公墓,在一座大理石碑石上,她看見了他常提起的兩位老人,笑盈盈地望著注視他們的人,很溫厚、慈祥的樣子,他跪在墓前拔雜草,用餐巾紙擦拭烤在瓷板上的黑白相片。她想起昨晚他講了一晚的二位老人對他的疼愛,瞬間想起了自己的外婆外公,眼淚漸漸地升上了眼眶。她去邊上的灌木叢里采紫色的野花,編花環時,聽見他站在墓碑前輕聲說著什么,她等了一會才把花環擺到墓前。
下山時她忍不住問他,“你剛才說了些什么呀?”
“告訴他們我的現狀,辭職之類的。”
“哦,那有沒有和我有關的內容呢?”
“當然啊,我告訴他們我要開始全新的生活,這里面就包含了你啊。”
她攥緊他的胳膊,在他的感覺里,似乎是要把整個身子攀上去。“你真的說了我的名字?”
“是的。”他輕聲說。
“哦,”她卡通地吐著舌頭。“這就是古書上說的認祖歸宗吧。”她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也難為情地笑笑,“就算這個意思吧。”
他說的好地方,是個依山傍水庫的大農莊,濱水的這一半種著瓜果蔬菜,有葡萄、水蜜桃、橘子、梨等,山坡那邊的旱地種著藥材。十來個工人帶著草帽在綠茵茵的溝壟間勞作。山坡上有幢凹字型的三層水泥樓,大小房間估有二三十間,卻不見有人在陽臺上走動。水泥樓旁有兩棟二層木樓,做成休閑別墅的樣子,有回廊和露臺。白花花的被單在小樓前迎風飛舞,在地面投下飄忽不定的影子,幾只雞在影子下的草叢里咯咯咯地刨食。
她也去過一些可供采摘或餐飲的休閑農莊,說實話,這里的風光說不上特別,只是比任何農莊都安靜,不是對外開放的那種。不過他說這里是他現在的工作場所,靠外側的木樓是他們的家時,眼前的一切頓然親切生動起來。
中午吃飯時見到了他的合伙人董總———他的中學同學。董高中畢業后到福建當兵,復原后進入福州一國企工作,后跳出來自己開公司,酒店、房地產、藥材無所不及,這個農莊只是內地的基地之一,交給自己同學打理,主要種藥材。
董黝黑精干,粗獷豪放,一點也不像身價近億的樣子。一見面就囔,“同學給我出難題,你這么年輕,我該怎么稱呼呢?叫名字不禮貌,叫嫂子吧又把你叫老了。”
飯桌上董向她道歉,“對不住你啊。”
“你怎么叫都沒關系的。”她覺得董也太小題大做。
“不是這個,兩年前他就想辭職,是我打了破嘴,他在里邊,我在外邊,做起事來更容易。我的意思是,他當官和娶你也不矛盾,男單身女未嫁,你管輿論怎么說呢!”
她望望師兄,他淡然一笑,“你也別大包大攬,還是我自己沒想透。”
董夫人打量著她作羨慕狀,“這年頭像江部長這么重情義的男人是極品,這幾年心里一直裝著你。”
“對對對,要美人不要江山。”董也附和。
師兄大笑,“這話就不對了,這幾百畝農莊不是江山?你不是后悔給我股份吧。”
董也大笑,“委屈你了,幾十萬人不管來管這十幾號人,我們兩口子敬你們兩口子。”
董平常駐福州總部,這次來J縣主要是為他們二人接風洗塵的,以示歡迎和重視,J縣和S縣的兩塊基地,主要還得靠老同學的人脈運轉。
“我平常在這住,等你畢了業,如果要回市里工作,我們就市里和這邊兩頭住。”下午在木樓里休息時,他這樣計劃。
“不用不用,我陪你在這邊住,你都從機關逃出來了,我還鉆進去做什么,你當農夫,我寫小說。”
木樓里配備齊全,廚房、浴室、廁所,電視、網線,真是一副家居的架勢,她住了一晚就愛上了。農莊離最近的村子也有三華里,夜里特別安靜,除了蟲鳴只有風聲,輕柔地拍打著窗欞。早晨她是被斑鳩的啼鳴和梔子花的濃香弄醒的。
“真有種忘記今夕何年的感覺,似乎是在宋代的某個深巷醒來,門前有村婦挎著籃子賣梔子花。”她賴在床上望著蹲在地上擦拭鞋面露水的他說。
他剛去水庫堤壩上跑完步回來。那里栽滿垂柳,像個綠色的回廊。
“我還怕你過不慣鄉下的日子呢。你放心,我會按照你的喜好,把農莊重新規劃一遍,做成當代的世外桃源。你昨天說的宮燈,我派人去買了,晚上點在果園里還能滅蟲。”
那段日子,是他們認識以來最好的時光。
早上他跑步,她睡懶覺。上午他到辦公室處理工作,她在房間寫小說。傍晚一起去院子里散步,跟著工人辨認田七、鐵石斛、天麻、半枝蓮、敗醬草、白術、山藥、七葉一枝花、白花蛇舌草等藥材的花草。這一帶的土質特別適合藥材生長。endprint
有時去附近的村落閑逛,看村口的風水樹,老石橋。
每個村落幾乎都有一兩株古樟樹,樹齡少則百年,多則千歲,他常望著攀滿古藤的老樹發呆,“它見識過多少朝代更迭人事興衰啊,人啊,再厲害也活不過一棵樹。”
“可是人的一生比樹的一生精彩呀。”
“未必,萬物生而平等,你不是樹,怎么知道它活得沒人精彩呢?”
