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振
1
下行到第一個拐彎處時,老樂不自覺地又回頭望了一眼。隔了點距離,鴛鴦瀑布已經不像剛才他們貼近它時那樣狂躁咆哮。
老樂沖著瀑布處大喊了一聲,老葉——
沒有回答。老樂有些呆愣。他期待著那個如風鈴般清脆的女聲:叫什么,死不了!
但是沒有。老樂的心底掠過一絲不安。他反身向上爬去。等他爬完這段七八十米長的山路,目光所及,泉水清澈,但清澈的泉水并沒有映照出他要找的那個人的身影。
老樂的心里有些焦躁。他暗暗罵了一句,臭娘們,開什么玩笑!他故作輕松地向四周大喊了一句,老葉你要是想當“動物餅干”你就留這兒吧!我可要先走了啊!“動物餅干”是他們這幫驢友對總是跟不上隊伍的家伙的打趣說法,但是下意識的,只在集合的時候說起,行進的途中絕口不提。老樂希望這一聲“動物餅干”能讓四周林木蔥蘢的某處,閃出一張略帶狡黠的面孔,然后是一陣徹頭徹尾的大笑,響亮得蓋過轟鳴的水聲。
但是,水聲依然是主角。老樂作勢轉身欲走,走了幾步,心里一沉,又轉過身來,在附近的一小片樹林邊緣走了一遭,眼睛鷹隼一般搜索著。沒有任何蹤跡。對面是瀑布,陡崖峭壁,除非長了翅膀,不可能飛到那上面去。他掏出手機,啪啪按了幾個鍵,沒有信號。無所不能的現代通訊工具在這高達2000多米的深山中卡了殼,像雄心勃勃的河神突入大海時的無語。
老樂沒有再猶豫,手腳并用地爬下了這段石坡,一到了較平坦的砂石路上,便小跑起來。前面的人走得不遠,聽到他的喊聲,驚疑地回過頭來。
老葉不見了。春水你跟我一塊去找,其他人先原地待命。老樂冷靜地說。做為領隊,他知道在山林中披荊斬棘地尋人所面臨的風險幾乎十倍于在路上行走的風險,沒有足夠的戶外運動經驗與隨機應變的智慧,只怕要找的人沒找到,自己也成了被找的人。
春水是個健壯的年輕人,走在前面當領隊。老樂斷后。一前一后,是這支6人隊伍的主心骨。其他四個人,不,現在應該說是三個人,刺猬,大腳,還有一個女的叫甘辛,雖然也都自謂為強驢,但遇到這種事兒,還是頭一遭。還沒等幾個人緩過神來,老樂和春水便已折回了頭。
老樂簡單說了剛才的經過,又說老葉不可能不知道這條下山的路,只有這一條,她明明看著我們下去的。而且我下到一半的時候還喊了她,聽到她應了一聲,我才接著往下的。怎么會這么快就不見了呢?老樂突然后悔起來。他應該像一個態度強硬毫不留情面的將軍一樣,要求他的士兵必須跟上隊伍,可是那時他催促著正站在一塊大石頭上對著瀑布猛按快門的老葉趕緊下來時,老葉居高臨下地對他笑了笑,輕描淡寫地說,你先走一步,我有點事。“有點事”就是要方便一下的意思。被文明馴化的人類不可能脫掉這最后一層遮羞布,除非是關系親密的男女——等與不等之間的微妙差別,也就在這里。等了,是一張特殊的身份證,藉此證明已經實地瀏覽了一切風景,也就有資格做了這風景的守門人。不等,一切都無從說起。當然,老樂也可以等,如果他足夠強硬的話。但在那一刻,他扭過頭去,有些無可奈何——她讓他的強硬像是一腳踏進了棉花堆里,輕重不分。他只好抽回了腳。
卻沒想到,真的出事了。
2
夜半時分,突然醒來的解崢嶸覺得口渴難耐,晚上喝下去的大半斤白酒像是在他身體里凝固成了一臺抽水機,將他原有的水分吸收殆盡,讓他整個人皺皺巴巴,一片狼藉。他習慣性地支起身子,伸手去摸床頭柜上的水杯。沒有。再摸,還是空的。他頹然倒在床上,一只甩開的手臂摸到的是另一邊的空白。
她已經不在乎這只水杯了,他想。如今她不在乎的又何止是這只水杯。
他勉強起身,晃晃蕩蕩地去廚房倒水,腳下一不留神,踢到了什么東西。腳背上傳來一陣巨大的疼痛,立時將他砸醒了。他咝咝地吸著涼氣,摸索著開了燈。果然是那只古舊的香樟木凳子。那是葉秋華有一次去山里玩時,從一戶農家手里買的,興沖沖地扛了回來。及膝高,圓面,下面的四條腿彎曲有致,確是古時的式樣,但照他看來,肯定不是什么像樣的古董——葉秋華只不過對一切沾染了舊時氣息的東西很容易心血來潮罷了。他踉蹌著倒了水,坐下來,余恨未消地望著那只凳子。轉過臉,又看到博古架上的一堆破爛瓶罐,比凳子還不如。他置身其中,唯有苦笑的份。他曾經問過葉秋華,你一個記者,應該對新鮮的東西感興趣啊,怎么老是擺弄這些破爛,你以前也沒這毛病啊。葉秋華對他一口一個“破爛”并不以為意,而是很認真地回答,那些新鮮的東西都靠不住,倒是這些舊東西,還能讓人安心些。他鼻子里“嗤”了一聲,說,我可不是跟你討論這么高深的問題的,你這些破爛放在新房子里,怎么看怎么不像。她斜斜地瞥了他一眼,沒再說什么。她的眉毛是平直的,很黑,眉梢略微揚起,安靜下來的時候頗有點眉清目秀的味道,然而每次她這樣看他,他都覺得有一簇小箭正向自己飛來。
在這醉酒后狼狽而又無忌的夜里,他放肆地想,真應該早點讓她生個孩子,是哪個哲人說過的,讓女人光著腳在床上一個接一個地生,她也就折騰不出什么花樣了。
手機突兀地響了起來。都這么晚了,誰還會給他打電話?是晚上吃飯時那個笑靨如花,頻頻向他舉杯的策劃部經理?他拿起手機一看,是個陌生的號碼,鈴聲一陣比一陣緊迫。他眩暈了片刻,手指終于在屏幕上滑過。手機里傳來一個低沉的男聲。在隨后的幾分鐘里,他有一種恍惚之感,莫名其妙地覺得自己正站在一個鐵路橋上,腳下微微震顫,一切都在真實和虛幻之間,縱橫的軌道隨時可以將他拋入另一個時空。
下半夜,他完全無法入睡,腦子里左沖右突地想捕捉到什么,好像很近,又好像很遠,不知道從哪里開始——那真的好像是另一個時空的事了。
那時,葉秋華是省城一家晚報風頭正健的記者,動輒眉毛一揚,箭雨如飛。他討厭那箭,也喜歡那箭——他自認技高一籌,她的箭,在他看來,觀賞性遠大于實用性。可是現在,身處這煎熬的夜晚,他多么希望她的那支箭能穿過時空,射中他的擔憂與焦慮,給他一個答案。可是,沒有。
一切還要從幾年前說起。
省城以南十幾里外,有一座芒山,面積不大,也談不上雄奇秀美,但山中林木茂盛,
尤以翠竹為多,便有了幾分清幽之氣。這里原是一片森林保護區,稍加開發后,也成了市民休閑游玩的好去處。有一次葉秋華和市園林局的人一起吃飯,一個副局長多喝了幾杯酒,便漲紅了面皮問她要不要為家里的老人準備一塊地,依山傍水,位置絕佳,連風水大師都來看過的。葉秋華剛開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待到聽說那地竟是在芒山景區的核心地帶,吃了一驚,便問墓地怎么可能建在景區里面,人一進去就撞到了鬼,哪還有心情玩?副局長笑嘻嘻地說,是在山的西面,背陰,活人很少去,正好給死人住。葉秋華嘴上不說,卻把這事記在心里。她打了一通電話,聯系上市規劃委員會的老專家孔凡生。電話里孔凡生的聲音溫和的有些軟糯,讓她有些懷疑有著這樣聲音的人怎么能承擔得起一座山的重量,但她還是如約前去。
那天下午快下班的時間,她來到市規劃院5樓,推開走廊盡頭的一間辦公室,迎面而來的是鋪天蓋地的圖紙——桌子上、地上、沙發上,那些圖紙大的仿佛囊括了整個世界,襯得窩在其中的那個人愈發瘦小。那個人從一堆圖紙中探出頭來,眼鏡掛到了鼻梁下面。葉秋華有點想笑,這樣的情景讓她瞬間想到某個動畫片里滑稽的角色。但當孔凡生站起身迎她,她卻沒能笑出來——他竟然佝僂著腰。空氣中仿佛有一種看不見的重量,壓得他搖搖欲墜,卻也扛住了,以這樣一種古怪的姿勢。在城里,像他這樣佝僂著腰的老頭真的很少見了,現在多的是腆著肚子昂首挺胸的人。孔凡生的這個姿勢給葉秋華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以至于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她都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不過是因為一個老人古怪的站立所帶給她的莫名傷感。
孔凡生的聲音如電話里一樣糯,不過聽久了,葉秋華才發現,那軟糯里是有骨頭的,丁是丁,卯是卯,分毫錯不得。墓地的事情,說起來也并不復雜。那個投資客說是個外商,其實是個地道的中國人,出去得早,不知用什么辦法狠賺了一筆,便回國尋找投資機會。那幾年各地大興修陵建墓之風,死后居所與活人房子一樣,儼然成了身份與地位的標志,只不過在那位見識了諸多西洋景的投資客眼中,內地建得一座比一座豪華的墓地皆脫不了一副暴發戶的嘴臉,而他要建的陵園,卻是中西方文化的結合體,優雅的藝術設計承載著深厚的文化內涵,毫無疑問地將引領一場殯葬文化的革命。投資客的革命熱情與市長的發展欲望一拍即合,摩擦出的火花便落在了芒山景區。據說芒山西面的具體地點是投資客從國外帶來的一位風水大師勘定的,該大師說這里“入首氣狀鱉蘊行,左倉右庫斗金星”——這種神乎其神的論調顯然并不能讓所有人信服,但在市長的強力推行之下,無人敢言。孔凡生是有骨頭的,但他的骨頭在里面,而市長的骨頭在外面,外面的骨頭總比里面的骨頭更強硬些,起碼看起來是那樣。
那天晚上回到家,葉秋華在飯桌上說起了孔凡生。其時解崢嶸在省建設廳下屬的建設學校當教務主任,這所中專學校在高校擴招的背景下,已是每況愈下,他雖有應酬,遠未到夜夜笙歌的地步,時間上倒比葉秋華還寬裕。聽說葉秋華采訪了孔凡生,他嘴角現出一絲譏笑,然后一邊給她盛蘿卜排骨湯,一邊說這個孔凡生他是見過的,兩人畢業于同一所大學的建筑系,在省城的校友會上見過面。孔凡生個子瘦小,又佝僂著腰,無論穿什么衣服都像個晃晃蕩蕩的皮影,在一群無論年老年輕皆氣宇軒昂的校友們中間頗為扎眼,有個校友還私底下告訴了他孔凡生的綽號。葉秋華等著他說下去,他卻停住話頭,抬頭挺胸,作正氣凜然狀,又清了清嗓子,繃了半天吐出三個字:孔老二。葉秋華一口湯沒咽下去,嗤的一下噴了滿桌。兩人嘻嘻哈哈地站起來打掃,關于孔老二的話題也就沒有繼續下去,盡管葉秋華隱約覺察這綽號背后的戲謔與輕浮。
隔天寫稿的時候,葉秋華長了個心眼,稿子寫得不長,隨手傳給了部主任,也沒說什么。她這種滿不在乎的態度果然誤導了部主任的判斷,竟然將稿子順利發了出去。接下來的事情,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市政府辦公室和市委宣傳部的電話一個接一個打來,火氣冒得能將電話線引燃。報社老總被叫到宣傳部里磕頭如搗蒜地做說明,攢了一肚子的火回來大罵部主任和葉秋華。自作主張!不理性!不成熟!沒有大局意識!在老總無比正確不帶一個臟字的大罵中,葉秋華頻頻走神。她瞄到老總辦公桌上的一尊玉雕彌勒佛,那個光頭老和尚笑瞇瞇地看著眼前的唾沫星子亂飛。還有一塊石頭,她認得那是比較稀少的畫像石,奇的是這塊畫像石青灰色的底子上斜逸出一枝白梅,疏疏淡淡,甚為清雅。葉秋華便想,他擺了這些東西,到底有什么用呢?
