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過了好半天葉昭覺才緩過來。
從她聽到第一個字起就不預備攬禍上身,拋卻她們之間現在的尷尬關系不提,光是想想清羽接到這封喜帖的反應,她就不寒而栗。
這個忙,絕對不能幫。
她心中正在盤算著如何推辭,何田田已經先開口講話了。
“酒店那件事,我唯一覺得對不起的人就是你。但對卲清羽,我只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
“還不夠?你已經把蔣毅從她手里搶走,那是她喜歡了多少年的人啊,還不夠嗎?”葉昭覺聽到何田田這樣講,不免有些動怒,卲清羽再不對,畢竟是她多年至交好友,“她從小到大順風順水,萬事如意,你已經讓她蒙受了人生迄今為止最大的羞辱,還不夠?你還要讓我去幫你送結婚喜帖給她,何田田,你為人未免太過霸道!”
講完這一番話,葉昭覺伸手去拿外套和包,她不想與這個心里沒有一丁點兒良善的人再多費口舌。
可是,何田田摁住她的手:“你坐下,葉昭覺,我跟你講講學生時代那件事的真相。你評判一下,到底是誰太霸道,到底是誰趕盡殺絕。”
她的語氣十分凄厲,盡管已經過去了那么久,但想起當初的屈辱,提起卲清羽的所作所為,她仍然面露憤恨。
葉昭覺思慮了片刻,決定坐下來好好聽一聽故事的另外一個版本。
往事在回憶里翻涌。
這是下午四點半,正午強烈的陽光到這時已經轉為溫和的淡黃色,何田田的面孔在這樣的光線里沉靜如深湖。
那其實已經是十六歲時候的事情了,人的記憶力真是一樣很詭異的東西,過去近十年的時間,她還是能夠一閉上眼睛就清晰地想起每一個細節,以及那些細節發生時,自己的心情。
會被我們忘記和忽略的,僅僅是因為它們不夠重要。對于人生至關重要的那些事件,你只是不會輕易提起。
那一年何田田的爸爸忽然之間患上某種罕見病癥,全家上上下下幾乎跑遍了S城所有醫院,通過各種渠道搜集相關信息,但一直沒有得到一個最佳治療方案。
正在焦頭爛額之際,何田田的媽媽從親戚那里聽聞一個消息,鄰省某家醫院有位醫生對這個病癥頗有研究,親戚還說,聽說好像有同類型的病患已經治好了。
事不宜遲,當天何田田的媽媽就開始收拾行李,買車票。正好是假期,何田田也自告奮勇陪著媽媽一起送爸爸去那里入院接受治療。
在火車上,她看著父母辛苦疲勞卻一語不發的樣子,有生以來第一次開始真正理解了什么叫作生活給予你的磨難。
“醫院那邊安置妥當后,我媽跟我深談了一次。家里經濟條件本來也不算多寬裕,給爸爸治病又花了很多錢,如果再請專人看護,無疑只會增加更多開銷,在那樣的形勢之下,媽媽必須留下來親自照料爸爸。
聽到此處,葉昭覺不免聯想到自己的身世,頓時動了惻隱之心。
同樣都是普通人家的小孩,推己及人——她能夠體會到在那種情境下,一個十六歲的女生有多么無助,有多么害怕了,又有多么無能為力。
何田田記得,那天媽媽哭得很厲害,一半是因為父親的病,一半是因為她。
她記得,媽媽捂著臉一邊哭著一邊對她說對不起的樣子,把自己給嚇壞了,一個未成年的女孩子被自己親人洶涌襲來的巨大悲傷包裹得近乎窒息。
她記得,媽媽在情緒稍微平復了一些之后,告訴她,自己因為要照顧爸爸,暫時顧不上她,已經和舅舅一家人講好了,拜托他們幫忙照看她。
媽媽還請她原諒自己擅自做主,和舅舅商量過后,沒有經過她的同意就決定幫她辦轉學去離舅舅家最近的學校。