無傷大雅的爭論給平靜似水的相處平添了波紋,反倒更顯生動豐富了。
農莊里的蔬菜完全能自足,都是綠色有機的安全食品,口感與餐館的相去甚遠,她沒幾天就產生了心理依賴,不愿吃外面的東西啦。她尤愛的是西紅柿和黃瓜,他每天早晨跑步時會摘幾個過來,帶著露水放在床頭等她醒,
“我不去讀書算了,現在就想在這里長住下去。”雖然知道他不會同意,可她又想任性了。做不到說說也是很爽的。
他果然說:“人不能總由著性子生活。”
“我當初考研就是想忘掉你,現在可以在一起,就沒必要再去讀書受罪了。”
“不可以總這樣隨意的,歷史學對你的寫作很重要,你必須堅持下去。其實,還有一個現實問題,你父母會同意嗎?”他看著她。
“他們不會管這些的。”
“我說的是,你和我在一起。”他望著別處說。
“這個呀,也是我做主,不過我想他們肯定會同意的。”
劇本快寫完后,媽媽到S縣看過她一次。
S縣和市里只離著一百公里,她和師兄的交往很容易就傳到了父母耳朵里。她做好了媽媽帶來狂風和冰雹的準備,結果帶來的是她爸。爸爸是女兒的的鐵粉,這意味著一切太平無事。
爸爸只是囑咐她少熬夜多吃蔬菜水果。
媽媽坐在賓館的床沿表情奇怪地說:“我上網查過他的照片。看上去還蠻年輕的,不像有四十多歲。”
“他本來就不算老嘛。”她強調說。
“那也還是比你大十七歲,小孩都快趕上你了吧。”
“沒見過,跟著他前妻,肯定比我小啦。他看上去頂多三十出頭的樣子。”
“這么年輕,那你帶來給我看看。”
媽媽可能是說著玩的,她把這話告訴了他。
“他們沒問你和我的交往細節吧。”他有點忐忑。
“這個倒不會,只是懷疑唄。”
“那好,我請他們吃個飯。”他果斷地說。
飯局上,他還是不如平常那么鎮定自若,從各個角度夸她有才華,對S縣的宣傳工作幫助很大,語速急促,生怕冷場似的。又不停地敬她父母的酒。
她爸當了一輩子老師,平常見官躲著走,這回不知哪來的底氣,有點拿腔拿調,像是領導面對下屬。一會兒說S縣高中生源流失厲害,要引起重視。一會說進程的廣告牌上有個錯字,不改的話影響縣里的形象。他頻頻點頭稱是。
倒是她媽,本以為會審賊一樣盯著人家看,問各種奇怪的問題,以前對待來家找她的男同學就是這樣的,這次卻反常地謙恭,一口一個“江部長”地叫著,說些“她不懂事給你添麻煩了”這類的話。客氣得讓聽者頗不自在,她這個做女兒的都有點害臊。
不過總的氛圍她還是喜歡的,他的緊張讓她相信了他對自己的在意,媽媽的態度也讓她發現有些擔心不過虛驚一場。
后來他提出給她在文化館解決編制時,媽媽還對她說:“還真是個有心的人,想得長遠。”然后就嘮叨,“只是以后你要吃苦頭了,一個人要照顧三個老人家。”
這幾乎等于默許了他們的關系。
夏天結束前,她回家住了一晚。原計劃是多住幾天的,爭執改變了行程。
父母早忘了她那個所謂師兄的存在。當初她報考研究生時,就等于宣告愛情已成往事。父母太了解她了,她是視愛如空氣的人,如果愛情還活著,她不可能遠走他鄉讀研的。
至于結束的原因,媽媽曾企圖打探,她卻只字不提。父母也就作罷。對于這樣的走向,他們也挺滿意。
兩年后,她突然重提師兄的名字時,媽媽還以為是幻聽。她從電視上收回目光轉向她,“你是說,他結婚了?”
