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改革要過兩大關,一是市場關,一是民主關。對中國農民來說,除了市場關、民主關,還有自由關。要給農民自由權,沒有自由不行。
原中央農村政策研究室和國務院農村發展研究中心主任杜潤生先生于10月9日6點20分于北京醫院病逝,享年102歲。作為中共黨內最資深的農村問題專家之一,農村改革重大決策參與者和親歷者,杜潤生被譽為“中國農村改革之父”。
55年前,因為在農民合作化問題上跟不上毛澤東的步伐,時任中央農村工作部秘書長的杜潤生,和部長鄧子恢一起受到批判,直至被貶官,離開“農口”。
31年前,重返“農口”工作的杜潤生成為“農村改革的參謀長”,在中國農村改革中發揮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21年前,杜潤生離開了工作崗位,但他一如既往地關注農村,念茲在茲的仍然是農民。
2001年,他為《我給總理說實話》一書作序時,大膽直言,“我們欠農民太多!”他建議,“憲法要加上一條:中國的公民有遷徙的自由。城市不論大小都要向農民開放,讓他們可以在城市安家落戶。”
即使是十年后的今天,這段話仍然振聾發聵。怎樣保證農民的自由選擇權,已經成為中國新一輪城市化的關鍵所在。假如農民沒有自由權,即使“出發點”良好的改革之舉,也有可能蛻變為“惡政”。
尊重農民,讓農民真正解放
說起中國農村改革,杜潤生曾表示,我主要是做兩件事,一是說服、鼓吹,做了些推動改革的思想工作;二是聯系上下內外、淡化矛盾,保證改革順利、平滑地進行,因為農村改革的最大阻力來自意識形態,來自人們的思想。
“農口”有一個好的傳統,有一支好的團隊,有老年、青年,一大批戰斗力較強的人才,王岐山、陳錫文、王小強、周其仁等年輕人組建了農村發展研究所,做了大量工作。我們和其他部委關系也很好,相互配合得很好。省一級同樣協同一致,我們這個團隊,自上而下,人員眾多,容易取得共同語言:就是大家都愿意為農民服務,做農民的代言人。
如果說,過去農村工作還搞得不錯,首先是有中央的領導,依靠我們這個團隊。我不過是這個團隊的一個“符號”。
他在農村問題上有一條原則:尊重農民,讓農民真正解放。
上世紀80年代初期,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取代人民公社制,變革后連續幾年的農業生產高速增長,暫時平息了政界和學術界對于包產到戶的爭論。但當時無論是這一變革的支持者,還是反對者,并沒有在理論上相互說服,仍存在一些認識上的分歧。
例如,80年代末,農村糧食生產由于調整結構而導致糧食產量徘徊不前,就有人向中央領導反映問題,提倡恢復50年代合作制,這引起中央領導層的爭論,萬里、田紀云據理力爭,中央新上任的主要領導人也對原來行之有效的農村政策予以肯定,才平息了一場爭論。可是,認識上的分歧仍然存在,尤其是在什么是社會主義問題上,仍然存在模糊認識。如果得不到澄清,這些模糊認識會一直影響我們的現在以至未來。
對于什么是社會主義社會,馬克思、恩格斯不同意描畫具體的藍圖,只給出概括性描述,對于在生產力相對落后的國家如何建立共產主義,只能是在實踐中摸索,只能把實踐作為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中國建國后在農村推行的農業集體化、人民公社,實踐的結果引起人為饑荒。而公有土地家庭承包制在短短幾年就解決了人民的吃飯問題,孰優孰劣,不是一目了然嗎?