出來后,部主任苦笑著對她說,感覺如何啊,被現實打了一記耳光。葉秋華一本正經地回答,佛說,誰打了我左臉一記耳光,我還把右臉貼上去給他打。部主任揶揄道,不得了,你這都成佛了,我們這座小廟哪還能供得下你。葉秋華撇嘴笑了笑,說,我這哪是成佛,我是被一巴掌打到了塵埃里,卻開不出花。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打著機鋒,然后回去各干各的事。葉秋華嘴巴不服輸,回到位子上坐下來,心里卻覺得一陣陣的疼——雖然不是很厲害,卻疼在了關鍵部位,像有一只小蟲子硬生生地拱了進來,一點一點地啃噬著。她趕不得,罵不得,只好由著它啃。她知道那是必然降臨的命運,躲也躲不過去。因了這疼,她坐在電腦前發了半天呆。周圍是熱鬧的,凌亂的,可是那熱鬧和凌亂中,每個人又都有著自己的秩序,便交織著形成一張生機勃勃的大網——以前她也被罩在其中而不覺,現在她卻看出來,那張網有洞。丑陋的洞。也許每個人都能看出來,可是看出來之后,是不是還被理所當然地罩在其中,卻是不一樣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來路。想到這里,葉秋華便有些默然。
但還是不甘。也許是因了那不時出現在腦海中的佝僂著的身影,她又把稿子添油加醋了一番,貼到當地一家知名網站上。可是不過一晚上,她發現帖子已經被刪除了——效率之高,令人咂舌。解崢嶸知道后,不以為然地說,刪了好,省得給別人當槍手。葉秋華問他什么意思。他說,你以為你是什么了不得的公知啊,你知不知道芒山景區以前的規劃就是孔凡生做的,還得了個什么國家級的獎,老頭子引以為傲,動不動就拿這個獎說事,不許別人動景區一根毫毛,好像那是他自家的東西。他讓你寫這個報道,也不過是借著你來維護他自己的權威罷了!葉秋華聽得又好氣又好笑,問解崢嶸是聽誰說的。解崢嶸冷哼了一聲說,還用得著聽誰說嗎,他這個人,在圈子里是人人都知道的。葉秋華又追問,那你們怎么知道他不是為了保護景區,而是為了維護自己的權威呢?解崢嶸帶著洞察先機的笑容,半是嘲弄半是憐憫地說,老婆啊,看著你聰明,其實一點不聰明。很多事情,外人看到的是表面,是大道理,其實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圈子里的人才清楚。外人看著決定一個事情的是那些大道理,其實呢,是背后那些微妙的關系。關系是怎么回事,人是怎么回事,這才是最重要的,至于那些大道理,也就是糊弄你們這些記者的。你好好琢磨琢磨我這話,以后給人當槍使也落個明白。葉秋華不甘地瞥了他一眼,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又突然反問道,那你們又何必叫他是“孔老二”呢?如果真是這樣,他倒當不起這個美稱了。解崢嶸愣了一下,一時不知如何作答,眼看著葉秋華不自覺地揚了揚眉毛,一簇小箭嗖地向自己飛來,只好裝出一副被射中的樣子,塌下身子嬉皮笑臉道,老婆,跟你在一起可真累啊,害得我不但得賠上那么多小兵哥,還死了那么多腦細胞,你得賠償!
葉秋華白了他一眼,自己卻瞬間軟了下來。那簇小箭轉了個彎,落入虛空。是啊,說到底是別人的事,又何必煞了自家的風景。那點兒自以為是的理,又哪能比得上眼前的這點黏膩,這聲嬉笑。那彼此心領神會的一個眼神,已經讓她剛才用頭腦武裝起來的盔甲潰散了一地,代之而起的,是身體里漸漸涌上來的一片潮水——人說到底,不過是趨樂避苦的動物罷了。
但是當潮水退去,礁石重新露出來,她發現自己仍然繞不過去。這紛紛擾擾的世間啊,失去了初心的,到底是誰?
3
第二天早上五點半,老黃和另外七個村民兼向導裹著一身晨霧而至。老黃是硯池山后山腳下黃村人,家中世代以采藥為生,這兩年硯池山發展旅游,他也做起了當地向導,但他的生意主要是在前山,后山崎嶇難行,除非上山采藥,連當地人都很少上去,更別說翻山越嶺地搞什么大穿越。去年,老黃第一次帶老樂和幾個驢友走后山路線時,看到他們打出一面迎風招展的大旗子,上面寫著“走別人沒有走過的路 樂途戶外”,心里便想,其實哪里有沒有走過的路呢,好像只有他們走過的,才算是路。但他并不反感老樂,這個年齡和他差不多大小,看上去卻年輕精干得多的城里人,每次來都會送給他那上中學的兒子女兒一摞書,兩個小家伙喜歡得不得了,所以一接到電話,他就趕到了寓仙賓館。
聽了經過,老黃皺起了眉頭。鴛鴦瀑布那一片是山上居中的位置,并不算險,怎么會在那里出事?而且在那么短的時間里,竟然沒有留下任何蹤跡?甘辛問這山上是不是有野獸,老黃說別說這些年很少見過野獸,就算有,也不是人怕野獸,而是野獸怕人。他分析老葉多半還是迷路了,好在現在只是初秋,山里并不算冷,一晚上凍不死,何況老葉的背包里還有帳篷和一點干糧。他頓了頓,又說,除非,她從懸崖上掉下去。老樂心里格登一下,說這不可能。
昨晚從省城包車趕來的六個驢友組成的臨時救援隊也在夜間到達,躺在沙發上湊合了幾個小時,天便蒙蒙亮了。一共16個人,分成兩大隊,每隊又分成二至三人的小組,分別從寓仙峰的東面和西面上去,呈扇形展開搜索,最后在鴛鴦瀑布會合。老樂和甘辛留在賓館做后援。甘辛負責購買食物和補給。老樂負責向當地政府反映情況,爭取支援,而且,他想,興師問罪的人可能也快要到了,他得提起精神應對。
隨著一陣剎車聲,賓館的門被推開了。是個穿著講究的深藍色風衣的男人,臉上帶著宿
醉之后的浮腫和疲倦,白得有些發青,便有了一種凜然。老樂已經猜到了他是誰,連忙站起來。本以為是一番暴風驟雨,那男人卻擺了擺手,徑直坐了下來,開口說,我是葉秋華的老公,姓解,接到你的電話就趕過來了,到底怎么回事?老樂說了經過,口氣里帶了歉疚。男人隨后問,你們有沒有跟當地政府聯系,讓他們幫忙找人?老樂說,我在這兒的一個熟人給派出所打了個電話,但是好像作用不大,他們說沒那么多人手。男人又問,那縣里呢?老樂躊躇了一下,說打了政府熱線,接熱線的人說是給轉上去,后來再打電話問,對方就很不耐煩,說三更半夜的,怎么能什么事都驚動領導。這幫子鳥人!男人瞄了老樂一眼,似是有些責備,但沒說什么,掏出手機到賓館門外打了幾個電話,回來時眉目稍稍放松了些,說你們先按計劃去找,我這邊等消息。老樂想問他等什么消息,見他閉口不談,似又陷入一片沉思中,便沒有追問,心想葉秋華的這個老公不知道是什么來頭,可聽他剛開始的話音,似乎并不知道葉秋華到硯池山來,倒是令人費解。
對面,解崢嶸皺緊了眉頭,巋坐著不動,半天沒有講話,似乎需要很長時間才能理解這件事,又似乎沉浸在另一種遙遠的情境中,焦灼的目光終于一點點地滲了出來,卻又是渙散的,和旁邊的人沒有交集。自從昨天夜里接到老樂的那個電話后,他就陷入了一種似乎隱隱約約知道些什么,可是又完全無法摸清楚的茫然情緒中。他努力地去想,想把那些過去的碎片串連起來,可是他又害怕去想,似乎那會觸動某些內心最深處的東西——總有一些東西,是連自己都不敢面對的。這使得他的周身像被罩上了一層空氣罩子,隔膜,森然。
打破這層空氣罩子的是一個旋風般沖進來的女子。初秋的天氣,她已經蹬上了及膝高的靴子,渾身披掛得像名女戰士。一開口,聲音如環珮般叮當作響,卻也兼做了武器的用途。她大嚷道,老樂你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說挑的都是精兵強將,安全絕對沒問題嗎?現在丟了一個人,你讓我怎么向張總交代!
