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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妝師

2015-06-10 20:59:34夜子
十月 2015年6期

夜子

1

今天正好有場婚禮??諝庵心苈劦斤柡麧{的梨子香甜的氣息。

溪溪跟在韓師傅身后,細致打量。他身材不高,灰白相間的大背頭一絲不茍攏向腦后。身穿瓦藍粗布對襟衫,黑色棉布褲,一雙手工布鞋,潔白的棉襪在他穩健的步履間時隱時現。古樸中透著一股卓然不凡的時尚。這種裝束并不常見,大學藝術系學生偶爾有此穿著,但他們多少有些作態,全無眼前這人穿在身上的妥帖。

走進光線暗淡的大廳,雖然還和以前一樣地寂靜,但她立刻就感覺到氛圍有了微妙的差異。里面有幾排寫著編號的冷柜,至少有四十多個。制冷設備發出低沉的嗡嗡聲。空氣中像潛伏著巨大的冰川,散發著起伏不定的寒冷。緊鄰它的就是幾間分隔開的化妝室。

早有一個跟師傅年齡相仿的化妝師正按手中號碼找柜子,他武裝得只露兩只眼睛。師傅微微側頭笑著對溪溪說,“他以前是抬壽材的,上這來,正好專業對口。”

師傅熟練地打開一個柜門,像醫院里的護士那樣,將遺體輕輕推到隔壁化妝間。他慢慢解開包裹遺體的藍布,里面露出一位蓋著紅花被子的女子。

咣當一聲不知碰到什么東西,她趕忙收住退縮的腳步朝身后看了看,是一個矮花架被碰倒了。她倉促去扶的間隙又把視線定在師傅那兒。師傅絲毫未受到驚擾,他對女子恭敬地深鞠一躬,緩緩抬起頭,輕輕說了聲“得罪”,便在她胸口柔韌地按壓,以此判斷女子體內狀況,大概是沒有發現腐敗跡象,免去了用防腐藥水動脈推注。師傅沉穩端坐,輕松自然地開始給女子化妝。

化妝間空蕩而幽暗,一座老式空調使勁吹著冷風。鐵柜里擺放著電吹風、藥水、油彩、海綿塊和大小不一各種型號的粉刷,這是化妝的工具。師傅沒用鐵柜里的化妝工具,而是拿出自己帶來的化妝盒工具,先用棉花蘸上藥水清潔女子面部,再用粉刷打底,涂上腮紅、口紅,最后用鑷子輕輕夾住女子的嘴唇,謹慎地將她微微張開的嘴唇合攏。于是,這張沒有生機的面容,在師傅的手下變得容光煥發,像是午睡休息片刻,馬上去赴約喝下午茶的少女。

化妝間有二十平方米吧,物品很簡單,有化妝箱、操作臺,空曠而寂寥。可就是在這空曠和寂寥中,田溪溪硬是產生了逼仄的感覺。她痙攣地縮起雙肩。

溪溪已經戴著師傅遞給她的嶄新口罩,也穿上了厚厚的藍制服。但她依舊感到冷,仿佛柜門打開的一剎那,里面的冷氣就已蔓延到她血液里和骨骼中。任憑她的心臟怎樣跳動,都驅不走入骨的冷。她無助地朝師傅看去,師傅并不理會她。

溪溪感到越來越窒悶。她走向師傅,抿著嘴緊挨在他身旁,往四處里亂看。目光跳過師傅手下的那張臉,可那張臉像強光一樣難以躲避。女子非常年輕,像她一樣年輕。

溪溪故作鎮靜,朝師傅的手下又瞟了一眼,隨即慌忙移開,卻不知躲到哪里,于是又回過頭來看。看過第一眼后,有了一個印象,再繼續面對時,她的呼吸似乎比剛才順暢多了。實際上,她這不是第一次看到遺體。六年前,她曾經近距離接觸姥姥的遺體。當時姥姥的面容像熟睡一樣安詳,她還撫摸過姥姥尚有余溫的身體,試圖喚醒她。

師傅先把女子的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肩上,以便側過她的身子,梳理頭發。不大一會兒,女子便被師傅打扮成一個時髦的新娘。他親切地問新娘:“還滿意吧?嗯,滿意就好?!苯又麥厝岬貙⑴臃牌?,把衣服抻得沒有一點皺褶。

后來,當溪溪回憶這段經歷時不得不承認,她的確很美。美得那么純凈那么安詳。也許是因為臉上充滿了對另一個世界的信任與憧憬并為之動容。

潔白的婚紗襯托著她溫暖的臉龐。她靜靜躺著,淡紫色眼窩,睫毛排列得一絲不茍,仿佛睡得比任何時候都香甜。

從師傅為她打粉底、描眉線、抹腮紅、涂唇彩等這些過程來看,他所全神貫注的對象儼然是個鮮活的少女。

溪溪剛想說什么,師傅沒看她就好像知道似的輕輕囑咐:“別說話?!?/p>

在師傅微妙的冷淡下,溪溪在接下來的茫然中找到了合理的情緒。也許是師傅猜透了她有逃離的念頭,刻意磨礪她所需要的意志力。

給女子畫唇線時,師傅舉著唇線筆,把頭撤開一點兒,意味深長地端詳了一眼,然后淡淡勾勒幾下,女子的嘴角就陡然生出了笑意。女子笑了,笑得那樣端莊嫵媚。這個陡然而生的微笑,突然讓溪溪產生了一種奇特的親切。

與此同時,溪溪猛地被一陣戰栗襲擊,這種戰栗和剛才的恐懼有所區別。

女子化妝之后的真相令她吃驚,要說剛才沒有認出此女子也在情理之中。的確化妝改變了同一個人,沒有光彩的人干癟瘦小;而化妝后的人不但有了光彩,同時也有了豐沛的水分,整個臉一下子豐滿了一圈,有了勃勃生機才恢復到生前模樣。

戰栗像電流一樣沖擊之后便消失了。溪溪湊近一點加以驗證。這次她也跟著女孩微笑起來。微笑使溪溪解除了盔甲。

至此一刻,再不用質疑,沒錯,她就是千蘭。

不一會兒,工作人員領來幾個親屬。他們雖盡力保持肅靜,但依然能聽見哭泣聲被勉強壓住。他們埋首站立,慢慢等待。在此之間流動的時間就像幽谷里的激流,跌宕起伏。

師傅化好妝站起來。

此時大院里的哀樂、哭泣、腳步、儀器開動、車輛運行等遠遠近近的聲音,漸次傳進這間小小的化妝室。生與死密集地在這里交匯。

師傅彬彬有禮地躬身向家屬做了個“請”的姿勢,家屬上前細細觀看女子。有一長輩可能是女子的父親,他掛滿淚痕的臉滿意地沖女兒笑了一下,慢慢屈膝給師徒二人跪下,師傅忙攙起他。

短暫收拾一下,師傅將女子推到二號告別廳。溪溪緊隨其后。

二號告別廳早有人等候。涌上來的幾人中有一個西裝革履胸佩紅花的小伙子走上前來。他低聲呼喚,“千蘭,千蘭……”一聲比一聲輕,似乎已經穿越了所有障礙,直達她的心靈。

他萬般憐惜,用手輕觸她緋紅的臉頰。小心翼翼,像是觸到會飛的翅膀。

小伙子頷首起身,沖師傅深鞠一躬,又沖溪溪深鞠一躬。當溪溪看清他模樣時,心似乎比男子更為痛苦——這個人她認識。在溪溪看來,感情的結束也是一種死亡。在這個異常時刻,溪溪不知該以怎樣的表情回敬男子,于是她選擇了避重就輕的職業微笑,學著師傅的樣子彎下身回鞠了個躬。男子正沉陷愛憐之中,無暇顧及周圍以及溪溪的復雜心緒。

“謝謝你們。千蘭,她……”男子顯然是為了控制情緒,頓了頓,“她今天……很漂亮?!?/p>

師傅對親屬說了聲:“請節哀?!笔帐捌鸹瘖y盒,用眼神示意溪溪跟他一同離開。溪溪沒像師傅那樣迅速離去,而是走向那女子。

走近,俯身,握住她的手,用審慎的目光注視著那張依舊微笑的臉龐。

突然有一個想法竄進了她的大腦,她覺得躺在面前的這個人就是天使。

是的,她承認,這個天使不是籠統的概念,她就是此刻的千蘭。千蘭的高貴已經翻越了憂傷的柵欄,一切障礙都不能阻攔她的滑翔。

一股安詳的暖流充盈了溪溪的全身,她松開似乎逐漸溫熱的天使之手,驀地離開了二號告別廳。

化妝間里留下其他工作人員跟家屬繼續下面的工作。

沒想到師傅在等著她,她有些歉意地跑上幾步,跟在師傅身后。

突然的安靜,使師傅走起路來顯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我們今天省了一道工序,”師傅一邊走一邊說,“小伙子為新娘穿的婚紗?!?/p>

師傅并不看她,自顧說道,“他們相戀三年,本計劃元旦之前辦婚事,可就在昨晚,女孩兒因突發性癲癇去世。小伙子悲痛萬分,他決定給女孩兒一個完美的婚禮?!?/p>

“婚紗真漂亮?!?/p>

“聽說,當時已是十點多了,但小伙子不顧女孩家人勸阻,自己跑到大街上去買婚紗?;榧喌甏蠖缄P了門,他一直奔波到深夜,才通過熟人找到合適的婚紗?!?/p>

外面下起了似有若無的小雨。一切遁入夢幻。

2

師徒二人透過玻璃窗,遠遠觀望銀杏樹下一場即將進行的動人婚禮。燦黃的樹葉隨著一陣風雨緊密地飄落。新郎身上已是幾片金黃。

師傅轉身坐下,嘴上哼著一首老歌,他從箱子里掏出一個半成品認真地捏塑。那是一個腦袋,一個男人的腦袋。

這時有人跑過來,是剛才在化妝間見過的一個親屬。他磕磕巴巴地說想請兩位師傅賞個光,去參加婚禮。韓師傅站起身尊重地一邊應著,一邊小心翼翼將那個男人腦袋放進木箱。溪溪不經意間順勢看到里邊排著好幾個腦袋,很年輕,只有十八九歲的樣子,清一色的小伙子。神態活靈活現。從神態看去不像是亡者的塑像。

后來的日子只要空閑,溪溪就會看到師傅打開那個木箱,對著那些腦袋津津有味地捏捏塑塑。有時會停下來想什么心事,有時又會微笑一下,更多時候是神情肅穆,仿佛進入了一個無人進入的領域。師傅對于她的好奇做了一個解釋:“這是我對一個連長的允諾,他的連隊在老山前線全部陣亡。那是些多么可愛的孩子啊!”

