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塑的力量

劉學柱

一

故事發生在1944年深秋，大別山下的曉天鎮胡家圩子。這里雖然地處偏僻山區，但在那戰火紛飛的年代，并不安寧。

這天深夜，住在村頭的胡老漢忽然聽到門外有異樣的響動，細細聽了聽，確定是有人在敲門。這個時候了，還有誰敲門呢？胡老漢輕輕摸到門邊，透過門縫借著月光往外一看，門前果然倚著個人，衣服襤褸、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胡老漢連忙打開門，將那人扶進了屋，喂他幾口水，又弄了些吃的填進他嘴里。那人顯然餓壞了，一通狼吞虎咽，吃了喝了后，這才有了精神。胡老漢與他一說話，發現那人是個啞巴。

第二天，天還沒大亮，啞巴起身就要走。胡老漢正要送他出門，啞巴忽然站住了，他發現了院子里胡老漢的那些泥塑，眼睛一下子閃出光來。啞巴慢慢走到泥塑跟前，呆呆地看著，不住地點頭。

要說這胡老漢，也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山里人，但有一樣不普通，他會捏泥塑。胡老漢祖祖輩輩捏泥塑，到他這一代已不知傳了多少輩了。他捏的泥塑那可不是吹的，要泥人就給你捏個泥人，要雞鴨就給你捏個雞鴨，要牛羊也給你捏個牛羊，個個栩栩如生、惟妙惟肖。胡老漢不用顏料，就用黃、黑、褐、白不同的泥土，給你捏出色彩來。沒有那種顏色的泥土，他也有辦法，比如綠色、紫色，他扯一把花草來，使勁一揉，揉出汁往土里一拌，就有了綠色、紫色。捏單個的泥塑還不是本事，胡老漢能把一個個泥塑擺在一起，形成一個生活場景來，趣味十足，誰看誰都贊不絕口。

胡老漢捏泥塑主要是圖自己樂呵，偶爾有人喜歡，也能在鎮上換兩個錢。他不在意，可別人沒小看。三十多年前，有個叫福田的日本商人，不知怎么得到了胡老漢的泥塑，特地跑到胡家圩子，傻傻地看胡老漢捏泥塑，一看就是十幾天。最后還帶走了許多件泥塑，特意讓胡老漢在泥塑上刻上名款，這才戀戀不舍地辭別。

胡老漢見啞巴對他的泥塑這么感興趣，并不感到稀奇，淡然一笑說道：“你喜歡這東西？那你就拿幾個吧！”啞巴搖了搖頭，然后咿咿唔唔地比畫了半天。胡老漢明白了，他是想留下來跟他學捏泥塑。

胡老漢心下琢磨：這啞巴不知從哪兒流落到這兒，就這么讓他走了，不知道會是什么結果，不如留在這兒，還有一條生路。而且他這么喜歡捏泥塑，我一個孤老頭子，帶個徒弟也不錯！胡老漢這么一想，就把啞巴留了下來。

啞巴跟胡老漢學捏泥塑很用心，學得也快，不長時間就學了個大概。

二

這天，胡老漢與啞巴正在院子里聚精會神地捏著泥人，村頭忽然響起了槍聲。接著，村里響起當當當的敲鑼聲，一個戴著“漢奸帽”的翻譯官領著幾個日本兵，扯著公鴨嗓子，吆喝著村民去曬谷場集合。

胡老漢和啞巴也被趕到了曬谷場。曬谷場的碾子上站著個日本兵的小隊長，用兇狠的目光看著村民。等村民都聚齊了，小隊長開始嘰里呱啦地說了一氣，旁邊的“漢奸帽”翻譯道：“有一個中國軍隊的機要人員，不久前在戰場上失蹤了。據可靠消息，這個機要人員就跑到了這個地方，很可能就藏在你們胡家圩子！你們圩子這段時間有沒有外人來？把他交給皇軍，皇軍大大有賞！”