解崢嶸驚疑地望著女子。昨晚的酒桌上,正是她,房產公司策劃部經理楊鳴,笑靨如花,滿桌敬酒,那些喝下去的酒又化成了流淌的眼波,不經意間就淌到了他身上。他雖也喝多了,卻并未忘形——酒桌上的虛虛實實,原就當不得真。他實在沒想到僅僅隔了一晚上,兩人竟會在隔了幾百里外的硯池山相遇。做夢一樣。也不知道昨晚的酒和今天的相遇,到底哪個是夢。但在最初的驚疑后,他突然就明白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怪不得昨晚上他接了那個電話后,總覺得“硯池山”三個字頗為耳熟,原來是在酒桌上,楊鳴說起了近期的宣傳計劃,包括贊助一次去硯池山的戶外登山運動!
說起來,這次硯池山后山大穿越并非一次單純的戶外活動,而是帶了商業性質。
不過幾年時間,各地陵園開發因為種種非議已悄然轉入幕后,代之而起的是房地產業欣欣然登場。省城新開發了一個高檔別墅群“丹碧國際花園城”,也在芒山景區內,朝陽的東向,地理位置獨一無二。能拿到風景區里的土地,可見開發商背景有多深厚,而且據說這是省城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綠色節能建筑,省里市里對此都頗為重視。眼看到了“金九銀十”的銷售旺季,老總授意楊鳴策劃一次獨特的宣傳活動,要符合樓盤“尊享自然 巔峰人生”的理念。楊鳴受著名地產商兼登山愛好者王石的啟發,覺得組織一次精英人士的登山運動,既有新意,又符合當下的潮流,于是通過朋友找到了骨灰級驢友、“樂途”戶外用品店的老樂,委托他來具體負責。至于地點,山的景色要美,又要有些難度,融合了貼近與征服的雙重意思,最后就定在了距省城三個多小時車程的硯池山后山。老樂同時也是資深攝影師,負責全程攝影。這次登山過程將分別以圖文的形式用于媒體報道和廣告宣傳,作為交換條件,開發商贊助了全程費用,每人一整套價值數千元的戶外設備,另外還有厚厚的紅包。參與人員是老樂聯系的,名單也經楊鳴過目,她還比較滿意,6個人的職業、社會地位,包括外形、氣質,都能與“精英”掛上鉤。當時她還跟老樂開了句玩笑,這么多“精英”在你手上,可不能出事哦!萬萬沒想到,竟然有人意外失蹤了。她也是昨天晚上接到電話,今天一早趕來,一路上都在盤算著,能盡快找到人更好,如果不能盡快找到人,或者對方受了傷之類的,她要做的,就是不讓外人知道這次活動的商業目的,否則,就會被人認為出師不利。這個行業多的是不理性的事情,老總們迷信的,又何止是風水。
更讓她沒想到的是,失蹤者竟然是解崢嶸的老婆。
解崢嶸當時已在省城一所大學建筑系任教,主攻方向是前景無限的綠色節能建筑,他也因此兼任了“丹碧國際花園城”的建筑規劃師。
世事如棋。在自己的那盤棋局上,解崢嶸從來都是穩扎穩打、步步為營,當然,即使這樣也免不了有懈怠的時候,那是他下到中局,才發現規則已悄然變化——以前的規則,也不見得公平,但起碼是能擺上桌面的,而現實則更荒誕也更殘酷,太多的規則,不但擺不上桌面,甚至也不能說出來,只能心領神會。他的懈怠,不僅緣于面對中專學校里一群精力旺盛卻不愿發泄到書本中的孩子的厭倦,更深的,其實是對看不見的規則的困惑。好在,懈怠是短暫的,他一旦適應了新的規則,倒覺得自己的那盤棋下得風云再起,趣味無窮,甚至,比以前亦步亦趨地遵守規則還要有趣。
他以為葉秋華栽了個跟頭后,也能如他一樣決然轉身,將自己的棋局重新盤活——兩人之間一向是比較默契的。他沒想到的是,他的那盤棋,和葉秋華的那盤棋,也許并不是一回事。
這一點,他在很久以后才明白。
4
現實很快又給了葉秋華一記耳光。
說起來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去采訪市政府的一次會議,例行公事地拿了材料,找了后排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來。她現在習慣于讓自己處于隱身狀態,她覺得相比站在舞臺的中心唾沫飛濺,這樣反倒能夠看到更多的東西,也更有意思。這天的會,照例有著宏大至極的背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發言,讓葉秋華看到的意思,是極其沒意思。她坐了十幾分鐘,便不耐煩起來,拿了材料從后門溜走。斷章取義地寫稿,別把領導的名字漏了就行。誰知稿子又出了問題。原來在她溜走后,一個重要領導也因有事中途離開,重要領導的發言是由副手代念的,而在葉秋華的稿子上,“某某領導語重心長地說”之類的話赫然在目。知情人無不覺得這篇報道具有冷幽默效果,但顯然不是人人都愿意去理解冷幽默。很快,葉秋華被“下放”到夜班當編輯。
這一記耳光,不像上一次還能扇出點悲壯效果,還能讓人在反復的品咂中找到點痛并快樂著的感覺。它像一出正兒八經的惡作劇,搞得人啼笑皆非又無力還手。葉秋華就浸染在惡作劇的情緒中,回到桌前一點點地整理以前采訪時留下來的文件、資料之類。那堆東西,她幾年來不斷往上添枝加葉,心想著指不定以后就有哪個派上了用場,現在一一翻來,卻禁不住好笑。瞧那摞了多少行的紅頭單位!瞧那嚴肅莊重的大黑體!簡直像老太太的裹腳布,散發著霉爛陳舊而又自以為是的味道。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掃了一眼便揉成一團又一團,扔到腳下的大垃圾袋里。部主任端了杯水從旁邊經過,看了看那些被她無情揉捏的文件,說,你這些東西,不能就這么扔了吧,有些還是保密的呢,按規定,得交上去統一處理,或者拿碎紙機碎掉。葉秋華“啊”了一聲,抬起頭來看著部主任頗為認真的神情,差點笑出聲來。她試探著問,要不,這些東西都給你?部主任想了想,又說,算了算了,你還是自己處理吧,不過不能這樣扔,得先撕碎了再扔,防止泄密。于是葉秋華便嗤啦嗤啦地當起了人工碎紙機,一撕為二,合起來再撕,又合起來再撕,一直到紙片厚的撕不動,才頹然扔下,心想,這哪是惡作劇,大家一起演,就變成荒誕劇了。
也有關系不錯的同事私下里勸她,你這事,可大可小,就看大老板怎么看。辦報紙要不出點事,那還叫報紙么!再說,大家也都這么干過,只不過這次你不走運罷了。等大老板的氣消了,找個機會在一起喝喝酒,說兩句好話,爭取早點調回來,不就結了!
同事這邊掏心掏肺地說著,葉秋華卻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她淡淡說道,幾年前吧,我有一次跟朋友吃飯,飯桌上有個詩人,據說辦了個民間詩刊。你知道我對這些濕(詩)不濕干不干的也不懂,隨口就問他詩刊叫什么,他說叫《圓切線》。我想這名字奇怪,就問他什么意思。他說,大部分人的人生都像一個循規蹈矩的圓,但總有那么幾個人,在圓的某一點上,突然就脫離了那個圓,飛出去了,變成了圓切線。后來我再也沒見過那個詩人,但一直記得這個名字,現在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想了起來。
同事是個聰明人,呵呵笑著說,飛出去了,還能飛到哪兒去呢?中國人啊,還是喜歡圓圓滿滿吧。
葉秋華也一笑。之后再也沒提過這個話題。
那段時間,她每周上五個夜班,熬得鼻青臉腫,最糟糕的是,下了夜班回到家后,無論如何睡不著。頭疼,胳膊疼,腿疼,身上的每個細胞都疼。那只可惡的蟲子不僅啃噬著她的關鍵部位,而且挾著余威在她身體內到處游走,所到之處刺出了一個個細小的傷口。傷口小的看不見血,可那疼卻是實在的——她疼得渾身無力,手腳都動不得,偶爾努力掙一掙,也掙不出疼痛的包圍圈,不得不松懈下來。也有困意,有時困意還很濃,眼皮沉得實在睜不開,也不知道是睡著還是醒著——她總以為自己是醒著的,因為時時覺得疼,還覺得屋里并不黑,是灰白色的,有個影子亂晃,又好像有另一個自己,逼著床上那個僵硬的身體趕緊起來,把影子趕走,起碼,把門關上。那個僵硬的身體只好努力想動一動,卻湊不出一點力氣。突然,她就醒了。一場夢魘。
幾次三番下來,她被折騰得愈發沒了精神。人前,她還撐著面子,該干什么干什么,也沒忘了不咸不淡地說兩句玩笑——不是她想說玩笑,而是她不想成為別人嘴里的玩笑,就得讓自己先笑出來。但是白天撐著的一切,到了晚上就撐不住了,渙散了,在接踵而至的疼痛和夢魘中,她明白自己雖未成為別人嘴里的玩笑,卻成了演給自己看的一出獨角戲。獨自悲傷,無人喝彩。
終于在一個蒙蒙亮的早晨,她鉆進解崢嶸臂彎里,嚶嚶嗡嗡哭了起來。解崢嶸嘆口氣,側過身從床頭柜上扯了張紙巾,在她臉上抹了幾下,問,怎么了,誰又讓你難受了?她抽搭了半天才說,沒,就是睡不好覺,身上哪兒都疼。解崢嶸捏了捏她的肩膀,狐疑地問,哪兒都疼?白天疼嗎?她說,白天倒還好些,就是到了晚上就不行了。他說,你這是上夜班上的吧,生物鐘紊亂。頓了頓,他又說,不是我說你——后悔了吧!她知道他說的是什么,嘴里卻不肯承認。他沉默了半天,說,你還是想辦法調回白班吧。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自古如此。她躺在他懷里一動不動,明明窩了一肚子的話,卻說不出來。