當三人往外走時,師傅發現了溪溪的遲疑,他不知溪溪另有隱情,還以為她對自己化妝師的身份介意,笑著說:“我也是第一次被邀請參加婚禮。”

主婚人在樂曲中打開喜慶的場面,“尊敬的各位來賓,各位親朋好友,大家上午好!日月如梭,光陰似箭,時間像海浪一樣推到今天。我們相聚在此,慶祝沈旭先生、陳千蘭女士喜結良緣,請允許我代表二位新人以及他們的家人向各位的光臨表示衷心感謝和熱烈歡迎!”

雖然被歡快的樂曲包裹,但溪溪還是感到悲哀,像遭到了合理的綁架。在一陣熱烈的掌聲中,主婚人換作鄭重的語氣:“我要特意表示,對化妝師的真誠感謝?!?/p>

無所適從的溪溪看看師傅,見他微笑頷首,她也惟妙惟肖模仿。攝像師將鏡頭拉近,給了師徒一次簡短的特寫。鏡頭中的溪溪和師傅笑得如出一轍。

背景樂是奧斯卡開場管弦樂,盡管溪溪厭惡這類過于神經質的曲子,但此時此刻,她也不知哪種樂曲更為應景。也許只有眾所周知的音樂才能貼切眾所周知的心境。

“良辰已到,沈旭先生和陳千蘭女士的新婚慶典儀式現在開始,請音響師奏響婚禮進行曲,有請我們的新郎,新娘!”

背景音樂轉換為婚禮進行曲。沈旭身姿挺拔,緩緩走到新娘身邊,臉上一直含著復雜的微笑,一種讓人怯于響應的微笑。

“朋友們,讓我們衷心地為他們祝福!在這非同尋常的婚禮上,是愛把兩顆純潔的心連在一起。我們的新郎,比任何時候更幸福,更英俊瀟灑,而我們的新娘,比任何時候更溫柔更美麗?!?/p>

田溪溪因后面這句話而生出無限感慨。

她跟千蘭是同學不同系,出于對詩歌的熱愛,她們走得很近,常聚在一起談詩談人生,認識沈旭是因他來學校找千蘭。沈旭在他們大學所在的省城工作,是一名營銷公司的置業顧問。

在溪溪印象里,千蘭是一個惹人喜愛的女孩兒,她小巧玲瓏,面容靜美。她曾親眼看到千蘭發過兩次病,那是令人絕望的癲癇發作。每次從病中恢復過來,一絲淡淡的憂傷就會像一道新的傷痕刻在她身上。即便以后她再怎么大肆歡笑,溪溪還是能夠看到那憂傷的藤蔓。沈旭始終呵護千蘭,對她關懷備至。三個人經常一起去爬山,埋鍋造飯,看秋日黃葉。后來,不知從哪個環節開始,兩個女孩兒關系越來越微妙,隔閡也由此產生,漸漸故意疏遠起來。當然這里邊有沈旭的因素,溪溪發現自己實際上暗戀上了沈旭。后來千蘭和沈旭也都有所意識。羞恥心使溪溪悄悄消失在千蘭和沈旭的視野中。那段時間,只有溪溪自己知道,是如何像征服僵尸一樣把自己從絕望的暗戀中重新弄活。

今天,處于靜態的陳千蘭依舊惹人喜愛。

溪溪環視一下寬闊的院子,這里的土壤很肥沃,銀杏樹長得異常粗壯,不知在這已活了多久。金黃的葉片在風雨中急切碰撞,發出氣勢洶洶的轟鳴聲。圍繞樹下的地面上已是厚厚的落葉層,柔軟,潤澤,凄美。原本肅穆的大院因為這棵銀杏樹的屹立而平添了一絲人間柔情。溪溪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清涼的空氣,心里頓覺明亮起來。

她完全被這場婚禮那難堪的驚訝之美觸動了。

“此時此刻,我想最高興的人除了新郎、新娘之外,莫過于父母。父母是生養我們的人,是我們心中永遠的愛。好的,下面就有請父母上場!”

千蘭的父母依次坐下。顯然,新郎父母并未在場。有個人悄悄問:“男方父母沒來?”另一個輕聲作答:“誰的父母會支持兒子這樣的婚禮?”

新郎跟伴郎捧著的千蘭照片一起拜堂。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照片上的千蘭笑意盈盈,眼睛亮亮的,一會兒望著這,一會兒望著那。

一瞬間,溪溪神情恍惚,不知置身何處。

“好的,下面請回答我的提問:沈旭先生,你愿意和陳千蘭小姐結為夫妻,無論她健康與疾病,貧窮與富貴,都永遠敬她,愛她,關心她,并與她攜手相伴一生嗎?”

人們頓時安靜下來。

但在安靜的背后,似乎涌動起更加激烈的暗流,浩浩蕩蕩地流動在人們的周圍。

“我愿意!”

沈旭的聲音聽上去敞亮,貼心。

當“我愿意”這句話一出口,溪溪再也忍不住淚水,掩面而泣。她被這句話感動了。如果有一個人肯這樣對她,長眠也一定很幸福。在這樣的愛情面前,千蘭會永遠活著。

面帶苦澀但幸福微笑的新郎,俯下整個身子去看身邊水晶棺里的新娘。他的眼睛一寸寸安撫著那個美人兒,感受著一股內在的交流。然后新郎直起身子,微笑??瓷先?,他很淡定。在場的人都能感覺到他發自內心的幸福。

溪溪依然聽到一個聲音在空曠的時空里清晰地反復出現:“沈旭,你愿意娶陳千蘭為妻,并愛她一生嗎?”

“我愿意?!?/p>

師傅見溪溪眼里噙著淚水,試圖轉移她的情緒,“我想主婚人可能是第一次主持這樣的婚禮吧。”接著他又苦笑了一下,“當然,我也是第一次化新娘妝,第一次化兩種妝容。”

在這個時刻,師徒二人都感受到了對方的默契,于是變得惺惺相惜,同時會心地一笑。

溪溪在這一笑里發現師父的眼角溢滿了淚水。不知為什么,師傅的眼淚讓溪溪心里一動。從師父的神情可以看出他被此情此景觸動了。也許他想起了什么。

3

下午千蘭的葬禮正在進行時,溪溪和師父正給一個八十九歲的老人接肢,他兒媳說,前幾年做手術時,截下的那半截腿保存著了,但存了一段時間,無論怎么小心,腿還是腐爛了。老人坐輪椅這么多年了,一直不方便;這最后走時,還是用自己的腿吧,方便。

接上去的那條腿如不仔細分辨,幾乎和另一條沒有多大區別。兒媳握住他們倆的手連聲道謝,哽咽著:“這下好了,是個完整的人了。老人家受了一輩子的罪。”

看上去,這是一個幸福的老人,面容保養得非常好,幾乎像六十歲的人。

天色暗淡下來。一天終于結束了。

師傅在下班之前,把工資遞給她。師傅也許已猜到,不知因什么具體原因,她大概為了高薪才來的。溪溪有些驚愕,但沒說話,只略微遲疑了一下。“沒事,即便明天不來了,這個還是例行要付的。”她接過來。那暖暖的厚重感經過她的小手,一直傳到心里,沉甸甸的滿足。

門在傍晚的寒意中敞開了,溪溪剛一出來,就被驟然而至的涼風迎面噎了一口。她急忙用手掌捂住嘴,好讓呼吸恢復正常,然后把帆布包斜挎肩上,兩手插進衣兜。她穿過悠長的大院,走上漫長的馬路。

路上行人稀少,衣衫單薄的都縮著脖子和手,早早穿上棉服的人像海龜一樣走得悠閑。她覺得自己到底是個古怪的人,很怕冷,但又非常喜歡這種鉆心的凜冽。雖然這種天氣讓她四肢冰涼,渾身抽縮,卻使她的頭腦更清醒。早早感到冷的尖銳,倒是契合她此刻的心情。

溪溪把縮緊的身子舒展開,與其畏縮,不如索性挺著。她一直有縮肩的習慣,母親說是小時候沒厚棉服凍的,但意識到這個毛病想改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母親前一陣被查出肺病——她像繞開障礙物一樣,始終不愿提及那個可怖的字眼。時至今日,她仍覺得那病仿佛夢魘似的讓人難以置信。溪溪家境不好,這些年父母為了供她念書早已債臺高筑。母親的病又使家里雪上加霜。

一天發生的事太多,身在其中時,倒沒太多的想象空間?;氐郊液?,死者的面容輪番出現。她不知干什么好,只一個勁地洗手。用了肥皂用香皂反復洗。洗完后,把水倒掉重新再洗。睡覺前,她把一盆蘭花挪到床邊。蘭花在幽暗里散發出清香。

閉上眼進入無邊的黑暗后,千蘭出現了。睜開眼,千蘭依舊在。這次,她覺得很親切,好似呼吸順其自然地進入了正常軌道。一種從未有過的像沐浴般的溫暖舒適感遍及全身。

回想今早首次去上班時,雖早已儲備了心情和勇氣,但真正的感覺還是茫然。

穿過自家小胡同,走到大路上,伴隨自己單調的腳步聲,她朝刺向高空的銀杏樹看去,樹冠碩大、豐盈、燦黃,美得令人難堪。凄涼中帶著決絕,沿著馬路兩邊一路燦黃下去。地上已落了薄薄一層。看著樹上和樹下這些與自己無關的葉片,她腳步遲緩,在衡量一個至關重要但又忐忑不安的決定。