爸爸這場突如其來的病,改變了整個家庭的運作方式。
她呆呆地聽著媽媽說的話,想要反駁卻又啞口無言。
是啊,自己年紀還太小,根本無法為父母做些實質性的事情,在那個關口,只要乖乖聽媽媽的話,就是她能夠做的全部了。
“我原本想說,我可以照料自己,我也很想告訴媽媽,我特別特別不愿意離開熟悉的環境,離開自己的好朋友,朝夕相處的同學和老師。但是當時那種情況,為人子女者,又怎么能夠反駁長輩們的決策,況且你知道,他們真的是為了你好。于是我什么也沒有說,只是順從地接受了安排。”
“你們的母校啊,真的很難進……”說起這一段,何田田神色黯然,“我那位老實巴交的舅舅,受了自己姐姐所托,不得不絞盡腦汁找了他能夠想到的所有有可能幫上一點忙、出上一點力的朋友,再加上我學習成績確實還算優秀,前前后后不知道折騰了多久,找了多少關系才終于辦好轉學手續,把我硬塞進這所學校。”
她輕描淡寫地將這一段草草帶過,沒有提起在舅舅為她的事情四處找尋關系時,舅媽的臉色有多難看,也沒有提起寄人籬下的日子有多不好過,連多夾一筷子菜、多添半碗飯這種瑣碎的小事都要反復斟酌。
她只是說,從入學的那天開始,我就告訴自己要盡快適應新的環境,在這里我要比從前更努力,只有這樣才能安慰爸爸媽媽,才對得起舅舅為我操那么心,費那么多力。
后來的事情,葉昭覺便知道了:“后來,清羽和蔣毅因為你起了爭端,打了一架,清羽還摔下了樓梯。這件事我記得。其實大家都知道不關你事,但也是你運氣不好。那個時段恐怕是卲清羽這一生中最蠻橫跋扈、不講道理的階段。但是……換了我是你,既然進這個學校這么不容易,為了這么一件小事就走,也太不值當了。其實你當初只需要忍耐一段時間,等風平浪靜之后就不會有任何問題了。”
何田田微微挑起一邊嘴角,冷笑一聲:“你以為,是我不愿意忍耐?”
不知怎么,一股無名力量點透了葉昭覺腦中混沌,她忽然內心一片澄明:明白了,當年不肯忍讓的,另有其人。
不是何田田負氣要走,而是卲清羽容不下這個害她摔得頭破血流,顏面掃地的眼中釘。
在何田田的記憶里,那天原本是風和日麗的好天氣,正在上她最喜歡的地理課。
她埋頭用心做筆記時,班主任忽然把她叫了出去。
辦公室里等著她的人,除了教導主任之外,還有一臉陰沉的舅舅。沒有人告訴她具體是為什么,究竟她做錯了什么,冷酷的成年人并沒有將事情的原委講給她聽。
他們只是說,何田田同學啊,你先跟你舅舅回去兩天,學校會好好研究一下怎么處理。
“就是這樣,莫名其妙,死無對證,不到放學時間,我就被舅舅領回家去了。在路上的時候我一直哭,一直哭,書包就在地上拖,灰塵不斷地往我的嘴巴鼻子里鉆,那種感覺簡直比死還要難過。”
何田田講到末尾幾句,聲音里有輕微的顫抖。
葉昭覺知道,人在年輕的時候所遭受的創痛,會因為年輕,無力反抗,而顯得特別痛。
對于何田田來說,那個夜晚比冬至的晚上還要漫長。
“舅舅沒有多說什么,只是一直嘆氣,但是舅媽就在旁邊一直冷嘲熱諷,說什么……田田,你怎么這么不省心呢?為什么要去招惹那個小姑娘呢?人家家里可是財大勢大,稍微給校方施點壓,你爸媽,你舅舅,還有我,我們大家這么多人的心血就白費了。”
“學校最終的處理是‘建議轉學,我媽得到消息,匆匆忙忙趕回來,見我第一面劈頭就是兩個耳光。但是自始至終,我沒有為自己辯解一個字。葉昭覺,你知道為什么?”