隔天,解崢嶸給她帶回了幾本書,從學校圖書館里借的。她拿過來一看,是幾本裝幀得像模像樣的心靈雞湯,《贏家決定一切》、《積極心理學》、《成功人生36計》、《職場指南》什么的。她以前從來不看這種心靈雞湯,掃一眼題目,雞皮疙瘩先掉了一地。但想想他終究是為了自己好,還是翻了起來。可是看不了幾頁,又不耐煩地扔到一邊。這些書讓她無端想到新聞里整天曝光的傳銷窩點,還有張藝謀的商業大片,好像有一只無形的手伸出來,非得把你摁倒一個模子里,還激情澎湃、信誓旦旦地告訴你,這個模子是多么多么好,經由它塑造出了多少偉人,步調一致地干出了多少偉業!世界就是一個模子,就看你往不往里鉆。
什么玩意兒!她憤憤地想。
她想不通解崢嶸那樣一個自以為聰明的人,怎么會看不出雞湯們的洗腦性質。她委婉地拋出這個問題,不料后者直通通地回答,我就是要給你洗洗腦,不要老是沉浸在你那眾人皆醉我獨醒的調調里。理想是什么?理想一點兒不高于現實,它就是現實。——很俗是不是?我知道你看不起那些俗人,但最后可能那些俗人才是對的。頓了頓,他又頗為揶揄地說了句,起碼俗人們不會整天晚上睡不著覺。
葉秋華索然。他的邏輯多么強大!強大到他在現實的路上一往無前,并且把那些現實之外的東西一腳踢開,就像踢開一顆無足輕重的、擋了他路的石子。
當時是周末的夜晚,葉秋華難得不上夜班,兩人正躺在床上親熱,解崢嶸的手先還在她身上游走著,說到激動處,干脆抽出手,在半空中揮舞著,臉上一副與這個世界和光同塵的,深諳其趣的表情。
當然少不了他自己的現身說法。
他把在建設中專的這幾年說成是“一場漫漫長夜”,而現在,是“黎明前的黑暗”。不錯,他厭倦那些學生,厭倦給那群“整不成形的次品”回爐再造,但他知道在這個系統內的學校,不少學生都是有家庭背景的,他正是通過某個學生的家長的幫助,終于脫離了教學崗位,調到了教務處。干教務主任的時候,他幾乎攬下了所有和建設廳聯系溝通的工作,頗得分管他們學校的林處長的賞識。現在看來,他這步轉型是多么關鍵,如果他也因為種種不如意而就此沉淪,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丟了幾個子就沒了勢子”,之后的一切都無從談起。很快,中專學校在種種大環境的沖擊下已是江河日下,難挽頹勢,幾個領導或等著退休,或忙著在外掙錢,想上調廳里的也走的是地下路線,樂得把事情都推給他干。在隨后到來的高校擴并高潮中,建設中專被撤,并入省城一所高校已是定局,人員除退休的和分流的以外,一部分到高校,一部分到廳里。傻子都知道,像他們這種中專學校的老師到了高校,只能打雜,連學生干部都不如,當然也可以學海無涯苦作舟,再拼個碩士博士什么的,但那是人過的日子嗎?相比之下,省廳真是風景這邊獨好。風景獨好的地方自然是人潮洶涌。他也是其中一員,而且幾乎是志在必得,因為他的學識、能力,還有這幾年苦心經營的人脈,不多,但關鍵時刻足以發揮作用。現在,已經到了敲定人員去向的緊要關頭,他雖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表面上只是不動聲色,因為這里面的潛流暗涌曲徑通幽實在是太多了,他也只敢在暗處體驗一把前途一片光明的快感。
葉秋華倒有些不以為然,說,去高校不也挺好,教教學生,做做學問,活得干凈一點,犯不著把自己搞的一身濁氣。
解崢嶸鼻子里“嗤”了一聲,一臉不屑。你以為高校就是凈土?現在哪兒還有凈土?
葉秋華啞然無語。
這樣一個夜晚,本來還有點花好月圓的意思,可是漸漸地,兩人之間的隔閡就像月中的一片陰影,花上的一根刺,讓兩人都失去了深入下去的興致。
5
春水走在前面,他和一個當地老鄉一起沿東面較緩的坡往上慢慢搜索。兩人左右散開,保持著二三十米遠的距離,以擴大搜索面積。腳印。倒伏的草地。殘留的篝火。哪怕是一截斷鞋帶,一片紙片。如果一座山是一個人的軀體,那些前山的游客們不過是剛剛窺見了這個人的臉,驢友們也不過在這個人的脊背上摸索了一遭,只有這時他們才真正進入這個人的軀體,游走在骨骼與毛細血管之間,搜尋著本不屬于這個軀體的那一點點碎片。這碎片先還是新鮮的,時間長了,也許就成了這軀體的一部分,和那些樹,石頭,云霧一起,講述著永遠不為人知的秘密。
下午三四點鐘,幾支隊伍陸續趕到鴛鴦瀑布下會合。疲累的表情說明了一切。他們又分
頭在周圍找了一圈,依然一無所獲。下山時,每個人都垂頭喪氣。第一天無疑是最關鍵的。時間越久,希望越渺茫。時間是勻速前進的,而希望是俯沖下去的過山車,短暫的停留后便帶著加速度毫不留情地沖向深淵,任呼呼的風聲吹散滿車人的呼喊。
山下,老黃接了個電話,興奮地對老樂說,你猜怎么著?是派出所所長打來的,說是縣里下了命令,要集結公安和武警一起來幫我們找人,他馬上過來看看情況。媽了個巴子,昨天還是冷屁股呢,今天就變成熱臉蛋了!
老樂隱隱覺得縣里的態度轉變可能和解崢嶸有關,但不管怎么說,能有這么多人來幫忙總是好事,在山里救援,最怕的就是人力跟不上。
果然,腆著將軍肚的所長一見到他們就大著嗓門說,昨天怎么不說清楚丟的是個省城來的記者,害得他今天還挨了領導一頓臭罵,說這事要是上了新聞,就是給浦源縣抹黑,他這個所長也別想混到退休了!明天他就是使出吃奶的勁,也要把人找到,但那個什么報的記者要是長了翅膀飛走,他也沒辦法,誰讓這里大雁多呢!一副罵罵咧咧的熱情。老黃說,就你使出吃奶的勁有屁用,你們公安不是有什么高科技的玩藝,手機丟了,一定位就能知道在哪里嗎,不能搞來試試?所長說就你懂得多,那人手機開了沒有,要是沒開,什么高科技也跟廢物差不多!
老樂連忙打開手機,撥打那個其實他已經打了無數遍的號碼。同樣的提示關機的聲音刺激著耳膜,漸漸地越來越遙遠,像是去向另一個世界。放下電話,他想了想,又撥打了一個號碼。對方淡淡地說,已經知道了。
解崢嶸半躺在賓館房間里的沙發上,一口一口啜著紅茶。紅茶是賓館里的茶葉末泡的,不知道放了多長時間,有一股怪怪的苦味,第一口喝下去,他皺了皺眉,再喝幾口才覺得習慣——不是好喝,而是在那一瞬間,他突然覺得自己需要這不知道經過多少年月捂悶才散發出來的苦味來刺激自己的神經。一口,又一口。
今天,他打電話給過去的林處長,現在的省建設廳林副廳長,其實是頗費了一番躊躇的。他知道林副廳長與浦源縣的一個副縣長關系不錯,如果請他出面,縣里肯定會積極營救,但那樣一來,也會將自己置于不利之地。事實上,他的確連葉秋華去了硯池山都不知道。有一年了吧,葉秋華頻繁地和驢友們一起出游,先還跟他說到哪里去,后來越來越簡潔,只是一個短信“走了”。而他總是太忙。要給學生上課,自己還要讀博。在房產公司的兼職又讓他打通了政學商之間盤根錯節的關系。一切都柳暗花明。只是,當他在這條路上以加速度前進時,葉秋華也在那些知名和不知名的山里越走越遠。
剛剛林副廳長對他說,已經找到浦源縣的主要領導,縣里會盡全力進行搜尋。人肯定要救,但是,林副廳長的口氣一轉,這不僅僅是救人的事,這事關整個項目的進展,現在網絡那么發達,如果傳到網上被人爆炒,項目會很被動,這里面的輕重,我想你能掂量出來。
他當然能掂量出來。正因為能掂量出來,他才顯得心事重重,目光迷離。他甚至不能和老樂在一起,老樂的憂心如焚到底還是單純的,不像他,夾雜了太多不能言說的內容。
有人敲門。他開門一看,是楊鳴。昨天晚上還媚氣十足的眼睛,現在充滿了問號。他沒說什么,任她徑直進了房間。她卻沒坐下,倚在電視柜前,便有了風擺楊柳的姿態,又斜睨著解崢嶸,半晌才慢條斯理說道,我還以為大教授無所不知呢,怎么連夫人去哪兒都不知道呢?解崢嶸說,這個活動可是你一手操辦的,找了哪些人,我怎么能知道?楊鳴說我倒是知道找了哪些人,可我萬萬沒想到尊夫人也在內,而且恰恰是尊夫人莫名其妙地失蹤了,真是巧合哪!說起來,咱們都脫不了干系。解崢嶸心中有些著惱,這個楊鳴,聰明是聰明,可是太聰明,說話便沒輕沒重,不懂得節制。于是也不客氣地說,照你這么說,倒是我讓她故意失蹤的?那么敢問我為什么要這么做呢?楊鳴輕笑了兩聲說,我可沒這么說呀,誰不知道咱們這個項目的大手筆里,少了你的那一筆,就寫不成字,我只是覺得奇怪而已。喏,剛剛接到大老板的最新指示——你放心,我還沒告訴大老板丟的人是誰,大老板說我們出錢來找人都可以,但是不能讓外人知道和我們這個項目之間的關系,能盡快結束就盡快結束。她頓了頓,又拉長了聲調說,還有啊,我也挨了一頓臭罵——也不知道是替誰挨的。
解崢嶸聽了這婉轉如珠落玉盤的聲音,心下卻只覺得煩躁。楊鳴的做派,他當然有所耳聞,天生麗質難自棄,隨時隨地都需要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而且,她也懂得適時伏低做小,你來我往一場拉鋸戰,才有意思。如若在平時,他大可以逢迎一場,但是現在,一場真正的拉鋸戰正在無聲上演,割心割肉又不動聲色,豈是眼前這個女人所能了解的?因此他微微一笑,說,楊經理的心意,我領了,等這件事結束,我專門感謝你。麻煩你告訴張總,不管人找不找得到,都不會影響公司的項目。不要說是我說的,你當然有辦法讓他相信,你們心意相通嘛!