一輛出租車在她身后響了搭訕似的兩聲,她確定是在招攬她,忙沖那司機搖了搖頭,頓時小車揚長而去。何綠告訴她,坐六路公交車轉三路公交車就能到達。

她想抻長走的時間,何況她覺得時間原本就很充裕。事實上她應該在報到之前,提前到那里并查看一番,尤其是對女孩子而言。也許是出于難以名狀的舉棋不定,她執意拒絕何綠的慫恿,堅持己見,努力把第一次的復雜情緒留給今天的第一次報到。她認為第一次報到關乎做人的姿態,必須鄭重其事。同時這也是自絕后路的一種有趣嘗試。所謂自絕后路不是說她打算長久做下去,僅僅只為今天報到的這一刻不留退路。

“從市區一直往北走。一直往北,一直往北,等看見房子就是了。”何綠告訴過她。

“往北,一直往北走就是了?!毕呑哌厡ι眢w里另一個自己說道。

途中,一輛超長大貨車駛過,巨大的車輪旋出一股暖烘烘的橡膠味,貨物堆得高出車壁一大截,像一段被千年風雨剝蝕后的土城。駕駛室高得離奇,似乎得用梯子才能爬上去。司機一定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下面。她一看到大貨車,尤其是紅色的,心就感到溫暖,目光也會關注一下??墒墙裉?,她卻逃避。可哪有那么巧給人開車的父親就會出現在此車上。為此她竊笑自己的心虛。這時一輛轎車在身后連鳴數次,她沒回頭。當車靠過來時,她依舊若無其事?!拔梗?!”黑色轎車里探出一張生動的臉來。

“討厭?!毕读艘幌?,沖她笑罵。何綠用一貫飛快的神奇語速說:“你準以為遇見又帥又酷又溫柔又霸道又花心又有思想的深刻大流氓了吧,心里激動得突突直跳?!?/p>

“你老爸的車?”

“跟老爸司機借的?!?/p>

“你駕照都拿下來了,很快會有自己的坐騎?!?/p>

何綠新燙了黃色的卷發,松松地編在耳后一邊一個大辮子,天真中透著嫵媚,劉海用一枚紫色小發卡斜卡在額頭。溪溪從車內的鏡子里看著何綠。何綠也挑眼看看溪溪。兩人相視一笑,沒再說話。溪溪玩著手中那片落葉。

“還是這段路好開?,F在私家車太多了。市內開車比走著還慢。喂,溪溪,你說,那個黃色馬自達A6怎么樣?好看吧?”

“我又不懂牛五馬六的。”

“就上次,在讀者書店,我指給你看的那輛。”

“沒在意,噢,好像有點印象。挺好看的?!毕肓艘幌拢v騰地說。“我對車的概念很膚淺。不過,我喜歡雪佛蘭。單憑名字就很喜歡,詩一樣。什么寶馬、奔馳,名字都不如雪佛蘭動聽。”

很快她們再也不用努力尋找有趣的話題,因為前面出現了一片房子。她們望著那里。轎車緩緩滑行到門口,停下。她們在車里靜靜坐著。何綠轉過頭看溪溪。她指望溪溪皺巴巴的心思能被此刻的寂靜熨平,溪溪具備這個能力。盡管只要溪溪一句話,她就會陪著進去。但她知道溪溪只想獨自前往。

溪溪埋頭看著手中的小黃葉,猛地轉動幾下,笑著對何綠說:“回去吧,別把我弄得跟上刑場似的。這可是人類的后花園?!彼蜷_車門利索地下去,把臉貼窗說聲拜拜。何綠把一句話咽了回去,她倆都知道這句話是什么。因為何綠昨天說了好幾次,“如果后悔,不去也罷?!?/p>

溪溪見她在這個時刻終歸沒說出來,內心反倒踏實了。而何綠調轉車頭猛踩油門瀟灑地跑了。她們兩個是河北大學藝術類的同學,經過幾年校園生活,已從同窗進化成默契十足的閨蜜。

在門衛那里簽上名字,并伴隨門衛慣有的警惕視線走進大院深處。她謹慎地走著,唯恐驚擾了什么。

她在院里撿起一片黃葉,重疊在另一只手中的那片葉子上,比對著它倆的形狀。就這樣,她捏著兩片樹葉走進早已指定好的辦公室。

身穿白色高領毛衣、綠色亞麻長裙和綠色長筒靴的溪溪站在門口時,正在整理文件的中年男子抬起頭來,貌似漫不經心地朝她看去:“來了。”

“嗯。已站在你面前了?!?/p>

“有三個女孩兒沒有站在我面前?!蹦凶庸闹齑盗艘幌挛募系幕覊m,然后反復端詳著文件袋說:“在你之前,三個女孩兒來到大門口,卻門都沒進?!?/p>

溪溪笑了下。她不知自己為什么笑。更不知道他對自己的這一笑會不會感到突兀。

斂住笑的同時,她忽然看到他將目光移到她手中轉動的兩片葉子上。這時,他竟然沖她笑了。

“你是個例外。跟我這邊來?!彼嗥鸹瘖y盒,帶頭走在前面?!澳氵\氣不錯,今天正好有場婚禮。我叫韓正海?!?/p>

4

迷迷糊糊,一直到下半夜,溪溪才混混沌沌睡去。第二天,被鈴聲吵醒的腦袋像是灌進了泥沼一樣,混沌無比,她起不來了。

突然的高燒不退,竟然一直持續了一周。

她知道自己膽小,但還不至于是嚇的。后來聽師傅說,有這樣一個例子,他們科室中有一個叫楚中天的膽子特別小,第一次給死者化妝,嚇得高燒一個星期。那時遇到一個高度破碎并腐敗的遺體,濃烈的氣味熏得他跑到衛生間劇烈嘔吐幾十分鐘。后來干了一段時間感覺還是不適,他總覺得有許多魂兒跟著他,在夜里恐嚇他。家人不得不想辦法將他調走。據說調動工作花了他母親五萬塊,到現在一家人還背著債務。他們科室每人每年拿出一點錢來幫他還債。師傅微笑著說其實如果真有哪些魂兒尾隨,許是為了感謝他呢,可因他的誤解而造成不必要的恐慌。這實際上是他自己嚇唬自己。換一個心態看問題,或者換一個愛的心態面對同一個問題,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

溪溪對師傅說,“我是有敬畏吧。”

“當你慢慢從敬畏變為敬重、平等,就會坦坦蕩蕩了?!?/p>

一周的高燒,倒是為溪溪增添了潛在的抵抗力,她坦然多了。當再次踏上路途時,內心對世界充滿了關切。

市區倒閉的棉紡廠早已拆除,現在蓋起了三十二層的高樓,建筑工人早早起來開工了,叮叮當當轟轟隆隆忙個不停。不只這里,還有多處,都正在蓋高樓。新的樓房一波一波林立起來,樓房的價格也是一漲再漲。購房者多是擁有多套閑置房的人。

叮叮當當聲不知是從高聳的哪個架子上發出來的,這樣的響聲在時下任意一個城市基本都能聽到。

好像全世界都在蓋樓,可是,很多人依然沒有屬于自己的房子,據說還有希望,國家在調控房市。也許不久的將來,父母可以有新家。也許什么也不會改變。溪溪仰視伸長的搖臂,看它笨拙地移動。高樓上的工人顯得那樣微小,像昆蟲一樣行動緩慢。

出市區后,多是無人問津的土路。薄霧似乎濃了些。萬物被籠罩在一場肅殺之中。麥苗帶著明亮的綠色,默默地生機勃勃。田壟上有褐色蒿草將麥地分割開,露出美好的條條帶帶。蒿草似乎在用美好的姿勢佇立著,不愿生命衰敗而去,與天地間各種樹木一道守衛著。

曠野的樹木明顯比市區多,樹種也更豐富。它們以不再張揚的各種綠色呈現著。當然也有像她手中樹葉的燦黃,還有篝火般的紅色摻雜其中。

走進大院,還是那棵歷史悠久的銀杏樹,樹冠上的葉子已是寥寥無幾。幸好,地上黃葉鋪就的地毯沒被掃去,依然柔軟,潤澤,凄美。溪溪又撿起一片小小黃葉。

每天早晨溪溪向師傅一樣早到半小時。早上八點到九點是最忙的時候,一般要服務兩個人,多的時候,甚至六七人。夭折的嬰兒、遭遇車禍的戀人、手術失敗的少女、連家人都不愿碰的艾滋病男子、104歲的老人、被殺的年輕市委書記,還有不堪重壓而自殺的設計師。師傅根據不同情況化不同的妝,有一些是突破常規的妝。而溪溪要做的是聚精會神地幫師傅打下手。還有另外幾個化妝師,都是男的,閑時會在一起打撲克。燒骨灰的一個傻小子經常過來玩,或者幫忙。他的眼鏡布滿了圈圈,厚厚的,像是啤酒瓶的瓶底。另外一個是來實習的大學生,專業學的就是這個。他告訴溪溪,他班上有一半是女生。這話讓溪溪深感慰藉。原來可以有那么多的女化妝師,并且還是專業的。

這是陽光充沛的一天,也是溪溪小試牛刀的第一天。她要獨立完成一個化妝。這是一個表情幽怨的老婦人,溪溪為她打防腐針,從發黑的臉色可以看出,老人是至少死亡一周才被發現的。雖然全身經過消毒和清洗,但殘余的氣味依然濃烈地散發出來。

溪溪像醫生對患者一樣,在老人臉上噴灑適量的消毒水,用棉花輕輕擦洗。為了把她的兩腮弄得豐盈,只好往口腔里塞棉花。塞棉花看似很簡單,實質上很考驗人的心理活動。棉花的取量她控制得恰到好處,但剛弄了一點,就忍不住嘔吐了。