是,葉昭覺她知道,沒有人比她更知道——因為我們最擅長的事,就是把別人的過錯歸咎于自己。
我們出身市井,生命卑微寒酸,為人處世更應當謹小慎微,不可越過階層界限,不可惹是生非,尤其是不屬于我們的,不可貪婪覬覦。
如果我們被欺凌,而對方又力量強大,手握生殺大權,那么,不要反抗,乖乖低頭認錯。
葉昭覺不自覺地閉上眼睛:這是我們自小便懂得的叢林法則。
基于這份理解,她原諒了何田田所做的一切。
她輕聲問:“后來呢?”
“后來,家里又想方設法幫我轉回原先的學校。那時已經開學好一陣子了,等我再回到課堂時,課程已經掉了一大截,一些來路不明的風言風語也在同學之間傳播開,但這還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從那之后,我心里有一股咬牙切齒的恨意,它日日夜夜沒完沒了地折磨我。因為卲清羽這個賤人,我的青春期再沒有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
“所以你耿耿于懷,即使過了那么久,你還是把這筆賬算清楚。”到此時,葉昭覺完全不再覺得何田田有任何錯,是卲清羽欺人太甚在先,后來發生的種種,不過是為了與之扯平。
“可是,就因為你恨卲清羽,要賠上你和蔣毅兩個人的終生幸福,這太傻了。”葉昭覺想起他們婚事將近,忍不住多了一句嘴。
沒想到,何田田莞爾一笑,不,你誤會了,我和蔣毅結婚,是彼此經過慎重考慮之后作出的決定,不是為了報復任何人。
葉昭覺松了一口氣,真的是這樣嗎?
如果真的是這樣,她也會真心為蔣毅感到高興。
何田田又笑了一下,起初我的確只是想利用蔣毅報復卲清羽,我也沒想到他們竟然真的會分手。當天你也在場,你親眼看過卲清羽的所作所為,換了任何一個有自尊的男生,都不可能原諒她。
后來我與蔣毅接觸得越多,越發覺他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人,性格老實,凡事先為別人考慮,擁有卲清羽完全不懂得欣賞和珍惜的品質,說真的,他們分手是蔣毅的幸運。
見何田田這樣評價自己未來的伴侶,葉昭覺便知道這場婚姻之中確實沒有其他目的,沒有算計與陰謀,純粹是出于情感的結合。
“那我只能再次說聲恭喜。”這一次,她完完全全是真誠地在說這兩個字。
“現在你已經知道了整件事情的始末……”何田田吐盡了心事,卸下了青春中最沉重的包袱,她看起來像一個終于刑滿釋放,重獲自由的人,“我送請帖給你,是希望你能賞臉來喝杯喜酒。假如你不愿意來,也沒有關系。”
“那卲清羽這張……”葉昭覺其實已經完全明白了,但她希望這句話能夠由何田田自己說出來。
“如果你愿意替我帶給她,我會謝謝你;如果你不愿意,我也還是謝謝你。我只是想通過這件事來證明,我已經放下了。”
當她說完這番話,那個受困于仇恨的少女便徹底轉身,消失在時間之中,從此之后,何田田完成了自我成長,是一個真正的大人了。
但對于葉昭覺來說,直到若干年后才得知自己最好朋友的真面目,一時之間仍然難以相信,她垂著頭,喃喃自語:“我一直以為她只是性格刁蠻,品性還是很單純的。”
何田田的表情十分漠然:“單純的是你吧,你也不想想卲清羽是在什么環境里長大的。”
“她從那么小的時候起,就被迫和自己厭惡的繼母一起生活,當著她爸爸的面,要裝乖巧裝聽話,背著她爸爸,要算計后媽母女分走了多少本該屬于她的寵愛。成年之后最重要的事情,是提防她們算計屬于自己那份財產……葉昭覺,你真的認為以卲清羽的家庭背景和生長經歷,她會是個單純的人?”