話已至此,楊鳴站直了身子,正色道,我要的就是解教授這句話,上次對付那個孔老頭的時候,咱倆合作愉快,希望這次不期而遇,還能合作順利!等尊夫人找到后,咱們再喝一次壓驚酒!說完,腰身一扭,拂門而去。解崢嶸聽出她話里有話,還合作順利呢,分明就是逼他早點結束!
他突然恨極了葉秋華。他設計好的棋局,她總是不經意跳出來破壞掉,本來眼看著已經勝券在握,被她一子落下,攪了全局。他下棋,無論是明規則,還是潛規則,總還是有規則的,而她,任性而為,全無章法,似乎全不把一得一失放在眼里,似乎不奔著失敗去,就不能證明她那顆純潔的初心。哼!初心!他承認當他第一次從葉秋華嘴里聽到這個詞的時候,不是沒有一點點震動,然而世事艱險,人情難測,當他知道了什么才是硬道理,也就不會在這震動上稍作一點停留,而是快馬加鞭,一騎絕塵。
事實上,他跑得那么快,在周圍人的眼里,已經把葉秋華遠遠甩在了后面。只是他偶爾向后看去,再也沒有那簇黑的眉毛,像小箭般地向他射過來了。有時候,他也會懷念被小箭射中的感覺,可是忘了從什么時候起,即使是兩兩相對,平常敘話,她的眉毛也沒有飛揚過——它們依然是平直的,可是看上去,又好像整個耷拉下來了。
6
不明原因的身體疼痛一直折磨著葉秋華。白天,渾身乏力,只想趕緊躺到床上睡一覺,可是等到晚上上了床,四肢百骸無不酸痛,仿佛只剩了一副骨頭架子,任人敲打。這樣熬了一段時間,她實在撐不住,到醫院去檢查,可是一堆機器在她身上掃了幾遍,也沒查出個子丑寅卯來,醫生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有朋友介紹的一個骨科老中醫,說是老中醫,也不過50多歲,在煙霧繚繞中打量了她半天,說了句,你沒有病,你可能是癔病癥狀。葉秋華心里“咯噔”一下,覺得一下子被這個看上去目光混濁的老中醫看穿了。
回到家,她上網百度了一下“癔癥”。網上是這樣說的:癔癥表現為短暫的精神障礙、身體障礙,這些障礙沒有器質性基礎。癔癥患者在病前常有情感豐富,富于幻想,易受暗示,以自我為中心等人格特點。癔癥臨床表現多種多樣,如癔癥性運動障礙,有心理社會因素作為誘因,病情輕時病人常感無力,嚴重時可引發癱瘓。又如癔癥性幻聽、幻覺,癔癥性神游癥等。
葉秋華盯著這幾行字看了半天,一時不知該做何感想。有點明白,有點沮喪,也有點可笑。自己怎么就成了“發癔癥”了!幸虧沒癱瘓。看來得趕緊想辦法。還有那個什么神游癥,名字起得倒好,神游!
她到底還是調到了白班,做了健康版的編輯,說起來,更加邊緣化了。本來就是一個蘿卜一個坑的單位,她又沒有什么過硬的背景,哪里容得她挑肥揀瘦?再說,她也不想回到原先的崗位,其中的原因,她卻沒有向任何人說過。的確,如解崢嶸所說,如果她在栽了跟頭后,愿意轉過身來,花點心思,用點力氣,就眼前的幾步棋來說,并不是沒有重新盤活的可能。可是,說起來不知是自己太矯情、太脆弱,還是現實太殘酷、太荒誕——她隱隱覺得,放眼全局,自己的那盤棋,其實避免不了失敗的命運,小范圍的輾轉騰挪,看上去固然可喜,但對于改變最終的結局毫無用處。
也罷!
不再為日夜顛倒所苦后,她的疼痛癥狀有所減輕,雖偶有發作,不至有太大影響。漸漸地,她也找到了點愛好。先是為了調理身體,煲各種各樣的粥,蝦粥、雞粥、皮蛋瘦肉粥、白果腐竹粥、雞蛋燕麥粥,花樣出新,輪番上陣。溫厚清淡的味道一點一點地滋潤著她的胃,又一點一點地平和著她的心。隨之而來的春天,她跑到花鳥市場逛了半天,捧回了一堆花。說是花,卻是不見開花,或花開得極不顯眼的植物,蘆薈、迷迭香、小葉榕、玉竹之類,沒有嬌艷之氣,沒有爭寵之心,就那么樸樸素素地生長著。花鳥市場的隔壁是古玩市場,下次再去時,便順道逛了一圈。有正兒八經的店面,也有隨地鋪開的小攤。她不懂,也不想進到那些裝潢考究的店里去,便在外面慢慢看。那些銅錢、玉石、字畫、瓷器,不知是何年何月,也不知是真是假,但都收斂了光芒,暗暗沉沉,一副不動聲色的樣子,即使無人眷顧,也并不落寞,倒有幾分經見了世事,也看淡了世事的自在。看得久了,她想到不知在哪篇文章里看到過,起初是人收藏物,幾世之后就成了物收藏人,物比人長久,相比之下,人倒成了過眼煙云!人本身尚且如此,何況人孜孜以求的那些新鮮玩意!如此說來,這些老物件還更可靠些。
當然,像這樣發發思古之幽情,她也只是偶爾為之,更多的時間,她還是窩在家里煲粥、熬湯,研究菜譜。她似乎已看到,那些熱氣騰騰的小日子、小確幸、小樂趣,正在前面向她招著手,她如果不想太多,大可以興興頭頭而去,和它們“小”成一團,也樂成一團。
這一切,解崢嶸都看在眼里,心想,到底是女人,受了點挫折,就打回了原形。也好。他們也該要個孩子了。兩人都已三十大幾,雙方父母都催得沒了耐心。等他調到廳里,一切安定下來,造人計劃也不能再耽擱了。
但是沒想到,他的去向是高校。得到通知的那一刻,他真是如墜冰窟,百思不得其解。到高校去一段時間后,他才從林處長的口風里得知,在研究人員去向的內部黨委會上,本來他去廳里是一致通過的,卻在最后關頭,常務副廳長說了一句,小解同志的家屬曾經因為芒山陵園的事到處寫舉報材料。會上一下子冷了場。每個人心里都清楚,在這么個關頭,把家屬拎出來說事,不過是找一個理由罷了,連冠冕堂皇都算不上。但是也沒有人明確反對。或者因了說這話的人是有話語權的,或者有的人原本不明白底里,不敢輕易表態。雖然家屬怎么樣并不在考察范圍內,但這確實是犯忌的事情,非常犯忌。
那天他的頭腦轟鳴不已,一團熾熱的巖漿在里面攪來攪去,奔突著尋找突破口。捱到下班回了家,打開門就看到葉秋華正在博古架前上上下下地挪移著幾個破爛瓶罐。就那幾個爛玩意,還值得搗鼓來搗鼓去的!那團巖漿轟地一下爆發了出來。他一把拽過葉秋華,將她推搡到里間臥室的床上,便開始扒她的衣服。葉秋華在片刻的驚疑過后大叫起來,拼命反抗。刺耳的尖叫只是加速了巖漿的噴涌,他一聲不吭,使勁動作著。她在掙扎中,隨手抓到了床頭柜上的水杯,向他背上砸去。那是一個淡青色外殼的保溫杯,她怕他喝了酒之后半夜口渴,特地準備了這么一個杯子,盛了不冷不熱的溫水,在那些狼奔冢突的暗夜里溫柔以待。現在,杯子成了武器,砸得他背上一陣鈍痛。他扯過她的胳膊,一把奪下水杯,咣一下扔到地上。
這個令人驚悸的黃昏之后,兩人之間的關系急轉直下。
開始,他沒有告訴葉秋華到底是為什么,似乎直接說出來,實在有失君子風范——他自己心里也清楚,這件事其實和葉秋華無關。他這才驚覺自己身體里藏著一頭惡魔,那種肆無忌憚的報復快感令他顫栗不已。他既想把它關起來,又忍不住釋放。白天,他溫文爾雅,謙遜有禮,在新的環境里努力經營著大好形象。他經營得那么用力,以至于渾身上下仿佛罩了一層氣罩般,自成一體,風雨不透。只有當夜晚來臨,他的那層氣罩才有了些許變化,白天看上去還昂昂揚揚的,到了晚上就露出了頹勢。有時,他會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突然撲到葉秋華身上,粗暴地扒去她的衣服,但是又不會很快結束,而是翻來覆去地,將一場原本歡洽的性事變成了漫長的折磨。
葉秋華當然也不是逆來順受的女人。解崢嶸肚子里窩著一團火,她不是看不出來,但沒法問。她不能像電視劇里受了委屈的女人那樣,凄凄切切,或者咆哮怒罵。人活著已經很累,何必再把自己搞得如此不堪。如果非要披頭散發地去解決問題,也就沒有解決的必要了。至于坐下來坦誠面對,平心靜氣地交流,說到默契處再來一個眼神,一聲嬉笑,那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情了。在身體上,女人總是處于弱勢,如果他通過強暴她的身體來把她硬摁到一個弱勢的位置,再想求一個平等對話,無異于與虎謀皮!
她只能冷臉以對,用逆反的方式逼著他袒露自己。飯桌上沒有了可口的粥湯,幾盤小菜就勉強打發了肚皮。她知道他討厭看電視,更不能容忍電視的聲音很大,她偏把聲音調得震天響,看了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抽得云山霧罩。和他一起出去應酬的時候,她極沒有分寸地和任何男士喝酒,說笑,花枝亂顫,全然不顧解崢嶸屢屢投射過來的目光。但是當一些重要的場合需要她去的時候,比如系領導專門宴請賢內助們,比如他在老家的弟弟結婚,她又不去。沒有任何理由,就是不去。
最后這一次,解崢嶸終于沒了君子風范。那天早上,他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西裝太過筆挺,搞得他像穿了一身盔甲,盔甲的寒氣也傳到了臉上,他就帶著滿臉寒氣,沖著賴在床上不起來的葉秋華大吼道,你還有完沒完?你知不知道我為什么沒去成廳里?就是因為你寫了陵園的破稿子,被人抓住把柄了!你知不知道這對我影響有多大!可我說過什么嗎?我什么都沒說。我已經很寬容你了,你就不要再作了!你這樣作下去,對誰都沒有好處!你不想上進,我還想上進!