當她從洗手間可憐巴巴返回后,師傅并沒任何關心的表示。她繼續塞棉花。一邊塞,一邊默默地一點點克服涌上來的惡心感。

溪溪努力忍住了嘔吐,塞完棉花,又按照師傅平日所教指法,按摩老人眼睛、鼻子、嘴巴。當僵硬數日五官變形的老人,眼睛鼻子嘴巴漸漸歸位時,她興奮了,像考了好成績的中學生。

化妝完畢,令她惶惑的是,陪同親屬引領遺體的人中有一個是溪溪母親的同學,她叫她劉阿姨。劉阿姨用驚異的眼神傳達出她的驚疑。溪溪沖她笑了下,叫了聲“劉阿姨”。劉阿姨將有點尷尬的問題連續拋出來:“你媽不是說你在民政局上班嗎?不是說你同學爸爸給找的工作嗎?”溪溪沖劉阿姨一耷拉舌頭。

真相暴露帶來的尷尬和不悅,待親屬一再鞠躬和發自內心的感謝后,就消除了一半。無論怎樣,溪溪心里有一種隱秘的成就感。

回家途中,她又看到剛走進超市的劉阿姨背影,劉阿姨的小侄女站在門口,小手艱難地擰瓶蓋,臉憋紅了也擰不開,她焦急地抬眼求助,恰巧看見了溪溪。她奶聲奶氣地說:“姐姐幫我擰?!毕舆^白色奶瓶,替她打開。這次得回避一下劉阿姨,她跟小女孩說了聲拜拜,拔腿就走。走出幾步,她又擔心小女孩一個人在門口不安全,不知大人出來了沒有,往回看去。這時劉阿姨已站在那兒,她不顧侄女的哭鬧,一把奪過牛奶瓶,扔進垃圾桶。小侄女哇哇直哭:“我還沒喝呢……”溪溪趕忙拔腿離去。劉阿姨刺痛了她。她在低聲說:“我不是垃圾。不是!”

小時候,劉阿姨很喜愛她,只要一見面,準會慈愛地撫摸她的小臉,摟在懷里:“溪溪真干凈,真可愛喔?!倍藭r此刻,溪溪卻是劉阿姨嫌棄的人。

也許只有遭到挫折,才能領悟一些事。溪溪終于明白彬彬有禮的師傅為何從不跟人主動握手;逢節放假也不怎么走親訪友;并且很少在別人家做客用飯。但為什么師傅又有一種即便是野人見了也會敬重的尊嚴呢?溪溪想,大概是他的內心從不驚慌失措,強大到可以讓周圍的人也心平氣和,淡定從容。

5

每當有人問起秀麗端莊的溪溪做什么工作時,她總是莞爾一笑,不做解答。如果執意再問,她依然莞爾一笑:化妝師。聽的人,也不多想,就說怪不得。言外之意,這么漂亮的人,肯定做漂亮的工作。溪溪便不多言,微笑別過。

一天晚上,溪溪被何綠拉進舞廳。當燈光撲朔迷離音樂響起時,何綠就被盯住她的白馬王子邀進舞池。也有人走過來邀請溪溪,她婉拒道:“對不起,我不會?!蹦侨私z毫不介意,仍伸著手:“我教你。”架不住那人的熱情,她就站起來,跳了幾步。那人笑了,“步子比我還熟,還說不會?”這時燈光穩定下來,視線不再飄忽,他們都欣喜地認出了對方。

“一直想向你表示感謝,都沒機會。謝謝你。那天沒來得及說話?!毕浪侵盖m的婚禮和葬禮那天。還沒等再多說話,一支曲子就結束了。

歸位后,何綠說,“剛才那個男的,可各色了?!薄霸趺磦€各色?”“他來了就在角落一坐,從不跟人跳。有好幾次,我轉到他跟前看到他一直閉目養神?!薄班蕖!薄坝幸淮危莻€女的,就穿紅舞裙紅舞鞋的那個,去邀他,他心思不知在哪里了,眼睛睜著,卻沒覺察到站在跟前的人,那女的氣得罵他神經病?!?/p>

“你猜他是誰?”

“誰?”何綠來了興致。

“沈旭?!?/p>

“噢,就你說的舉行婚禮的那個情種?”

“我也才看出來?!?/p>

舒緩柔情的慢四一起,何綠又被一個舞姿優美的成熟男人邀走。何綠在舞廳里是性感迷人的尤物。

溪溪心想,沈旭可能還會過來邀請,她在聽慢四的節奏,以便一上去就能跟上拍子??墒茄矍皡s過來另一個人,細高個,三十幾歲的男子,他禮貌地伸過一只手,閃爍的五彩燈光偶爾打在他清秀的面容上。

“第一次來?”男的都愛沒話找話。

“看來你是????”

“你是做什么的?”她莞爾一笑,不做回答。男子執意又問,她說:“化妝師。”

接下來,一曲接一曲,她成了一個無法落座的舞伴。

再后來,去過幾次,都沒有遇見沈旭。她和何綠一樣成為備受歡迎的舞伴。大約隔了十多天,也就是第五次再去,情形與此前不一樣了。何綠總是跟人翩翩起舞,她卻坐在燈光都不光顧的舞廳深處。原先與她共舞的人像接到密旨似的,誰都無視她的存在。

何綠見她被冷落,實在看不下去,離開舞池,坐到她旁邊,有人再來邀時,就欠欠身子說:“對不起,我累了,休息會兒?!?/p>

“你沒來的那些天,總有人神秘地問你是干什么的。還有人說在哪里看見過你,包括那個細高個男的,也問過我?!焙尉G指著舞池另一端的座位區,就是上次和溪溪跳舞的清秀男子。

今晚備受冷落的原因在此。她對何綠沒心沒肝地笑了笑:“如果他們再問,你就用話筒直接大聲宣布:她是給死人化妝的。他們一定會擁抱我,并且送上鮮花。信不信?我們的國民素質高著呢?!?/p>

“他們都跑了才好呢,等于咱倆清場了?!焙尉G也跟著樂,“現在撤嗎?”

“是清場,也是包場。再玩會兒。萬一還有人來問呢,這就告訴他。給他們個機會。”

說話間,不知何時走進舞廳的沈旭,溜著一邊走過來。何綠鼓勵似的對溪溪擠了擠眼:“來了個勇士?!?/p>

溪溪忍不住捶了她一下。

“打擾一下,說什么呢?這么開心?”沈旭禮貌地沖溪溪伸出手來。

“我們一致認為你是勇士。”

“為什么?”

“他們大概知道了本小姐是做什么的?!?/p>

“說實在的。我很佩服你?!鄙蛐袷掌鹉樕蟿偛藕闷娴奈⑿?,認真地說。

這一刻,她想,他一定想起了千蘭。接下來一句話肯定了她的猜測。因為他發出了一個邀請,而這個邀請,就是因為只有她才能分享他與千蘭的故事,他們是千蘭共同的朋友?!坝袝r間嗎?約個時間,去喝茶?!?/p>

有個問題出現了,這是溪溪從未想到的事情。

她突然出現了異味。

一開始,她并沒發覺這個變化。至于從哪一天真正開始,她不知道。就在某一天,像做夢一樣,她站在一個荒涼的土崗上,被大風呼呼吹著,使勁吹著。她不知為什么,恨不得讓那大風更猛烈些,更凜冽些。莫名其妙地一直吹到黃昏。夕陽下,她冒著風沙慢慢往家走去。一只流浪的小黑狗搖著尾巴在她左右跟著跑。

就在晚飯后脫衣睡覺時,套頭衫褪到腦袋的那個節骨眼上,她忽然聞到一股異味。

腦袋蒙著衣服,愣了一會兒,重又在衣服上聞了一下。

沒錯,有一股異味,一種難以形容的味道。不像糞便的臭味,也不像三伏天的汗餿和半年不洗澡的身體酸臭,更不像動物的腥膻味……可是,完全排除后,你又覺得不對,應該把它們混在一起。對,就是它們的混合味??梢钥隙ǖ氖?,它不是刺鼻的那種,而是在你還沒注意時慢慢侵過來的。讓你一開始沒一點感覺,甚至沒一點前兆,然后出其不意地讓你突然聞到,但,只是一點兒。在你突然盯緊它時,又忽地消失了。你已感到了不對勁,免不了又去聞,就在你全神貫注去聞時,又很難一下聞到。于是你忍不住要去捕捉,等真的捕捉到,你才發現呼吸系統已經失控。那種味道如同飽含力度的液體,無孔不入。你的鼻子和眼睛,嘴巴和咽喉里,還有耳道深處,全部被它充滿了,它就像細胞一樣長進你的身體。這時你會嚴重失態,繼而掙扎般地躲開。與此同時,那發出異味的人,也會敏感地感覺到這一切的發生過程。

她急忙脫掉套頭衫,像扔掉一團火,扔到遠處地板上。一段時間以來,凡知她工作的人,幾乎都或多或少的不適應,雖有理解,但也有嫌棄,嫌棄這詞好像也不太準確,應該說是一種復雜的感覺。這些都沒把她擊敗。

甚至,她與最在乎的男朋友高哲因此事而發生矛盾時,也沒能擊敗她。反而增添了一股執拗。高哲得知此事,開始并無異議,后勸她換個工作,理由是擔心他父母不接受。她心里原本沒計劃干多久,也許只是暫時的,可聽他這么一說,像是受到侮辱,心里突然躥出一股火氣,憋了半天才說:“這事,我干定了?!?/p>

最終,她那以善解人意著稱的男朋友高哲被父母所迫提出分手。溪溪經歷一段時間的心靈療傷后,依舊泰然自若。

可是,現在這股異味卻使她無法泰然自若。

她蜷縮著,抱緊雙肩,愣怔著坐在床邊。她嘆息了一聲。在嘆息的剎那,她又吸到了那股異味。她疑心裙子和里邊的毛褲。于是,她不顧寒冷,迅速脫下并扔到套頭衫上。

這時的她,全身赤裸,恐懼地看著那堆衣物。一會兒,她跑過去抱起來,想從窗口扔出去。可是,她又猶豫了,也許她會因此沒衣服替換。于是慌忙跑進衛生間,擰開水管子,嘩嘩地沖著衣物,使勁撒洗衣粉。超出比平時洗衣雙倍的時間和洗衣粉,終于將衣物洗完晾在陽臺上。她的母親,在那屋使勁咳嗽著。