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家庭經營是應該受到肯定和維護的農業經濟形式。國家應該有一系列保護農民權益政策,走出“負保護”。必須提高城市化水平,擴大就業機會,大量外移農村勞動力。政府應騰出資金,加強農業基礎建設和文化教育科技事業,適度擴大經營規模,逐步走向土地資本化,技術現代化。
給農民自由權
在杜潤生看來,現行的土地承包責任制主要存在三個問題:
第一,承包土地的所有權究竟應該歸誰,是生產隊,是村委會,還是鄉鎮?不明確。
第二,土地分割得非常零碎。土地改革時基本上是“中間不動兩頭平”,現在則是通通都動,平均的程度超過當年的土地改革。好處是提供了起點公平,實現了公平競爭,初始資源的公平配置,減少了改革中的矛盾。所提出的新問題、新任務,就是如何能保持土地的流動性。
第三,法律保障不足,沒有用法律形式把土地承包制作為一種產權制度安排固定下來。當然,只有法律,而沒有強有力的、擁有獨立審理權力的司法執法機構和民間法律咨詢服務組織,也算不上是法治國家。文化程度發展不平衡的農村居民應該是法律保護的重點對象。中國政府,慣于用行政系統發布原則性政策指導工作,特別涉及財產權利問題,尚待制定法律條文,規范人們的行為,這在市場經濟環境下,是非常重要的一項宏觀調控內容。忽視這點,就無從建立交往中的信用,否則依叢林法則,弱肉強食,不會形成良好的預期和有序的市場。現在農村土地中的許多問題,都與此有關。
他認為,產生“三農”問題的原因很多。農民獨立發展的機會還不充分,他們還缺乏充分的市場自由和遷移就業自由,經營的自主權是殘缺的。我們正在一步一步地深化改革,希望能盡早走出過渡階段。農民有了經營土地的自主權,加上市場交易自由,再進一步就是要在政治上充分享受應有的民主權利。
這首先體現在進一步擴大村民自治,鄉鎮干部通過直接民主選舉產生。其次農民還應該有自己的團體。如果地方政府亂收費,或者有其他侵犯農民利益的行為,農民應具有談判和自我保護的組織,有自己的代表或代理人。
長期以來,我們的戶籍制度限制農民流動,但不讓農民流動是不可能的。現在農村有兩億多剩余勞動力,需要轉移到城市,一方面在城市就業,變成城市居民;另一方面,農村人口減少了,每戶的土地經營規模就會擴大到幾十、幾百畝,勞動生產率就會提高,科技含量就會逐步增加。總之,農民有了經濟上的自主權,政治上也應有相應的民主權利,要摒棄一切歧視農民的做法,使農民變成有完整權利的公民。
我們提倡家庭經營,就是要使農民成為獨立的商品生產者,能夠自主地與社會交往,自負盈虧、自求發展,在市場經濟的條件下,形成一種自主權聯合。
過去集體農莊式的聯合,是只有聯合,沒有自主權,或自主權不充分。農民應該既有自主權,又能相互合作,共同抵御自然災害的侵襲,共同參與市場的競爭,避免孤軍作戰,弱肉強食。這個過程就是先讓農民具有獨立性,變成“自由人”,最后形成“自由人”的聯合。
關于兩個待解決的重大問題,杜潤生表示,第一個是怎樣減少農村人口,組織好農村人口的轉移,如何能夠在本世紀的中期,轉移出去2億左右的農民,使農民取得完全的國民待遇。現在有近億人在城市與鄉村之間擺動,城市要把這些人安排好;第二個是農民缺乏自己的代言人。全世界的經驗,最好建立農民協會。80年代中期他曾向鄧小平提出,可否恢復農民協會,作為農民代言人?小平說,你的這個意見很重要,我要考慮。先看三年,如果三年后,大家都同意,你再提出來,我一定批。但是到了三年的時候,“八九風波”來了,顧不上這件事了。
杜潤生認為,中國改革要過兩大關,一是市場關,一是民主關。市場關很明確,過民主這一關比過市場關還麻煩,弄不好就帶來政治波動,可能會動亂。但反過來說,不搞民主,就不會亂?可能出現權貴資本主義,可能有更大的動亂。民主在有利于穩定的前提下,在法制的約束下進行,才是最好的選擇。改革是時代潮流,要讓全國人民在改革的浪潮下生活,在社會主義民主制度下生活,在社會主義市場競爭下生活。
對中國農民來說,除了市場關、民主關,還有自由關。要給農民自由權,沒有自由不行。
(《財經》馬國川/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