葉秋華起不來。身體的疼痛,或者說是癔癥,又犯了。一想到要和他一起回老家,在眾人羨慕的眼光里扮演一出夫唱婦隨的喜劇,她就怵得慌。人情虛偽,莫過于此。她在腦子里迷迷糊糊地批判了一晚上,這時正掙扎著該不該起,就聽到了他的話。
開始,她失笑。寬容?原來他對她很寬容?是啊,他沒打她沒罵她,竟然把委屈埋在心底,表面上依然事事盡責張弛有度,她真應該感激涕零!
可是隨后,她覺得自己整個掉進了冰冷的深潭里。原來如此。因為她的緣故,他沒能華麗轉身。她成了擋在他前進路上的一顆石子。她吃心扒力地奔著那些小日子去,以為有些東西破碎了以后,起碼那些小日子是真實的,可是沒想到她已經“小”成了擋在他前進路上的一顆石子!他沒把她一腳踢開,已經是恩賜!她蜷縮起來,一動不動,任兩把刀子在身上劃來劃去,左一刀,右一刀,劃得她遍體鱗傷,卻也有著洞徹的快意。那兩把刀子,一把叫“寬容”,一把叫“上進”。
被那兩把刀子凌遲了的,不僅是她自己。
一次晚飯的時候,解崢嶸照例沒回來,葉秋華懶得做飯,下了幾個速凍餃子。她剛咬開餃子皮,看到里面碎碎的混沌一團的東西,哇地一聲便跑到衛生間嘔吐起來。然后,她看到鏡子中的自己,凌亂,干枯,如一棵被人連根拔起又隨手一擲的小草。她在鏡子前失神了半天,才確定自己懷孕了。幾年前的那次懷孕,反應也是如此。那次她做了流產,因為兩個人都還年輕,工作要緊,沒做好要孩子的準備。這次不同。覺得懷孕了以后,她立刻渾身發冷,趕緊披了件外套,慌慌地坐在沙發上,不知該干什么。她對孩子,一向沒有什么感覺,只是很久以前,在那些纏綿悱惻的夜晚,她常常在激動之后的回味中想,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得親密到什么程度,才會有一個孩子呢?這樣的回味常常使她渾身綿軟,有種想哭的沖動,但那不是為了孩子,而是因了那隱秘的歡喜。也有單位里的大姐迫不及待地傳授心經:咱不說那些靠著孩子拴住男人的話,那太俗氣,要個孩子是為了自己——人得活得完整!她不是沒有一點動心,她隱約覺得在自己的一系列“小”計劃里,那個小孩子也是在其中的。但卻不是在這樣的情形下。——他知道她的“作”后面是什么,她也知道他的“寬容”后面是什么,可是兩人都不能再說出來。走到這一步,他們如履薄冰,似乎都看見了那層薄冰下面的湍急流水,不得不止步于此。她不知道,那層薄冰是否還能承受一個孩子的重量。也許,她想,孩子的不期而至是一個轉機,可是,隨即她自己又否定了。他最近喝了太多酒。她不能拿孩子當試驗品。
她一個人到醫院去,醫生毫無表情地給她做完了各種檢查,然后說,做個無痛的吧,現在都做這個,睡一覺就好了。仿佛那真是一場美夢。葉秋華很堅決地說,不。醫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沒再說什么。躺在手術臺上的時候,她聽著叮叮當當的器械作響,一陣陣難以言說的絞痛從身體內部傳來,又在一種更大的疼痛面前化為無形。她一聲沒吭。結束的時候,醫生說,看不出來,你還挺勇敢的,那么多人褲子還沒脫,就哇哇大叫起來了。葉秋華平靜地對醫生笑了一下。
回到家后,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睡了一覺。醒來,疲憊地把窗簾拉開,還沒適應直刺過來的陽光,她就看到了窗臺上的那盆何首烏。那是一年前單位組織員工到下面縣里一個剛開發的溶洞景點去玩時,她在洞口附近簡陋的小攤上看到的。沒想到這座低矮平常的山里,不但內里別有洞天,還到處生長著這種野生首烏。黑黢黢的根,厚實,茁壯,上面伸出的藤葉卻是嫩綠粉紅,通透可愛,造物之手將原本不同的兩種美揉合到了同一種植物上,便有了這種奇異的效果。她看著喜歡,便抱了一盆回家,精心侍弄。現在不過十多天沒有眷顧,它已經藤敗葉枯,連最經得起考驗的根部也皺皺巴巴毫無光華,如一張歷盡滄桑的面孔。
葉秋華呆呆地看著這盆何首烏。然后她想,也許,該到山里去了。
7
山里的夜,黑得像一塊遮天蔽地的沉重大幕,幕一拉上,人便噤了聲,似乎只有消融在這無邊無際的黑色里才是安全的。間或也有一燈如豆,卻脆弱得如同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黃葉,抵擋不了最終掉落的命運。老樂靜靜望著窗外,半晌,突然想到了什么,從半人多高的背包中掏出一架尼康相機,打開,一張一張地翻看起照片。葉秋華的臉在巴掌大的監視器鏡頭里對他敞開了燦爛的笑。她的眼睛不大,卻在笑起來的那一刻有著潑墨山水般隨意的生動,一瞬間將周圍的景色也渲染上了靈動的色彩。只有一張照片,是在昨天下午登頂后,老樂在不經意間抓拍的。葉秋華側坐在一塊石頭上,眼神定定地落在前方,像在專注地看著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沒看到,便有一股茫然的陰郁之氣,悄悄地流瀉出來。老樂盯著這張照片看了半天,便覺得心里一緊一緊的,想自己拍這張照片的時候怎么會以為她只是累了?
其實葉秋華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陰郁之氣,老樂并不陌生。
那還是葉秋華第一次和一幫驢友到山里去的時候,她有些不適應,體力跟不上只是一個方面,她放不開——說說笑笑放不開,合住帳篷放不開,脫了鞋襪在小溪里悠游放不開。她和他們一起在這大山的里面,又好像在他們的快樂的外面。老樂很照顧她,歇下來的時候就給她講自己的故事。他原來在政府機關上班,老婆出國后很快和他離了婚,他為了擺脫那無邊無際的黑暗,踏上了登山的險途。8年前他和一幫人在登秦嶺一座山峰的過程中經過一個懸崖,他們將抓鉤在懸崖上方固定住,一個接一個順著繩索滑下來。在老樂離地面十余米時,聽到上面傳來一聲驚呼,他根本來不及抬頭,就下意識地偏了偏身子,盡量貼近巖壁,電光火石間,一團黑乎乎的東西與他擦肩而過——后來才知道是一個驢友的背包,重達10公斤,因為肩帶突然斷裂而掉了下來。登山途中,什么樣的意外都有可能發生。在一陣陣的后怕中,他突然發現,他已經用后一片黑暗遮蓋住了前一片黑暗,如果那后一片黑暗是如此虛無縹緲和不可捉摸,反而不用害怕——連帶著那前一片實在的黑暗。后來,他辭了工作,開了一家叫“樂途”的戶外用品店,他的名字也就被叫成了“老樂”。
那個頭頂繁星的夜晚,聽了老樂的講述后,葉秋華沉默良久。
每個登山的人,都有一段故事,他們習慣將那段故事層層疊起,塞進背包里最隱密的角落,然后,踏上一段未知的旅程。是去遠方,也是回到起點。逃離的意義與回歸的意義同時存在。也許,他們會在一個別人看不見的地方,打開背包,掏出那團被擠壓得皺巴巴的東西,便奇怪于自己怎么從來沒有看出它的丑陋與不堪,于是笑了笑,輕飄飄地將它擲在腳下,輕裝前行。但這一切都是獨自進行的,像一個在母親的子宮中掙扎著的胎兒,只有靠著自己的力量擠出那段狹窄的通道,才能真正有力氣去對抗外面的世界。
也只有獨自進行。
葉秋華的那個故事,她沒說,他也沒問。他只是漸漸感到了她的些微變化,有一次她竟然大大咧咧地卷著褲腳,光著腳丫,躺在小溪邊睡著了,醒來后正是彩霞滿天,她整個人沐浴在金黃色的霞光中,滿臉幸福地說了句,好久沒睡得這么香了!當時他還嘲笑她上輩子肯定是只貪睡的豬。她笑著回答,能做只貪睡的豬也不錯。頓了頓,她又放低了聲音說,如果有下輩子,她要做一棵樹,不做城里的,就做山里的樹。
她要做一棵山里的樹。隔了那么長時間,老樂再品咂這句話,不由暗暗心驚。他的心里有一團小小的迷霧,現在這團迷霧已經越漲越大,讓他無法安寧。
葉秋華的失蹤,實在是太蹊蹺了。
昨天下午他一發現葉秋華不見了,就喊上春水,兩人一起往回找,又回到瀑布下的那片石灘上。春水突然發現一個隱約的濕腳印,在一塊樹林邊的石頭上,腳印的方向朝著樹林深處。他喊老樂過來看了,腳印不大,像是女人留下的。兩人當即深一腳淺一腳地向林子里走去。他們在這片林子里轉了一個多小時,并沒有發現老葉的蹤跡。曾經他們一度穿過了樹林,卻發現很快就來到一處懸崖邊。山巖陡峭,凌空的那塊巨石前部有著鷹嘴般的凸起,鷹背上掙扎著長出一棵松樹。兩人對望了一眼,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向下望去。山下有一團云霧,縹縹緲緲,是輕悠的,卻又似乎翻騰著,跳躍著。老樂在那一瞬間有種心被抽走的虛無感,從來沒有恐過高的他突然有種莫名的恐懼。那團云霧在他心里生了根,他想,明天他無論如何要再去看一看。
第二天一早,打破硯池山寧靜的不是嘰喳的鳥鳴,而是一輛接一輛疾馳而來的警車、軍車。100多名公安和武警集結在此,竟然還帶來了一只警犬。縣公安局長拿著大喇叭坐鎮指揮,扯著嗓門說要拿出追捕犯罪嫌疑人的勁頭去尋找失蹤者。老樂在旁邊聽著,覺得怪怪的,便沒有跟著大部隊,而是一個人上了山。
他看到那座懸崖了。上山時,他下意識地選了大約是懸崖下方的位置。站在現在所處的坡面向上看去,懸崖并不算高,30多米的距離,那塊鷹背只是山體中一個簡單的凸起,并沒有振翅欲飛的姿態。老樂在附近仔細搜索起來。沒有什么明顯的痕跡。一切感覺都像是一場夢幻,陽光照進來,便散了個干干凈凈。一時間,他的腦子里有些空白。大山依舊沉默。以前,老樂是感謝這沉默的,它讓他感到無限的包容與溫暖,可現在,這沉默像一片漸漸上漲的海水,已經淹到了他的胸部,壓迫得他艱于呼吸。每一聲沖出肺腑的大喊,雖然也得到大山的些許回應,可是漸次減弱的回應中少了焦慮,少了關切,倒像是一場無關緊要的聲音的游戲。