當她發現真正的問題不是出在衣物上,而是出在身上時,仿佛又被重物錘擊得戰栗起來。她赤身裸體從床上跳下來。不知所措。

那股異味來自于自己的身體。她絕望地軟下身子,坐在地上。忽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跑進衛生間。

這時母親被嘩嘩的水聲吵到,她喊著:“都幾點了,還不睡,又洗澡。一天洗幾次?小心一會兒停水凍著。”果然,肥皂沫還沒沖凈,水龍頭就停止了喧嘩。她多么希望水龍頭不要停止,永遠喧嘩下去。

關掉燈,抱住頭,像失寵的小貓兒縮在床上?;貞浭顾械胶?。那段時間遭遇的疏離與嫌棄就像高樓的碎玻璃紛紛落下,發出尖銳響聲。

6

自從師傅告訴溪溪一個月有四天假期后,她還沒休過假。上班已一個月了,這一個月像一年似的過得拖拖沓沓。她靦腆地跟師傅請了一天假。師傅溫和地告訴她,目前還是人手緊,休假時單位如有必須配合的任務,要做好隨叫隨到的準備。

郁郁寡歡的溪溪,被今天正好休周末的何綠拽去逛商場。何綠在電視臺做實習主持。今天正閑得沒事。一路上,何綠跟溪溪聊單位的人和事。她跟著記者下去采訪了三次,倒是挺好玩的。車接車送,管吃管喝,接待方鞍前馬后,挺風光的,每次出去采訪,都是一個帥哥一個靚女,一般都是男攝像,女文字。她最清閑,只管吃喝玩,目的是熟悉一下套路。說到這里,她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電視臺的女主播很忌妒我,從她們的神態上看得出來。嘿嘿,這是好事,證明她們有了危機感?!?/p>

“又來勁,就你這個自信勁,誰也比不了?!?/p>

“你怎么樣?后悔了吧?”見溪溪郁悶的樣子,她趁熱打鐵:“那就撤吧。再找個好點的工作,我讓老爸給問問?!?/p>

“我在想師傅第一天說的話,當時,我沒在意,不大理解,心想他那么缺人手卻對我說:‘我勸你還是別干這個。”

“就是嘛,一個漂亮女孩子,可惜了。你男友最近怎樣?”

“說說你吧。”

“說實話,我不喜歡他做警察,可他家已在公安局辦妥了,花了她爸媽半輩子的積蓄。你瞧上了大學又怎樣,回來還得花錢找關系,白白多花幾萬的學費?!?/p>

這是市里規模最大的商場,人多得可以擠成動漫片。閑逛著一些穿戴豪華但無個性的中年婦女,她們面部幽怨地看看這看看那,或在收銀臺毫不猶豫地刷卡,屬于靠購物打發時間的群體;也有眉飛色舞者,兩個女人走在溪溪她們身邊,其中一個說,“兩個女孩不挺好?還生干嗎?”“他和他媽都待見男孩,我永遠忘不了,剛生下老二時,我說:‘媽,給孩子起個名吧。她抱起孩子舉著說:‘叫不爭氣吧?!薄澳悄憔偷人貋恚僖獋€,省得跟王彬似的在外偷著養小男孩。”

何綠沖溪溪擠眼笑一下,拽著她,逃離似的走開。

一件漂亮的羊絨毛衣就會令何綠欣喜若狂,邊試衣服邊和溪溪打趣?!澳闶倭耍炕瓴皇厣岬臉幼?。”溪溪怕影響何綠的心情,假裝忽然來了興致,熱情地給她當參謀。

等轉到香水柜臺,溪溪的確真來了興致。黑色貨架上擺滿了精致的小瓶子。之前,她沒用過這玩意兒,但現在她必須買一瓶。駐足細看,暗暗比較了一番價格,對有選擇意向的幾款聞了聞,決定買一款合適點的。何綠何其聰敏,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她悄悄拉了溪溪就走,邊走邊不經意地說:“我有香水,法國貨,不花錢的。有人給老爸抬轎抬到我這兒了?!?/p>

回去的公交車上,溪溪和何綠并排坐著,順勢看窗外的行人。人們穿著臃腫的棉衣,有的吃力地蹬著逆風中的自行車,有的騎著電動自行車,上了年紀的多是騎著電動三輪車,拉著老伴,當然更多的是拉著小孫子孫女,孩子大冷的天手里拿著糖葫蘆,吃得津津有味。猛然間她看見遠處的公園里,一個熟悉的身影倚在樹下。即便這樣遠遠望去,也能看見他的身影被失落憂傷籠罩著,男友高哲正在那里埋頭吸煙。她多么想跑過去抱住他。

但是,她做了化妝師。一切都會過去。她的心立刻沉重起來,悄悄把身體離開點何綠,以往何綠喜歡挎著她的胳膊,可后來發生了變化。就在此刻,她忽然又發現了一個變化,何綠已經徹底改掉了買零食吃零嘴的習慣。這有些耐人尋味。

茶樓里的背景音樂是古琴《高山流水》。

溪溪坐在沈旭的對面。

她知道人和人之間需要的不僅僅是姿勢,如果有一種聲音需要傾聽,那么就不要去打斷。它需要的是安靜,能做到這一點就需要內心的尊重。她相信人與人之間可以在無言的關愛中再現世界的歡騰。

“第一次向千蘭表白時,她就告訴我她小時候發燒沒及時治療,留下了癲癇的病根,醫生說不適宜談戀愛。在我再三堅持下,她勸我慎重考慮。我說我不管,我就是喜歡你,這是無法改變的。于是她強制我跟她到醫院去咨詢。她在醫院外面等候。記得那天從醫院出來,我跟她說,大夫說了只要按時吃藥,不會有事的。再說,有了病正好我照顧你嘛。她依然很憂郁,說,你得再考慮考慮。我勸她放下思想包袱接受我,她卻說她不想成為我的包袱。和千蘭交往的時間越長,越覺得離不開她。她在我面前是輕松的,我感覺到了?!?/p>

聽著沈旭這些無比渴望往外生長的話語,溪溪似乎跟他一起站在了同一片茂盛的記憶叢林之中。

善解的溪溪會在恰當的時候說上句:“我們行動的目的,也許是為了使自己的行為更值得回憶吧?!薄皩Υ松?,對待情感,尤其是對待災難和痛苦,人性中的道德感是義務,是向靈魂付出美感?!?/p>

沈旭的傾訴像春天的播種,是自然的一種本能。他專注于這份本能之中,并不推敲溪溪所說的話。溪溪覺得這種氛圍很舒坦,兩顆本能的種子都需要合適的春天。不知是因為心情還是其他的什么,她感覺跟沈旭在一起就沒那種異味,這似乎有點微妙。她來的時候并沒有涂抹香水。她不知道真實到底是怎樣的,但她相信感覺真實就是真實的。

7

天色漸暮,小雪驟然加大,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皚皚白雪中,溪溪頂著清冷的雪花走出家門。溪溪因異味厭惡自己,厭惡接觸人,厭惡走進人群。只有師傅是她可以想到能夠去說說話的人。去之前,她在身上涂了點香水。

這是她第一次突然來訪。師傅沒有絲毫驚訝。

小屋簡單而整潔。一個暖爐把屋子烘烤得很溫暖。書架上排滿了歷史、文學書籍。書桌上跟單位一樣放著厚厚一摞醫學、整容、防腐、美術、雕塑等方面的專業書。書桌上放著一個幾歲女孩兒的照片,跟他長得很像,尤其是眼睛。

師傅一個人正在泡茶看書。小屋流淌著令人安靜的古琴樂。

茶臺上,擺滿了溪溪沒有親手接觸過的漂亮小茶具。她欣喜地拿起來,把玩手中,不停地贊美。

師徒都沒說話,溪溪看著師傅在那里用小鑷子夾著茶杯沖洗。桌上放上她的一套小杯子。師傅面含微笑,神態穩重,就連手起手落都那么踏踏實實。溪溪也安安靜靜地把坐姿放踏實。這小屋的氛圍,溪溪拿不準該說成安逸還是寧靜。

倒是師傅接下來的話,為她做了個界定。

“別看這小小的茶臺,可是讓我獲得了寧靜?!睅煾嫡f,“第一次這樣喝茶吧?剛才我自己喝的是普洱?,F在咱改成喝鐵觀音。”

師傅一一告訴溪溪,那個漏水的竹盤為什么叫茶海?它像大海一樣容納百川。大海為什么能容納百川?因為它放低了自己的胸懷。有著鏤花的類似缽的叫茶洗。漂亮地帶著雅致印花的叫茶賞。最有意思的是細高的聞香杯。以此類推,茶夾、茶巾、茶匙溪溪自己就能叫出名字了。

學著師傅的樣子一一觀賞茶葉、聞香、品茗。一股淡淡的茶香沁入她的心脾。

在接下來的隨意交流中,師傅像一個洞悉一切的智者,很自然地順勢談到多日來一直困惑溪溪的問題。

他說,其實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一個氣場。這個氣場到底是什么?大致上是由自己的經驗、閱歷、思想形成的個人環境。如果一個人要不被別的氣場闖亂污染,就要使自己的氣場強大,這個強大不是指面積體積,而是堅韌。那么如何做到?只有一點點積累,不動聲色地積攢,這主要取決于保持住自己內心的安靜。你的,尤其是你內心的,永遠是你的。無論什么樣的環境,什么樣的東西都不能毀掉你。

安靜。是呀。可怎樣才能安靜。她知道安靜帶來的好處,強大的內心力量往往來自于安靜的心靈。她記得曾經看過一句話:“我可以讓石頭睜開眼睛,我可以安睡在深淵之上?!卑察o大概就是這個意思,這個感覺。身體上的味道也許因為你浮躁、緊張,就會處于不良狀態。比如最表層的肌膚,毛孔會不會收縮或張開,處于紊亂狀態,因此易被外界干擾。你恐懼,它就恐懼,你慌亂,它就慌亂,你被吞噬,它就被吞噬。當然這里邊不排除哪怕是一種氣味的侵入。這樣一想,溪溪就為自己的異味找到一個分析點,心里像是隧道中見到一束溫暖的光芒。她已找到了辦法,雖然不是一下子就能解決的辦法,畢竟有了方向,有了方向就有了希望。