“不是,我想和他結婚。”
她爸正仰在沙發上享受她買的電動按摩器,也一倏忽直起身子,似乎哪里漏電被擊到了。
“你們不是早分手了嗎?”兩人異口同聲。
“誰說我們分手了,我們一直熱線聯系。”她只撒了一半謊,這一年多他們確實保持聯系,只是談不上熱線,每隔兩三個月,他一般會給她打個電話問問情況。她和寶馬男的事,她也告知過他,電話里聽不出吃醋的感覺,也沒有故作瀟灑的祝福,他只是囑咐她,“多交往一段時間再決定吧,了解人需要相處。”
“那你每次放假回來怎么也不去縣里找他?”
“我不是剛從他那里回來嗎?”
“以前呢?你寒假還不是天天貓在家里寫小說,我還不是了解你!”媽媽深信自己的感覺。
她不想繞彎子了,“他那時顧忌很多,不敢跟我結婚,現在他辭職了,我們終于可以在一起了。”
她這句把爸媽電到了一起,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只有電視里的洗衣液廣告在深情地告白,“愛,是一種清潔的浸潤……”
她以為爸媽被感動得石化了,余下的話就不必多說了。第二天一早準備去學校,媽媽卻堵在房門口。“我和你爸商量了一晚,你和那誰的事,我們不同意。”
這是父母第一次對她和師兄的關系明確表態,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你憑什么說人家是為你辭職的?哪有官當得好好的為了所謂的愛情辭職的,真要是為了你,當初他為什么不辭?”媽媽的唾沫星都噴到了她臉上。
“當初是我沒等他,不怪他。”這倒是她的心里話。
每次母女舌戰,爸爸就去陽臺上澆花,不愿被流彈誤傷,偶爾幫她說幾句,這次卻站到媽媽一邊,他稱呼她的小名,“你知道S縣去年出的案子嗎?我都問清楚了,縣長、常務副縣長、土管局長,一起抓了八個人,就是為了名俗文化園的事,開發商在里面把什么都供出來了。”endprint
她想到路上她去看辜縣長的事,似有所悟,“這和他有什么關系呢?他只管文化宣傳。”
“和他沒關他辭什么職?人家一輩子的努力就是爬到那個位子,他無緣無故就辭職他有病啊?”媽媽咆哮。
“我說過,他早就想辭職,他剛認識我時就說想換一種生活,他的性格本來就不適合官場,以他的起點,要是適合早當縣長市長啦。別人坐牢關他什么事嘛?”她也罕見地咆哮,淚花被聲波的震動甩出眼眶。
爸爸表情一軟,“他看上去確實不像官場人,也可能這件事確實和他無關,否則縣長都關了那么久他能還平安無事?”
“和他有沒有關系我不管,反正我女兒不可以嫁給一個公職都沒有的老男人,一大把年紀去鄉下給私人老板打工,能有什么前途!”媽媽的話持續地冷硬,像鋒利的冰錐直插她的胸口。
師兄那幾天和董總一起到外地考察項目去了,她就直接坐火車回了學校。臥鋪車廂燈熄得早,她坐在走廊墻壁的懸凳上跟他打電話。
見她情緒低落,他猜到了這邊發生的事,“你爸媽不同意吧?”
“也不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能做主。”
此刻她很想聽到他的鼓勵,但是手機里什么聲音也沒有,只有車輪叩擊鐵軌的咔噠噠聲格外刺耳。她喂了幾聲他才從手機里重新冒出來,“你早點休息吧,把重要的東西放在枕邊。”
這些話平常聽很溫存,此時卻像是不負責任的逃避。
一股怨氣突然升起來,“辜縣長明明是坐牢,我問你是不是調到那里工作你還點頭?”