老樂沮喪不已。直覺告訴他,葉秋華沒死。可是這中間有個巨大的斷層,他沒法把它銜接起來。
他只能在周圍繼續搜尋。陽光跟著他,在那些布滿了歲月印痕的山石間奔波跳躍,漸漸地就疲軟了,散漫了。他的心里越來越沉,直到做夢樣的,接到了派出所所長打來的一個電話。
葉秋華找到了。
8
30歲以后,葉秋華常常覺得,人的記憶很奇怪,很多所謂的大事,事隔多年后想起,竟然云淡風輕,沒留下多少痕跡,倒是那些看似瑣碎的場景,或某些擦肩而過的人,從來不需要刻意想起,卻牢固地占據著你的大腦,在人生的某一個階段之后,便若有若無地浮現出來,顯現出它們和你之間隱秘的聯系。比如,《圓切線》。比如,那個面目模糊的老中醫。再比如,佝僂著腰的孔凡生。
有一天,葉秋華在單位的電梯里碰到一個同事,同事看到她便一臉神秘地問,你知不知道那個孔老爺子的事?葉秋華莫名其妙,問,哪個孔老爺子?同事說,還有哪個,不就是你以前寫芒山陵園的稿子時采訪的孔凡生嘛,他死了!聽說是被活活氣死的!葉秋華嚇了一跳。
原來同事去規劃設計院采訪,正好聽到辦公室幾個人熱烈討論著孔凡生之死,他也聽了個大概。那幾個人對孔凡生之死的一致結論是“不值得”、“孔老二氣又犯了”。
說來話長。芒山陵園事件之后,孔凡生幾乎處于賦閑狀態,規劃委員會開會討論重大問題,也不再通知他參加。他勾畫了一輩子城市圖景,卻突然成了這大建設大開發時代的看客,便有種種不適應,犟脾氣上來,也不免引經據典地罵罵“一代不如一代”。心里不痛快,身體便來搗亂,中了一次風之后,他便極少出門。這年立秋,天氣很是涼爽,一個老同學,現在也已是陳老,打電話約他周六一起到芒山陵園去,送另一個老同學最后一程。他一聽是芒山陵園,本不想去,但送老同學最后一程,不去的話說不出口,便答應了。那個周六,逝者的家屬找了一輛商務車,載著幾個老人,一車開到芒山陵園。孔凡生看這陵園依山勢而建,頗有氣勢,清一色的白色大理石建筑,有名人墓,有家族墓,不同的墓地設計絕不相同,彼此隔著距離,錯落有致,的確有份內斂的奢華。他心里暗想,如此奢華的墓地,能葬進來的非富即貴,可惜了一片好山,還要為這些人死后的名聲陪葬!又想在自己原先的規劃中,這山的西面也是開辟了登山步道的,登山途中還可見到火山遺跡,正好做科普之用,如今卻成了死人的名利場!越想越是不忿。轉眼又看到幾個老人已經悼念完畢,立即就有一個笑模笑樣的陵園經理趕上前來,引導他們拾級而上參觀,每到一處別致的墓地前便停下來細細介紹。孔凡生跟在后面,冷眼看去,幾個老人竟然如同看新房子般的興奮,尤其陳老,眉毛一聳一聳,臉上的表情生動而復雜,全無了往日的平和淡然。孔凡生心下很不以為然,待那陵園經理走了,便對陳老說,我以后死了,是不往這兒埋的,現在不是提倡綠色殯葬么,隨便把骨灰撒在哪里,山里,海里,都行!陳老嘴里“哎呀”了半天才說,老孔啊,我看你是過激了,你一把撒了,什么都不留,你兒子孫子到哪給你掃墓啊。孔凡生硬邦邦地說,心里有我,不掃也行,心里沒我,掃也沒用!陳老聽了,心里甚不舒服,便說,照你這么說,人做的這些都是假的了?孔凡生說,假不假的我不知道,但這人非要跟自然爭名奪利,恁沒意思!陳老說,這算什么。說你是孔老二,你還真是個孔老二!現在人都講究這個,要和自然融為一體!你沒見山前還開發了一片別墅,那才真叫豪華!孔凡生驚問,什么,山前還開發了別墅?
就這一句話,把孔凡生引到了“丹碧國際花園城”。他佝僂著腰,晃蕩著外套走進水晶宮般的售樓處時,幾個售樓小姐還當他是附近的農民,沒一個偎上來。他自顧自地看了半天模型,只覺得一股氣血直往上沖。這得毀了多少林木不說,還把周圍一大片林子都圈起來,成了它的私家花園!看看吧,芒山已經被這幫子家伙糟踐成了什么樣子!今天的所見所聞,加上幾年來賦閑在家的郁悶,攪合在了一起,他當即問一個售樓小姐,你們這項目是違反景區規劃的,你們知不知道?老頭子衣著像個農民,口氣卻并不粗俗,乍一聽還是有些軟糯的,那軟糯里又包裹著有節制的嚴厲,以至于整個人有一種拼湊不好的錯位感,讓人摸不清底里。售樓小姐低頭像看個怪物一樣看著眼前這個老頭,半晌不耐煩地說,怎么可能呢,沒有規劃,我們哪能建起來?沒想到老頭提高嗓門說了一聲,要是都像你們這樣規劃,這山還是山么!當時售樓處還有其他幾個看房的人,此時都朝這兒看過來。售樓小姐又急又氣,不知該拿這個怪老頭怎么辦。售樓處二樓是幾間辦公室,有人在走廊里探頭探腦,過了一會,有個穿著經理服裝的女子下樓來,笑容可掬地對孔凡生說,她是這里的策劃部經理,孔老先生有什么意見,請樓上敘話。孔凡生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姓什么。女子說,做我們這行的,怎么會不知道孔老先生的大名,然后天花亂墜地恭維了一番。誰知孔凡生并不吃這一套,說自己不上樓,有什么話就在這兒說,明明白白地說,讓大家都聽見。女子頗有些尷尬,說要上樓向領導匯報一下,再次下樓時便變了臉,說項目證照俱全,你老先生要查,可以到那些部門去查。孔凡生冷笑道,有一百個一千個證,就能說明你們沒有破壞景區了么。女子話里帶刺說道,這景區也不是你一個人的,你也沒資格說我們破不破壞景區。要是都像你這樣守著幾十年前的規劃不變,社會還怎么進步。這句話刺到了老頭子穴位,一時氣得他說不出話。這時冷不丁從旁邊躥過來兩個保安,連推帶搡地把他搞了出去,像架犯人一樣架到了大馬路上,又硬摁到了一輛出租車里。老頭子哪里受過這種屈辱,回到家便失了神,連續幾天沒法睡覺,直叫頭疼,終于一頭栽倒。家人慌忙把他送到醫院,腦溢血,而且是最危險的腦干出血,搶救了半個月,還是沒搶救過來。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在孔凡生的追悼會上,據說芒山陵園的人還塞給他的家人一大摞宣傳冊,家人悲憤不已,差點引發了一場斗毆。
聽了同事活靈活現的轉述,葉秋華半天沒言語。說起來,她和孔凡生不過一面之緣,談不上什么深厚的感情,也便沒有親人般的傷痛。那是另外一種東西,混雜著無奈,無力,失落,厭倦,憂傷,憤恨,而又只能壓抑著的東西。和孔凡生有關,但又不僅僅和孔凡生有關。是的,那個佝僂著腰的,既謙卑又驕傲的,既刻薄又寬厚的老人走了,留在這世上的,是一群腰板挺直,昂首向前的君子們!
從那一刻起,葉秋華的意識,變得有些飄忽了。周圍有一堵透明的墻,把她與眾人隔開。隔著這堵墻看過去,一切都變了形。她覺得有種不對,巨大的不對,可是她說不出那是什么,更沒法去化解。她心里堵得慌,也沒法干事,只好跑到“樂途”戶外用品店去。老樂忙著招呼生意,沒時間陪她,她就坐在“樂途”樓上一間用于驢友聚會的小茶座里,默默地喝著水,漫無目的地看著窗外。外面是一條熱鬧的大街,車來車往,人流不息。每輛車都有自己的方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行動迅速,毫不遲疑。可是——他們到底要到哪兒去呢?他們到底在忙些什么呢?他們還記得自己來時的方向嗎?這些問題沒頭沒腦地就冒了出來。她控制不住地一遍遍問著自己,直問到頭皮發麻,自己也覺得真是發了癔癥,才起身慢慢回家。
她迷糊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起來竟沒覺得多難受,好像有一股莫名的氣撐著似的,于是把早飯準備好。雞蛋煎餅。牛奶。解崢嶸看上去心情不錯,一邊大口吃著煎餅,一邊翻著剛送來的報紙。嘩啦啦翻到他要看的那一版,大概掃了一眼,放到葉秋華跟前。葉秋華一看,印刷精美的房地產版上,登著兩個人的訪談,其中一個正是解崢嶸,他以大學教授、綠色節能建筑專家的身份在談“丹碧國際花園城”所追求的綠色理念與美好未來,旁邊還配了一張他侃侃而談的照片。最近他太忙了,瘦了許多,以前模糊不清的五官現出了棱角,從這張照片看上去,很是精神,真有點青年才俊的感覺了。
葉秋華覺得喉嚨有點難受。有多久了,她和解崢嶸之間的談話已是就事論事,云淡風輕,再也無法深入下去。無法深入下去,卻也知道對方是在哪條道上跑著。她猶豫了一會,問,上周六你在哪兒,去上課了,還是去公司了?解崢嶸說,去公司了,那天正好安排了記者采訪,哦,就是你的同事,他們還說認識你來著。葉秋華問,好像孔凡生那天也去你們公司了,是不是?解崢嶸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說你怎么知道。葉秋華說,我也是聽同事說的,聽說他到你們公司鬧了一通。解崢嶸說,這老頭子,老了還不在家頤養天年,非要跑出來多管閑事,正巧記者還在采訪,搞得大家都難堪。葉秋華有點說不下去了,拿起杯子喝了幾口牛奶,放下杯子,一句話在喉嚨里打了幾個滾,才冒出來。孔凡生死了。她說得甚是安靜,只是臉上有些微的發熱。哦,是嗎?解崢嶸淡淡說了句,依舊正常地吃喝,整理報紙,完了抬腿就走。他沒看她。她也沒看他。但是空氣里有許多小分子們驟然加快了運動,無聲地來回碰撞著。
他出門后不久,葉秋華的手機“叮”的響了一下。他發來了短信:希望你不要再次因為一個外人而影響我們之間的關系,我對你已經很寬容了。
她想了半天,回了一句:你覺得是一個外人影響了我們之間的關系嗎?