“什么也不用擔心,記住一句話:心存正念,諸邪退避。”

她的臉上因心中獲得喜悅而泛出美好的光澤。

“謝謝師傅?!?/p>

這么久,從沒說過謝謝師傅的話,無論從心里是多么感激師傅;而這次忍不住了,話一出口,倒并不覺得羞澀,盡管她不善于直面言謝。

“說實話,以前,我年輕氣盛,實際也是出于自卑,而本能地自我保護,事事都想壓著別人,心里一直想著嘴上的輸贏。后來發生了一些矛盾,再后來朋友都一個個疏遠我了。女兒出事后,我就改行做了這個。做了這個之后,我才看到自己以前的很多缺點。”

“以前,你做什么?”溪溪其實很想問女兒是怎么回事,家庭是怎樣的,但出口的不是。

“賣瓷器?!?/p>

溪溪起身,湊到一幅一進門就看到的巨幅畫像前。

凝視良久。

師傅不用回身就感覺到了溪溪的凝視。“那是你師母。”

師傅自顧泡茶自顧說:“我們的女兒,五歲那年,出了車禍。我被一名給女兒化妝的師傅感動了。你知道,車禍的孩子,臉部身體全部毀掉的孩子,他居然給弄得整整齊齊漂漂亮亮??上攵疫x了做這個是多么理所應當?!?/p>

“那師母呢?她很漂亮。很優雅。”

“她瘋了?!?/p>

說到這里,師傅就停住了。屋子里有些沉寂。

溪溪將目光離開師母挪到書架上,并順手在書架上拿起幾本書翻了翻。當她翻到一首穆旦的詩時,忍不住被吸引,默讀起來。

我愛在淡淡的太陽短命的日子,

臨窗把喜愛的工作靜靜做完;

才到下午四點,便又冷又昏黃,

我將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

多么快,人生已到嚴酷的冬天。

我愛在枯草的山坡,死寂的原野,

獨自憑吊已埋葬的火熱一年,

看著冰凍的小河還在冰下面流,

不知低語著什么,只是聽不見。

呵,生命也跳動在嚴酷的冬天。

我愛在冬晚圍著溫暖的爐火,

和兩三昔日的好友會心閑談,

聽著北風吹得門窗沙沙地響,

而我們回憶著快樂無憂的往年。

人生的樂趣也在嚴酷的冬天。

我愛在雪花飄飛的不眠之夜,

把已死去或尚存的親人珍念,

當茫茫白雪鋪下遺忘的世界,

我愿意感情的激流溢于心田,

來溫暖人生的這嚴酷的冬天。

看了這段文字,她心里有一種輕柔的躍動,全身的每個細胞都被一股暗自涌動的溪流澆灌,得到潤澤。

師傅在她拿走這本書時說:“也許,好的文字,還有好的音樂,繪畫,哪一種都會提供給我們另一種現實。這個現實可以讓生活在現實中的我們,適當地與生活拉開一點距離。獲得了這兩種現實,可能就是獲得安靜氣場的秘密。”

8

何綠送給溪溪的的確是好香水,法國名牌。但是抹在溪溪身上,非但遮不住那種初始的異味,之后的混合味更是令人尷尬。此后她不再為香水所動。

母親病情加重,住進醫院,拍了CT,沒等輸完一天液,非要出院。溪溪知道母親是心疼錢,就告訴她:“咱現在不愁錢,再說萬一不夠了,單位上還可以預支。你今天好好睡一覺,明天抽胸腔積液。抽了以后,就不咳嗽了。乖,聽話?!?/p>

劉阿姨像往常一樣過來看望母親。溪溪趁此機會回家給母親取衣物。

兩人在擁擠的病房中小聲說著貼心貼肝的話。劉阿姨悄悄掏出500塊錢塞枕頭底下。母親忙把錢掏出來還給劉阿姨,“這回不借你的了,溪溪掙錢了。再說,他們單位真好,還可以照顧預支?!?/p>

本來母親說得正自豪,忽見劉阿姨表情變得有點異樣,就忍不住多想了一下,“你說,奇怪不,我女兒下班后,有時接個電話后,說走就走。走就走吧,還拎著個化妝盒?!?/p>

劉阿姨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就幫她做按摩,按摩她的胳膊,按摩她的腿。

“你沒聽到什么吧?我女兒能掙到這么多錢,是不是學壞了?”母親顯然被這剛萌發的念頭嚇了一跳。她緊張地拽著劉阿姨的胳膊。

“溪溪哪是那樣的孩子,看你想到哪兒

去了?!?/p>

“我知道溪溪是個好孩子。我自己的女兒我自己還不知道??墒?,就怕我家這個生活壓力太大了,把孩子給壓得無計可施?!?/p>

“就是嘛,溪溪是我看著長大的。不會。即便她再怎么吃苦也不會變壞的。放心。”

“那你說,她出去帶化妝盒干嗎,我偷看過那個盒子,是全的。口紅、胭脂、哎呀,對了,可怕的是還有剃須刀,男的用的,她這是做什么呀。不行,我得問問她。”

她越說越害怕越生氣。一陣猛烈的咳嗽使她再也說不下去了。

劉阿姨遲疑著把手挪到她的手上,輕輕安慰著。

溪溪為了給母親調劑情緒,把家里弄得干干凈凈,舒舒適適。還特意買了加濕器,凈化空氣。收拾利落,哼著小曲兒準備給剛出院回家的母親洗發。

她打來一盆熱水放在床頭的凳子上,“媽,你躺著別動,只不過要麻煩你老人家把頭伸出點來,伸出床外一點?!蹦赣H沒有反應。

“別怕,我用手托住你的頭?!蹦赣H還是沒有反應。

“這樣洗,很輕松的?!?/p>

沒想到,一向配合的母親說:“不用?!?/p>

溪溪就嬉笑著慢慢拉她的頭,“乖,洗洗多舒服?!蹦赣H繃著勁對抗。對抗了一會兒,怕是沒力氣了。但又有點氣不過,就賭氣似的大聲說:“你別碰我!”

“?。俊?/p>

“晦氣!”

“晦氣?”

“你用摸死人的手給我洗頭?”

“死人怎么啦?死人也是人。”她頂撞了一句,聲音里試圖帶著微笑。

“天天摸死人,你說臟不臟?”

“恐怕你不是嫌臟吧!”溪溪也沒想到自己竟然這么惡毒,“劉阿姨、他、還有你,你們對我的厭惡,實際上,就是對死亡的恐懼和逃避。問題不是我這個人,而是我這個人讓你們聯想到死?!?/p>

對于母親,尤其是患病后的母親,無論處于何種情況,她始終要求自己要盡一萬倍的努力哄母親開心??墒牵裉焖荒芸刂颇枪缮接暧麃盹L滿樓的壞情緒,如果這個壞情緒再繼續下去,會造成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為了把這股急風暴雨剎住,溪溪果斷地走出房間。

神情恍惚的溪溪不知自己要去哪里,她沮喪地走進深深的胡同,地上的磚縫里長著頑強的綠色小植物,她叫不上名字來。

即將走到胡同口時不巧遇見了高哲。兩個人驚訝地面對面對視了片刻。

一個非常時尚的女孩并不知情地微笑著挎著他的胳膊,專心等待介紹。

溪溪故作鎮靜地沖他們禮貌地點點頭,擦身走開。

那女孩小聲問:“她是誰呀?好漂亮?!?/p>

低低的聲音回答:“一個同學。”

溪溪忍不住潸然淚下。加快了步伐。

她在心里數著無聊的阿拉伯數字,從一數到了六十,心情還是沒有平靜下來。不過,她突然想起不知在哪本書上看到的幾句話,意思是說變是本質,不變是迷思。愛是如此,人生也是如此。

死亡是真實的,而且是毫無預警地降臨。晚上溪溪打開電視,打開電視純粹是為了陪母親看那冗長的電視劇。她試圖以這樣的方式去修復與母親的這點隔閡。的確溪溪不喜歡看電視,她對當今的電視節目充滿了審視。娛樂節目崇尚一夜出名;熱播的幾個電視劇教給人怎樣爭斗,家庭斗,宮廷斗。能把人看得小腦萎縮,心胸狹隘。母親喜歡看的電視劇還沒到點,正是當地新聞時間。地方臺的新聞很矯飾,甚至很虛假,令人可笑。人們知道虛假但已麻木到一笑而過,習以為常。

可是,這一條新聞,是真的!