葉昭覺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去揣測過自己最好的朋友,她現在也不愿意這樣去揣測,這一切對于她來說太復雜,也太沉重了。
于是,在告別何田田時,她把兩張喜帖一并收入包里。
為了當這個信差,葉昭覺只得先把加盟“妮妮飯團燒“的念頭先擱置在一邊。
自從新年夜里,卲清羽故意當著一眾人面前說出葉昭覺打掉孩子的事,讓她當眾下不來臺之后,昔日最要好的閨密便沒有再見過面。
起先卲清羽還主動發過幾次信息向葉昭覺示好,比如邀她一塊兒逛街或是去看場電影,又或者是說自己想要來葉昭覺家探望她之類,但葉昭覺通通沒有回復。
蠻橫慣了的卲清羽哪里受得了這樣的氣,時間一久,她也懶得再聯系葉昭覺,兩人之間徹底陷入一個“你不動我也不動”的僵局。
葉昭覺在打電話給卲清羽之前,心情很沉重,這不是一個愉快的差事,但是她也并沒有后悔應承何田田。
說不清楚為什么,她在聽何田田敘述過去那些事情的時候,自己心里竟然也有一種隱隱約約的愧疚。因為自己曾是卲清羽唯一的朋友,在某種意義上來說,自己就像是一個惡霸的幫兇。
她又想起了學生時代的那個下午,自己翹課去醫院看望摔破了頭的卲清羽,她站在病房門口看見那個平日不可一世的富家千金一個人躺在床上,神情寂寥地發著呆。
每當她想起卲清羽當時的樣子,身體里有一個小小的角落,總是會泛起酸楚,因為這種說不清原因的酸楚,無論卲清羽做了多么過分的事,她都無法真正去恨她。
那是一條極不公道的定理:一生之中,總有那么幾個人,你無法用普世價值去要求和對待他們。
“清羽,我是葉昭覺。“
“……”
“你這幾天哪天有空,來趟我家吧。“
“有什么事嗎?”
“我受人之托,有一樣東西要交給你。”
“受誰之托?總不會是齊唐吧,你們倒是蠻親近嘛。”
卲清羽明顯話里帶刺,但葉昭覺決定不去計較這點小事。
依照她多年來對卲清羽的了解——等你知道究竟是什么事的時候,呵呵,看你還有心情挖苦我。
“總之,見面你就知道了。”葉昭覺舉重若輕,將這通電話收了尾。
卲清羽沒有空手登門,她給葉昭覺帶了一份JO MALONE的香水和香薰蠟燭:“特意給你挑的小蒼蘭,本來是新年禮物,哼,誰要你故意躲著我。”
葉昭覺有點發愣,這可怎么好,拿人手短,待會兒要怎么樣把重磅炸彈拋出來?
好在卲清羽很快暴露本性,將葉昭覺剛剛萌生的仁慈之心打消得丁點不剩。
“哦喲!昭覺,你好雅興哦!”卲清羽將葉昭覺家里里外外仔仔細細窺探了一遍,“我還以為你和簡晨燁分手之后日子應該很不好過呢,嘖嘖,沒想到你還有心情把房間布置得這么漂亮這么溫馨呀。”
“噢,這些啊,是齊唐的意思。”葉昭覺說得很直白。
原本背對著她的卲清羽,猛然回過頭來,講話毫不客氣:“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跟齊唐有一腿!”
“喂喂喂,你積點口德!”葉昭覺忍不住皺起眉頭,“你也是受過教育的人,講話不要那么粗俗。”
卲清羽瞪了她一眼:“你是被我說中了,惱羞成怒吧。”
葉昭覺不想再浪費時間跟她討論這種沒有意義的話題,直接拿出請帖往桌上一扔,“啪”的一聲響,嚇了卲清羽一跳。
“搞什么!!!你們要結婚了!!!”卲清羽這一聲尖叫,恐怕連對門的喬楚都聽見了。
“你要死啊!”葉昭覺真的生氣了,“你先打開看看再發瘋好吧!”