胡家圩子的村民們一聽，一個個都沉默不語，他們都知道不久前，胡老漢收留了一個外鄉客，跟著他學捏泥塑哩！但是萬萬不能說出來，一說出來，那個外鄉客可就要遭殃了！

小隊長見大家都不說話，就抽出武士刀，雙手掄著，對著曬谷場旁邊的一棵銀杏樹劈過去，銀杏樹嘩啦啦倒了下去。

村民們無不倒吸一口涼氣，小孩子嚇得哭了起來。這時村里的地痞無賴何三禿子，撥開眾人，走到前面，對著村民們喊道：“父老鄉親們，咱不說實話，大家可都要跟著遭殃了呀，何必為一個外鄉客害了咱們呢！”然后他走到小隊長面前，像蝦米一樣弓著身子說：“皇軍，咱村里果真來了一個外地人！”然后手一指啞巴。

日本兵見了，如狼似虎地將啞巴從人群中拽出來，推到了小隊長的面前。小隊長上下打量了他幾遭，嘰里呱啦地問著話?！澳闶侵袊婈牭臋C要人員？”“漢奸帽”翻譯道。

啞巴平靜地站著，臉上毫無反應。

胡老漢見了，從人群中沖上前，對著小隊長說：“他是個好人，跟我都好幾個月了，一直跟我學捏泥塑，不是你們要找的什么機要人員！”

小隊長將武士刀架在胡老漢的肩膀上，“八格八格”地叫著。

啞巴見狀，一下子急了，跨步上去，將小隊長的武士刀從胡老漢的肩膀上推開，也好一陣子嘰里呱啦起來。啞巴不是啞巴，會說日本話！

小隊長和啞巴對著好一番嘰里呱啦后，態度都緩和起來，兩個人還相互鞠起躬來。然后，啞巴一轉身，走到村民們面前，對著胡老漢，也對著全體村民，來了個深鞠躬，硬著舌頭說道：“對不起，我欺騙你們了，我不是中國人，我是日本人松下！”

啞巴原來不是啞巴，是個叫松下的日本人，還會說半生不熟的中國話！

“在幾個月前的一場同中國軍隊的惡戰中，我被打散了，找不到部隊了?！彼上吕^續說道，“我一個人在異國他鄉，十分害怕，周圍不是中國的兵，就是中國人。我知道我一個日本兵，是跑不回去的，便脫去了自己的軍裝，扔了武器，扒了一個死去的逃難人的衣服，穿在身上，這么跑啊跑，像個沒頭蒼蠅瞎跑亂撞，我跑到了胡師傅家。我本來想弄點吃的就走，但一下子被師傅的泥塑給吸引住了。我在日本時，就是個捏面塑的手藝人，一直傾慕中國文化，還學會了不少中國話，因為戰爭才當了兵。我沒想到，竟然在這里又看到了泥塑，而且水平是那么高。藝術的形式不同，神韻卻是相通的，我不能放過這個機會，于是就下決心跟師傅好好研習一番泥塑藝術，以此來深切了解中國文化！”

松下說完，又給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

小隊長走到松下面前，又嘰里呱啦了一番。松下便對胡老漢說：“師傅，他想看看你的泥塑！”

胡老漢點了點頭，便和松下一起，帶著小隊長來到家中。胡老漢手一指，小隊長眼睛就瞪大了：只見胡老漢家滿屋滿院子都是泥塑，有泥人，也有牲口、禽鳥，還有房子、樹木。那些泥塑一個個栩栩如生，神態都那么安詳、寧靜、和善，而這些泥塑結合在一起所形成的境界，也是一派祥和。

半晌，小隊長才回過神來，然后嘰里呱啦了一陣。松下翻譯說：“胡師傅，他說他對你的作品十分欣賞，他從你的作品中感受到中國文化中那種特別的味道，他作為一個尚武的日本軍人，深受觸動?！?/p>

接著，小隊長從口袋里掏出兩個泥人來。胡老漢一看，不禁愣了一下，泥塑捏得比較一般，但頗有他胡家泥塑的特點。

小隊長看了看胡老漢，又開始嘰里呱啦。松下說：“他說，他的父親，三十年前在中國看過一個農民捏泥塑，回到日本后念念不忘，在家中也學著捏泥塑。他很佩服他父親的作品，但是沒想到師傅的泥塑更加出神入化！”