這條新聞里面提到了何綠的名字!屏幕上也隨之出現了何綠那美麗的容貌,嬌美的神采,可愛的笑臉,那是她平時工作時的畫面。微笑是一個女人的王牌,何綠的笑是鬼精靈的笑,能感染到很多人,跟她在一起,總會很愉悅。

新聞大概意思是說,本臺一個叫何綠的女播音和警察身份的男友被挾持一夜之后一起遇害。

不可能,不可能,何綠!五天前還和她在一起。

“不會吧?何綠?唉,這孩子。”母親已淚流滿面,可憐她老人家一眼認出了何綠。她抱住已經呆傻了的女兒,使勁搖晃,把女兒眼窩里深埋的淚珠兒搖出來。

傳統習俗,喪禮一般都選在農歷單數日子。這天又是單數日,上午剛一上班殯儀館的化妝間就很繁忙。同時有四組化妝師在化妝。一些圍觀的近親進進出出。師傅精心為一位老年女性逝者化妝,這是一位報社記者,她家前一位逝者就是師傅化的妝,老記者當時很滿意,于是約定,在她死后,也要由他來化妝。

化完妝,師傅到底是能洞察別人心思的人,他似乎漫不經心地對溪溪說:“壓力大了,就放了自己吧?!?/p>

溪溪對著師傅苦笑了一下。俯身看了看那位報社記者,答非所問地說:“這位阿姨,氣質真好。”

下午是為何綠化妝。

溪溪默默地做著細活。

腦海中回憶起何綠的某一句話,某一次調皮的笑臉。每想到情深之處,就忘了手中的動作,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的何綠。

何綠的一張臉沒有一絲表情,又似乎凝聚了更豐富的表情,神秘而高貴,使人無法靠近又使人無限靠近。垂落的睫毛幽長地覆蓋了她此時的內心世界。

因為了解,因為愛,因為留戀,因為珍惜,溪溪用盡了所有的感情,將何綠的身體一點點擦洗干凈。從頭到腳的肌膚,每一寸每一寸地去清洗。擦到頸部的傷痕時,她非常輕,非常慢。然后,一點點推移。

擦凈后的身體彌漫著雨后蓓蕾的清新。溪溪放松地舒了一口氣,滿意地為她潔凈的全身涂上抑菌滋潤的汁液;熟練地換上何綠父母抱來的新衣服。衣服是古典而嫵媚的嬌俏衣裙,很適合她。特別是挺拔的高領,恰到好處地藏住她脖子上的勒痕。

何綠的父母剛才把女兒交給溪溪后,用感激和信任的目光做了一個彼此息息相通的簡單交流。為了不打擾溪溪和何綠,父親攙著母親挪到休息室去等候。

化妝間里,只有她們兩個。師傅真是善解人意,他也悄悄地離開了,把這最后的美好空間留給她們兩個。

知道她喜歡什么樣的風格,知道她喜歡什么的妝容,溪溪大膽地為她化了稍微濃烈但又不失大氣的妝容。

“美麗的綠綠,誰還能跟你媲美呢?!?/p>

溪溪默默地坐著。她其實很希望,何綠能跟警察男友一起舉行一個千蘭那樣的幸?;槎Y,然后合葬??墒?,聽何綠母親說,男方的母親不同意,說是找人看了,人家說這樣死去的兩個人結合會影響到生者的好運。

溪溪想到這里,心里像是有塊巨石堵著,嚴嚴實實,透不過氣來。

不過,她又勸慰自己,兩個年輕人一定會找到對方。他們早已不被世間羈絆所困擾,又何需一個儀式。

“綠綠,你那么冰雪聰明,就不用我支招了吧。別猶豫,再把他弄到手。在那邊讓他當個真正的警察,做好你的護花使者。

“在那里一定會遇見,”溪溪忽然微笑了一下,模仿何綠一貫飛快的神奇語速說,“你準以為遇見又帥又酷又溫柔又霸道又花心又有思想的深刻大流氓了吧,心里激動得突突直跳。”

化妝間里寂靜得像個空洞。外面的嘈雜溪溪一點也沒聽到。

師傅輕輕推門進來看了看,沒打擾她,又輕輕走了。

她直起身,親切地把化好妝的何綠推到二號告別廳。

黃昏時分,沒有任何人。溪溪一個人在告別大廳后面的角角落落里游蕩。

走過一間間擺放著花環的小廳,走過存放棺木的倉庫,走過停放遺體的一個個冷庫的鐵柜門,最后來到空蕩蕩的化妝間。

此時,她與一個臨時停放在這里的逝者不期而遇。

她將目光一動不動地對準他,他默默無語地躺在那里。一種異樣的感覺涌上心頭。在這生者與死者共處的寂靜空間里,一個問題涌上心頭:什么才是人的生命。

一個尸體看來是靜態的,但卻散發著綿綿密密的生命之光,它令人思考,悟道平常的生活和平常的生命。

溪溪一夜輾轉無眠。

今天的霧凇比昨天的還要多。

陽光很快出來了,在它的照耀下,頂著霧凇的樹木,在遠方有了層次分明的格局。越是遠處的樹木,輪廓越清晰,那樣濃郁的白,透著遠山的韻致。萬物仿佛才剛剛醒過來,彼此打量張望。

走進樹林,她忽然聽到霧凇一陣灑落的聲音,沙沙,每一陣只那么一小會兒。如果你不仔細傾聽,就會忽略了它們存在的過程。也是僅有的那一會兒,心已跟著它們灑落了,灑落到一個踏踏實實的地方去。屏住呼吸再迎來下一次的灑落。沙沙,沙沙,溪溪又聽到了霧凇的聲音。這里的樹木品種很多,不是經過人工規劃種植的,它們長得參差不齊。外形也各顯自己的風格。

林間似乎飄蕩著何綠那開朗的笑聲,她們兩個曾經一起在這里看霧凇,兩手凍得緋紅,拿著相機擺出各種姿勢拍個不停,然后晚上傳到博客,寫下一些心中盛開的文字。

冬天的枝丫一致地光禿禿。因為突然而降的霧凇,它們終于禿得不一樣了。此時枝丫是骨骼,霧凇彰顯了它們骨骼那微妙的不同。同是骨骼,看似相同,但絕對是不同的。有的細致如小草頸項,有的粗實如鋼絲。霧凇在它們身上雕刻出一小條一小條的脊梁。即便是羸弱的小草,也凸顯了它們的脊梁。喜鵲在此間飛來飛去,好像遇到更快樂的喜事。她把它們的姿勢留在心里。霧凇不斷灑落,但并不見少。它們的確是在一點點灑落,灑落在軟軟的落葉間,灑落在潮濕的泥土里。

我愛在枯草的山坡,死寂的原野,

獨自憑吊已埋葬的火熱一年,

看著冰凍的小河還在冰下面流,

不知低語著什么,只是聽不見。

呵,生命也跳動在嚴酷的冬天。

在樹林里仰頭轉了許久,快接近上班的時間了。

她似乎在猶豫。

約有那么肅靜的一刻鐘,她伸出一只手,像孩子一樣搖落一片霧凇,然后又像孩子一樣在潔白的灑落中笑著跑開了。

9

對于溪溪的到來,師傅沒有感到意外。

師徒二人一起走進化妝間。

“你是一個善良的孩子,有做化妝師的精神特質。老天會賜給你大愛和幸福?!?/p>

接下來的日子,她跟師傅學縫合、學防腐、學塑像。為了幫助溪溪的學習。師傅把一摞書搬給她讀,還有日記,圖片對比。

在日記中,溪溪看到師傅哪天哪一次,給誰誰,是什么樣的一個人,做了什么樣的化妝。日記里多是記載了難度較大的。有被火燒焦的、無頭的,還有頭部粉碎的。只要家屬拿來相片,他就可以迅速恢復本人的容貌。印象最深的是師傅曾一夜把四個頭部燒得只剩下骨頭的人,按相片全部恢復容貌。另外還給一個在水泥廠掉進石頭粉碎機被打成一堆肉醬的人恢復容貌,使家屬不知他的慘狀。每次塑像,他都會把本人的原有碎末都充滿尊重地融進去,這是本人的特有元素,一點都不能丟失。

在后來的日子,溪溪親眼見證了師傅將一個溺水而亡的人恢復原貌,那人被河水使了魔法,頭部巨大,眼睛突出眼眶,嘴像喇叭一樣翻著,舌頭拖出唇外。

無論難度多么大,只要給師傅三個小時,最多十二個小時,他就會化腐朽為神奇,恢復原有正常容貌,讓他們漂漂亮亮地走。

有個意味深長的事情,一個五保戶老太太被兩個不太近的鄰居照看,結果有一天,他們去看時發現她沒氣了,便放進棺材,算了個好日子,打算給老人下葬。村干部覺得要維護好村子的形象,于是請了師傅去給化妝。化妝時,他們都去忙別的事務,等回來時,他們看到師傅正給老太太做飯吃。原來老太太在師傅的化妝按摩中竟然意外地蘇醒了。她狼吞虎咽,嘴里含著米飯,囫圇不清地埋怨自己睡得太死。溪溪看到這里,啞然失笑。

還有一段文字,深深吸引了溪溪的目光。師傅肯定也遇到過這樣的事情。他是這樣寫的:

關于人的死亡和存在,我無法提供標準答案,但可以試著這樣分析一下:世界就像一棵蘋果樹,人就是枝上的蘋果,你抽芽、開花、結果,最后被命運之手摘離果樹。你是二年的蘋果,摘了你,蘋果樹照樣存在,二一年、二一二年會有新的蘋果誕生。

這個事實誰都明白,可有的人的固執在于只見“我”,不見“大我”,即唯心主義所謂“我即世界,世界即我”。不妨嘗試丟棄“我”,進入無我狀態思考問題。存在的本質不是世界與“我”的關系,而是世界與無數個“我”的關系。只有作為二年的蘋果的“我”消失了,才會有二一年、二一二年的新蘋果的誕生。

在思考“我”的存在和死亡與世界的關系的時候,其他人也一樣在思考這個問題,結果是誰也不能獨占這個世界。人之所以痛苦,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想獲得長生或者永生。放棄這樣的打算,在有生之年與他人共享這個世界,此外,不作非分之想,這樣痛苦就能大大減輕。當然也就不懼怕死亡了。最起碼接受死亡。

在逝者中,有自殺的犯罪嫌疑人,有被處死刑的犯人。師傅對他們充滿平等的敬意?!吧系蹠σ磺羞M行裁判,而我只做一個普通化妝師應盡的職責。當他們躺在我面前時,就是一個平等的人。我無權過問上帝要過問的事情?!?/p>

時間很快,又到了下雨的季節。這場雨下起來時,溪溪正在下班路上。她撐傘慢慢地走。希望家再遠一點,再遠一點。雨越來越大。

雨越大,心里越寧靜。她不急不慢地看著行人縮著肩膀,步伐急驟。很多人鉆進出租車去。這時,一輛出租車放慢了車速,司機摁響了喇叭,她搖頭。出租車像貓一樣消失在雨中。

慢慢地,閑閑地。她的牛仔褲濕了大半截。兜子抱在胸前,生怕淋濕了里面的那本《西藏生死之書》。

回家后洗了個澡,渾身立刻散發出菊花的幽香。穿上碎花睡衣,舒舒服服地靠在床上,伴著悅耳的雨聲讀起書來。

院子里二月蘭的小苗長得正好可人,像三歲孩子的光景。天暗暗地貼心貼肝。日子更幽靜了。

夜幕降臨,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溪溪靠在床頭燈下,被師傅寫在書扉頁的話吸引住。

這是師傅送給她的《西藏生死之書》。這本書后來成了她的寶貝。扉頁上師傅的字體有些隨意,歪斜得像是孩子龍飛鳳舞的手足,又像是被秋風吹拂的落葉,瀟瀟灑灑,放蕩不羈。

嗡啊熱巴扎那帝

給:溪溪

有幸,我們成為一個每天面對死亡的人。學習怎么死亡、面對死亡,才會珍愛生命,才會學會怎么不做奴隸。所是的一切知期而至,思猜永恒狀態。特別是在詩性的世界中,死亡是最后的永恒幻化方式,那是終極的希冀靈光。而在此,死亡只不過是你無數個生命的開啟,另一種生存方式在通過自己親手推開無數層印著歲月烙印緊挨的門。像打開一頁頁書一樣緊湊而又關鍵。在你一開始行動時,就已“佛光普照,法喜隨緣”,并不再需要永恒。因你早就經歷無數次幻化,不是人,而是你塵世上戀不清塵埃的心。這顆不醉不醒的心,會讓我們圓融的,從生命最笨的表現方式,即:人生、穿過、飛翔。如是說,死亡是生命在飛的羽!