這個話題他顯然也沒有準備,延時了好幾秒回答才傳過來,“哦,我只是不想費口舌解釋那些你不感興趣的事。他畢竟和你無關嘛。”
“我對他們的案子確實半毛錢興趣都沒有,我只想知道,這事和你有沒有關系?”
“和我?怎么和我有關系呢?和我有關我還能這么自由!”他有點急,在那頭苦笑。
“那你為什么還要繞道去看那個貪官?”
他又無語了,她聽了好一陣咔噠聲他的聲音才浮出來,“我們過去的關系挺微妙,人在落難時最怕的是世態炎涼落井下石,他得意時我其實離他挺遠的,現在情況不一樣。唉,跟你說這些做什么,你還是個小姑娘。”他一說她還是個小姑娘,她就看見夜色從窗外粘稠地涌了進來。
過去她對自己的單純挺滿意。在骯臟蕪雜的成人世界面前,保持單純也是一種抵抗和態度。
爸爸作為市里唯一的語文特級教師,卻長期被那個大學都沒讀過的校長欺壓,臟活累活離不了,提拔和獎勵總不記得他,他帶的實習生都當了副校長,他還是個語文教研組副組長,訂閱復習資料都是校長、教務主任和組長抓,因為回扣豐厚。他只負責得罪人的事,檢查同組老師的備課和作文批改情況。媽媽算是精明能干,可惜上頭沒人,在醫院的財務科干了大半輩子連個副科長都沒混上,卻因為崗位特殊,每天要見識各種齷齪,白天消化不了,就帶回來給家人分享。
她小時候趴在桌上寫作業時,常被媽媽聲音尖利的講述驚得滿臉惶惑,覺得上班真是件無聊而危險的事。
她愛寫古代小說,或許與此相關吧,她太不喜歡現實了,就覺得古代有相對干凈的桃花源,至少,古代有許多類似于竹林七賢和陶淵明之類的不群之士。
她也意識到師兄對自己的喜愛同她的單純有關,可相處一久,她又發現,這單純又成為他們交流的障礙,至少,造成了信息的不對稱,她在他面前幾乎是透明的,他隨時能畫出她的心電圖。對他的生活和心思,她卻無法洞若觀火。這和她的關注面太窄有關,她只關心他是否可愛,是否愛她,對他工作里的糾葛,她從無興趣問,他也不愿多說,偶爾提到,就說她還是個小姑娘。兩年前如此,現在依然如此。
她把他的口頭禪發給了網絡作家蓮如雪,“一個男人總這樣說你,說明什么?”
蓮如雪是某市發改委的公務員,以官場小說而聞名。在現實生活中,她鮮有閨蜜,蓮如雪和她從未謀面,卻是無話不談的密友,每天都要在網上海聊一兩個小時。
蓮如雪丟過來一個壞笑,“是你的那個假師兄吧,你們不是早分開了嗎?”
當初她和他的起承轉合,她都在QQ上零星地告訴過蓮如雪。
蓮如雪原本是反對的,她就把她用手機拍的他跑步、聽音樂、吹口琴的照片發上去一堆,對方就改口了,“還是有點姿色嘛,不像比你大那么多,難怪你色令智昏。”
后來他堅持除非辭職否則不好娶她時,蓮如雪又勸她,“這可能是個借口,用一個過于崇高的理由逃避過于現實的責任。有些男人嘗過鮮后就是這樣脫身的。”正是這句話,促使她離開他來讀研。
“我們只是分開,又沒有斷交。”她也懶得繞彎子,把剛發生的一切和盤托出。“你覺得他辭職跟那個案子有關嗎?”
蓮如雪回答得很果斷,“這個肯定無關,有關就不是辭職的事。”
“那是否可以說,他辭職是為了和我在一起?”
“可能,”蓮如雪遲疑道,“至少,你可以這樣理解。”
她又回到第一個問題,“他總說我像個小姑娘不愿談官場里的事,這說明什么?”
“第一,說明他喜歡你的單純。第二、他想保護你的單純,不愿你了解太多生活的陰暗面。”
有了蓮如雪的分析,她心里扭結的那股怨懟頓時消散了。
心里的平靜大約保持了一個多學期,期間他來學校看過她一回,她回J縣住過兩回。這些無法瞞過父母的眼睛。
像許多竭力阻撓女兒飛蛾赴火的母親一樣,媽媽采用了各種或磊落或卑瑣的伎倆,哭勸,威脅,盯梢,發動親友團圍剿。
她媽忘了自己的女兒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網絡作家,親友說得越現實,她就越覺得自己高尚,父母愈是封鎖,她愈有越獄的沖動和快感。
她只要確認一點,師兄真愛自己就行。別的都與愛情無關。
他敏感地察覺到了一切,每次見面就強調,“父母肯定是愛自己的女兒,你還是要多聽他們的意見。”endprint
“那你不愛我嗎?”