他一直沒有回應。
葉秋華再次覺得飄忽起來。周圍的一切,是實在的,也是空虛的。那些鍋碗瓢盆們,那些她心心念念的小日子們,被掉了個個,頭重腳輕,沒有了根。家里一片死寂。她從這屋躥到那屋,看那些新嶄嶄的家具、燈飾,一樣樣看過來,好看,可是空洞洞的,不知道為了什么而存在。她對這一切感到厭倦,深深的厭倦。她整個人如同一種會流淌的灰暗,淹沒了家里,又流淌到大街上去。她不再關注女人們飄動的秋衫,新上市的累累水果。她茫然地看著情侶們的微笑,不知道他們為什么快樂。她甚至不想看見所有人,他們是她厭倦的源頭。她只想擺脫這一切。前面好像有一座山,她一直往前走,就可以走進去,于是她走啊,走啊,走得兩腿酸痛。
電話響了,是老樂打來的。他先是說抱歉,昨天下午店里太忙,他沒時間陪她。她輕輕說了聲沒什么,她本來也沒什么事。老樂又說,正好有個事找你,好事,又能玩,又能掙錢,你愿不愿參加。于是說了個大概。葉秋華一聽是“丹碧國際花園城”搞的活動,一口就回絕了,不由分說地掛斷了手機。可是過了一會,她又打給老樂,說她改變主意了,她要參加。
9
下午5點多,一輛黑色公務車開到黃村,車上兩個人找到了解崢嶸。三個人關起門來不知說了些什么,然后解崢嶸面色平靜地出來,給老樂打了個電話,說他有點事要到浦源縣城去一趟,麻煩老樂等到武警把葉秋華抬下山后,先把葉秋華安頓一下。
公務車直接開到了縣政府辦公樓,迎接他的是一個笑容滿面的副縣長。兩人到了四樓辦公室,副縣長親自給他泡了茶,說這是本地山上出產的野茶,不出名,量也少,但別有一番滋味。解崢嶸喝在嘴里,全無感覺,但少不得稱贊幾句。這才步入正題。副縣長說他們按照林廳長的指示,一定要把找人放在第一位,縣里能出動的力量都已經出動了,幸好把人找到了,否則如何向林廳長和解教授交代!解崢嶸放下茶杯說,為了找一個人,縣里花了這么大的力氣,作為我,當然是感激之至,我想林廳長知道你們的工作效率,也會很贊賞的。副縣長轉而說,這次請解教授來,是想請解教授參加我們的一個新聞發布會。解崢嶸不解道,什么新聞發布會?副縣長說,哦,是這樣的,我們打算在晚上召開一個緊急新聞發布會,主要是因為今天不斷有記者打電話過來問有沒有找到人,我們得有個交代,再說,如果我們不掌握主動權,誰知道這幫子人會亂寫出什么來!解崢嶸心里一驚,說,可是這次活動性質不一般,林廳長應該也告訴你了,似乎不適合開新聞發布會吧!副縣長呵呵笑著說,這一點你放心,跟你們那個項目的關系,我們是不會提的,主要還是講講怎么找人的。解崢嶸說,那我就不用參加了吧,功勞都是你們的,改天我專程陪林廳長來感謝你們。副縣長說,解教授就不要推辭了,邀你來也很簡單,作為家屬表個態,說句話就行。解崢嶸沒有言語,心想怎么平白來了這一出,縣里這是大張旗鼓地表功呢,都不是傻子。可是自己怎么能露面呢,又不是什么好事,傳開了,回去后豈不是一堆麻煩。正想著無論如何要推辭掉,副縣長又說了句,哦,這也是林廳長的意思。要不你再給林廳長打個電話?解崢嶸馬上說,不用了。他有些無力地往椅子后背一靠,心想著恐怕也只好答應了。
新聞發布會定在晚上8點半。發布會開始前,解崢嶸突然提出自己兩天沒睡覺,身體不舒服,能不能不發言了。副縣長關心地問要不要找個醫生來給他看看,解崢嶸擺了擺手。副縣長說,那我們安排一個人替你念發言稿吧,你坐在那兒就行了。
先是縣公安局長濃墨重彩地介紹了大隊人馬搜尋的過程。他們是在距鴛鴦瀑布五六公里遠的一個山洞附近發現失蹤者葉女士的。發現的時候,葉女士的一只腳崴了,行動不便,其他地方沒有傷,身體狀況總的來說還好。但是可能在精神上受到了驚嚇,她說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走失的。根據了解到的前后情況,他們目前推測,葉女士可能是從鴛鴦瀑布往下時,從石坡上滑了下去,當時可能是摔暈了,所以沒聽到同伴喊她的聲音。她醒來后,試圖自己走出去,但是卻迷了路,直到幾個武警找到了她。
解崢嶸注意到,在局長的介紹中,這個活動是一次“驢友自發組織的登山活動”。它的商業初衷,在字正腔圓的發布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心里的一塊石頭悄悄落了地。
替解崢嶸念發言稿的是縣政府的一個秘書。他念得抑揚頓挫鏗鏘有力,聽得解崢嶸直皺眉頭。他實在聽不下去,只好低下頭來,把眼睛閉上歇一會。這兩天他太累了,幾乎沒吃飯沒睡覺,精神繃得像在走鋼絲,時刻害怕會一頭栽下來。現在他終于走下來了,虛脫得沒了一點力氣。這虛脫,一半來自于有驚無險的放松,另一半,卻隱約地來自一種說不出來的失落。
他想,應該只有自己才知道,葉秋華為什么要去硯池山,又為什么會在山里莫名失蹤。
這個女人,到底還是不聽他的話。
那天,看到葉秋華的短信后,他一時不知如何回應。的確,他心里明白,一個外人,充其量是個導火索,那個炸藥包,其實深埋在兩個人之間。表面上,他春風得意,處處凌駕在她之上,可是再往里看一層,她也在用她的方式對他步步緊逼,逼著他不得不拿掉面具,露出那些連自己都感到吃驚的真相。——可是,人生就那么長,追求人前的風光尚嫌不夠,又何必看得那么透徹!
曾經有好幾次,他心里都惡狠狠地冒出了離婚的念頭。在他沒能去成廳里的時候。在她一次次任性胡為跟他“作”的時候,在她打掉了肚子里的孩子的時候。這個得了失心瘋的女人!每次,他都已經盤算著怎么開口對她說離婚的事了,可是,到了最后關頭,竟然說不出口。他一向自以為殺伐決斷,果敢堅毅,唯有這個時候,才感到了內心深處的一絲疼痛。——其實他們是相知的。愛是一種相知。恨也是一種相知。彼此的愛與恨,又與更多的東西糾纏到了一起,百轉千回。他始終狠不下心來斬斷最后的一絲聯系。
他忽然間就明白了,自己的那盤棋,和葉秋華的那盤棋到底有什么不同。他的那盤棋上,目標明確,利益第一,而她的那盤棋上,似乎還多了一點點她稱之為“理想”或者“初心”的東西。僅僅多了那么一點點,但局勢就完全不同。這也是他數次嘲笑過她的,沒想到她卻越走越遠,如此決絕。
她的出走,幾乎把他逼到了懸崖邊上。就像現在,他不得不坐在這新聞發布會上,忍受著無言的難堪。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擺出一副“寬容”的面孔。
同一時間,在寓仙賓館里,老樂和甘辛幾個人將剛剛被武警抬下山的葉秋華安頓下來。葉秋華腳不能動,嘴唇干裂,神情疲憊,身上的外套也爛了一個大口子,顯見得獨自在山里的這兩天,經受了不少折磨。見到他們之后,她勉強露出笑容,沙啞著嗓子說的第一句話是,對不起,真對不起!老樂連忙朝她擺手,說,人沒事就好!人沒事就好!你好好休息,別想那么多!她點了點頭,伸出手來握了握老樂的大手,握得沒什么力氣,老樂卻覺得,她并不像他們以為的那樣,精神上大受刺激,相反,她的疲憊里倒有一份隱約的安詳。
只是,她不愿意說自己究竟是如何走失的。
事實上,老樂有著滿肚子的疑問。她是從石坡滑下去的嗎?可是他和春水回頭找的時候,明明注意了石坡下面,并沒有發現她。他們喊了她那么多聲,如果她都沒聽見,應該傷得很重,不會是只崴了腳。還有,她隨身帶著充電寶,怎么會手機一直沒電呢?但是這個時候,他不能再多問。她需要安靜地休息,也需要讓時間來消化一切。也許在很久很久以后,葉秋華會在一個無事的下午,來到他的茶座,一邊喝著茶,一邊和他說起曾經的歷險。他等著那一天。
時間已經很晚了,葉秋華一再說自己沒事,催促老樂和甘辛幾個人回房睡覺。老樂在臨走前對葉秋華說,解教授已經打來了電話,問了你的情況,我對他說你沒有大礙,他讓我跟你說一聲,他在縣里開新聞發布會,結束后就太晚了,山里路不好走,趕夜路不安全,他明天一早趕回來接你。
葉秋華點了點頭。
現在,房間里只剩下了她一個人。一個逃離了又回來的人。她不再獨自在草木森森荊棘遍地的山里行走。真好像一場夢。她不記得這場夢的開端在哪里,是在那個如鷹嘴般的懸崖上,還是在那段濕滑的石坡上。她只記得自己控制不住地要完成一場逃離,就像圓上的一個點,突然就飛了出去,成了圓切線。她還記得獨自在山里,清醒過來的時候,她不知道身處何方,該往哪里去,這才知道,在自以為驚天動地的一飛之后,沒有人再告訴她路在哪里,她只能自己尋找前行的軌跡。她不是沒有恐慌,但談不上后悔。人不走到絕境,就不知道該往哪里去。
他明天一早來。也好。他們都需要一個晚上,來想一想如何面對絕境之后的彼此。
這個晚上,可能很短暫,也可能很漫長,可能痛苦糾結,也可能,平靜異常。
責任編輯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