后來溪溪從師傅口中得知,師母先是瘋了,后來通過治療又恢復了。但自從恢復那天之后,突然陷入失憶。師傅說這樣也好,免得萬一恢復記憶認出他來再陷入瘋狂。他離開她,以便讓她開始新的生活。

“沒有人比我更愛她。不過看得出來失憶后的她是快樂的。我無數次悄悄尾隨過?!?/p>

“你非常愛她?”

“嗯。說實在的,如果不是她瘋狂時的痛苦,如果不是為了她能活得好,就算是瘋子傻子跟著我我也喜歡,只要是她就好?!彼駛€羞澀的少年一樣低下頭,“事實上,我也努力嘗試過忘記她,但不能,以致這么多年都不能接受任何除她之外的女人。我們倆都是孤兒,從十八九歲認識的,一認識就好上了?!?/p>

“她現在在哪兒?”

“新華小學。嫁給一個老實巴交的數學老師。”

“她真的一直沒有恢復記憶?”

“很難說?!睅煾档难劬ψ矫欢?,“也許她一直沒有恢復。但也許,她早就恢復了,但采取了逃避?!?/p>

“二者哪個更多些?”

“也許是后者。因為,她的頭發有一米多長。自從孩子沒了之后,她一直沒有剪過頭發。”

“為什么?這頭發跟恢復不恢復記憶有什么關系?”

師傅沉默一下,接著說:“她去剪發那天,孩子跟著一起去,路上出的事?!?/p>

溪溪不知說什么好。突然問了一句自己覺得都很愚蠢的話:“你好像沒后悔的事?不想從頭再活一次?”

“后悔的都是小事,比如下雨后悔沒帶雨傘之類。大事沒有一樣值得后悔的。人生如戲,生旦凈末丑都可以成為名角的,沒有必要換個角色再演一回?!?/p>

溪溪后來一直記得說這些話時,他們站在殯儀館的銀杏樹下。在剛剛升起的太陽照耀下,樹上的葉子綠綠地泛著生命之光。

10

市區的西邊新建了一個清凈的圖書館。圖書館在八樓,半月形的陽臺在走廊的盡頭。每當溪溪和沈旭站在半月形的陽臺上,豁然開朗的蒼綠就會一下子鉆進心里來。沒錯,是蒼綠。

他們不知是從哪天開始,常常選完各需的書之后,就站在半月形的陽臺伸開雙臂,像是心里的某種渴望伸了出來。溪溪甚至覺得,他們的感情似乎有一個背后的力量在推動。也許是善良的千蘭。那個讓他們一起都愛過的女孩兒,一個曾飽受癲癇折磨過的女孩兒。她用更深的愛,在某一個地方鼓勵著這兩個人越走越近。很少有更多的話要說了,也許要說的已說盡了。也許一切都用不著要說了。反正,越來越愛用微笑。一笑,萬事萬物似風而過。

可是今天的溪溪好像心事很重。

“難得你今天休班?!?/p>

“你不知道,我們那里送來一個特殊的人?!?/p>

“嗯?”

“頭發有一米多長?!?/p>

“這也算特殊?”

溪溪似乎并不理會沈旭,像是自言自語:“也許師傅是想自己安靜地和她待會兒。”

“誰?”沈旭聽糊涂了。

“可見她臨終前是瘋狂狀態。她把自己的長發一縷一縷,生生地揪下來。想想就讓人難過。”

“我越聽越不知怎么回事了?!?/p>

“師傅竟然呵斥我趕快離開?!?/p>

“你好像被嚇著了,魂跑了。師傅許是擔心這個人的樣子嚇到你?!?/p>

“可是,不知怎么,我有些擔心。心里惶惶的。因為師傅當時的眼神令我擔憂。他從來沒有這樣過。曾經那么鎮定自若的一個人?!?/p>

“什么人啊到底?”

“從他驚心動魄的眼神里,我就知道,那是誰了。”溪溪輕輕地說,“還能有誰,唯有他的愛人。”

沈旭曾聽說過師傅和他瘋妻的故事,一下子也跟著緊張起來,“那咱去看看吧?!?/p>

“我去過了?!毕粗蛐?,比剛才集中了一點精神?!拔铱吹綆煾凳侨绾我种谱⊥纯嘁桓桓鶠樗舶l,用的是原發,沒有剩下一根。那一刻,我似乎看到她的頭上長滿了黑色的森林?!?/p>

“黑色的森林,這個感覺好,就像黑色的希望?!?/p>

“師傅用了一整天的時間用盡全部心思為她化妝,直到夜幕降臨,終于完成了。幾乎看不到一點她自己抓破的傷口,遺容非常安詳,非常漂亮。也許他也被自己的精心打理驚呆了,他就那么呆呆地看著這個漂亮的愛人,一動不動。足足有一個小時。他開始有了反應。我看見他,慢慢地,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唇邊。然后……”溪溪停住說話,深深地閉上了雙眼。

“怎么啦?”

“然后……”溪溪沒有睜開雙眼。像是下了狠心一樣才吐出幾個字,但是聲音很低?!叭缓螅p輕地脫掉她的衣服,將她抱在懷里。臉上掛著淚珠?!?/p>

沈旭有些發蒙。

他拍著她瘦削的肩膀。“我想,這個,雖然很那個什么,但我覺得,我能理解。”

“他是太愛她了?!毕痤^看著沈旭,“可是,這事不幸被單位那個外號叫百度的人發現了。也難怪,就當時那個狀況,師傅已全然不顧了,他顯然進入了一個別人無法進入的世界,不可能會觀察周圍的環境。如果他稍微不那么投入,就會警覺到我們?!?/p>

“就是那個姓張的吧?”

“嗯,沒他不知道的事。比百度還百度?!毕宰魍nD,“這事傳得很快,那個小學教師知道了,鬧到單位去。師傅被開除了?!?/p>

“這么幾天不見,居然發生了這么多事情?!?/p>

“可是,就是這么幾天的時間,我的記憶就開始模糊。我似乎什么都記得又好像什么也不真切?!?/p>

“是呀,面對時間,人的回憶要穿越許多模糊的影像,它們不是現實世界的真相。當然即便重返現場,它們也不是。時間不可能被全部復制?!?/p>

溪溪喃喃自語,語氣低緩:“有時你以為看見的那些人和事就是現實的真相??蓻]那么簡單。完全不是。往往一串事實,或者一件事實就更改了事情的真相?!?/p>

“溪溪,我想,獲得自由和真相,需要擺脫虛榮和道德強加給人的牢籠。還有功利心,羞恥心。好吧,那就懷著這種可能性的表述,咱們在心里為師傅留個屬于他自己的位置。”

近處的綠意伸手可觸,遠處朦朧的樹木像是茂盛的山丘。伸伸胳膊一動之間,將他們的視線拉近,玻璃上出現溪溪的花影子,有點哈哈鏡的效果,花裙子疊影在廣闊的一片原野之上。是沈旭喜歡的那種油畫般的紅紅綠綠。艷麗的素凈。

溪溪看著著遠處的森林:“你看那一望無際的憂傷。沒有盡頭?!?/p>

“溪溪,放松下。深呼吸?!鄙蛐裎兆∷氖?。“你的手好涼。”

塔的外面,正有一個建筑隊。一個年輕的小伙子坐在黃色吊車上,長長的搖臂起起落落。溪溪說:“我曾在新浪看過一個博客,有一個作家,就是干這活。他一邊操作笨重的機械,一邊寫最敏感的最人性的好小說。內心怎么會不孤獨。”

在沈旭聽來,溪溪正處于自言自語的狀態。

“都說喜歡旅游的人,寫作的人,畫畫的人,內心是孤獨的。可我一直猜不透,什么樣的人才是不孤獨的?!?/p>

眨了一下憂傷的眼睛,落下去的睫毛完全覆蓋了她的視線,聲音在低沉中泛起看不見的波瀾:“有些人喜歡說自己孤獨,有些人從來不說??墒侵灰憧纯磳Ψ降难劬?,馬上就知道了。也許孤獨是一種在任何情況下眼睛都不會露怯的氣質。靜默的韌性已經成了孤獨者的血脈。”溪溪一連氣說到這里,自嘲似的對著耐心傾聽的沈旭笑了,“怎么我說出的話變得這么拽,像是書面報告。去看看師傅吧。讓他泡茶給我們喝?!?/p>

綿延的春風一下子吹醒了世上一切正在嶄露頭角的生命。各種鳥鳴忽然奔涌而至,像起伏的波浪。溪溪特意去超市買了一袋師傅愛吃的茶點。在上午姣好的陽光中,他們向師傅家走去。

責任編輯 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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