她一句話就把他頂回去了。他就垂著頭,自語般地解釋,“我當然是愛你的,只是希望,我們之間的感情,不要和你跟父母之間的感情發生沖突。”
他每次像蝸牛一樣表現出收縮觸須的跡象時,她就一把拽住他,不讓他像兩年前退回堅硬的殼里。
最大的危機發生在春節期間。
媽媽的情報工作取得重大進展,她從市一醫院一位老同學處獲悉,一醫院有個三十多歲的女醫生跟S縣的江部長關系特別,保持了好多年,她老公常跟她吵架,還到醫院來找過院長。
如此重大的機密被偵破,媽媽反倒格外平靜,晚飯時用傳明星八卦的口氣講出來,之后就出去跳廣場舞了。她從爸爸那里問到那個女醫生的名字———馬麗娟。
她壓根就不信媽媽說的那個江部長就是他,是不是他的前任,或者說錯了職務呢?
到山莊見到他后她都沒想起這事,第二天一起去村里看農民做屋上梁時才記起來。周邊村落里但凡有紅白喜事他都會帶她去見識。他一方面很贊賞她的想象力,另一方面,又總是有意識地引導她多了解現實生活。
“你認識馬麗娟嗎?”她一路揪著田埂上的狗尾巴草隨口問。
他停下步子,“你怎么知道馬麗娟?”
見他目光愕然,她心一沉,“原來真有那么回事啊?”
“哪么回事?誰跟你說的這些?”
她把媽媽的話復述了一遍。
他示意她一起在田埂上坐下,肩并肩,瞇著眼對著深冬的陽光講了他和馬麗娟的交往。
剛進機關時,他特別想干出點名堂來讓母親驕傲,幾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放在工作上。老婆是大學在學生會認識的學生干部,畢業后在師專教了一年書后兼職做起了律師,也常出差。兩人都不肯犧牲各自的職業規劃,家庭生活就亂得不可收拾,孩子都顧不上。
“事實證明,我對仕途的選擇是錯的,我原以為自己很適合,時間長了才發現很不適合。對婚姻的選擇也是錯的。兩個工作狂走到一起對家庭絕對是災難。”他嘆口氣。
冷戰了一段日子后,他突然收到老婆同事轉交給他的一份離婚申請。他爽快地簽了字,卻無法承受巨大的打擊,一度極端厭世,失眠,悲觀,沒法正常生活。后來有人把馬麗娟推薦給他,她是全省都有名的心理醫生,還在德國留過學。
“然后你的問題就解決了對吧?”
“解決也談不上,緩解了很多吧。”
“你多久見她一次?”
“這個不好說,一開始一兩個星期一次,后來一個月一兩次。”
“哦,這種頻率足以發生故事。”她忽然從當事人變成觀眾,因好奇心得到驗證而俏皮起來。
“真沒他們說的那么嚴重,曾經,有過一點點萌芽,但我們都是有理智的人。我也不可能去破壞別人的家庭。離婚受傷最大的還是孩子。”他艱難地聳動喉結做了個吞咽動作。
“她漂亮嗎?”
“還不錯。”
“那就是很漂亮啦,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她愉快地笑出聲。
“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樣。”他觀察著她的表情,似乎不知她是真輕松還是假輕松。
“男患者和女心理醫生,這樣的故事也很美好啊,可以寫小說啦。”她眉飛色舞,語調夸張。
他攬過她的肩頭,“我們認識時,我和她已經基本不見面了,有事就電話聯系。”
“現在還有來往嗎?”
“我們只是普通朋友,以前是如此,現在更是這樣。”他無力地辯白。
這件事的曝光讓他足有一個多月沒敢主動找她。她的直覺告訴她他的話是真實的,他習慣于隱晦,但從不對她撒謊。她不滿意的是這事為什么不是他主動提起。她和他分開后找男朋友的事都主動告訴過他。
“你的師兄像座冰山,有一大半是藏在水里的。”蓮如雪幫她分析。
“你是說他很復雜?”
