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佚 名
故鄉的灶臺
文 / 佚 名

我也曾追逐遠方,就像追逐信仰。然而,不論我走到天南海北,總有一些聲音、味道交融在我的血液里,并在漫長的成長過程中,將我身體的戾氣一點點排凈,讓我重又變得素直,坦然。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我想,是時候可以俯下身去,寫寫我的記憶,我的家鄉了。把那些發生過的,并影響我一生的,好的,壞的事情,一一歸位,虔誠感恩。就像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里講到的:“那些事件看上去比它們發生時更大,且當時沒能被完全容納。顯然它們通過我們的記憶溢出到了未來,但也要求在過去有個位置。”
看《料理仙姬》堅持慢食的幸福。有一集講到后廚專職蒸米的晴子。在蒸米的整個過程中,除了選米、淘米等環節,火候更為重要。不能用炭,不能用木柴,只能用稻草,這樣燒出的米飯盛進深色漆碗,才能呈現出晶瑩剔透的質感。
柴燒對我來說是……大約4、5歲起,我就開始了與嗶嗶啵啵、忽明忽暗的火塘打交道。麥稈、樹枝、玉米秸稈、麻桿、玉米棒……當季的作物秸稈直接作用于日常食物,別有一番原鄉況味。在火塘邊,我也曾做過太多事。拿起木枝在地上亂畫,搬只凳子做作業,大聲背誦課文,或是留著口水,等食物慢慢變熟,聽長輩絮絮叨叨講家常……鄉土味道、人情世故,也從此時開始,一點一點照進我幼小的心里。
父親愛做飯,即使粗糧野菜,經他的手也能變得滋味非凡。不曉得我在灶臺邊幫他看過多少次火,但是記憶最深的,還是他為我們做小食的時候。炒豆子、炸果干、拔絲紅薯……其中,炒油面讓我印象尤為深刻。
記得別家的油面都是炒完面粉,沖調的時候加紅糖,父親卻喜歡把糖直接摻進面粉里,炒制出自家味道。父親將曬干的面粉過小籮,細細篩過一遍,大鍋燒熱,入油,一邊傾入面粉,一邊吩咐著降低火力。剛入鍋的糖粉被油浸過,深黃、沉甸甸的,父親慢慢攪動,將面粉與油混合均勻。隨著鍋氣慢慢升騰,攪拌的次數也逐漸增加,直到熱氣呼呼冒出,父親則像打仗一般,拼命翻炒,讓鍋底的面粉停留不超過一兩秒鐘,此時火候的控制就成了關鍵,增一分則糊苦,減一分則生淺,想來就是美食大師們所說的:“控制火候,是接近食物臨界點的方式”了吧。
待糖粉炒得變白之際,焦香充盈了整個廚房,熱氣漸漸消退,一鍋香甜馥郁的炒油面就炒好了,冷卻,密封,便是一包可以代替芝麻糊之類的絕美早餐。
除了記憶的味道,灶臺邊更是感知人情冷暖的微妙之所。今年年初,父親打電話告知我,奶奶在老家去世。放下電話,極力回想奶奶的樣子,卻大多數是在灶臺邊。
逢年過節親友聚會,或是平日爺爺叔父們去田里勞作,臨近飯點,奶奶就自然而然出現在灶臺邊,攏一攏齊耳短發,用目光盤點一下操作臺的食材,做到心中有數,就不急不緩地料理開來。幼小的我就坐在蒲團上,點火,看火,看她忙里忙外。奶奶做飯是極其優雅的事,像極了派對上的名媛周旋,對,就是從容地周旋在食材之間,一舉一動,有條不紊,恰到好處。如果說年幼的我開始對優雅有了直觀的認識,應該就是奶奶在灶臺邊的模樣了。
奶奶知曉我愛吃豆包,每逢年節去探望,她都會蒸一屜豆包給我。掰些常年養在面缸的酵母面團,倒上溫水、面粉,揉成面團,拿一床棉被蓋嚴,端到太陽底下或是溫熱的炕頭發上半晌。另一頭就在鍋子里熬上赤豆,文火慢燉,直至軟爛出沙,搗得半碎,再拌上紅糖,留作當餡料。奶奶蒸的豆包松軟皮薄,餡料十足,不是如今豆沙包一樣的熟爛甜膩,而是保留了豆子的嚼勁,沙甜可口。
奶奶年紀大了之后,不愿住到兒女家,自是舍不得斷了數十年的灶火,就這樣守著灶臺,直到終老。于我而言,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人在我長遠流離、回家之后,從鍋里端出香甜的豆包招待我。而對于奶奶來說,這才是她心心念念的的理想歸宿。
以前一味覺得,家鄉留給我的多是揮之不去的平凡,甚至覺得有些世俗。然而,當我認真回想起來,卻多是溫暖之處,無聲地植入進我的意念,我才得以在今后的路程里,一路篤定、素直。在這個不是處處美好的世界,唯有懷揣溫暖,才能在寒夜放歌前行。值此新春,謹此謝過溫暖我的心和胃的親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