說罷，小隊長又從口袋中摸出兩個泥人來，一個男的，一個女的。松下又翻譯說：“他說這兩個泥人，是三十年前那個中國師傅送給他父親的！”

松下從小隊長手里接過兩個泥人，顛來倒去一看，便叫了起來：“師傅，這里有您的名款！”

胡老漢看著泥塑十分驚詫，上下打量著小隊長，說：“你父親是福田？”小隊長一聽松下的翻譯，立即就握住了胡老漢的手，高興地大喊大叫：“對呀，我的父親就是福田，想不到在這兒見到了父親崇拜的中國農民，不，藝術家！”

接著小隊長便問胡老漢：“這兩個泥人，一男一女是什么人呢？”胡老漢便告訴他：“這兩個泥人放在一起，是夫妻觀燈的故事。講的是正月十五，一對夫妻和眾鄰居上街看花燈的情景。只見到處人山人海，花燈各異，熱鬧非凡，處處洋溢著農民豐收后的喜悅心情。這是多么美好的場面??！可是你們日本人卻侵略中國，戰爭讓中國人再也不能過上這種祥和的日子了！”

小隊長臉“騰”地紅了，露出慚愧之色。半晌，他才回過神來，然后嘰里呱啦了一陣。松下翻譯說：“師傅，他說他對你十分敬佩，他從你的作品中感受到中國文化是如此博大精深。他說，他不再追捕那個中國軍隊的機要人員了，他要回去好好思考一下這場戰爭！”

小隊長手一揮，幾十個日本兵一起離開了胡家圩子。松下愣了下，隨即拔腿跟著這一小隊日本兵走了。

三

幾個月后，抗戰勝利了，胡家圩子雖然偏僻，但也得知了日本人無條件投降的消息。大家奔走相告，胡老漢自然也很高興。這天，有幾個八路軍干部同兩個人走進屋來。胡老漢一看那兩個人，一個是松下，另一個竟然是那天來圩子抓人的小隊長！

八路軍干部上前握住胡老漢的手，笑呵呵地說：“抗戰勝利了，這兩個日本人卻不愿意回國，要跟你學捏泥塑，上級已經批準了，現在我把他們帶過來了！”

胡老漢聽了，臉一黑，說道：“當初我并不知道松下是日本兵，否則，我非跟他拼了這條老命不可?，F在，抗戰勝利了，他們還有臉跑來跟我學泥塑，我不能教他們！”

八路軍干部笑了，說：“老鄉，松下離開你后，和小隊長一起做了大量的反戰宣傳，配合我們打了大勝仗，在抗戰中立下了很多功勞?。　?/p>

小隊長先是嘰里呱拉了一通，然后松下作了翻譯說明。原來那天他們回到軍營后，還是念念不忘胡老漢的泥塑，就和了泥團練習，想不到翻譯官‘漢奸帽卻把這事兒報告給了中隊長，說他們被一個中國老農給迷惑住了，學著捏中國的泥塑，分明是要背叛大日本，不再征服中國人。還說那天沒抓住中國的機要人員，分明是小隊長沒有盡力。中隊長一聽這話，就停了小隊長的職，還關了松下的禁閉。此后，松下經常來找小隊長發泄厭戰情緒，兩人越來越覺得中國人是對的，日本人干的是傷天害理的事兒，就暗暗幫助八路軍。后來兩人引起了中隊長懷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兩人一起投了八路軍。

這下，胡老漢眼睛亮了，看看松下，又看看那個小隊長，情不自禁地握住了他們的手。

后來，這兩個日本人學成回國，在日本到處傳揚中國文化，并成為呼吁和平、揭露戰爭罪行的著名反戰人士。他們的后人，如今都是捏泥塑的高手，還常常帶著泥塑來到中國搞尋根活動，進行民間文化藝術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