“冰山其實并不復雜,藏在水里的部分再大,和露出水面的部分化學元素還是一樣的,并不是兩種物質。或許,他只是習慣于把心事埋藏在冰冷的海水里罷了。”
蓮如雪這句詩歌式的表白不僅促使她原諒了他,還對他諱莫如深的身世追加了更深的憐愛。
這件事之后,他連續三次向她提出分手,當然,表達得很委婉,“你還是尊重你父母的意愿吧。”或者“別在我這浪費時間,我不值得你這樣。”
他越這樣說,她就越相信,自己不可能再放下這個男人。
研二的下學期,她幾乎每個月都要去J縣找他一次。她去之前,他總找理由推脫回避,人真到了,一切照舊,他陪她到晚霞和月光下散步,偶爾還吹曲子給她聽。有時半夜醒來,發現他居然半坐在床上愛意綿綿地注視她。像剛認識不久一樣,那時他總是說,“睡覺挺浪費時間,我想多看你幾眼。”
快放暑假的那次,他真的沒見她。
像往常一樣,她快到市火車站時打他手機要他來接,他說不在J縣,在省城有事。她只好回父母家。
回學校后給他電話,他仍在省城。說母親身體不舒服,在那邊陪一段時間。
她給他短信,他有時回,有時不回。
她有種從未有過的感覺,這回狼真的要來了。她打算訂機票飛到省城去探查究竟。忽然接到他的電話,和去年來學校接她一樣,也是在田徑場等。
這回是夜晚,初夏的涼風把許多情侶吹拂到綠草坪上,以各種舒服的姿勢彼此倚靠著,東倒西歪,玩手機,或彼此的肢體。
他仍坐在看臺的半腰,視野開闊,又相對隱蔽。只是她太熟悉他的輪廓了,遠遠地就把他從那些落單的身影中找了出來。
白襯衣、暗紅條紋的領帶,裝束一如去年,那種熱沉沉的注視卻沒了。她還來不及譴責,他就告訴她,他媽媽生病去世了,從出現癥狀到離開不到兩個月。
準備好的所有話題和情緒都瞬間作廢,她沒有經歷過失親之痛,他過于平靜的嗓音卻像針扎在她體內某個部位,她坐過去抱緊他,眼淚淌了一臉。他也抱緊她,輕拍著脊背安撫道,“別難過,那邊也許比這邊更好。”endprint
他平時最愛看些宗教類的書,佛經、圣經、古蘭經什么都看,也常同她討論生與死的話題。他非常認同一個觀點,生與死并不存在分明的界限,只是生命的兩種不同狀態。如果把人世間比作一座燈火通明的大屋子,所謂生不過是鳥飛進屋子后在燈光下的顯影,死是它從窗戶里飛走之后的狀態,屋里的同類看不見它,但并不表明它不存在,它在黑暗中悠游,說不定下次還會撞進屋子里去。
想起這些她心情稍稍舒展些,“你媽媽那么善良,為了子女吃了一輩子苦,去的地方肯定是天堂。”
他點頭,“我也是這么想的。我沒讓她被化療折磨。她是在寺廟里走的,很平和。”
“你的選擇是對的。”她放心了很多。
“謝謝你這么說。”他也松弛了不少。
她想像往常一樣陪他去北區后面的“墮落街”吃東西,然后陪他去賓館。
他謝絕了,說馬上要趕到福州去和董總會合,前段耽誤了太久的工作,有很多事需要商量。
“我這次過來,主要是想當面告訴你,我努力了很久,還是沒法那么自私。”他垂看著地面,手握拳擱放在兩腿之間。
“這關自私什么事啊?”她伸手過去想解開他的拳頭。
“我比你大十七歲,我不能讓你老年活守十七年的寡。”
她想起他之前講的一件事。縣里有個領導五十五歲時娶了一個年輕姑娘還生了第二胎,孩子進幼兒園上學,他去接孩子,孩子的同學就喊,“某某某,你爺爺來了。”領導非但不羞愧反倒很自豪地到處炫耀,他認為那領導特別自私。“他能不能把孩子撫養成人都是個問號,就算他能活到八十多,孩子一成年就要接受喪父之痛,她老婆就要中年喪夫。這個太悲慘。”
“誰說你一定走得比我早,你身體那么好,我身體這么弱,到老了剛好一起走。”她費了半天勁還是解不開他的拳頭。
他搖頭苦笑,“就算是這樣,讓我再重新結婚,生養孩子,一切從頭再來,我覺得實在是冒險,人生太無常,我沒把握這個過程不會出現閃失。”
“很多人不都是這么過的嗎?能有什么閃失呢?”