卲清羽一臉狐疑,又一臉難以置信。
她從桌上拿起請帖,打開,目光直直地落在新郎新娘的名字上,臉色漸漸蒼白,越來越蒼白,猶如全身血液都自腳底流失殆盡。
她就那么站著,一動不動地站著,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兩個名字,因為極度的震驚混著極度的憤怒,酒紅色的假指甲直接戳破了紙面。
她的身體不自覺地顫抖著,全身每一個關節都變得僵硬,牙齒在口腔里互相碰撞發出極其輕微,幾不可聞的細碎聲響。
好戲開場了。
葉昭覺靜靜地看著卲清羽,也是時候挫挫你的囂張了。
安靜的時間仿佛足足有一百年,久到葉昭覺都開始發慌,她正想輕聲叫卲清羽——卲清羽動了。
她轉過臉來,如同幽靈一般慘白的臉,兩只眼睛像兩口深不見底的黑井,尖銳的聲音又像是來自另一個次元:“你為什么會有這個?”
葉昭覺神色平靜:“我也收到了一張。”
“你是受人所托……是蔣毅要你帶給我的?”卲清羽扶著椅背,慢慢坐下。她的語速極慢,好像如果不拆成一個字一個字說,她就不知道該如何說話了。
“不,是何田田。”
山雨欲來——但葉昭覺無所畏懼。
在經歷了這樣多的磨礪,這樣多的打擊,這樣多不被疼惜的摔擲之后,如果說她從中得到了一點什么啟迪,那就是——人生中所有的問題,歸根結底只是兩個問題:你能夠解決的和你所不能夠解決的。
前者發生時,你就去想辦法解決。而如果是后者,你就要盡量將傷害和損耗減低至最小程度,但無論是哪一種情況,哭泣和逃避都于事無補。
在卲清羽的怒罵聲如狂風暴雨一般席卷而來之前,葉昭覺已經做好了承接這一切的準備。
“你為什么會跟那個賤人攪在一起?!”——葉昭覺一邊聽著,一邊隱隱發笑,何田田和卲清羽兩個死對頭對對方的稱呼倒是出奇地一致——“你幫這個賤人拿請帖給我是什么意思,報復我嗎?就因為那天晚上我讓你難堪了?你至于這么小心眼這么記仇嗎?還是說你早就看我不順眼,早就不爽我早就想看我笑話了?你這么做,和那些從小到大嫉妒我、排擠我、孤立我、算計我的人有什么分別?!”
葉昭覺預料到了卲清羽的反應會很劇烈,言辭會很偏激,但當她親耳聽到這些話的時候,還是感覺自己被刺痛了。
相比漲紅了臉的卲清羽,葉昭覺倒是很平靜:“我和那些人有什么分別?卲清羽,這么多年的朋友,今天你問我,我和那些人有什么分別?”
卲清羽也知道自己太過分了,她緊閉雙唇,不發一語。
葉昭覺站起來,走到她面前,一字一頓:“如果我真的像你說的那么陰險,那么惡毒,那么睚眥必報,我完全可以把你約在一個公共場合,讓全世界都看看你現在氣急敗壞的樣子。”
“但是我沒有那么做,我沒有像你對我那樣對你。”葉昭覺眼眶發熱,眼睛里微微濕潤,“因為不管怎么樣,我都當你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那你為什么……”卲清羽沒有說完。
“我只是覺得,每個人都要為自己所做的事情承擔相應的結果。”
[2]
對于卲清羽來說,這張請帖是她成年之后最兇險的一場噩夢。
午夜,家里其他人都已經入睡,只有她的臥室依然亮著黃色燈光,音箱里一把婉轉女聲淺唱低吟。
她剛剛沐浴過后,披散著的頭發里隱隱約約傳來鼠尾草洗發水的香味,漫無目的地環視著自己的房間。
床上是前幾天保姆剛換上的這一季新款埃及棉床品,大團花朵圖案,衣帽架上隨意地掛著好幾個一線牌子的包包,昂貴的羊絨大衣混著兩條限量款的圍巾,也被隨意地揉成團堆在臟衣簍里——以前葉昭覺來她家玩,目睹此番情形時曾經大罵她暴殄天物。
可是,卲清羽不自知地笑了笑,可是你們眼里的奢侈,就是我一貫以來的平常。
她真是得意慣了,目中無人慣了,一直以來生活在云端之上,腳不沾塵,從沒想過人生中還有這樣的陷阱靜候著她。