“突發意外不說,現在的人連一口安全的水和一口干凈的空氣都保證不了。假如孩子還小,我卻出現情況,無法盡到父親和丈夫的職責,那就太對不起你們了。”他這么說時,眼眶里已有了淚光,似乎假設的事已然發生。
他就那樣深情而絕望地盯著她,她一下子被他的目光和情緒罩定了,瞬間陷入迷茫和傷感,只是出于一種本能喃喃地說著,“怎么可能呢?你最近太悲傷了,想什么都悲觀。我們現在不談這些行嗎,不談了吧。”
整個暑假,他都沒再見她。也基本不接電話,偶爾打通,就說在忙,她知道他正沉淪在悲傷之海的幽暗海溝,也就不刻意打擾。對于精神創傷,時間是唯一的止痛藥。她想,也許到了秋天、冬天,或者最晚明年春天,一切都會好起來。
這段時間,父母也不再提她和師兄的事,對于他們,不提就是緩解。她不愿回家,他們就來海邊旅行了一次,順便探望她。
在學校對面的海島上爬日光巖時,媽媽說,“市委宣傳部副部長找你爸去談過,說你畢業后如果愿意回市里工作,可以把你的編制弄到群藝館去,不用坐班,當專職創作員。”
“看來,我們女兒現在真是名人了,這么好的事,都主動找上門來了。”爸爸說,他替她擺了三分鐘譜,就慌忙答應了,怕煮爛的鴨子從嘴邊飛走一樣。他總是那樣,心里存不住一點懸念。
她對這些無所謂。那時,新的小說已開工,現實生活又變得無足輕重。令她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是,故事背景又放到了S縣的山川當中,靈感仍舊和東周古墓有關。她想寫一本桑與紗的書,主角是一群豆蔻年華的宮女,她們領受朝廷的旨意在江南御用桑園里為新皇的登基大典織錦,一位進京趕考的舉子路過此地,與最美的宮女私定終生,舉子放棄功名,帶著宮女駕一葉扁舟遁往山高水遠的故鄉,他們上路時,江南正桃花滿天紅……
九月中旬的一個中午吧,小說才寫了一半,她接到了董總的電話,鈴聲響得急促,接通后卻語氣遲疑,“他的事,你知道了吧……”
“他的什么事?”她以為說的是他媽媽的事。
“你們多久沒聯系了?”
“快一個月吧,他老關機不接電話。”董的語氣讓她有點心悸。
聽筒里的電流聲持續了大概半分鐘,董突然說,“你不要太難過,他不像話,撇下我們走了。”
董是打這個電話之后一周才來到她學校的。他和夫人在校門外的咖啡廳開了個包間等她。
她和蓮如雪一起去的,這個星期,蓮如雪特意向主任請病假來陪她。
董用最簡單的語言概括了師兄最后的情形,他們一起在云南文山談項目,有天早晨,發現他到了九點還沒下樓吃早點,他平常總是第一個到自助餐廳的。就派下屬小陳去房間找。發現時人已走了好幾個小時,躺在浴缸里用電話線和領帶完成的。
董此行的目的是完成師兄在信里交辦的事,把J縣農莊里的木別墅的產權過戶給她。“鄉下的房子過去沒辦房產證,我找你是落實這事,你知道,辦理這些需要你的證件和協助……”
“沒有給我的信嗎?”
“目前沒找到,這封信是在他褲子口袋里發現的。”董似乎沒有把信給她看的意思。
她不等他說完,一把把信搶過來,厚厚的一疊,足有四五張紙,字跡潦草密集,充斥著各種數字和工程術語,她什么也看不清。董見狀俯身過來指認,“平常都是她給我買東西,我從來沒給她買過像樣的禮物,木別墅你幫我給她,可讓小陳去鎮上辦個房產手續讓我安心。”
“就這些。”董歉意地說。
她看信時,董的夫人一直擔心地看著她,隨時要起來攙扶的架勢。
她自己都覺得意外,看見他又熟悉又陌生的字跡,她居然沒像前幾天那樣不時暈倒,甚至都沒讓淚水從眼眶里漫出來。
離開包廂時,她問了個讓大家都很詫異的問題,“他用的那條領帶,是灰底暗紅條紋嗎?”endprint
董有點懵,“這個,我倒沒注意,回頭我問問小陳。”
“是平常他常戴的那條嗎?”