蔣毅徹底離開自己了。這件事,在收到請帖的這個夜晚變得更生動、更尖銳。
她這才發覺,其實她現在已經很少去想起這個人了,就連他的樣子也不太記得起來了。
但是這不意味著自己沒有愛過他,更不意味著眼看他即將成為別人的丈夫時,自己可以完全沒有反應。
葉昭覺下午說的那句話又在她的腦海中響起——每個人都要為自己所做的事情承擔相應的后果……
可是我做錯了什么?卲清羽恨恨地想,你又不是我,你們都不是我,你們根本不可能知道我的感受,所以你們才一個個裝模作樣地譴責我、聲討我。
當葉昭覺將何田田所說的一切復述過后,卲清羽對自己當年的所作作為供認不諱:“是,當年我是以退學為要挾,逼我爸想辦法把何田田弄走,有什么問題?難道我不慘嗎?所有的同學都看著我從樓梯上滾下去,你們上學的時候我在住院,到現在我后腦勺還有個傷疤,我不為自己出口氣,有誰會來補償我?!”
葉昭覺的眼睛里有種很深邃的東西,充滿了原宥和寬容,仿佛她一早就知道卲清羽會說什么。
她不企圖與卲清羽爭辯,她早已經習慣了卲清羽這一套處世原則:別人欠我的,我一定要討回來,我欠別人的——我怎么可能欠別人的?
“他們不會有好下場的——”盛怒之下,卲清羽口不擇言,“這些死窮鬼,沒錢還好意思結婚,蔣毅他買得起鉆和戒婚嗎?以前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去哪里不是我付錢,他連個像樣的餐廳都去不起。還有,她何田田穿什么結婚?不說Veva Wang的訂制,稍微講究一點兒的婚紗她都買不起吧,像她那樣的貨色,也就配去破影樓租條發黃的破裙子湊合一下……”
“夠了!”葉昭覺實在無法忍受她的傲慢和尖刻,“我只是負責把請帖送給你,其他的事情都與我無關,我也不想過問。你走吧。”
卲清羽感受到對于葉昭覺的態度非常不滿,她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望著葉昭覺:“你不站在我這邊嗎?“
“我也很想站在你這邊……”葉昭覺輕聲說,“可我也是你說的那種,死窮鬼。”
氣氛冷到極點,兩人都不再說話,只是沉默而堅硬地對視著。
不知過了多久,卲清羽深吸一口氣,拿起包,穿上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葉昭覺家,走時故意重重地摔了門,以此表示她的憤怒。
那動靜太大,以至于屋內的所有綠植都抖了抖葉子。
從下午一直到晚上,在商場里怒刷了幾萬塊之后,卲清羽胸口的那團火仍然沒有熄滅。
她恨何田田,也恨蔣毅,甚至連帶著對葉昭覺她都有點兒恨,你們所有人都是王八蛋,你們全都對不起我!
當她意識到自己在流淚時,狠狠地嚇了一跳。
為什么?為什么要因為那些死窮鬼做的事情哭?她知道他們想讓她不好過,可沒想到自己竟然真的會很難過……
丐小亥讀“紅塵”(四)
第二章的情節像馬蹄聲一樣嗒嗒嗒的緊張激烈,主人公的情感張力豐富到讓我想融入其中與其一起痛斥那些不該原諒的人,擁抱那些值得珍惜的人。
從小到大,我們身邊何嘗不是充斥著“邵清羽”和“何田田”這樣的人呢,不管世事如何變遷,最后的結局都應像獨木舟在文中寫道的那樣:每個人都要為自己所做的事情承擔相應的結果。
在下一期的連載中,你會看到煥然一新的葉昭覺以及重新審視生活的簡晨燁,不知道為什么,腦海里突然迸出《花兒與少年》里鄭爽說的一句話:往往最相愛的人,最后卻不會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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