“這個好像是,這個好像是。”董忙不迭地說。
她深吸了一口氣,沒再提任何問題。
一個月后她專程回到六百公里外的老家,到市一醫院心理干預工作室拜訪了一次馬麗娟。她的動機很單純,想從對方那里知道他是不是患有抑郁癥。
她自報家門,馬麗娟果然說知道,“電話里談到過,這兩年我們沒見過面。”
“你別誤會,我沒多想。”她低著頭,想了想,補充道,“其實,應該要感謝你對他的幫助。”
馬麗娟搖搖頭,“這正是我最遺憾的地方。做心理干預時間越長,我就越感到我這項工作的局限性。從長遠效果來講,失敗的案例其實比成功的多。”
助手在邊上整理資料,不時怪異地瞟她們一眼,馬麗娟把她從燈光粉紅的診療室帶到了陽光充沛的辦公室,秋天的陽光薄薄地照在三十八歲的女心理學博士臉上,使得她白皙面龐的左側散射出玉石般的光澤。
“在我看來,他的抑郁癥癥狀倒不明顯,至少,以前并沒有太明顯的癥狀。真正嚴重的是另一個問題。”
在馬麗娟的講述中她才知道,師兄和前妻離婚的主要原因是兒子。
兒子讀幼兒園后,他到縣里任職,幾乎每天都有會議、檢查和迎來送往的工作,經常大半個月都回不了一次市里。前妻的父母年邁多病,他就請母親來家里幫忙。但前妻看不慣婆婆對丈夫的親昵。
“一個終生沒有再婚的女人,對兒子有情感依戀也算不上太過分,但他前妻無法忍受,常冷言冷語譏諷她變態,把她逼回了他姐姐家。在大學校時還是前妻主動追的他,沒想到婚后會這樣,這對他打擊也蠻大的。”馬麗娟說。
那時他前妻的律師事務所剛打開局面,常出差學習和辦案,就從娘家親戚中請了個表妹做保姆,孩子上幼兒園就由保姆接送。那年梅雨季,有幾天暴雨成災,市里的排水設施跟不上,水漫到街道上,他兒子在家門口附近跌入井蓋丟失的下水道,三天后才在郊外的河灘被發現。
“那年市里發生了兩起類似事故。兩對夫妻最后都散了伙。孩子走了好幾年,他都無法接受現實。也不愿對外承認這件事,他在S縣工作那么久,很多同事都不知道真相。都以為孩子在他前妻那里。”
“他跟我也說孩子在前妻那里。”
“問題就在這里,他不是刻意要騙你,他在努力營造孩子還在的假象。他要騙的是自己。”馬麗娟說,“這在心理學范疇內也是一種病態。”
“但他身邊沒有孩子的照片,家里也沒有,他在S縣一直住在賓館。”
“對,這也是癥狀之一,在S縣他有套房子,因為兒子曾在那邊住過,他就轉讓給他人了。他不敢正眼看街上的孩子,不敢路過幼兒園、小學,特別是兒子讀過的市機關幼兒園,在疾病心理學里這叫……”馬麗娟說了個音譯的名詞,她沒聽清楚,腦子里回味他的種種反常。
“他如果能盡快成家有了新的孩子,情況也許不會這么糟。”馬麗娟說,“他跟我說過你,他很愛你。”
“但他不肯跟我結婚。”
“他在混亂的狀態里封閉得太久了。他辭職就是為了跟你結婚,想重新開始人生。”
“他跟你說過嗎?”
“是的。”馬麗娟果斷地說,“官場的角色也讓他很累。他覺得和你在一起很輕松很快樂。”
“可他一直很猶豫。”
“他是善良的人。”馬麗娟嘆息地說。
她當然知道他很善良,可這些和善良有什么關系呢?
馬麗娟酥松的嗓音漸漸低緩下去,歪頭靜靜地看著她,似乎在回憶里走遠了,也像是為自己工作的前景感到迷惘。
在助手多次催促下,馬麗娟去了診療室。
她穿過住院部院子時,聞到了濃釅的桂花香。
她記起市機關幼兒園門口的林陰道,她讀幼兒園時那邊就種了很多桂花,每到深秋,就香得她打噴嚏。
她出門攔了輛的士,急匆匆往那邊趕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